远去的炭巴盐

2019-10-29 06:01
中国盐业 2019年12期
关键词:盐巴老夫子吃盐

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叫云安厂。“厂”为旧称,因镇上有一个大盐厂,清代实行“以厂统井”的盐监建制得名。

来镇上做生意的下江人十分羡慕,说:云安厂是一个金窝窝,盐卤水像一股股银水流淌。这话有童谣印证:“女娃子,快快长,长大嫁到云安厂,三天一个牙祭,五天一个膀,半个月还关回饷。”

有一天,我爷爷来云安厂“走人户”(重庆方言意为走亲访友),姑爷和他一边裹叶子烟抽,一边摆龙门阵:“老汉儿,你信不信?外面再劣的烟叶子,进了云安厂,要不了几天,味就醇和了。”云安厂的天空弥漫着盐蒸汽,滋润了烟叶。

我常听姑妈念叨:“精香百味,没得盐有味儿。”我对姑妈说:“那我天天吃鸡蛋。”姑妈隔三岔五会给我煮一个带壳鸡蛋,说我需要营养。很难吃到肉的年代,我觉得鸡蛋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于是,姑妈给我摆了一个龙门阵。从前有个皇帝问他厨子:“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厨子回答:“盐。”皇帝很生气地说:“天天吃的盐有什么好吃的!”认为欺骗了他,便杀了厨子。后来,其他厨子都不敢给皇帝的菜里放盐,吃了几天,皇帝那还吃得下这菜哟!

无盐吃的滋味儿和日子现在没人尝过。过去贵州人吃盐,流传着一句俗话,是说盐的金贵:“斗米换斤盐。”斗,古代量器,虽然各地各年代的换算标准不一,但一斗米起码有二三十斤重。而实际上,贵州很多地方一斤盐要抵五十斤大米,最多时七十斤大米才能换到一斤盐。乌江边有个江口镇,属四川管辖,运往贵州的盐,有一部分在这里起岸后,再由人背马驮走山路去黔北,江口镇的十家盐商号依次轮流负责贩运和卖盐,其中有个姓杨的老板,卖一年盐,赚的钱就能修起一栋房子。

吃盐俗话跟着还有一句:“斤盐吃半年。”他们菜里是不放盐的,做汤的时候,才把盐在锅中滚几下,马上拿出来。这种吃法叫牛滚凼——牛在水凼里洗澡,滚来滚去,只能打湿身体,有的地方干脆叫洗澡盐、涮涮盐。如果出现“盐灾”,有钱人家也不容易买到盐,吃饭时,拿盐在醋碟里泡一下,赶紧拿出来,然后蘸菜吃。

买不起盐,又买不到盐,很多人家只有吃悍椒代替,那是一种又小又辣的辣椒。在黔东南山区,据说有的村民三十年没吃到过盐,他们以酸菜汤代替,甚至用稻草灰泡了水煮菜吃。稻草灰含钠、钾成分,有盐味。

吃盐如此艰难,不仅在贵州。河南有个老作家,在小说里写了一个亲身经历的盐故事。河南西部深山里,主妇要去河沟捡几个光滑的小卵石备用。家里来了客人,弄一碗盐开水,放入小卵石,摆在桌子中间。吃饭的时候,客人夹起石子,用嘴呡一下味儿,又放进盐水碗里。吃几口饭菜后,再呡呡石子。城里的作家听了这故事,不相信是真的,连编辑也把这情节从小说里删了。再有云南,本身盐产较丰,自古多盐井,为黑白两种。但吃了之后,脖子上长“猴儿包”,也就是得大脖子病,缺碘所致。滇盐掺和了川盐后,即无此患。

这些吃盐故事我都相信,只是不解贵州人的吃法,盐为粉状物,在汤里怎么“滚”?还能拿起来?在醋碟里泡一下,不化了么?

有一次,我和谢老夫子摆龙门阵,疑惑才解开了。上世纪60年代初,年轻的谢老夫子在贵州修铁路,看到当地人煮汤,提着一块像石块的东西,中间凿有一个小孔,用细绳系着,顺锅边涮几圈,马上提出来。谢老夫子以为这有什么讲究,便问“石块”是什么。回答:“盐。”谢老夫子进一步弄清了,这叫“炭巴盐”,为坚硬的块状。川盐入黔路程时间长,起码一两月,乌江船运,江水湍急,起岸后人背马驮,山区雨雾天气又多,“炭巴盐”途中可减少受潮损失。

后来我看贵州老作家蹇先艾的小说《盐巴客》,川黔古道上,过去经常有背子(背夫),一路几十个人,背着仿佛大理石块的盐巴,一块块重叠在背篼上,从旁边侧身而过的人,很担心滚下来打破头。

熬制炭巴盐,从点火、注卤,到煎干、冷却,大概需要四天四夜才能成形。我以为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形如炭块,又是黑色。谢老夫子却说,炭巴盐是米白色的。

我拜访老盐工“笑罗汉”,他告诉我,炭巴盐是烧煤熬出来的,才叫这个名字,烧天然气熬来出的,叫“火巴盐”。原来熬盐分巴盐和花盐,巴盐为块状,花盐是粉状,天然气熬出来的叫火花盐,烧煤熬的是炭花盐。

清代后期,川盐熬制已开始利用天然气,当时称“火井”。自贡盐厂附近发现多处火井,用很粗的竹筒接到盐灶房,长达三十多里。大的火井,天然气可供多个盐厂使用。

如今,随着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这种古老的制盐方法逐渐被各类先进的机械设备所代替,因盐而兴的老工业城市——自贡也在经历着转型发展。自贡市曾经的最大盐厂,现在变成了当地的文化地标。原本用于输送盐的工业廊道,成为展示自贡老照片的艺术长廊,巨大的制盐设备周围散布着咖啡店、书店和礼品店。如今,延续了千百年的传统制盐手艺不再作为普通食盐销售,而是成了深受欢迎的旅游纪念品,古老的炭巴盐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一粒小小的盐巴却承载着太多值得我们挖掘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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