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何处寻觅崇高?

2019-10-30 04:19陈景
北方文学 2019年27期
关键词:王尔德崇高现代性

陈景

摘要:“莎乐美”的形象从《圣经》中的无名公主历经几个世纪的流变,其致命、邪恶、美、非理性、肉体、欲望、颓废等特性愈显鲜明,并在19世纪末王尔德处被推至巅峰。本文将从“崇高”范畴切入(1),对王尔德的戏剧作品《莎乐美》进行文本细读,揭示王尔德在重编圣经故事之后赋予“莎乐美”的现代性特征。

关键词:王尔德;莎乐美;崇高;悲剧;现代性

王尔德的《莎乐美》作为唯美主义以及颓废派的代表作,诗剧中强烈的非理性主义、肉体崇拜以及“刹那即永恒”的时间观念常被提炼出来,作为“为艺术而艺术”的佐证。当穿透作品表层呈现的感官刺激、颓废色彩,深入人物的意识领域,能更进一步地发现:处在世纪末现代转型时期的王尔德已然将“唯美”与“颓废”推至更深的审美境地。以人学、美学范畴内的“崇高”为衡量尺度,能够更为清晰地辨认出王尔德在《莎乐美》中呈现的现代性思考,尤其是对现代人命运的思虑。

一、崇高的客体存在与主体判断

《莎乐美》记录了一个先知与一位少女生命的最后时刻。全剧以希律王的一句话终结——“杀死那个女人!”[1]611莎乐美的生命在“一吻”的时刻获得片刻璀璨,随即便如飞而去。稍纵即逝的最高美感来自于作为体验主体的莎乐美内含的“巨大激情”所引发的“生命脉动加快的感觉”[2]227。而引发“激情”的客体从表层上看是乔卡南那被砍下的头颅、那苦涩的嘴唇,或者按莎乐美自己的话说,是比“死之神秘”更伟大的“爱之神秘”[1]610。再往前推导,可以发现“激情”最大的客体寄托应该是圣徒乔卡南所宣扬的真理之崇高性。莎乐美那瞬间的最高美感很大一部分是“由崇高唤起的强烈情感”。

因为莎乐美对乔卡南的感情绝不能用“肉体崇拜”来敷衍了事。追溯到莎乐美与乔卡南见面之先,莎乐美因不堪忍受“我母亲的丈夫用那样的眼光看我”[1]582而离开宴席,人物随着戏剧场景转换走上阳台。接着她发表了一段独白,将宴席上的所有人都贬斥一通,她在出来以后感觉到“我在这里能呼吸了!”[1]582从莎乐美离席的举动中,至少可以解读出:莎乐美因被国王色眼观看而透不过气;席间的所有人都庸俗虚伪得令她难以呼吸;她渴望脱离那粗鄙低下的环境而愤然离席。随后,她听见先知乔卡南的声音——“主来了。人之子来了。”[1]582莎乐美知道他就是“王上害怕的那个先知”,在“说我母親的吓人事”。[1]583之后,她执意要寻见乔卡南,当她再次听他叫喊关于母亲希罗底的罪恶,便对乔卡南说:“接着讲啊,你的声音就是我要喝的酒。”“告诉我务必怎么办。”[1]586此时的莎乐美完全是一幅渴求真理的模样,她在乔卡南的话语中捕获了此前从未体会过的真实,宫殿里的众人尤其是母亲与继父在她眼中都是不洁、污秽的,她总是强调自己“处女的贞洁”,并恋慕乔卡南月亮般苍白的模样。但需要注意的是,莎乐美在看到乔卡南的躯体之前先听到他“奇怪”的话,并执意要求士兵打开水窖将乔卡南带来,一再重申“我要跟他说话”、“我就是想跟他说话”[1]583,在莎乐美的这份迫切中,蕴藏着类宗教式的寻求,如同人在“荒原”中寻求“上帝”。乔卡南在《圣经》中的原型——施洗约翰是为耶稣的到来预备道路的先知,他在旷野中传道:“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3]。理解乔卡南话语中隐含的真义,也就不难看出莎乐美最初对乔卡南话语的渴慕,对应着世人在动荡不安、信仰失落(王上与王后堕落、士兵麻木)的境况中对崇高之“道”(真理、公义、至圣至洁至善、生命意义)的追求。在听到乔卡南声音的那一刻,她隐约感觉这就是“崇高”的来源,足以冲破周围卑琐的一切。

在这一场戏中,作为追求主体的莎乐美与承载“崇高”的客体对象(先知乔卡南)相遇,成为了引发主体炙烈激情的开端。

二、崇高体验的悖论性:痛苦与欢愉

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崇高的奇异性》中归纳道:朗吉努斯的论文提倡崇高,但同时也暗示了一种矛盾心理:“美好的东西总是夹杂着一丝惊恐。”……崇高事物的伟大同时引发欢欣和恐怖……崇高体验就是痛苦和欢愉悖论性的结合。[5]21-22

“痛苦与欢愉”贯穿莎乐美“崇高体验”的始终。先知从水窖里走出后,莎乐美首先感到害怕:“可是他很可怕,他很可怕呀!”“他的眼睛最让人害怕。”[1]586而这种恐惧感却又吸引着莎乐美“一定要靠近看看他。”[1]586莎乐美恐惧的原因或许可以从她自身找到答案。剧中多次强调莎乐美的处女身份,而这个少女显然对自己身体充满诱惑这一点有十分清楚的认知。剧本明显地谈到了她用自己的美貌来获取需要,令他人满足自己的要求,比如对着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微笑,让他把地窖里的乔卡南带来见她。[1]584因此,即便她看不惯希律王的淫邪与母亲的罪恶,不可否认的是她自己同样也是罪人,看着先知那双“能看见上帝的眼睛”[1]610,就如同圣洁的光照在身上,能使常人看清自己的罪恶,由此便会恐惧、害怕再退缩。但旋即,莎乐美的这种痛苦就被强大的自我意识覆盖住,恐惧被压制下去转为一种愉悦。

正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指出,要作出崇高判断,首先必须克服恐惧;崇高判断是个过程,在这过程中情感实现了由不快到愉悦的转变。[5]结合博克的“自我保护说”,可以看到莎乐美在见到乔卡南时突然身体“后退”,但反应过来之后就“一定要靠近”[1]585的这一过程里,她的主体意识正企图战胜“崇高客体”的强力,当主体获得了优越性,在恐惧中自我保存逐渐建立起来,痛苦的情感也就渐渐被转换。

不管乔卡南多么决绝地说“你万恶不赦啊!”“我不愿见到你,你该诅咒啊,莎乐美,你该诅咒。”莎乐美也依然坚持“我会吻到你的嘴唇的,我一定会吻到你的嘴唇的。”[1]589

莎乐美的情感体验貌似在得到乔卡南的头颅,并亲吻下去的那一刻完成了从痛苦到愉悦的转换,“啊!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主体在达成愿望之时,自我保存得以最终建立,自我的崇高判断也将凸显,但莎乐美的结局却并非如此。当她看着乔卡南紧闭双眼的头颅,一段独白重复了三次:“为什么你不看我,乔卡南?”[1]610莎乐美的心意表露得很明白:希望乔卡南爱她,“你如果看看我,你准会爱上我”,“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1]610当她感觉到他的“嘴唇有点苦味”,随即将其读解为“爱情的苦味”。如果莎乐美渴望得到爱,那么,不管她如何为自己开脱——“不过那又怎么样?那又怎样呢?我吻到你的嘴唇”——她始终无法实现内心真正的渴望,面对被自己亲手摧毁的心灵,表层的快感之下蕴藏的痛苦预示着莎乐美生命的终结,如同炽热的火焰燃烧殆尽后注定灰飞烟灭,即便希律王不宣判她的死亡,她也无法继续存活。

三、寻觅崇高的现代困境

莎乐美在寻觅“崇高”的过程中逐渐迷失,最终走入极端,何以如此?当初她在问先知“告诉我务必怎么办”[1]586之时,乔卡南其实为她指明了方向:“罪恶之地的女儿,别再走近我!赶快往脸上盖一块纱巾,往头上洒灰,让自己到荒原去,寻找人之子吧。”[1]587很明确,这是信仰的方向,指向圣子耶稣——道成肉身的人子,唯有跟随耶稣,忏悔自己的罪、寻求赦免才是人生的真道。但莎乐美此时已然沉沦在欲望之中:“他是谁?人之子吗?他像你一样英俊吗?”[1]587在她眼中,乔卡南是“美的化身”,而“别的男人都十分可憎可厌”,[1]610不应当忽视的是,乔卡南因他的先知光环而显得与众不同,莎乐美所要追求的“纯粹美”自然关乎精神的潔净,可问题就在于她将之化在肉体中,并陷入了为后者疯狂的状态而遗忘了精神性的崇高。王尔德在《狱中书》里写下:“快乐属于美丽的肉体,痛苦属于美丽的灵魂。”[6]美丽的肉体是感官可见、可触摸的,能有更切实的快感,但是美丽的灵魂需要更多地去倾听与沉思,乔卡南所讲的话、所传的道,若不去领悟,也就像士兵一样从来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并且认罪悔改的道路并不是容易接受的,莎乐美首先就不会愿意用面纱遮脸、在头上撒灰,她所不愿抛弃的美貌,也就是世人所不愿丢开的世俗追求(金钱、权力、名誉……)。

综上,可以看到莎乐美在离开宴席(摆脱卑琐),踏上一条寻觅之旅时,对自己所想要追求的生命意义并没有明确的认知,先知的声音蕴含一种崇高的力量吸引着莎乐美空虚的灵魂,可惜她在进入崇高体验的同时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困境。

除了对自我认知的缺乏,还有就是被所谓的“快乐”观念影响的判断使莎乐美在沉沦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不论是《圣经》,还是福楼拜的《希罗底娅》都没有写下莎乐美的结局,而在王尔德这里,莎乐美成为故事的主角,她生命活动的过程以及最后被希律王处死的结局,对于现代人反思生命意义、思考人生追求都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回到开始时莎乐美不理会先知为她指明的道路——去找寻人子,而执着于眼前所见、亲手可触的“美”,陷于此又毁灭于此。思考王尔德从佩特那儿承袭下来的“刹那主义”,会发现其真义应当是:为要在短暂生命中扩展自我意识,通过对“美”的理解来“提高我们时间的质量”[4]25。陷于迷狂中的莎乐美,其自我意识被渐渐地扼杀,当亲吻的那一时刻,她得到的并不是“永恒”的满足,而是审美的终结,如果说“永恒”的其中一面体现在“审美的时刻没有终点”[4]25,那么莎乐美的美感体验在她被希律王判处死刑之前就已经彻底终结。王尔德的《莎乐美》所呈现的残酷悲剧无疑更令现代人警醒,更震撼世人麻木的心灵,但仍应当相信,在短暂的生命里,寻觅崇高对个体固有深切的意义,弱小的生命能够在寻觅崇高的征程中“走出自我,迎接更广阔的意识”[4]24。

注释:

从朗吉努斯到埃德蒙·博克再到康德、布拉德雷、利奥塔……美学范畴的“崇高”概念纵然十分复杂,但本文从“崇高”角度切入的目的是对文本做更好的解读,因此文中所涉及的崇高将不仅仅局限于艺术活动审美范畴的“崇高”,更是指涉人学层面,世人所追求的“美好的存在”。

参考文献:

[1][爱尔兰]奥斯卡·王尔德.王尔德作品集[M].黄源深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英]沃尔特·佩特.文艺复兴:艺术与诗的研究[M].张岩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和合本《圣经》:马太福音3章2节.

[4][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M].金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5]参阅潘道正.康德论崇高:审美还是审丑?[J].文艺研究,2017,3.

[6]转引自周小仪.比尔兹利、海派颓废文学与30年代的商品文化[J].中国比较文学,2000,1(总第 3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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