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与李金发诗歌中女性形象对比研究

2019-10-30 04:19王贤慧徐静高翠鸿
北方文学 2019年27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女性形象对比

王贤慧 徐静 高翠鸿

摘要:波德莱尔被视作法国象征主义先驱,而李金发则是中国第一位象征主义诗人。两人都有大量描写女性的诗歌,他们笔下的女性时有相通之处,时有相异之点。本文试图从两位诗人笔下女性的身份地位、常用意象以及主要特征三方面对二者女性主题的诗歌进行多维度对比分析,从而总结出女性形象的异同点。

關键词:波德莱尔;李金发;女性形象;诗歌;对比

古今中外,与女性相关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无论是在热情开放的西方文学,还是内敛含蓄的东方文学中,女性一直都是文人们热衷探讨的话题。作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鼻祖,波德莱尔在他的作品中对女性人物进行了大量细致且深入的刻画。与以往不同,他在诗歌中并未刻意描写女性的柔美,而是另辟蹊径,运用象征、暗示、应和等手法向世人展露了女性的罪恶面。这种“以丑为美”的美学原则对后来赴法留学的李金发产生了深刻影响。通过对比二者作品不难发现,虽然他们的写作风格类似,但无论是从诗歌中女性的身份,意象,还是特征来看,均存在一定的差异性。

波德莱尔的生命中,曾出现过三位对他诗歌创作影响深远的女性。被称为“黑维纳斯”的让娜·杜瓦尔是一位黑白混血女演员,在她身上“淫糜放荡与天真的坦率结合”,恶与美的奇异交融令波德莱尔又爱又恨。“为了消除怨恨,我要从你这高耸的胸脯,/这迷人的乳头上/吮吸毒芹之浆、忘忧之水,”(《忘川》)。性感的让娜不仅满足了诗人的欲求,甚至成为了诗人的“忘忧之水”。波德莱尔还称其为“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阳台》),母亲和情人的双重身份体现了诗人的恋母情结。此外,波德莱尔也为他的“白维纳斯”萨巴蒂埃夫人创作了不少诗作。她身材高挑,肤色白皙,面容端庄,受到许多社会名流的追捧。在这位女神面前,波德莱尔自惭形秽,不敢直接求爱,便采用匿名信附诗的形式表达心意,其中就包括名篇《给太快活的女郎》。除了这两位黑白维纳斯,还有一位“碧眼维纳斯”玛丽·多布伦。她是一位戏剧演员,兼具波德莱尔的情人和妹妹两种角色。诗人曾将这位“魔女”比作鼓风而来的船,称她是一位“气宇轩昂的姑娘”(《美丽的船》)。

除三位情人外,波德莱尔还描写了异域女人。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到了遥远的异域国度,他本人也曾前往印度、非洲等国旅游探险。在这些奇异国度里,波德莱尔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异域女人,感官的无限交融营造了一种神秘氛围,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在《头发》中,“浓密的头发”勾起了诗人的回忆,他的精神飘到了异域国度,在那里“大口地痛饮芳香、色彩和音响”。

作为一个大城市的游荡者,波德莱尔并未把眼光局限在光鲜亮丽的上流阶层,而是更多地去关注边缘人物。妓女、女仆、女乞丐、女同性恋、老太婆等女性形象跃然出现在神圣的诗歌殿堂。在《恶之花》的《巴黎风貌》篇中,我们可以看到“虽布满红色雀斑,依旧甘甜”的红发女乞丐,“行色匆匆,如同木偶一样”步履蹒跚的小老太婆,散发着“阴森的快乐”的老娼妓,“怪诞而妖娆”的跳骷髅舞的瘦削舞女,甚至在坟墓里“睡得正熟的”善良女仆等人物形象。在《西西娜》、《给一位过路的女子》和《被诅咒的女人》中,还相继出现了女英雄,陌生女子和一对苦苦相爱的女同性恋者的形象。女人意象的集体性出现不仅展示了19世纪巴黎的社会风貌,更体现了诗人对边缘女性人物的无尽关怀。

李金发关于女性的诗歌大多是爱情诗,他曾说:“愿永久做爱情诗,因为女性美,是可永久歌颂而不倦的。”(1)有过三任妻子,在国外求学期间还有过一段失败的恋爱经历。内心丰富的情感促使李金发创作出了大量的爱情诗,描写对象主要是年轻时的情人和异国女子。在这些爱情诗中,有对纯洁美好初恋的歌颂及怀念之情。如《故乡》中,“你淡白之面,/增长我青春之沉湎之梦”,在异国他乡,童年女友的烂漫容颜不时出现在梦中,使诗人回想起美好的童年生活。又如《黄昏》中,“我的小妹,/山头最后的光影,/反照在你鬟髻上,/正留意这一日的长别。”表达了与心爱之人分别的不舍之情。除此之外,李金发对美丽的异国女子既有强烈的爱慕之情,又有求而不得的感伤之意。他曾说:“我愿老死于你唇之空处”(《给Charlotte》),也曾许下“你不欲生/我可以死”(《Erika》)的誓言。但并不是事事遂意,“你残忍之笔竟如此书写,/我惟有流我心头之冷血为池沼”(《给X》)点明了诗人求爱被拒的伤痛,让诗人“流尽了一切心泪”(《一段纪念》)。此外,《里昂车中》、《巴黎之呓语》、《A Lowisky》等诗也涉及了异国女子这一女性形象。

在李金发关于女性的诗歌中,还有母亲和妇人这两个极为重要的女性形象。母亲给诗人以依恋:“儿子长大了,/虽不能搏虎,/但还能颓睡在怀里么?”长大成年的诗人仍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这种感情甚至投射在爱情诗里,“我愿睡在你怀里,/但恐我们梦儿混合了,/假如你唱催眠之曲”(《故乡》)。本应是恋人间的亲密场景,却像母亲哄着儿子入睡。诗人渴求从恋人那里汲取母爱的温暖,同波德莱尔一样,李金发也有一定的恋母情结倾向。此外,“妇人”也常在李金发的诗歌中出现。如《X集》中:“村妇之深夜的舞跳/两袖临风,脚儿一齐节奏,/火光旋起旋灭。”一个农村妇女深夜翩翩起舞,着实是带点浪漫主义色彩的离奇想象。在《弃妇》中,诗人刻画了一位惨遭生活遗弃的妇人形象,表达了对女性的同情。

波德莱尔诗中的意象丰富而充盈,他总能通过新奇之法利用意象给人呈现一幅精妙绝伦的象征画卷。他的女性主题诗歌中的意象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种:身体意象、动物意象、宗教神话意象等。

在大多数的文学作品中,描写女性时避免不了对其身体部位进行刻画,从而凸显女性独有的魅力。在波德莱尔诗中,他描写最多的便是女性的眼睛和乳房。《恶之花》有将近50首女性主题的诗,其中就17首提到了“眼睛”,“目光”这一意象。“你的眼是我无聊的饮水池。/从这两只黑眼中,你灵魂的窗,/无情的恶魔啊!少将欲火施放;”(《还不满足》),“所有这一切都比不上那种毒/流自你的眼,绿的眼,/那两口湖,我的灵魂颤抖”(《毒》),“美目,向我把迷人的黑夜倾注!”(《贝尔特的眼睛》)。描写眼睛的诗歌有很多,无非赞美其美丽,而波德莱尔笔下女性的眼睛和目光总有摄人心魂的诱惑力和独特性。它们并非是空洞的装饰,更是灵,是魂,是开启未知世界的窗。乳房也是波德莱尔频繁使用的意象。它被看作女性生命活力与旺盛欲望的标志。在波德莱尔的诗中,乳房除了体现诗人与情人亲密关系,还是诗人灵感的源泉和情感的慰藉。另外,诗人还描写了大地女神库珀勒“褐色的乳房”,波希米亚母亲“下垂的乳房”,老娼妓“微颤的乳房”,女同性恋“累累伤痕的乳房”。

第二类为动物意象,例如蛇、猫、猴子、老虎、野兽等。波德莱尔描绘女性动态特征时常会引用“蛇”这一意象来赞美女性曼妙的身姿,同时也体现了其危险性。波德莱尔有三首诗题为《猫》,猫兼具温顺乖巧和灵动神秘的特征,诗人用“猫”的意象来描写女性,赋予女性神秘色彩。另外老虎、野兽有时也出现在波德莱尔的诗中,表现了女性时而凶残的特点。

第三类为宗教神话意象,如天使、圣母、仙女、女神、恶魔、幽灵、魔鬼、吸血鬼、斯芬克斯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意象要么是圣洁的,要么是邪恶的。波德莱尔曾说:“在任何人身上,在任何时刻,都同时有两种诉求,一种指向上帝,另一种指向撒旦。”(2)“天使”之类的圣洁意象反映的是精神的渴求和神性的闪现,“魔鬼”“野兽”之类的邪恶意象投射的是堕落的快乐和兽欲的释放。

李金发在描写女性时也常运用身体部位意象,如眼、手、足、头发、鼻、眉、唇、乳、臂等。在写给故乡的恋人的诗中,她的举手投足是温婉柔和的。但当写到异国女子时,不同于传统中国诗人内敛含蓄的笔法,李金发的笔锋往往更加大胆和露骨,尤爱写“乳房”,“唇”这类女性性感部位,如“我心的微拨,/为你乳儿压住,/我们多好冒险之唇,/不惯微寒的颊,/呵,在何地游荡。”(《重逢》)

李金发虽然被认为是一位“欧化”的诗人,但他的诗也引用了许多中国古典意象,如裙裾、鬟髻、环佩、足音等,“记取你所爱之裙裾般的草色”,“泉儿是呜咽在你脚下,/花枝是开放在鬟鬓里。”,“疾步之足音,扰乱之琴之悠扬。”通过这些意象,诗人赋予了女性古典美,及特殊之韵味。

与波德莱尔一样,李金发的诗中也有体现女性形象双重性的意象表述。他不仅称心爱女子为女王、女神、天使,也将其唤作“野兽”,“Sirène”,“蛮野之女客”,“性之奴隶”。法语词“Sirène”也是李金发钟爱的意象,意为“美人鱼”、“妖艳的女人”,同时还有警报器的含义。诗人多次引用Sirène这一意象,利用它的多义性,表现了女性诱人危险又充满神秘感的特质。

对比波德莱尔和李金发在描写女性时笔下的意象,我们可以发现它们既有共性,如身体部位意象和一些神圣的意象,同时又存在异质性,波德莱尔更偏向于使用动物意象来展现女性邪恶的一面,而李金发则钟爱使用中国古典意象来塑造典雅温柔的女性形象。

波德莱尔笔下的女人是天使与魔鬼的化身,是矛盾的综合体。她时而端庄优雅,时而性感奔放,神性和兽欲不断交织在一起。在《献给美的颂歌》一诗中,波德莱尔将“美”比作一位世人均为之倾倒的奇特美人,并运用了大量的对比修辞来展现女性形象的复杂性:“你来自幽深的天空,还是地狱?”、“你的眼睛包含着落日和黎明”、“你的吻是春药,你的嘴是药瓶”。可见波德莱尔诗歌中吟唱的女人绝不是一个单一的形象,而是多维立体的。

对波德莱尔而言,女人既能让他深陷痛苦忧郁的泥沼,又能激发创作灵感。以让娜·杜瓦尔为例,她无情冷漠,是残忍的野兽,是罪孽的女王,诗人经常将其与酗酒、死亡、忧郁等阴暗的主题联系在一起。他曾坦言自己“已被女人的尖牙和利爪撕破”(《倾谈》)。然而女人不仅给诗人带来痛苦折磨,还能引领他走向一片未知的理想之地。波德莱尔对气味情有独钟,尤其喜爱描写女人头发的芳香。通过这种若有若无、虚幻缥缈的感受,他时常能到达感官交融的海洋:“喧闹的港口,在那里我的灵魂/大口地痛饮芳香、色彩和音响;”(《头发》)。在这句诗中,五种感官相互交叠重合,是为水平应和,它们同时又与精神和灵魂沟通契合,是为垂直应和。波德莱尔好似一位行走于天地的通灵者,一路采撷感官与精神的果实,而女人的身体正是这种美妙想象力的触发点。

波德莱尔的“黑白维纳斯”是女性形象双重性的完美化身。让娜·杜瓦尔妓女出身,对政治和文学丝毫不感兴趣,和波德莱尔在一起更多的是为了享受性欲和挥霍金钱。而诗人以敏锐的目光从她的身体上感知到了生命的律动、青春的魅力。她有着猴子般的优雅天真、蛇一样的温情,有着玛瑙做成的眼和散发着蛮荒野兽气味的头发……而作为波德莱尔精神缪斯的萨巴蒂埃夫人,尽管外表光鲜,但仍然有着难以启齿的苦衷。一次,两人亲密地在夜间漫步,她卸下日常的防备,对诗人倾诉衷肠:“做漂亮女人真是一件苦差事,/如舞女般职业平凡,/疯疯癫癫,冷漠无情,傻乎乎地/做着那机械的笑颜;”(《忏悔》)。可见,卑劣的灵魂也能绽放生命的华彩,伟大的心灵也有人性的阴暗。实际上,这种矛盾性体现的正是人的真实性,人的真实性即在于人性的多面性。

李金发诗歌中的女人也展现出了一定的多样性,或温婉明媚,或抚慰人心,或危险可怖。他对女性形象的构建更多地源于自己的多重身份:受传统中国文化熏陶的文人,漂泊他乡的游子及法国象征主义的崇拜者。

李金发1900年出生,先后在梅县、香港、上海求学,度过了平静安逸的年少时光。自幼热爱文学艺术的他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写给故乡恋人的诗歌常常给人以田园牧歌般的爽朗感受,让人想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美好场景。“记取晨光未散时,/——日光含羞在山后,/我们拉手疾跳着,/践过浅草与溪流,”(《故乡》)。她温婉含蓄,明媚伶俐,如同一道永恒的白月光,照亮诗人心中最静谧的一隅,是他魂牵梦萦想要回到的远方。

十九岁时,李金发赴法国学习雕塑,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开始发生转折。异国他乡孤身一人,思乡情绪日益加深。他不得不以伤感的笔触来怀念故乡以及故乡的女人。“倒病的女孩,/梦见天使吻伊的额头;/穷追的野兔,/深藏稻草窝里。/母亲说“发儿来呀”,/我娇媚着自己,/失去襁褓的温暖,/满足了生活的辛酸。”(《少年的情爱》)。母亲和故乡的恋人远在地球另一端,是李金发心底最柔软的所在,是饱受思乡之苦的诗人的情感慰藉。

生活的不如意滋生了诗人忧郁的情绪,他开始阅读法国象征主义大师波德莱尔和魏尔伦的诗歌来排遣心中的苦闷。《微雨》便是中国受法国象征派启发的第一个直接成果。李金发的女性诗歌中存在大量“波德莱尔式”的表述。在《心》中,诗人是这样描绘自己所追寻的缪斯:“她棕黄的头发,/是一簇荆棘;/她娇媚的脸孔,/是恶魔的狞笑;/白羊皮的颈围,/是亚细亚人的枷锁”。这样的表达在那个时代是极其大胆和“现代”的,体现了李金发的自我發掘意识。《死者》在一定程度上与波德莱尔的《腐尸》存在互文性。“神秘,残酷,在生物之头颅上”,“张着可怖之两眼”,“青紫之血管”。这些通常被视为肮脏低俗的形象被纳入了诗歌的范畴,不得不说李金发为中国新诗拓宽了意象场,打开了新思路。

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黑白维纳斯”是女性形象双重性的典型代表,异域女人是激发创作灵感的源泉,对巴黎边缘人物关注体现了他的人文关怀和敏锐的洞察力。他还扩大了“美”的疆界,将大量的丑恶意象带至神圣的诗歌殿堂,擅用应和手法,将感官与精神融合。李金发作为留洋学子,特殊的经历让他的诗歌受到中国古典诗歌和法国象征派的影响。他笔下的女人时而是典型的温婉中国女子,时而是热情神秘的异国女人。他的诗歌整体来说无关民族社会,无非是“个人灵感的纪录表,是个人陶醉后的引吭高歌”(3),因此在思想性上不及波德莱尔,但无论如何,他对隐晦暗示手法,丑恶意象以及应和技巧的使用都不失为中国新诗的有益探索。

注释:

李金发,杜格灵.诗问答[J].文艺画报,第一卷,第三号.

波德莱尔.我心赤裸[M].尚聿,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

李金发:《是个人灵感的记录表》,载杨匡汉等编《中国现代诗论》.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上册,250 页.

参考文献:

[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

[2]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巴黎的忧郁 恶之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李金发.异国情调[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4]文雅.波德莱尔与中国新诗[D].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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