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我们做什么

2019-10-30 18:23李心丽
湖南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村委瘸子秧歌

李心丽

喇叭里的轰鸣声从村委大院传递到了柴家庄的上空,柴家庄的人都知道这是村里要有通知了,柴小虎在屋子里听到喇叭的轰鸣声来到院子里,他想听听喇叭里通知什么,是不是有他希望听到的消息。

已进腊月,院子里有点冷。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是光秃秃的,树是光秃秃的。柴小虎感觉冬天的柴家庄一下子瘦小了,一眼就能望到底。

喇叭的轰鸣声停止了的时候,柴小虎听到喇叭里传来了柴瘸子的声音,柴瘸子的声音在喇叭里显出了一种权力和威严,柴瘸子說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柴瘸子的开场白都是这样,这声音让柴小虎很不舒服,这声音传递给柴小虎的感觉好像柴瘸子不是村民,而是超越村民以上的什么。事实上柴瘸子什么都不是,因为合作社的时候给村里放羊,跌进山崖跌断了腿,致使左腿和右腿差了几公分,走起路来就一拐一拐的。村里的五保户柴谈大与柴瘸子关系好,柴谈大活着的时候给村委看大门,柴瘸子经常去村委找柴谈大,等柴谈大去世的时候,柴瘸子就提出要来村委看大门。支书起初不同意,说柴谈大的情况与你不一样,柴谈大一个人,你拖家带口的,住进大队来算怎么回事。柴瘸子要来村委看大门志在必得,他说,因为给村里放羊,我成了瘸子,成了瘸子只能娶一个瘸子老婆,娶了瘸子老婆与别的家庭就不一样,两个人的劳力相当于一个人的,一个劳力赚钱就比不上两个劳力了,别人家都能从山上的土窑洞里搬到山下,为什么我搬不下来?你知道吗,支书说,你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几十年前的事了。柴瘸子见支书还很强硬,就撂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支书还真把柴瘸子请来了,没辙啊,柴瘸子撂下一句话后就去县里告状了,别的他不告,就告村里的吃水工程。吃水工程村里人都知道,是假的,只在旧水井边筑了几只水泥池子。村里人没人说一句话,因为村里有泉井,有没有吃水工程他们的吃水都不受影响,所以犯不着说什么。但这样支书就着急了。支书在县信访局找到柴瘸子,说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赶紧回去。柴瘸子说我不回去,我等着给调查组的人带路呢。支书说你如果不回去你的问题我就不给你解决了,这句话一说,柴瘸子马上站起了身,柴瘸子说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在信访局给支书留足了面子。就这样柴瘸子就给村里看上了大门,不光看大门,顺带成了村里的秘书,所有的通知都是柴瘸子在广播里广播。

柴瘸子从原来山上的土窑洞搬到了村委,不仅他搬来,他的瘸子老婆,他的锅碗瓢盆,都一起搬来了。柴瘸子的生活面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每天不用挑两只水桶上山了,秋收也不用下山后再扛回山上的家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不用发愁有东西也带不来了。

村里有人眼红,眼红的时候,支书就会这样说,你愿意成为一个瘸子吗,你愿意成为一个五保户吗,当然谁也不愿意,不愿意你就不要啰嗦,有什么好啰嗦的呢。

柴小虎听广播的内容,柴瘸子说大家注意了,现在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大家在外辛苦一年,高高兴兴带钱回家,但一定要注意了,上面有通知,这两天有派出所的人来逮赌博的,逮住了可了不得,得交罚款,不交罚款就去里面过年吧,支书专门从城里打来了电话,你们可记住了。柴瘸子的通知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了。

柴小虎听得有点失望,都快过年了,怎么还不通知正月里闹秧歌的事呢。要知道柴家庄是秧歌之乡,在传统上就有正月里闹秧歌的风俗,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村里不组织了,扭惯了秧歌的人都希望村里组织一班秧歌队。柴小虎决定去村委问问。

来到村委,柴小虎看到村委的一排房子上又加层了,这排房子跟前有一个小型的彩钢房,他去瞅了瞅,村委的办公室因重新修整乱糟糟的,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候柴瘸子从彩钢房里出来了,柴瘸子看到柴小虎,说你有事吗?柴小虎说我没有事。柴瘸子说刚才的广播听到了吧,这两天不要让他们聚你屋里赌博,赌博的地方最好也不要去,去了就说不清了。柴小虎说不让赌博让干什么呢,柴瘸子说什么不能干呢,这两天都忙着准备过年。想了想,全村只有柴小虎一个人不忙,因为柴小虎是单身,就说,你也可以找点事做。

村里不组织秧歌队吗?柴小虎问柴瘸子,村委没有人,就只能问柴瘸子了。柴瘸子说听说上面不让组织,柴瘸子说着漠然地看了柴小虎一眼。柴小虎说不让组织咱们村就自己组织啊,柴瘸子说不让组织就不组织了,没那必要。柴瘸子俨然一副村干部的派头。柴小虎说村里有许多人都想扭一扭呢。柴瘸子说那也行啊,自发组织起来在村委大院里扭,那也是好的。从柴瘸子的声音和表情上,柴小虎看到柴瘸子有点不耐烦了,这时候柴瘸子的瘸子婆娘从彩钢房里出来了,叫柴瘸子去看火炉,说火炉旺不起来,柴瘸子就客气了一声,说小虎你不忙进来坐坐,小虎说你先去看火炉,看完火炉你在喇叭上通知一下。柴瘸子正欲进门,又折了回来,问,通知什么?柴小虎说通知咱村的人,明年正月里扭秧歌的事。柴瘸子说这事不能喇叭上通知的,你们想扭,就自发组织一下,这喇叭上是不能通知的。柴小虎说从村这头到那头得费多长时间,你喇叭上一吆喝,大家就来了,组织起来不费力。柴瘸子说你问问支书,我只执行支书的命令,支书让我通知什么我就通知什么,没有支书的命令我是不能擅自做主的。柴小虎说你问问嘛,柴瘸子说那好,我等支书下次打来电话时请示一下,如果支书同意,我就喇叭上通知。

柴小虎以前是瞧不上柴瘸子的,柴瘸子不仗义,游手好闲,但现在看到柴瘸子做事说话一板一眼,觉得柴瘸子这人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增加了柴小虎对柴瘸子的憎恶。不就是一个看门的吗?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过年的准备,柴小虎不忙。不忙的柴小虎想让村里闹秧歌,不闹秧歌还有什么劲呢。柴瘸子广播的内容是正确的,即使派出所不来逮人,赌博也是不好的。这几年,村里已经赌博成风了,不仅在村里赌,还出去赌。想到赌博,柴小虎心里还有一丝不痛快,他这些年的辛苦钱全赌出去了。他没有手艺,碰到什么活干什么活,曲钢筋赚来的钱,当泥瓦工赚来的钱,开挖掘机赚来的钱,都输掉了。

柴小虎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了柴有贵的媳妇,有贵的媳妇主动与柴小虎打招呼,问他不去城里置办年货去?柴小虎说不去。柴有贵的媳妇说别人都忙忙碌碌过年,你也打起精神来好好过年,攒两年钱,娶个媳妇。千万不要赌了,看我家有贵,好好的不是全毁在赌上了吗?

柴小虎说,过年回来了吗?他是压低声音说的,仿佛讨赌债的就在不远处。有贵媳妇说几年都不见他的影了,你看看我这活法,要不是有孩子,我上吊的心都有。

看着有贵的媳妇几年的工夫老了许多,柴小虎心里有了触动。以前她过得多风光啊,不愁吃不愁穿的工头太太。几乎村里的人都跟过有贵的工,都得到过有贵的照顾,许多人羡慕过她的生活,可没几年她的生活一下子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往回走的路上,柴小虎再次下了决心,这赌是一定得戒的,要是村里组织起秧歌队,有事情做,就好办了。前几年有秧歌队的时候,村里几乎没有人赌博,也不知道支书考虑到这个问题了没有。

柴小虎接下来的时间里非常关注村里广播的动静,第二天喇叭的轰鸣声又传来的时候,柴小虎来到院子里听柴瘸子广播什么,柴瘸子的开场白还是那两句,他说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很有意思,他每次开场,这句开场白要说两次,柴小虎以为说不定他要说组建秧歌队的事,就仔细听,结果柴瘸子说再次强调一下,再次强调一下,昨晚派出所的已经在河对岸抓了两场赌博,你们一定要注意了,我可是提醒过你们了。这句话说完,喇叭又一次戛然而止。

柴小虎心里空荡荡的,他站到院子里,期待喇叭再响一次,但喇叭沉寂了。整个村子也陷入了沉寂。柴小虎就惦记上了柴瘸子,柴小虎脑子里就思考这个问题,喇叭是村里的喇叭,普通村民有一个什么意愿就不能在喇叭上说一说吗,这不是等于借喇叭用一下吗?又不会损耗什么,柴瘸子有必要小题大做吗?柴小虎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比如村里有一只大风扇,每到秋收的时候,不是家家户户都借大风扇用吗?

做什么呢?柴小虎折回了屋里,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做,他就在手机上聊微信,有一个一起打工的大叔问他做不做倒插门女婿,要他想一想,给回个话。柴小虎想也没有想就回绝了。在婚姻这件事上,别人一提,他就烦。以至于后来很少有人提给他介绍对象的事了。

白天,村里人都忙,没有人顾得上来他屋子里串门,到了晚上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这儿通常就成了一个俱乐部。他经常遭到一些嫂子的数落,说,小虎,你也不干正事,不说赶紧找一个姑娘结婚,你结婚了有人管着,他们就不敢去你那儿一宿一宿地玩了。小虎只能讪讪地赔着笑,她们就会得寸进尺,说娶一个媳妇回来日子比满屋子聚了一堆臭男人强一百倍,你说你怎么这么笨哪。小虎能说什么呢,不过她们指责指责也就罢了。能怨得着人家小虎吗,有人说,小虎出去打工的时候,村里的赌博风杜绝过吗。

天黑的时候,小虎的屋里不敢亮灯,只要灯一亮,就会有第一个人来,第一个来了不久,就会有第二个,等到第三四个人来的时候,一桌就够了。冬天的夜长得很,许多人忙碌了一整个白天之后,就想着出来找一阵乐子,一桌凑够之后,还有更多的人聚在一起围观,围观也是挺热闹的,小虎沉寂的屋子在晚上就热闹多了。

但今年小虎不能再让他们聚在这儿玩了,柴瘸子通知了一次,又强调了一次,万一撞在枪口上呢。

手机响了,是一起打工的二棍,二棍说小虎你在哪呢,小虎说我在城里。二棍说你在城里干什么呢,小虎说也没干什么,二棍说想摸两把呢,看你在不在。小虎说柴瘸子的广播你没有听见吗?二棍说,?!他也就是广播广播,吓唬吓唬大家,派出所的人都忙着过年呢,嘿嘿,你早点回来,回来我们就去。小虎说你不在家与嫂子好好过日子,摸两把害我也跟着受数落,今年改改吧,不要摸了。小虎就是想听听二棍急急的声音,二棍说,?!不摸手痒痒得不行,数落你就当狗叫了一声,对吧,兄弟。小虎说她还给我白眼呢,看见我一次给一次。二棍说你以后遇着了别看她得了。

小虎倚在沙发上,有点百无聊赖。黑暗的房子死一般的寂静,他真希望柴瘸子再广播广播,好像柴瘸子不广播村里就没有生活的气息了,主要是他柴小虎太难受了。与其这样难受,他还不如一直在工地上干活呢,无事可干的柴小虎发了一会愣,就出发了。他要去看看柴瘸子,问他支书有没有打过电话,关于秧歌队的事他请示了没有。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柴小虎一个人走在路上,四周除了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四周的山,路边的树,都隐去了,黑色的夜幕紧紧的,就挂在他眼前,驱不散,绕不开,这让柴小虎非常绝望。

但就是在这样的夜里,他听到了一个人迎面而来,他吓了一跳,问,谁呢。他一出声,对方也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说,小虎吧,柴小虎听到是有贵媳妇,说嫂子你吓我一跳,有贵媳妇说这不是去买年货了吗,累死我了。小虎说你怎么走到天这么黑,有贵媳妇说因为自行车轮胎破了,不能骑,只能推着往回走,就走到夜里了。

小虎,你干什么去?忙不忙?小虎说不忙,你说啥事呢,有贵媳妇说那你帮我把东西送回去。小虎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说这事啊,好说,说着就接过了有贵媳妇的自行车,因为还有一段坡路要走,有贵媳妇就在后面帮忙推,小虎说你歇会,不用帮我。

小虎推着车子,心里非常同情有贵媳妇,大黑天的,他一个大小伙子走在路上都害怕,一个女人家走了那么长的夜路,心里一定害怕。小虎就非常想帮衬她,好事做了就做到底,他帮有贵媳妇把东西送回家,还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贵媳妇说你会不会补胎?小虎说会,你有打补丁的家什吗?有贵媳妇说有。有贵媳妇在抽屉里翻找,小虎就把自行车胎取了出来,有贵媳妇找来了工具,打了一盆水,小虎就在灯下找漏气的洞。

有贵媳妇在一旁看,在一旁给小虎递家什,两人还顺带拉着闲话。两个孩子都不在家,小虎问孩子呢,有贵媳妇说妹妹带着去买衣服了,还没有回来,还说她妹妹在市里,放寒暑假孩子都要去住几天。

柴小虎与有贵媳妇挨得很近,他嗅到了她身上一股好闻的味儿,也不是一般的脂粉香。这味儿一直往柴小虎的鼻子里钻,撩拨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心想,要是他能娶到像她这样的媳妇,他就称心了,有贵躲债走后,她死心塌地等他回來,从这一点就说明她是一个不错的女人。

终于修好了,瘪下去的轮胎让柴小虎呼呼地一打气就又鼓起来了。有贵媳妇用手去摸,正好小虎也用手去摸,两个人的手就摸到了一起。小虎说修好了,鼓起来了,有贵媳妇说等一等,看会不会慢漏气,看看会不会再瘪下去。小虎说好,他的手在另一只手里,他抽了抽,没有抽出来。他的手上蹭了一手脏,他说脏,于是她就端了热水给他洗,他说等会再洗,看还漏气吗,她说洗了再等。

柴小虎希望找到卖鞭炮的,集上的小摊摆了那么多,卖鞭炮的也那么多,就是不见来他们村的那个人,年前的这最后一集真是热闹啊,卖什么的都有,人挤来挤去,人挤着人,腊月里的天气好像也没有真实的季候那样冷。

柴小虎没有找见卖鞭炮的,他不知道他如何去给有贵媳妇回话。要是村里闹秧歌就好了,闹秧歌的话大家都在村委碰头,说个话也就方便了。柴小虎想见有贵媳妇,但经过那一晚之后,他不敢去了,这话他不知道如何告诉她。路过村委的时候,柴小虎折进了村委,他想问问柴瘸子有贵媳妇的电话,他进去的时候,柴瘸子正要广播,柴瘸子朝他摆了摆手。

柴小虎就等柴瘸子广播,柴瘸子没有什么新内容,依旧是关于禁止赌博的那几句。柴小虎想,你广播什么不好啊,你偏要广播这个,提一次,再提一次,起不了作用还起反作用呢。柴瘸子广播完了,问柴小虎什么事?柴小虎说你有没有问支书呢,支书有没有打回来电话,柴瘸子说支书说上面不提倡闹秧歌,上面不提倡的事就不好在喇叭上通知,这喇叭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村委,你在喇叭上一叫,人家以为是村委的意思,所以支书也不主张在喇叭上通知。柴小虎说那卖鞭炮的来这儿,喇叭通知是村委的事吗,柴瘸子说那是为了方便村民呢。

柴小虎看出,柴瘸子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而且还有一种不屑,他大概是觉得他无知。柴瘸子的样子令柴小虎很不舒服。柴小虎说大家过年的时候总得做些什么,秧歌不让闹,还不就剩赌博了吗?柴瘸子说喇叭上不是通知了吗?上面不让赌。不让赌就不要赌,不让闹秧歌就不要闹,做什么不好呢。柴瘸子的理论听起来天衣无缝,柴小虎说扯他妈蛋,柴瘸子说你骂谁呢,柴小虎说不是骂你,骂乡里呢。柴瘸子狠狠剜了柴小虎一眼,柴小虎说这乡里太不懂得世事人心了,你說呢。柴瘸子说我说不了,我发现你也真该赶紧娶媳妇了,娶一个媳妇忙乎生孩子是正事,柴小虎听柴瘸子这样一说,扭头就走了。

夜是难熬的,为了躲避夜,柴小虎就去村委附近转悠,有时候他关着手机,手机开着的时候,他会接到二棍他们的电话,二棍说你一到晚上就不在家,在哪串门子呢?我发现你小子是不是被谁家的媳妇勾了魂了,柴小虎哼哼哈哈。这次,他下定决心不聚他们在他屋子里赌了,他只能在夜里像一个夜游人一样四处游走。他发现柴瘸子房子里的灯是暗的,他推了推门,看到彩钢房上安的那只极薄的木门上着锁,柴瘸子和他的瘸子老婆都不在家。走近村委的时候,他看到侧面的门里亮着灯光,这时候他听见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了。

他站定听了听,里面传出来的是打扑克的声音,柴瘸子和他的瘸子老婆都在里面,柴小虎就停住了脚步,他没有进去,而是又折了过来。折过来的时候,他想我去哪呢,这时候他来到了柴瘸子码在彩钢房的柴垛旁,他就那样蹲了下去。他想抽一支烟,但因为有风,他点不着,他就拿了柴垛上的一片玉米秆叶子把烟点着了。

蹲下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感到冷,不久,他就被夜风吹得受不了了,他有些恼火,一股无名之火从他心头蹿出。但他不想走,他想烤烤火,于是他拿打火机点燃了这堆柴垛,在火势越来越旺的时候,他走了,他去告诉有贵媳妇他没有找见卖鞭炮的。

有贵媳妇确实是病了,歪在了床上,还是她一个人。见到柴小虎,她满是欢喜,她说你怎么才来呢,柴小虎说那天集上没有找见卖鞭炮的,这几天也没有他的下落,我琢磨着怎么去打听呢。有贵媳妇说我是想让你来呢,找到找不到都没有关系。柴小虎说我前前后后在集市上找了好几圈,没见他的影子,大概他压根就没来。有贵媳妇说你就是这么实诚,我也就是那么说说,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灯灭了,有贵媳妇把灯绳子一拉,叭的一声,灯就灭了。小虎把有贵媳妇搂在了怀里,他又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味儿,他觉得她身上的香味是花儿的香味。有贵媳妇的手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摩挲,她的唇准确地覆盖了上来。

等到他从有贵家的大门出来的时候,他再一次想不起有贵媳妇身上的香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味儿?

在回去的路上,嘈杂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是宏大的,夹杂着许多人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热闹和混乱,让柴小虎突然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夜晚的柴家庄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柴小虎脑中闪过了那些年晚上排练秧歌的热闹场面。

这让他心里一动。

这声音是从村委的方向传过来的,等他来到村委的时候,他忽然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火已经扑灭了,但彩钢房以及柴钢房旁的那一堆柴垛都没有了,柴瘸子爬到一堆煤上用铲子刨,柴瘸子和他的女人战战兢兢地哭着,我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家里着火呢?令柴瘸子和他老婆欣慰的是,煤堆里埋的一个铁匣子在,柴瘸子的老婆没有打开,揣在了怀里。大概是她的家当全在里面。

柴瘸子的老婆哭哑了声音,柴瘸子的哭声呜咽,来帮忙的人劝他们不要哭了,有人说明天赶紧报民政局,这算灾情,民政局会发救灾物资。有人就问柴瘸子,这火怎么会烧起来呢,柴瘸子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可能是电路引燃的。

有人说彩钢房是易燃材料,上面是不允许住彩钢房的,你不懂吗?柴瘸子听了又呜呜地哭了。

应该报派出所,有人说。于是有人就给支书打电话,支书不急不忙,说他会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派出所来人调查。

派出所来人了,三个人,来了就询问了一下情况。柴瘸子说,明天村委要开会,他去给村委会议室生火,之后来了几个人,大家就坐在一起打扑克,柴瘸子说我们只是打了一会儿扑克,没有赌,只是娱乐了一下。派出所的人说什么时候发现的火情?柴瘸子说还是对面山腰上住的二棍打来了电话,问我点火干什么?我们出来一看,房子已经烧起来了。

笔录做得有点困难,派出所的人问柴瘸子,你仔细想一想,你在村里有什么仇人?柴瘸子想了想,柴瘸子想,会不会是二棍呢,他勾引他老婆的事是不是被他知道了,他点着了火却来通报火情,他又想,如果不是二棍,那么会不会是来卖鞭炮的那个人,他把他三轮车里的汽油偷着放了一多半留着给自己的摩托车里加,但这些都是柴瘸子自己的猜疑,没有证据。派出所的人坐在会议室里,等柴瘸子说,又冲柴瘸子的老婆说,你也可以想一想,把你们主要的怀疑对象讲一讲,我们调查好有针对性。

柴瘸子说话了,柴瘸子说我在村里没有仇人,一个也没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还是一个瘸子,我能得罪谁?谁也没有得罪。派出所的人问有没有和谁闹过意见?或者有过什么矛盾?柴瘸子说也没有,柴瘸子的老婆大概脑袋蒙了,不说话,只是看着柴瘸子,派出所的人问她,她也不做任何回应。

派出所的人在现场看了几次,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一个房子形状的残骸和这个残骸里面的灰烬,房子中间的那一小堆煤。曾经柴瘸子和他老婆安身立命之所没有了,只有这一小堆煤呈现在天空之下,孤伶伶地呈现在围观的人们眼中。派出所的人看着柴瘸子和他哭泣的老婆,想从他们的言谈和神情中找出什么线索,到底谁是纵火者,不过,后来看到柴瘸子一口否认村里没有任何嫌疑人,他们反而轻松了。

他们对现场进行了拍照,按程序进行了笔录,之后就走了,不过走的时候,他们对柴瘸子进行了安慰,说我们会暗暗帮你调查,我们不会让真正的纵火犯逍遥法外,你也不要太难过。柴瘸子还是那句话,真没有纵火犯,一定是电线或火炉引燃的,这一点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村里人不明白柴瘸子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们觉得柴瘸子一定有仇人。他们都能列数几个柴瘸子的仇人,但他们列数的仇人里没有柴小虎,他们甚至不知道柴小虎想让柴瘸子在广播里发动闹秧歌的事,他们只以为他不着家是惦记着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但仔细又一想,即使柴瘸子有仇人,也犯不着去点火把柴瘸子的房子烧掉。

一个仇人也没有,这是柴瘸子的回答,这个回答足以让村里人感到意外,之后是不解,再之后是对柴瘸子怀有的满满当当的敬佩,柴瘸子可从来没有让村里人这样佩服过。人活在世上,要说自己一个仇人也没有,谁敢这样说,可柴瘸子就响亮地说他一个仇人也没有,这个回答让全村人对柴瘸子高看了一眼。没事的时候,村里人爱聚在村委院内逗留一番,钻进柴瘸子的临时住所——党员活动室,他们还会提起这个话题,好从柴瘸子的话里窥视柴瘸子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柴瘸子避而不谈,柴瘸子说他的救灾申请已由支书交给民政局了,据说民政局会在年前下拨一笔救灾款,因火灾引发的伤痛虽然还没有过去,但柴瘸子七拼八凑的生活又呈现出强有力的生命。

陆续有人来,给他带来几件旧衣服,旧鞋子,家里多余的家什用具。柴瘸子收获了从未有过的关爱,他第一次觉得村里人是好的,大家是互相关爱的,又想起了柴小虎说的闹秧歌的事,就和来村委院内聊天的人们谈论这事,没想到许多人觉得这是好事,特别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说再不闹秧歌这日子就不像日子了,许多人有个空闲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生活没有以前的味兒了,况且这样下去闹秧歌的传统就会丢掉,丢掉秧歌就等于丢掉柴家庄的魂了。

天黑的时候,柴小虎去找柴瘸子,出于愧疚和自责,他准备给柴瘸子送去他闲置不用的那台电视机,自从准备要结婚买了新电视机之后,这台旧电视机就搁置起来了,但功能和效果都很好,因为他常年打工不在家,电视机还是八成新。他想快过年了,家家户户要看春晚,柴瘸子的电视被烧了,一时没有钱买新电视,他给他送去好让他过年看节目。

扛着那台大背头的电视机来到村委的时候,柴小虎的后背都冒汗了。柴瘸子把柴小虎从门里迎进去,心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愧疚,他觉得对不住柴小虎,柴小虎让他在喇叭上喊喊,他回绝他的方式有些太生硬了。可是柴小虎却不与他计较,从柴小虎的后背往下抬电视机的时候,柴瘸子摸到柴小虎的后背都冒热气了,柴瘸子的心被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柴瘸子说,你说一声,我自己去扛,还让你费这么大劲。柴瘸子这样一说,柴小虎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跛腿,说你的腿脚有我灵便吗。这话让柴瘸子听着非常舒服。

小虎,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两天我问大家了,有好多人都想正月里闹秧歌,我问支书了,他说让我把库房里的服装和锣鼓找出来,提前做好准备,你看,这下子大家就有事做了。

听柴瘸子这样一说,柴小虎有点意外,甚至有些感激,他没想到柴瘸子对这事还当了真,完全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柴小虎的愧疚又加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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