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消瘦

宇文正

对于父亲撕日历的身影，我只记得一次。父亲在世时，日历、月历、时钟，是墙上必挂的日用品，我想，父亲是非常在乎“时间”的人吧。

父亲在乎时间，我们三兄妹出生时，他都用毛笔在红纸上端正写下我们出生的详细时辰。因为他连自己究竟是哪一年出生，都在战乱里遗失了确切的证明。他的父母、大哥早亡，两个弟弟两岸相隔数十年，他认为自己属龙，后来同袍说他其实属兔，但他当年与我母亲相亲时，为了缩短一点点年龄的距离，声称是属马。我妈说他骗婚，“你爸爸，十二生肖全部都属透透了！”他喜欢大本厚重的日历，每天撕一张下来，并不丢进字纸篓，先收着，在我们家，凡上头有字的纸都不能乱丢的，有字如有神，我从小被这么教育。

我们家通常饭厅墙上挂日历，客厅墙上则挂着月历，月历纸是彩色印刷的铜板纸，更不能丢，每个月撕一张，留下来，就是我们下学期课本的包书套。我每天张望日历上的“星期”几，默数距离放假的日子。爸爸很尽责，从没让我“过错”日子，但我很少看到他撕日历，因为他起得太早了！他永远是全家最早起的人。唯一记得的那一次，是我大学联考发榜当天。我有点亢奋，闹钟没响就醒过来，我走下楼，看见父亲欣赏名画般地站在日历前，谨慎撕下一张，几乎不留毛边那样齐整。他把日历纸收进储藏室里，然后进厨房，做我的早餐——国中、高中六年，我是全家第二早起的人，每天吃父亲做的早餐。

吃早餐时，我有时盯着墙上日历发呆。我的中学生活不太快乐，功课烂死了，又不真的潇洒，还总觉得自己人缘很差，自卑又寂寞。多年后，有回采访一位女明星，她向我坦白当年割双眼皮、隆鼻的经过，她说起西门町的“生生美容院”，那可能是台湾最早的医美诊所，我马上点头，“我知道，只是我以前以为那是洗头发的地方！”她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你怎么会知道生生美容院呢？”

日历！“生生美容院”经常在小时候的日历上出现，也许还有“生生皮鞋”，把两个卷舌的“生”字叠在一起念，有一种莫名的活力。我一早有气无力地吃早餐，准备上学去度那惨淡的一天，望着日历，默念“生生”美容院，觉得这名字像父亲的刀削面一样有嚼劲。活生生、怯生生、俏生生、生生不息……虽然不至于就让我振奋起来，却有近似于读诗的快乐。当时自己并不懂，喜欢文字的人，即使无聊的广告字词，放在嘴里，都是好吃的零食。

日历这两年又成为复古的新玩意，女人应该喜欢它的，它是一种只会“日渐消瘦”的东西。而我现在有一点点明白当年父亲面对它时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