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过年那几天

2019-11-08 02:25肖复兴
北方人 2019年23期
关键词:馅儿肉馅北大荒

文/肖复兴

在北大荒,年前好几天就开始放假了。那时,没有什么农活儿,闲下来,无所事事,我们知青整天像没有了笼头的马驹子,到处散逛。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一般的去处,是到老乡家的热炕上嗑着“毛嗑儿”(葵花子)、花生唠嗑,或到别的队找同学去玩,或躲在宿舍里给家里人或远方的朋友写信。时间如同身边的荒原一样无边无垠,显得很充裕,允许我们大把大把地随意挥洒。但是,那也是我们最寂寞最想家的时候。空旷的时间,空旷的荒原,把这种空落落的心情放大了。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很特别,一连几天,我们都是跑到知青食堂里玩。食堂很宽敞,一专多用,既是吃饭的地方,也是开会演节目的地方,专门搭建了一个高出地面的舞台,舞台很宽敞,演出话剧都富富余余。那时候,这个舞台成为我们玩的地方。

为了玩得更痛快,那年春节早早好多天前,我们和木匠赵温一起用椴木板拼接,自制了一张乒乓球台,就放在舞台上。球台很正规,按照标准尺寸做的,涂上墨绿色的油漆,四边再涂上一圈白漆,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只是一时没有时间去富锦买标准的球网,便用一块薄松木板代替。椴木很硬,球打在上面,很有弹性,你一板,我一板,往返回合,单打,双打,弧圈直冲,海底捞月……增添了很多乐趣,仿佛又回到了学校时光。

北大荒讲究猫冬。过年的那几天休息,更是要猫冬了。任凭外面大雪纷飞,零下三四十度,屋里却是温暖如春。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冲天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点燃得火热。即使是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杀一口猪,炖上一锅杀猪菜,作为全队知青的年夜饭。同时,还要剁上一堆肉馅儿,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夜里吃上一顿纯肉馅儿的饺子。应该说,这是我们在北大荒一年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这饺子必须是知青自己动手包。想想也是,我们队上有来自北京、天津、上海和哈尔滨的上百号知青,指望着食堂那几个人还不得从年三十包到正月十五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那时的口号。于是,分班组去食堂领肉馅儿和面粉,因为食堂里没有那么多家伙什,大家只好用洗脸盆打面和馅儿,在食堂鱼贯出入,在知青宿舍和食堂之间连接成迤逦的队伍,脚印如花盛开在雪地上,再加上有人起哄凑热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敲打着脸盆,跟放鞭炮似的,真的是好不热闹。

一直到把馅儿和面领光。后去的人,只好领鸡蛋和酸菜,包素馅儿的饺子了,或者索性等我们包好了饺子跑过来吃现成的,美其名曰“均贫富”。

包饺子不难,一般人都会,不会现学,也不难,即使包不出漂亮的花来,起码可以包成囫囵个儿。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男知青邀请女知青加入到自己包饺子的队伍里来。大家在语文课本里都学过鲁迅的《故乡》,知道“豆腐西施”,便将来男知青宿舍里包饺子的漂亮的女知青叫作“饺子西施”。在大家的嬉笑之中,“饺子西施”很是受用地坦然接受。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男女一起,饺子包得有滋有味儿。在这样包饺子中眉来眼去最后成为一对的,还真不乏其人。那饺子,他们吃来才最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最让大家头疼的是,没有包饺子的擀面杖和面板。不过这难不倒我们,大家各显神通。被当成擀面杖的,有从林子里砍下来的树干,用镰刀把树皮削光再用砂纸磨平;有断了的铁锹把;大多数人用的是啤酒瓶子;似乎心有灵犀的是,大家都掀开炕席,在炕沿上铺张报纸,权且就当成了案板。知青宿舍很大,一铺炕睡十好几个人,一溜儿长长的铺板被大家分割成好多个案板,擀皮的,递皮的,包馅儿的,蹲在炕头的,站在地上的,人头攒动,人影交错,都集中在炕沿上,炕沿从来没有显示出那样的威力,一下子激动得面粉飞舞,那饺子包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千军万马般的阵势。

饺子在大家嗷嗷的叫声中包好了,个头儿大小不一,爷爷孙子都有;面相丑的俊的参差不齐;但下到洗脸盆里,饺子都如同灰姑娘突然之间发生了蜕变,一个个的像一尾尾小银鱼游动着,煞是好看。脸盆下是松木柈子烧红的炉火,脸盆里是滚沸翻腾的水花,伴随着大家的大呼小叫,热闹非常,好多人不顾饺子煮熟一半成了片儿汤,照样吃得开心。

当然,大年夜里不能光吃饺子。在北大荒知青的年夜饭里,主角除了饺子,还必须得有酒。那时候的酒有双主角,一是北大荒60度的烧酒,一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经历。得特意说一说冰啤,那是结了冰碴儿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真是透心的凉。

那一年的年三十上午,我们二队的司务长北京知青秋子,知道这年夜里大伙的酒肯定得喝高了,便开着一辆铁牛到富锦县城,想为大家采购点儿吃的,哪怕买点儿水果罐头也好呀,好让大家有点儿解酒的东西,却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了。秋子看见商店的角落里堆着半麻袋黑黢黢的家伙,就近一摸,是冻酸梨,便都包了圆儿,买了回来。九十里地赶回我们二队,秋子把这半麻袋冻酸梨往地上一倒,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那种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见到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跟铅球一样,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儿后才能吃,吃得能酸倒牙根儿。但那玩意儿真的很解酒,那一年的大年夜里,很多人都喝醉了,都得靠它润嗓子和胃口。喝醉了之后,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回荡在年夜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大家都想家了。

摘自《北大荒断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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