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事

2019-11-09 13:37李同书
飞天 2019年10期
关键词:杨树林布谷鸟镰刀

李同书

布谷鸟穿过杨树林的顶端,在麦田投下一段悠长的叙述,剪影融入虚妄的领空,只有叫声显得悠长而温柔,经久不散。麦田的阡陌显示缺乏绿意的干涩,成熟的气息裹挟着布谷鸟不绝如缕的催促在空气中凝固,阳光穿透力极强,大胆地忽视时间的定义,恣意而倔强地走在风中。在这样的时空阶段,最好下一场雨,既能缓解干旱,又提升空气湿度。雨是吝啬而小气的,通常,不会如期而至。往往,麦田灰心丧气,甚至龇牙咧嘴,苟延残喘。蓝色的天空仍如倒扣的海,看不到云彩的影子。热浪在麦田翻滚,腾起团状的岚气。杨树林毗邻麦田的边缘,似乎有更多话欲与麦田述说,因此,在杨树林庞大的影子里,每一个早晨和黄昏,麦田都俯首帖耳,显得柔软起来。

绿色和黄色,并不是与生俱来,在另一个节气,色彩也许是统一的。变化的内因还是取决季节的更迭,没有一种植物是永恒的。时间是强大的催化剂,在时间无限的长河中,所有物种都是匆匆过客。两种不同的生命体,一个面对苍穹,一个卧伏大地,走向截然不同,生命的力度也存在差异。日益旺盛的杨树林成了麦田的守望者,麦田完成使命,带着成熟的忧伤跟杨树林道别。它们彼此都了然于胸,相伴一生只是一种美好的祈愿。这个季节,是它们的驿站,也是它们诀别的岔路口。

麦田开阔而坦荡,被规则有序的杨树林圈在其中,形成一个庞大的弧状。麦田的边缘,杨树站立式生长,不用担心影响麦子的生长,很多不测的风云突变,倒成了一道天然屏障。麦子一次次完成生命的轮回,从幼小走向成熟,杨树林功不可没。

见到农场主人之前,我完全被恣意妄为的苍黄和无所忌惮的绿色震撼。在这样的季节,我更喜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步行,尽管,这是一段时间不算太短的距离。视线是被横亘在天际的林带折断的,麦田远方,天际线像刀裁一般平展。如果是傍晚,变幻莫测的色彩隆重热烈,更有一种神秘感。沿着机耕路走在芒种前的日子里,被浓郁的麦香裹挟,脚步有点趔趄。几乎在麦田里看不到人,管理都是现代机械化,省却大量人工。天仍然是四月难得的湛蓝,同几年前不同,空气有了超乎想象的纯净,即使干燥,也显得怡人。这种变化得益于人的环保意识的改变。听说,光是为了麦田周围那条被污染的人工渠,主人就花费了几年心血,最后,在河畔栽上了钻天杨,疏通了河流,环境才逐渐好起来。

不是所有的季节都这么纯粹,那种饱满的意境发生在芒种前的日子里。高姿态的杨树林在成熟的苍黄中每天都显得生机勃勃,每一个叶片在不知不觉中逐渐长成桃形,逐渐厚重。阳光灿烂,是农历四月独有的灿烂阳光,将每一只叶片照亮,渗透到纤维,蕴含大自然的风骨。逆光仰视,杨树叶仿佛一个个小灯笼,玲珑剔透,妙趣横生。徜徉在麦田,叶片的苦涩和麦香的混合气息氤氲在空中,让人感觉肺腑得到了净化。

机耕路仿佛一条布袋子铺在麦田中,稍远处,麦子将小路掩饰,围拢一起,看不见出路,满眼苍黄。尽头,杨树林靛青蓊郁,阳光下,仿佛燃烧的火把。布谷鸟是季节的使者,这些日子,它们不知道疲倦。虽然很难定居在某一个地方,但是叫声永远渺远浑厚,像给这个季节谱写了一个深厚的主题曲,昼夜不停。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鸟隐藏在枝叶间,但叫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汇在一起,俨然一支交响曲,在麦田里跌宕起伏,像杨树林从远处投过来的影子。

我用一个令那个叫长征的人熟悉的身份出现在麦田里,我想这样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我扑了空,让人遗憾。那一刻,虽然我没有见到麦田的主人,但一直没有离开麦田。一直在起伏不定的状态中徘徊,我想风也会知道我的心思,要不,它们不会不急不缓,没有声音。那些杨树的影子无法抵达我的面前,尽管被阳光一点点拉长。麦田像一片铺满金子的海域,辽阔的视线里出现了翠綠的底片,风不断掀起麦田金黄色的裙摆,肆无忌惮在坦荡如砥的平面上涌动。我手里有一把镰刀,这是我的道具,虽然这把镰刀是农耕时代的产物,但对于这个季节,每一个过来人都不会觉得突兀。也许,这里的主人对镰刀有一种天然的情结。我拿着镰刀,真的想融进麦田,我在这个成熟的季节里重温一段遥远的麦事。

其实,我对那个也许不再重复的时代充满了感情。作为一个纯粹的麦农,我在如海的麦事中沉浮,苦咸的汗水涌进了双眼,蛰痛了双手上磨破的燎泡。当刺眼的阳光同样灼伤了皮肤,来自心底的疲惫差不多要击垮了我这个季节的使者。是的,那时候我作为一个高中生回来帮助父母割麦子,学校建在镇上,同样无法逃离麦收的命运。整整一个假期,我像父母的影子,用我稚嫩的双肩背起繁重的农事。一眼望不到边缘的苍黄,曾经令我绝望,好像一只被茧包裹的蛹,没有出口,找不到逃离的路。夜晚,我偷偷哭过,把自己蜷缩在一张窄小的床上。真的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坚持,当布谷鸟的叫声如泣如诉响在枕边,听到父母窸窸窣窣走向麦田的脚步声,我跳下床,拿起了窗棂上那一把属于我的镰刀。

眼前这个叫长征的农场主少说也有七十岁,但一副铁骨铮铮的硬朗劲头让人怀疑岁月老人的不公。他脸色黝黑,四肢粗壮,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直立的碌碡。我把镰刀横放在脚下,锋利的弧度像头顶一弯月牙,两个人都嗅到一股甜味。阵阵麦香潮湿如水,胡乱在脸上抹一下,有真实的物理感觉。也许,镰刀承载了两人的沟通作用。夕阳下,橘红的刃显得温暖而感伤。

从我的叙述中,他知道我是过来人,那些遥远的麦事,我们都不陌生。感受最多的是用脱粒机连夜脱麦子,我说,留在记忆深处的不是割麦子,是几家人合伙脱麦子的事情。他看着自己的麦田,无语。

我大些时候,已经不用牛拉着碌碡碾麦子了。柴油机带动的脱粒机像一头笨猪,嘶声裂肺的吼叫使夏夜无法安宁,这种机器刚兴起,远没有普及。为了赶在暴雨前颗粒归仓,村里人争抢脱粒机,都想先一步脱麦子。说不妥,甚至大打出手,一辈子无冤无仇,就为争一台脱粒机,伤了和气。好不容易把脱粒机拉到麦场,人手不够,几家联合起来,谁负责在机口续麦、谁负责挑麦秸、谁负责撮麦粒、谁负责打杂活,每个人都有分工,每个人都像停不下来的陀螺。

不知道谁把一只古旧的马蹄灯挂在了树叉上,电灯只是一种摆设,差不多每晚临睡前那段时间都要停电,马蹄灯的光晕摇曳着,纯蓝的夜幕下像一只萤火。下半夜疲倦和困意一块袭来,机子口续麦子的大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一个下来的人都像从煤堆爬出来一样,鼻孔朝下,努力把里面的固状灰团擤出来,憋在胸口那团东西怎么努力也枉然。呼吸很困难,赶紧喝一瓢凉水,有人催急,赶紧续麦,立马跑过去,脱粒机闷声吼起来。长征拍着我的肩膀,他理解曾经的苦累。他是真正的体验者,那一刻他柔软的手向我传递一种暖意。他脸上带着笑容,仿佛我的回忆是一个温暖的慰藉。做为一个过路人,那些麦事实在不算什么,有什么比丰收更能鼓舞一个人!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把自己像一只落水的狗一样摆在麦堆上。马蹄灯燃尽了最后一滴煤油,脱粒机继续疯狂吼叫。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偷懒去了,那些脱麦子的人差不多都要虚脱了,机械地晃荡在朦胧的星光下,一个个看起来像没有生命的僵尸。但是没有人抱怨,终于脱完了麦子,每个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一个麦季过来,像扒了一层皮,趁墒情好,顾不得休息,点豆、插秧、耩谷子……芒种过后是夏至,酷夏有益五谷生长。“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千年盛唐白翁老人也曾为麦事操劳忙碌过吧。

喟叹了一声,长征老人像要对我说什么,嗫嚅了一下嘴角,终于把涌到喉咙的话吞了下去。我知道他遭遇的苦要淌成一条河,我那点事情,对于他算什么,有什么理由在他面前诉苦?曾经的麦事,成了温馨的回忆。

黄昏到来之前,空气愈发显得干燥,麦田氤氲着一团团乳状的气流,枯黄的麦子像沉浮于河流中。偶尔有麦穗爆裂,声音听起来带有一种磁性。这个时刻,阳光有所收敛,光线变得阴柔,麦田的气息渐渐浓郁,各种昆虫活跃起来,布谷鸟的叫声盘旋在头顶,听起来像母性的呼唤。杨树林在视线尽头黯淡下来,泼了墨似的,阳光涂了一层金边,像被穿透的黑云。所有的鸟雀想到归巢了,除了殷勤的布谷鸟,麻雀、乌鸦、野鸽子、几几灰、叫天子,全都盘旋在林子周围,唱响一天最后的集结号。昆虫也从麦田周围飞过来,它们更喜欢凑堆,特别是米粒大小的螟虫,尘埃般在光线中颉颃。甲虫、蚂蚱、花大姐、蚊蝇,林带中,成了昆虫与鸟的世界。

竟然会有一潭水,在这样干燥的季节,林子里出现一汪明镜般的水,让人眼前一亮。蓊郁的树丛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水潭没有被污染,竟然有鱼,甚至能发现鱼的尾巴。几个光屁股孩子专心致志摸鱼,没有注意我和他们的存在。水潭一边,有一个盛鱼的小缸,透明的,下方上圆,口径溅上了泥巴,里面收获不多,但几个孩子兴致不减,一张张通红的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玩意。以前,在这个季节,他们会同我们的童年一样充满不确定性的忙碌和饥饿,同大人一起为麦收忙碌。时间跨度只是短短的几十年,但生活的变化却是天翻地覆,让人感叹。

他把孩子们带到自己的小木屋,这个地方刚好能一览无余地俯瞰麦田。林带延伸开去,一股菌菇的浓郁气息在黄昏的杨树林里蔓延。他把孩子们的鱼放在锅里跟野菇一块煮了,袅袅香气撩起孩子们的欲望,个个眼睛瞪得像小铃铛,口水线似的垂下来。

孩子們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甚至连一根鱼骨头都嚼了。我也品尝了一下,像孩子们一样意犹未尽,痴迷地看着长征,还有吗?长征眼角的鱼尾纹堆成两朵菊花,想吃,麦收后,鱼肥了,野菇也长大了,你就来。

在此之前,我点点滴滴了解了长征的情况。做了一辈子庄稼活,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难受。儿女不在身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后悔也来不及。孩子们孝顺,那是没得说,把他接到城里,住不了一星期,就想着回来,三番五次,孩子们任他去了。晚年,仍然同年轻时候一样任性,承包了一片荒滩。那地儿,谁不知道种啥啥不成,十年九旱,赶上一年大雨,成了一片水潭,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可他愣是承包了下来。都说他缺心眼,他笑笑,不说话,心想,等几年,你们就知道果子是甜的了。果不其然,真就成功了,光是每年的小麦,就收回了全部成本。

旋耕机,收割机,电力喷灌,自动除草,这些,都取代了传统作业。一个现代化农场初具规模,像一个传说,长征给了我一个震撼。

落了一场雨,这是土地的福音,也是季节的礼物。芒种过后,三夏也接近尾声。现代化收割减少了劳动强度,也使节气显得模糊起来。芒种前几天,麦子就成熟了,可长征一直挨到节气,才开割。

雨后的天空更如粉刷了一遍清爽,湛蓝的天幕绸缎般笼罩着杨树林。经过一场雨的洗礼,枝叶完全舒展开来,色彩更加浓厚,巨大的影子投在范围所及的麦茬地上,俨然天空的倒影。

我难以计数曾经几次到访这家农场,裸露的麦茬齐展展地铺满阡陌。偶尔一棵高于麦茬的青稞摇曳着,像一个沉浸在梦中的孩子。田野在收割后的季节摊开了四肢,暴露出旷达的本真,白展展的麦茬经过雨的冲刷,洁净、干爽。视线更开阔了,杨树林后显现出影影绰绰的红砖房舍,嘈杂的声音使田野更有一种寂静的温暖。

我没有见到长征,他这段时间太忙,把时间交给了麦事。事无巨细,我能想象他一个人里里外外忙碌的样子。但愿,这个麦季给他带来另一种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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