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共和国同龄

2019-11-09 13:37王淑萍
飞天 2019年10期
关键词:四叔二叔共和国

王淑萍

父亲来自农民家庭,所在的村子名叫碾村。碾村在七十年前曾是一片荒凉滩涂,风沙大,土地多盐碱,野红柳丛生。也就三十多户人家,都住草棚泥屋,生活极端困难。我爷爷逃难到此,我奶奶是本村女子,两人成婚后,先生了两个孩子,但一个因天花,一个因伤寒,相继都在襁褓中夭亡。后来生了我父亲,因为活了下来,被视为家里长子。父亲出生的这年,据爷爷说好像是1949年。

对于自己的幼年,父亲没有印象。从他记事,最有印象的是碰上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他和大姑二叔也饿过一阵子,但没饿死。灾害过去,爷爷奶奶断断续续又为他添了三个弟弟、三个妹妹——全家成了十一口人。十一口人,十一张嘴,要活下来,这在新中国百废待兴、复苏发展的那些年月,不亚于拉着重车往山顶爬,非常艰难。家里破席烂炕,儿女们缺衣少穿,米粮紧困的问题更是日日摆在眼前。奶奶愁得挠心,无奈中,她做了一顿面条,然后从排在后面的三个儿女中挑出两个“小萝卜头”,让他们吃饱,准备送给已打听好的人家。“小萝卜头”欢快地吃饭,奶奶泪水长流,爷爷一跺脚说,不送了,我当长工那阵子,挨饿、遭鞭打,都活过了,现在总归是新社会,新社会比旧社会好,只要勤苦,我就不信能饿死人。

父亲已经长大,他记住了这句话,同时也懂得了身为长子的责任——帮着爷爷奶奶养家。

父亲投入生产队的劳动中。那时,实行工分制,劳动一天最高分是十分,秋后按工分分粮。父亲要强,暗下决心要当好社员,挣全分,便和二叔大姑跟着爷爷奶奶早出晚归,耕田拉犁、背粪修渠,在春种秋收中尽情挥洒着汗水和力量。父亲又总比别人多个心眼。看到“臭老九”严先生放羊时随身带着砖头那么厚的书,好奇的不得了,于是主动帮严先生赶羊,严先生见他机灵,就教他认字识数。终于,因为劳动积极和识数认得字,父亲当上了队里的会计。会计排在队长副队长后面,是村里第三的位置,工分有保障,还受人尊敬,这让爷爷奶奶添了信心,家里人不会饿着了。

当会计是一方面,农闲时,父亲又跟我跛脚的三太爷学木匠手艺。父亲因此成了一位木匠。他既做会计,又给生产队修农具、做农具,双重的无人可代替的本事,让父亲全年的工分超过了别人。工分多,粮食就多点,加上奶奶每日里精打细算,粮菜混搭地调配生活,全家人走过了清苦年代。

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碾村也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有了自己的地,村里人开始使劲种粮。两三年,家家粮食已经够吃,并且有余。这时,喜事开心事多起来,人们娶媳妇、嫁姑娘、拆旧房盖新房,父亲的木匠手艺排上了用场、他被人请去盖房、做门窗、做家具。作为大师傅,新房框架立起上梁庆典时,父亲高高骑在梁上,一邊大声地念叨吉祥话,一边从木斗里抓出五谷粮食向空中扬撒,年轻的脸庞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望。至于家具,那会时兴的“老八件”——五斗橱、高低柜、大衣柜等,父亲都做得得心应手。父亲小有名气后,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约他做活。父亲挣了钱,交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便开始有序地安排家里大事:盖新房,给我三叔四叔娶媳妇,还支持我小姑和五叔去县城念高中。

父亲又向县城进发,县城也沐浴着春风,最先绽放新芽的是建筑业和商业。父亲瞅准了建筑业的发展势头,召集我二叔三叔四叔,还有几个村里人成立了建筑工程队。初始的建筑队只有架子车、铁锹、锤子、瓦刀等简单工具,但是父亲信心满满。他们用铁锹和灰,用背篼背混凝土,用自制的简易架子攀爬,硬是从普通民房的小打小闹,做到了承建厂房、校舍、商业大楼、影剧院等大工程。随着接到的工程增多,工程队人数壮大到七八十,其中多数来自我们村,父亲培养他们做瓦工、木工、做技术员。有了资金,施工设备也更新换代,添置了搅拌机、运灰斗车、拖拉机、卡车等等。技术好,工程质量高,父亲凭着良好信誉参与了县城部分市政工程建设,修街道、改造公园、铺设管道等。古老的县城渐渐展现出新面貌时,父亲的工程队又开始给各机关单位承建住宅楼。

1996年,我三叔从施工的架杆上意外摔下来身亡,我爷爷听到消息后突发脑溢血也随之亡故。巨大的不幸突然降临我们家,父亲因此解散了工程队。

母亲借此想让父亲回归土地,因为这时候我们村已经有许多人靠着种植温棚蔬菜日子好起来,生活衣食无忧了。母亲觉得这也是一条很好的致富路,便想让父亲回来和她一起也种温棚蔬菜。可父亲沉思一番后说,政策好了,我还想在商业方面拼一拼。

父亲考察一圈,凭着对木料木材的熟悉,他又和我二叔四叔转做起木材生意。父亲和四叔从甘南租车往来拉,二叔则负责在县城销售。起初的几年,生意做得不错。有好多预备盖房,或给老人做棺材的亲戚朋友向父亲预定柏木松木,父亲挑最好的都给他们运来。后来的一次,父亲和四叔去甘南林区,途中住店休息,结果,随身带的四万块钱被盗。虽然报了警,却无法追回。损失太过惨重,父亲心情沉重,步履沉重,一回到家里便栽倒在炕上。

反思一番,父亲觉得有必要再做一门生意,以便遇到不测时相互接应。于是,把木材店交给二叔四叔经营,他自己则在汽车站附近开了间商品批发铺。把地点选在汽车站附近,是因为父亲瞄准了乡下市场。事实证明父亲的眼光是准确的,那时候,农村富裕了,对生活日用品和农用小商品需求量大增,促使村镇小卖铺不断涌现,而他们都来县城的批发部进货。批发部需要质优价廉的物品,父亲就跑省城。早晨四五点坐大巴车出发,傍晚带着货物回到铺子。由于为人热情,服务周到,父亲的客户很快遍及全县各个村镇。电话普及后,乡下客户只给父亲打个电话,父亲就将他们所需的货物物好,托运到班车上带过去。客源稳定,货品充足,财源自然滚滚,父亲还清了做木材生意时所欠的债,还积累了丰富的经商经验。

父亲和叔叔们在前方打拼,奶奶和几个婶娘,以及我母亲守在后方种粮种菜,专供学生念书。对于后辈的念书,父亲尤其重视,每次回乡他都以自己的见识激励我们:国家正在飞速发展,需要大量人才,你们一定要刻苦学习。我五叔和我三个堂姐堂兄不负众望,随后几年分别读到了本科和研究生。我和其他堂姐堂弟念书的动力也分外足。

批发部开到第六年,父亲目睹国家经济腾飞,看到交通、运输、通讯这么便捷,于是雄心再次勃发,他果断买下一栋上下面积达两千多平米的楼房,将它变为县城第一家大超市。父亲叫来二叔四叔,弟兄齐上阵。二叔管进出货的仓库物流,四叔主抓财务和销售,父亲全盘管理。超市被他们经营得有声有色。致富不忘乡亲,在经营超市期间,父亲和叔叔们为村里捐款修校舍、铺设水泥路,还出资扶持村里建起无公害蔬菜种植基地,除供应我家超市,还给省城超市配送。

经商多年,父亲作为商业界代表,被选为政协委员。在出席县政协代表大会时,父亲结合自己多年经商的心得和经验,作了有助于我们县商业发展的提案性发言。而这时候,我们也才知道父亲和二叔四叔先后都已入党多年。

对于他们弟兄三人入党,我以调侃的口吻问父亲,你们是农民入啥党?父亲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光荣啊。

我心里涌来一阵热潮。

70年沧海桑田。时代走到今天,在祖国繁荣富强的背景下,我们家族也一片繁荣:家家有房有车,日子舒心,生活美好。父辈们事业有成,我们儿孙辈们取得的成绩也不错,有两个博士、三个公务员、一个副县级干部、四个老师,其他人也在各自的领域做得相当出彩。这是我们家族的荣耀。

这荣耀离不开父亲。我想,如果把家族比作一条船,那么,我的父亲该是船长、是掌舵人。父亲生于1949年,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血液里才充盈着觉醒意识,才促使他率领弟兄合着共和国发展跳荡的脉搏,一路奋进,把一个原本破烂贫苦的大家庭引领到今天的辉煌。我一直这样认为。

为此,在今年春节的家宴上,我向父亲敬酒说感谢他、感谢叔叔们,沒有你们的辛劳,我们这个家族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好。

然而,父亲端起酒,声音郎朗地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和你叔叔们没念过书,只是动了动手脚,用了点力气,是国家给了这么好的条件,和平、安宁、政策、机遇、科技、信心……我们乘着浓浓的树阴,才有了今天。没有国,哪有家,家与国,国与家,血脉相连,息息相通。是咱国家强大了、繁荣了,咱家才随着繁荣的。所以,要感谢,最要感谢国家。

对——最要感谢国家。我们纷纷举杯。

奶奶已经去世,母亲腰腿有病,父亲答应年后退休照顾她。我心里一阵感慨,想着过完春节父亲也要年长一岁,就该70了,于是提议,要在年后择个日子,请来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给父亲办个70岁寿宴。之所以说要择个日子,其实是有些惭愧,因为我只含糊地知道父亲是1949年出生,并不知具体日期,我从没问过父亲,父亲也没告诉过我。那天,我跟父亲要他的身份证,父亲没有拿,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真实的日期。你爷爷奶奶那辈人混混沌沌地光顾着过日子,哪有时间的概念,哪记着孩子的生日?我们兄弟姊妹多,就是记着也记混了。日期不重要,年份重要,我是1949年的,跟共和国同龄。所以我的70岁生日就定在10月1日,跟共和国生日一起过,不是更热闹更荣耀吗?

父亲两次说出“共和国”这三个字,初听,我在心里笑他有点矫情,有点高调。因为他根本上是个农民,识字不多,也没受过圣贤文章的熏陶,按理不可能说出这么富有家国情怀的词。然而回顾父亲走过的路,我蓦地就明白了:父亲入党,父亲说自己跟共和国同龄,要跟共和国一起过生日,是出于由衷的感怀,是一种觉悟,一种意识,一种家国情怀在内心的使然所至。他是情不自禁的,因为跟着共和国发展步伐,从苦日子走到好日子,觉得光荣和幸福,所以他想以这种方式与共和国更紧密地亲近一回。

父亲与共和国同龄。试着说出这话时,我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于是,我有了一份期待,期待着属于共和国、也属于父亲的无上光荣的70岁华诞日子的到来——那样的日子里,大地花开,祝福和赞歌会从共和国亿万儿女的心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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