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日月

2019-11-09 13:37史祯
飞天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巷古城

史祯

在中国西北部有一座古老的城市,老得只能从发黄的故纸堆中窥见它发展的轨迹。据史料记载,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设郡,魏文帝黄初元年(220年)设县,距今1700多年。

第一次走进古城是1956年秋。大众戏园每周末放电影,改善古城枯燥单调的文化生活。开学不久的一天,学校组织新生去看电影。从破破烂烂的东安大街逶迤而过,坑坑洼洼的街道连缀着两边参差错落的平房,褐墙灰瓦,黑漆门窗,门前堆着柴垛、砖瓦和粪土,屋檐下渠水里覆盖着一层冒气泡的漂浮物缓缓流淌,屋顶炊烟袅袅,深巷鸡犬之声相闻。俯仰之间,似乎有一种平仄分明、音韵谐和的诗的意境,那流淌在岁月深处的故事,令人心往神驰,心怀柔软。那城池垛口、射眼、墩台、隘口,无一不是实战的屏障,任凭金戈铁马也难越雷池,分明是冷兵器时代的军工杰作,传递着先人们的思想和智慧,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和启发。走到大街尽头向左拐50米,便是抗战时期由民众出资修建的大众戏园,座东向西,和建于宋代年间的钟鼓楼遥相呼应,沧桑而凝重。戏园周边的居民院落,被毛细血管一样的小巷连接成一个整体,很自然地构成了古城的原始版图。

1978年底,我第二次走进古城,走进与东安大街相连接的一条小巷——永宁巷,住在一家被私改的地主宅院。院里院外,住着十多户人家,都是老住户。我结识的第一个老住户人称大牛,他对古城历史很感兴趣,在他的引领下,我进入历史的深巷。一路走来,顺着时间的刻度,在那些古城墙、古建筑之间俯视和仰望,而那残存着时代印痕的秦砖汉瓦以及地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虽然都是一副静默的姿态,但在我看来,在古旧的文脉和故事里,它们所呈现出的,是旧时光中的那种自適其然的翔实,是光影与别具古韵的古宅交融的温馨,更像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缄默不语,固守着一种冷静与安详的尊严。这片土地属秦人发祥地。公元前890年,非子牧马而取悦于周王室,取得秦邑封地,那就是秦人。从此,关山内外,秦人迅速发展强大,最后一统华夏万里河山,中华文明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浩浩荡荡,辉煌上下五千年。古城北长城梁秦公三代修筑的长城,城东四十里渭河北岸的古渭州遗迹,城西五十里传说伯夷叔齐曾经采薇的首阳山,还有座落在古城的四十多座寺庙,共同构成了一幅多姿多彩的历史风云画卷。古城这些古建筑,始建于宋、元,明、清又增修扩建,遂成规模,建筑布局结构严谨,脉络清晰,吸纳着日月交替的影子。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历史故事和传说。其实这座城市,在它没有建成以前,小巷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大牛笑着问我,听说过“汪家洞”的传说吗?先有汪家洞,后有保昌城呀!

大牛的家在永宁巷十字路口,临街开了个小卖铺,店名叫大牛小卖铺。他告诉我,他是牛家独子,家穷老大了还没娶上媳妇。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小卖铺门前,见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步履蹒跚,神情木讷,怪可怜的。那女人说,家在偏远山区,丈夫车祸去世,为养活孩子,便拖家带口进城,靠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过日子。也许是一种缘分吧,父母央求小巷里一位热心大婶说合,1985年他俩自愿结婚。老天怜人,一年后生了一对双胞胎。从此,小卖铺由媳妇经营,店名改成牛犇杂货铺,寓意大牛成家立业,人丁兴旺。

大牛是一家县办工厂的电焊工。因为有电气焊技术,便在门前空地上,用砖头和黄土泥垒砌了一个平台,用牛毛毡搭建了个遮阳雨棚,摆放着台钳、电气焊、砂轮之类的工具,下班后干一些铁艺活儿,卖钱补贴家用。大牛对干铁艺活特别卖力气,或蹲或站,不是敲打铁皮,做个水桶、簸箕,就是用钢板焊接个烤箱、土暖气炉。有时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媳妇把饭端来,他一边吃,一边琢磨,灵感来了放下碗筷,操起工具继续干。大牛还经常帮助左邻右舍修理自行车、三轮车,砌火炕、泥火炉。有时,我公务繁忙,来不及料理家务,他便拿上我家的粮本、煤证,蹬上三轮车,帮老婆去粮站打粮、煤厂拉煤。每每干完活送他两包燎原牌香烟,他立即抽出一支点燃,猛吸一口:老哥这“燎原”比我的“双羊”档次高多了。对此,巷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古城人正在酝酿开放市场、发家致富,大牛此举无疑引发出强烈的社会效应,一时间有不少国营企业工人、郊区农民、小巷居民,做起了小生意,有的甚至背着药材,南下广州、深圳,回来时背着大包小包日用品沿街叫卖。有人担心会被割“私有尾巴”。可大牛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报纸、广播上正在宣传哩,市场要开发,工厂要打破铁饭碗。不干不行啊!咱永宁巷,从前出过不少商户、老板,还有资本家,他们在兰州、口外做生意,如今有不少人去南方发展了。大牛这番话是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商机,“别人赶下海,我也不怕湿鞋。”

1988年,工厂开始走下坡路。1990年大牛卖断工龄,领了一万元与企业挥手告别。一次,他见我说,有党的好政策,没有办不成的事。打破铁饭碗是迟早的事,打破了就自己干,凭咱两只手,不愁没饭吃。

牛犇杂货铺对面是一家国营农具店,还有一家新开张的铁匠铺。铁匠铺和年轻经理(古城有名的铁匠陈铁锤后代、农机具改良能人陈小锤)一样,充满着火焰燃烧的激情,生产着传统的刀、铲、锄、斧等农具。陈小锤1966年高中毕业后,子承父业,在广阔天地抡起了铁锤,他的淬火技艺高超,远近闻名。陈小锤后来承包了农具店,他是企业改制率先搞承包经营的带头人,自行设计制造山地步犁、播种机、收割机、锄草机等农机具。周边的农民背着农特产品到古城贸易,卖的钱又用来买新式农机具和生活用品。铁匠铺门庭若市,农具店生意火爆。1990年陈小锤光荣地参加了全省第一届科学大会,并获得“科技能人”称号。

永宁巷两侧的店铺一间紧挨一间,食品店、服装店、糖果店、茶室、餐馆、发廊、药房等店铺,生意更是水涨船高。临近中午,街道上商贩吆喝此起彼伏,餐馆和店铺人声鼎沸,达到了高潮。

一天,我上班路过大牛杂货铺,发现店名改成“牛犇超市”,红底金字,时尚醒目。他告诉我:“国营红星建筑公司经理李元元下海了。”李元元是木匠的后代,他的祖上开木活铺,木活铺产品引领时代潮流,颇有名气。1935年10月,长征红军某部一青年战士不幸在战斗中牺牲,木活铺匠人立即选优质木材,亲手制作棺木厚葬。1954年公私合营,木活铺成了木器社,大跃进年代成了建筑公司。李元元在这个有着深厚家国情怀的木活铺里长大,十八岁参军,当过全连学雷锋标兵,转业后进入国营建筑公司,勤学苦练成为生产能手。不久,在而立之年,他,挑起经理的重担。原来政府组团赴东南沿海考察学习市场开放经验的消息一传开,李元元也带领他的伙伴南下广州。他们日夜兼程,考察城市的农贸市场、民营商店和农民建筑工程队。正值阳春三月,珠江两岸生机勃勃,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呈现着一派干事创业的繁忙景象。李元元一路几次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他说:“干事创业,就要像广东人一样干!”一席话说得一帮伙伴们摩拳擦掌。

1984年,李元元建筑工程队,频频亮相古城房地产行业,并参加了全省劳模大会受到表彰。1990年,强强联合,由多家建筑工程公司、多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组合,李元元出任总裁、陈小锤出任总经理的兴陇集团公司挂牌成立,庆祝活动在陇鑫国际大酒店举行,十里八乡的农民骑着摩托、开着“三轮”来看热闹,电视台制作专题节目宣传报道。

回到永宁巷,我忽然想起李元元常说“党的政策好,就得干成一番事业,活出个人样”的一句话。他生活朴实,做事踏实,处事练达,不事张扬。平时一身旧布衣,两只袖口翻卷着,露出黑黑瘦瘦的胳膊,地道的农民模样,谁会相信他是老总呢?于是我在记事本里写下一段话:农耕文明正在解体,农民身份正在转变。古城创业者群像中,李元元、牛犇、陈小锤是其中的优秀代表。这些出生在苦瘠甲于天下的黄土地上的苦孩子,成为陇中名列前茅的企业家实属不易。有如黄土地上的野菊花,在时光钟摆无形摇摆中,不畏霜雪,不怕严寒,躬行裝点七彩斑斓的大地,展现亮丽的人生。我想古城一切创业者心里一定明白,像李元元们一样,不放弃历练和追求,就一定能赢得属于自己明天的幸福生活。

登上永宁巷南端的城墙,举目四望,思绪万千……

李元元们曾尝过“大锅饭”苦涩的滋味,悟出政策好了,若要过上好日子,全凭自己一双手的道理,是人生境界的一次升华。古城历史新的一页,将要在他们手里翻开。于是,我突发奇想,人类历史,在物证几乎散佚殆尽的时刻,只有从零零碎碎的遗存中才能还原出已然遥远了的时光。古城的许多小巷,是这座城市的发端。有了小巷,城市的端倪才逐渐清晰起来,人们也渐渐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一代接一代,用勤劳的双手建设自己的家园。古城东安大街,也许曾经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车马店,在这条路上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富人、有穷人……可历史的脚步一刻未停,车马店变成集镇,集镇变成了城市,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我作为古城居民已整整七十年,七十年弹指一挥间!特别是近四十年的变化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千百年来,东安大街到城门口就断了,城市街道一下子萎缩成乡间小路。然而,时光如同技艺高超的大师,能在平淡处现奇绝,于无声处听惊雷。1980年代,大街逐渐向两头延伸贯通,城市转变身份的那种标志性建筑——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外周边的村庄变成了城市小区,道路宽敞,繁华富丽,走在大街上是城市,走进街巷深处,依然是城市,城市藏匿着村落的现象只能在回忆中寻找了。小巷及周边那一批批淘金者像潮水一样被推上岸,成了市民,完成了从农民到市民的转变。仿佛只有城市,才让自己获得新生;只有城市,才肯定了生命的价值……

古城如同世纪老人,透着昔日的辉煌,领略今日的繁华。然而,小巷似乎老了。天竺寺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榆树,枝杆瘦瘦的,倔强地向上伸展,用力托着鸟巢。那鸟巢随风摇摆,扑棱棱飞起几只雀鸟,落在地上觅食……

小巷老了,但依然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特有的风貌,憨厚朴实中透着自然与安详。小巷人从容淡定,依然透着青春朝气的光亮。小巷的日月,继续演绎着小巷人追求美好生活的故事。

两位百岁老人,坐在巷口小石凳上聊天,他们是古城名副其实的土著。我相信他们的皮肤,连同他们的呼吸也会带有时代的气息。他们老了,老得只能记着曾经的日出日落,曾经生育并抚养的子女们,渐渐地消弥在这座城市之中。只听一个说:“日子不能细算呀!”另一个笑道:“好日子可要记着啦!”我想,他们此刻正悉数着过去的和剩下的日子。曾经的沧海桑田,留在他们心里的,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所经历的每一个日子,在自己生命历程中都是重要的。然而,唯有如今这舒心的日子,有如1949年10月1日高高悬挂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大红灯笼那般红火与圆满。

小巷未老,你信不?我信。

散文责任编辑 赵剑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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