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丰碑

2019-11-09 13:37李学辉杨先
飞天 2019年10期
关键词:治沙植树林场

李学辉 杨先

引 子

八步沙在古浪县土门镇境内,是腾格里沙漠南缘的一片沙漠,这儿沙粒细小如针尖,脚踩上去,很容易下陷。人畜经过这片时,须将腿足从沙中拔出,一步一陷前行,故原名叫“跋步沙”。

八步沙约7万多亩,作为腾格里沙漠著名的风口及风沙策源地,每年春季,这儿风吹沙飞,沙丘平均每年以7.5米左右的速度向前滚动,摧苗拔寨,填沟压田,不仅严重影响周边土门镇群众的生产生活,还严重影响到308省道和干武铁路的畅通。

是沙进人退,还是人进沙退?土门镇的人注定与八步沙有一场生死较量……

第一章 小试新墩岭

新墩岭与八步沙隔一条干涸的石河,山岭因烽燧得名,岭下有一块300多亩的旱地。隔三差五,台子村四队队长郭朝明就去新墩岭下溜一圈,看看队里的那块旱地。

他不甘心。那么平坦松软肥沃的旱地,以前开春墒情好时,种上耐旱的红秃头小麦,到夏天庄稼成熟,满地是金黄身子脑袋泛红的麦子。天蒙蒙亮,他一声喊,男女社员尽数出动,揣上饼子,提上开水,浩浩荡荡来到新墩岭下。由于无法浇水,小麦的根系扎在疏松的土下,人们蹲下身子,双手轮换,“哧溜哧溜”几下,就是两大把。辛苦个四五天,麦场上就会多出三四个圆溜溜的大垛。人们挑破手上捋下的水泡,喜滋滋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得自己的付出太值了。

有时墒情不好,无法种小麦,春末夏初来场透雨,人们就会撒上糜子,套几对牲口,用木耙将糜子种入湿漉漉的沃土中。金秋十月,每亩定会有一二百斤金灿灿的糜子等你收获。这样,一冬的黄米稠饭就有了着落。

1960年左右,由于连年干旱少雨、沙害频繁,这块土地上渐渐堆积了沙丘,无法继续耕种。不能耕种,对本来缺地的生产队,土地显得越发紧张。

每次来,他望着被风沙掩埋起来的土地,心里都不是滋味:好端端的土地怎么就变成沙丘呢?

1968年的春天,天又刮起了沙尘暴,他戴上风镜,逆风而行,独自向新墩岭下进发。妻子手里拿着一顶帽子,撵出门来,给他扣在脑袋上,唠叨他:

“别人刮黄风望家里跑,你刮黄风时望外跑。当个生产队长,就不要命了?”

他当作没听见,侧着身子在沙尘暴中艰难前行。以前他去新墩岭是在沙尘暴之后,这次,他要在沙尘暴中去仔细察看,看看田地里那些细沙是如何跑来的。当他踉踉跄跄站在新墩岭下,透过风镜,他发现原来这狗日的沙都是跳远冠军,那么宽的石河竟然挡不住它的脚步。随着劲风,它们从岸北边的八步沙起跳,“呼啦呼啦”,准确地落在他昔日养命的旱地里,然后向镇子方向狂奔而去。而他在开春时试种的几亩麦子,刚出土不久的麦苗,则被沙子打得灰头土脸,麦叶蔫败发卷,毫无生气。

他心凉了半截,一下子瘫坐在田地当中,缩着脖子,筒着袖口,将脊背对给风,任凭风吹沙打。他有点绝望。不是吗?他原想找到症结,对症下药解决问题,继续在这儿给生产队种口粮,让社员家家户户碗里的饭再稠一点,谁知情形出乎他的想象,让他没法驾驭。

郭朝明在风沙里坐了一阵,起身回家,走了二十来步,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中的烟袋,见烟袋不见了,就返身低头去找。还没走到他坐过的地方,他瞅见了他遗失的烟袋。在他弯腰去捡烟袋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平时,为了让麦苗茁壮成长,要经常薅去麦苗边的杂草,在这里,他发现有刺蓬、白花苦豆、黄毛柴等杂草的地方,麦苗却绿油油地顽强生长着。他向旁边搜寻,又发现好几处发旺的麦苗旁边都有刺蓬、白花苦豆——原来是杂草保护了麦苗!

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既然这些地不能种庄稼,能不能靠种草种树治住沙,来保护其他地方的庄稼?

次年一开春,郭朝明就到土门林场,购买了沙生苗木8万多株,带领生产队的社员齐聚新墩岭下,在风沙前沿地段进行栽植。那年,老天格外垂怜,土门一带降雨量大,土门种植的苗木成活率达到六成以上。

能在沙漠边缘栽活树,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新墩岭一般人极少去,但有羊倌便专门跑去看景致,捎带着让羊吃林带里的草。那些羊们只知道用薄薄的嘴唇捡拾草叶,只知道用坚固的门牙啃食树皮树叶,哪知道爱护树木的?每次郭朝明巡视树林,看到树木被羊糟蹋的惨相,气就不打一处来。

生气是白生气,他开始安排生产队的上了年纪的社员前去管护,每天记十分工,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但过了几个月,没人愿意去挣这十分工。他觉得蹊跷,问他们:

“又不让你干活,这么清闲,你怎么不愿意?”

一个社员挠挠头,嘿嘿一笑回答他:

“郭队长,去新墩岭看护树林,活儿是轻松,可整天不见个人影。连鸟都不来拉屎,急死人了,还不如生产队和大伙儿一起劳动舒心。”

没人干,那就自己干。在1970年的春天,他辞去生产队长一职,承包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边植树,一边看护,开始了他的绿色梦。

二、初战八步沙

当年秋季,土门公社成立了植树压沙总指挥部,发动当地企事业机关、人民群众进行大会战,在八步沙义务造林压沙。在渐起的西北风中,八步沙的沙丘上红旗呼啦啦迎风飘扬。立在各大队醒目处的宣传板上,写着一平米见方的大字:愚公移山,战天斗地。公社文化政治宣传组的大喇叭响彻天空,左一遍又一遍地广播各大队“治沙造林”表决心的挑战书。数百上千社员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在沙丘间植树造林,力争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自此,每年深秋初春造林季节,緊傍八步沙的漪泉、台子、和乐、土门、二墩等大队的壮劳力,天蒙蒙亮出发。揣一块黑面饼,提一瓶白开水,扛着铁锹,以大队或生产队为单位,吹响了向八步沙进军的号角。

郭朝明在新墩岭下植树治沙,有了一些初步的经验。除了到自己大队的治沙区域,还到别的大队的区域,指导社员们如何植树。有人对他发牢骚:“郭队长,咱们植好咱们的新墩岭,八步沙让其他生产队去植就是!”

“兄弟,别打你那个小算盘,多少年了,你的思想怎么还没改造过来?就你这想法,共产主义啥时候能实现?让你植你就植,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你可要悠着点!”郭朝明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

贺发林以前在台子、土门、漪泉大队担任过主任、书记等职,从大队书记位儿上退下来后,公社领导见他上了岁数,干不动重体力活,照顾他,让他到新墩子岭一带协助郭朝明看护林带。平时他只看见沙漠一望无边的土黄色沙丘,只看见初长起来的沙米墩和花棒,只看见低矮的沙枣树和榆树,只看见沙蜥蜴卷着尾巴跑来跑去。现在见这么多的社员前来植树治沙,高兴得不行,给他们划定各自的区域后,从这个生产队溜达到那个生产队,边聊天边监督他们好好栽树。

人们挖坑栽榆树苗沙枣树苗,见他拖着两腿,像烂泥地里那样吃力地走过来,停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腰,拄着锹,跟他开玩笑:“今天中午不回家了,到贺书记家吃饭!”

“行啊,一顿饭还管得起。不过,你不要以为你给我贺发林栽树治沙。听过“沙洲城”的传说没有?现在你不治沙,以后‘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了,就轮到你给别人管饭了!”贺发林气喘吁吁地说。

在土门,沙患的危害性妇孺皆知,最具说服力的就是“沙洲城”的传说。听老人们讲古,沙洲城就在八步沙北边,当时是河西走廊上最繁华的城市。由于人们滥垦滥伐,破坏了周边的生态环境,后来遭遇了一场特大沙尘暴,狂风推动着沙丘,一夜之间就将它填埋掉,全城的人只逃出来了爷孙两个。大家一听贺发林提及沙洲城,脸上严肃起来,不只图嘴的能说会道,胳膊腰腿手底下来了劲头,捋起树苗,甩起铁锹,在沙丘上一阵猛干。

八步沙上栽树,风吹、日晒、沙打、羊啃,树的成活率确实不高。“年年植树年年死,年年老地方挖窝窝”。但土门公社的群众始终没有放弃,八步沙的造林面积一点点地扩大。为了加强管护,1976年,土门大队的罗文奎、和乐大队的程海、二墩大队的常开国、加入到八步沙护林队伍,连同台子大队的郭朝明、晏佩云、李发春,漪泉大队的贺发林,一起管护八步沙。

1978年,晏佩云去世、李发春年老病退。1981年,罗文奎年老病退。他们曾用自己的心血浇灌了八步沙的一草一木,普通得如同八步沙上的一粒沙子,但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名字。

三、揭榜与指头印

1979年开始,农村推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出现了以“包产到户”为主的多种承包方式。

八步沙的护林员原先靠挣生产队工分,年底在所属生产队分红领取粮食。现在生产队解散,他们的生活出路在哪里?要是他们都回家种责任田,八步沙的树该怎么办?

他们走到了丁字路口。

其时的八步沙成为人们手中的鸡肋、心中的疼。因为从1973年起,古浪县先后向八步沙投资20多万元,用于植树治沙,可数度春秋,几度会战,八步沙上除了一些植被残根,就是些稀稀拉拉的歪脖子白杨。八步沙给人们的回报太低了。

古浪县林业局局长朱正南与局里的同志多次调研,又同土门人民公社主任陈百寿等人反复磋商,决定采取承包的方式。对荒漠化土地开发治理,试行“政府补贴、个人承包,谁治理、谁拥有”的政策,把八步沙作为试点向社会推出,以期彻底整治这片沙漠。

他们很担心,七八万亩绵延的大沙漠,谁有能力接过这块难啃的骨头呢?他们把目光落在那些大队及生产队干部的身上。这些人境界较高,见识较广,有热情,有魄力,尽管年纪普遍偏大,但治理八步沙,得让这些人挑头。

他拨通土门公社的电话,和公社领导陈百寿进行沟通。请他在第二天一早组织大队及生产队干部开碰头会。

那是1981年10月的一天,太阳将橘色的阳光洒向笔架山和砚山。秋风轻轻掠过白杨树梢,摇落几片黄叶,将最后一缕炊烟吹散。土门公社的大礼堂门窗洞开,将暑热散尽,里面凉爽宜人。从县上赶来的朱正南等人,会同陈百寿等领导,一起召开承包八步沙的会议。朱正南传达了县林业局制定的相关政策,并让随行工作人员在礼堂外的砖墙上张贴榜纸,让大队及生产队干部揭榜报名。

揭榜是陈百寿放的大招,目的就是为了抓住群众的眼球,勾起潜藏在他们心底的英雄情结。土门一带的人们崇文更尚武,在历史上由来已久,他在土门工作生活,洞悉这儿的文化。

果然,人们望着礼堂青砖墙壁上张贴的梅红榜纸,周身热血贲张。但没有人上前。因为谁都掂量得清八步沙的分量。几百人前去大会战,都治不好,你一户人家或者几户人家,怎么能治好?治不好,岂不给人们留下笑柄?怎么能在全公社的老少爷们前抬起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可是做事的底线。

谁有那个吃豹子胆的心?谁又有那个吞老天爷的胃?

这时候,在漪泉大队当主任的石满第一个站出来,对其他人说:

“多少年了,都是沙赶着人跑。八步沙不治,土门子不富。治理八步沙,算我一个!”

接着,又有两位大队及生产队干部相继表了态。

尽管他们表了态,但石满心里总不踏实,他不知道有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为啥没有到会?治理八步沙,没有他们确实不行啊。

散会后,他去找老搭档贺发林,探探口风。在同一大队合作这么多年,他们熟知彼此的秉性,二人之间配合得相当默契。他坐在贺发林炕头上,伸手接过贺发林递上的旱烟盒,一边卷烟,一边说:

“贺书记啊,这次土地承包动作大,公社里也要调整大队领导班子,你已经退下来,我也想退下来。我们都闲着,另找个事儿干干,你看怎么样?”

賀发林知道早上公社里开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碰头会,为承包八步沙选贤。也猜出石满到自己家里来的缘由和话中的意思,却不挑明。故意道:

“我五十六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还谋什么事儿干?你岁数小,你肯定得找个事儿干。”

石满点燃旱烟卷,左右端详了贺发林一下,说:

“你有多老,七十还是八十,胡子搅到脚底下了?八十岁的老人门前站,啥时不断气,啥时才不吃闲饭。我有多小,还吃奶着吗?也五十一的人,要是放在解放前,也算高寿数,我们的先人们哪能活到这个岁数!”

贺发林不接他的茬,继续说:

“还找什么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巴挣了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包产到户好了,还愁子孙不给一碗饭吃饿肚皮?”

石满不想跟他弯弯绕,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把早上开会及揭榜情景详细给他说了一遍。贺发林一听很高兴,心里暗暗想,这下算弹到一根弦上了。

两人正说着,时任台子大队党支部书记张润元走进来。他在门外就听见他俩在商量什么,就插嘴说:

“承包八步沙,也算我一个!”

随后,他们一起出外串连他们看中的另外几个人:郭朝明、程海、常开国、罗文奎等。罗文奎身体有病,觉得自己吃不动那苦,就向他们推荐了弟弟罗元奎。

七人联合准备联合承包治理八步沙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各大队各生产队。大家听了议论纷纷,多数人表示赞成,也有一些人抱着怀疑态度。赞成的表示钦佩,说: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别人争着承包良田,他们却承包沙漠,都是我们公社的攒劲人啊!”

抱着怀疑态度的说风凉话:

“这些当干部的,心眼真多,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去治沙?还不是看上那些承包费了!”

七人听见这非议,再三表明,他们是为了治沙造林,不是为了捞钱。张润元听得烦躁,他快人快语:

“你们要是认为八步沙是一块肥肉,谁喜欢来啃,我双手欢迎!”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怼得有水平,一下子堵住了那些说闲话的人的嘴。

风凉话没了,大家觉得自己前面的路宽阔了不少。信心倍增,相约到土门公社揭榜。

没有人动,红榜依旧留在原来的位置。石满和程海乐呵呵地走上前去,两人伸出双手,捏住那张榜纸往上用力一提,“哗”一下,榜纸就落在他们粗糙的大手中。

陈百寿主持承包仪式。看到这些前来揭榜的不是党员就是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打趣他们道:

“你们要立个军令状,一定要把八步沙治好,再去见马克思。不然,老人家是不会收下你们的。”

石满反应快,他笑着回答:

“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哪有见马克思的胆量?只要有脸见你陈主任就行了。”

闻讯赶来的朱正南悬起多日的心落到实处,他对眼前的这七位汉子说:

“还是村队领导干部思想觉悟高,我们县林业局完全支持你们!”

陈百寿给他们吃定心丸,开玩笑说:

“你们也别压力太大,我给你们一个缓冲期,你们先试着承包4年,等你们翎毛儿长了,翅膀儿硬了,觉得有了把握,再正式承包给你们。”

开弓哪有回头箭?1985年春,他们与土门乡人民政府正式签订承包经营八步沙的合同:

土门乡固沙造林承包合同书

为了提高固沙造林质量,加速对沙漠的治理,更好地发挥其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明确责任,实行大户承包责任制。以土门乡人民政府为甲方,以贺发林、张润元、石满、程海、罗元奎、郭万刚、常开国为乙方,签订一九八五年固沙造林合同书,作为造林任务的执行和林木所有权的依据,双方共同遵守执行。

合同期为25年。春天作证,他们在合同中自己的名字上面摁下了鲜红的指头印,虔诚而郑重。

四、植树于沙

一开春,八步沙就是沙尘暴的天下。

它动辄穿上臃肿的暗黄大氅,天上地下到处叫嚣喧豗。它踢断枯草茎,折断杨树干,掀起重重叠叠的沙尘浪,铺天遮地滚动,倏忽之间卷过田畴,扑向小镇。平日里招招摇摇的广告牌,刹那间被它吹得七零八落。

黄风凭什么这么张狂?不就是借助那沙漠嘛!沙定住了,不走了,你黄风还有这能耐?

1981年,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七个人选择了一个晴好的天气,驾着毛驴车,拉着椽子、麦草和铁锹,来到八步沙。在羊路与八步沙交界处的缓坡前,斩出一条两米宽三米长的斜壕,而后在斜壕上面担了椽子,苫上麦草,压盖些刚掘出的沙土,简单搭建了一间地窝铺。

古浪县首家联户经营的林场——八步沙集体林场正式成立了,石满和程海为负责人。

没有礼炮,没有牌匾,沒有对联,没有办公桌。垒几块砖,支一口锅,就算炉灶。吃一块馍,喝几口水,就算午餐。铺一条褥,盖一床被,就算休息。说个笑话,谈几句古今,就算娱乐。

没有犹豫,他们说干就干。承包让他们感觉到今后的植树造林关系到他们的切实利益,县林业局给他们治沙造林每亩的承包费是5元(其中人工费1元,管理费1元,苗木费3元)。那些钱是治理八步沙的,也是他们自己的,每一步走错,糟蹋的都是自己口袋中的钱。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们要透彻了解八步沙,掌握它的脾性。想想,好多年在植树治沙,投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多力,栽了那么多树,但造林不见林,人民币白白让风吹跑了,让沙填埋了。八步沙的风沙厉害,厉害得不仅吃钞票,还吃树苗子,吃得又那么狠,连肉带骨头地吞,让他们这些刚填饱肚皮的贫困县的人们心疼。

治沙的办法不是天生的。刚开始,他们只能按“一步一叩首,一苗一瓢水”的土办法栽种树苗,每天下来,膝盖都跪得生疼。附近没有水,他们从三公里远的土门街,用架子车载大铁桶,一桶一桶拉来水。脚踩黄沙,一勺一勺浇树苗,像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运水的空暇,他们拖一把铁锨,在附近游荡,东瞅瞅,西看看,寻宝一般。那时,碰上一棵白榆、一丛桦秧、一株沙冰草或是一墩绵蓬,他们也会情不自禁地凑上去看看,想发现它们顽强生存下来的玄机。

到后来,研究的方向逐渐集中:在刮黄风的天气下,观察沙粒的走向,看黄风是如何“吃”树苗的。因此,他们挑选一片颇具典型的沙丘,在那里建立了实验区。每次刮黄风,石满就拉上贺发林,戴上风镜,提上几棵树苗,迎着风沙,步履艰难地钻向八步沙。到试验区,他们先在迎风坡上栽下了树苗。然后趴在旁边,不顾沙子将脸打得生疼,仔细地察看。但见狂风不断地吹走树苗根部的沙子,不一会儿,树苗根部裸露跌倒在地。

风沙摧毁一棵树苗,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他俩看得目瞪口呆。起身追上树苗,他们又把它栽在迎风坡上,栽得更深一些。但结局一样,不同的,仅仅是风挖出树苗花费的时间长了一点。

两人见迎风坡上就这样了,就下到背风坡下的沙窝里,将树苗栽下。那里风力大为降低,树苗根部的沙有增无减,等待了好长时间,树苗安然无恙。

回来后,他们聚一起开诸葛亮会,两人将观察到的情况向其他人进行了复述。郭朝明忽地记起当年新墩岭下杂草边麦苗存活的事儿,就将那事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临了,他这么说:

“要是有草挡在树苗前头,在树苗扎稳根之前,保护着它,那该多好!”

一次刮沙尘暴时,石满和贺发林去了试验区。在迎风坡上,他特意找到一墩黄毛柴,在其下风向,栽下一棵树苗。果然,在黄毛柴盾牌的掩护下,树苗稳稳地立着,一直没被黄风卷走。

有戏了!等再次沙尘暴来临时,他叫上贺发林、郭朝明,同进八步沙。这次,他背了半编织袋麦草。就在那迎风坡的沙面上,在其他两人的配合下,挖了树坑,压了两大把麦草,并在麦草后栽下一棵树苗。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在麦草的拦挡下,麦草后的风小得多,树苗似乎一点没受到沙尘暴的影响!

三人意识到这次试验的效果意味着什么,他们从沙上爬起来,对着仍在劲吹的黄风大声喊道: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他们把试验的结果总结成两条经验,作为以后治沙造林的一种可行性经验。

一是:先治窝,再治坡,后治梁。

二是: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

这两条经验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为了节省路上来回奔波的时间,七位老人都把“家”搬到八步沙,准备大干一场。哪知当夜刮起沙尘暴,黄风掀掉地窝铺的上顶,像开着推土机似的,把沙子一股脑推向地窝铺。要不是他们感觉不妙,扯起被褥一个拽一个爬出来,就全给沙子埋在地窝铺里了。老人们头顶被子,围坐在背风处,一边在黄风的叫嚣声中瑟瑟发抖,一边聊着植树压沙的事。

天亮了,新的办法也产生了:每家拿出自家的一两亩承包地育苗,降低树苗成本。每株苗要带半斤麦草,落实“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的想法。将八步沙划片承包,各家压好各家的沙,各家护好各家的林,前提是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治沙任务。

定就这么定下了,但实施起来谈何容易。按承包合同的要求,他们必须在沙土封冻前植完树。偌大的八步沙,一眼望去漫无边际。一到深秋,气候寒冷,树苗栽种不久,沙土便封冻,保湿保墒,春天树苗容易成活,是植树的黄金季节。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各家不得不动员家里的老老少少共40多口人全部上阵,最小的姑娘只有十四岁。饿了,吃点馍馍;渴了,喝口凉开水;累了,躺到沙丘上歇一阵。扬起的沙尘附着在脸上脖子上,足有铜钱般厚,手指一搓,就能搓下来。衣服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渍白花花的,衣服发硬,脱下放地上,几乎能直立住。每天天刚放亮开始,到天黑下来结束,一天下来,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腰腿胳膊手是不是自己的。

那时罗兴全年纪尚小,刚在课本上学过《愚公移山》一文。星期天跟着父亲罗元奎植树,他爬上山丘,看着碾轱辘一样翻滚到天边的沙丘,再瞅瞅沙坡下眼前自家植的那些树、压的那些沙,对他父亲说:

“爹,你们简直就是愚公在移山么。”

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将来他会成为八步沙的接班人之一,成为第二代“愚公”。

风沙是无情的,它并没有被七位承包人的诚心所感动。第二年春,黄风刮起来了,狂风飞沙,如往年无二。没几次,他们植的近一半的树苗,不是被沙尘暴连根拔起,就是被沙尘掩埋。树苗的成活率不足40%。

他们把植树的结果向朱正南进行汇报,并向他做检讨。朱正南安慰他们:

“检讨什么?植,继续植!”

此后,县林业局根据他们的治沙实际情况,将承包经费适时地从每亩5元,调整到每亩20元。他们没嫌少,知道这是古浪这个国扶贫困干旱县,为他们的植树压沙事业提供的最大支撑。他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两半花,又拉上架子车,走村串巷地购买干麦草,以草保树。

1984的春天到了,在他们眼里,这个春天真正成了他们盼望着的春天。经过黄风数次的严格检验后,他们所种的树木成活率达到78%!望着一棵棵自己亲手栽种的树苗抽叶吐绿,7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紧绷的心弦暂时放松了下来。

五、风雪眼窝沙

1985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阴云沉沉,北风呼呼。没有太阳,贺发林估摸着时间不早了,就沿着自己的责任区边缘,一边巡视,一边返回场部。

离场部还有一段距离,他翻过一道沙梁,发现沙梁下的林子里有一群羊在啃食沙米刺蓬。他有点生气,吼了一声:

“谁的羊!”

听到贺发林的声音,一个羊倌从一棵白榆下面懒洋洋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去赶羊。

“这回警告你,要是下回让我抓住了,我可就要照章办事!”贺发林吓唬他。

“你管的是我!戴羊倌正在眼窝沙里放羊,你怎么不管,他是你家的亲戚吗?”那羊倌嘟嘟囔囔。

戴羊倌就在眼窝沙附近的一个羊圈上住牧,还算规矩人,他有点怀疑,问:

“他放羊你看见了?”

“信不信由你!”羊倌撂下一句話,赶着羊磨磨唧唧地走了。

眼窝沙在八步沙的最南头,前年才开始植树种草,这两年树刚扎好根,草才长茂盛,沙丘也才稳定,哪能经得住羊群的践踏?狼把羊咬下了,狗的脸上也害臊哩。他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决定去一趟,探看一下,趁天黑回来。

眼窝沙距这儿不远,抄捷径过去,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贺发林到眼窝沙时,天色越发阴沉,他沿着树林边缘,寻找了十来分钟,终于在一个沙窝窝里发现了戴羊倌和他的羊群。他的突然出现,出乎戴羊倌的意料,吓得他慌忙赶上羊群就走。

好不容易按到手底下了,怎么能轻易放走他?今天这么容易放走了,惯下毛病,明天他更会随随便便地来,能管护住沙?非得跟他理论理论,让他长个记性!想到这里,他加快脚步绕过去,张开双臂堵在羊群的前面,拉长脸对戴羊倌道:

“戴羊倌,你经常到我的林子里来放羊,羊把树也啃掉了,草也吃掉了。你说,这林子是你家的自留地吗?”

“哪里经常放?你这边也没什么草,还有人看管,我才不愿来呢。”

“你不愿来怎么来了,我摆上酒席请你了吗?”贺发林得理不饶人。

戴羊倌被捉现场,也有点尴尬,使出浑身解数替自己辩解:

“谁也有个五迷三昏的时候,我在那边放羊,觉得有点困,坐地上打了盹,结果羊就跑这儿了。”

贺发林见戴羊倌在竭力挽回自己的尊严,便不再揪住他不放。换一话题,吓唬他道:

“就算你打盹,你不是故意的,可你的羊进了林子,按我们林场的制度,要执行五百至一千元的处罚。你说,咋办吧?”

一只羊也就一百元左右,一下子罚上五百,那不是五只羊没了?对于普通老百姓,那不是要了他的命?戴羊倌果然急了,忙赔着笑脸,好言好语央求他:

“羊刚进来,没啃上两嘴草。你这老哥哥,这次高抬贵手,我保证以后再不进你们八步沙的林子就是。”

贺发林见好就收,教训起他:

“你也不想想,我们几个人早起晚睡植树压沙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八步沙周边的人们吗?为了庄稼不让风刮掉,为了土门的几万亩土地,也为了我们的后人!沙洲城的传说你听说过没有,沙洲城比土门子大吧?可沙尘暴一夜之间就把它给压在沙丘下面!以后把羊赶上进林子的时候,好好思谋一下,没有了草木,沙尘暴会不会把我们土门镇也给埋掉!”

“怎么没听说过?小的时候大人们经常讲!你放心,我老戴也是说下钉子就是铁的人,以后再不到这儿来!”

“我看你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这次就算了,但下次叫我抓住可就翻倍了。”贺发林一边说,一边挪开通道。

戴羊倌见羊群低着脑袋,呼啦啦出了眼窝沙,朝贺发林拱拱手:

“脸上凉丝丝的,是不是下雪了?我回了,老哥,你也赶紧回吧!”

贺发林向他摆摆手,转身返回。

戴羊倌说得是,天下雪了。开始,两片三片地斜斜地飘着,像是游击哨在侦察。几分钟后,趁着暮色降临,风裹着雪的大部队突袭,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平时熟悉的小白榆、小沙枣树、小花棒、大沙丘,纷纷被雪花掩藏起来。

眼窝沙距离场部差不多十五里路呢,贺发林确定准西北方向,放下棉帽护耳裹住脸,系紧棉衣纽扣,赶忙返回。他一步一陷,翻过了一个又一个覆盖了白雪的沙丘,到天黑透时,走了四五里路,到了眼窝沙的边缘。

他借着依稀的雪光继续往前走,身边的树木、灌木大起来。要是在平时,他走累了,这些树木都是歇脚的好地方。夏天,他会坐在树的背阴面,那儿有沙漠里难得的清凉。冬天,他会坐在树的阳面,暖暖地晒上几分钟。他多么希望休息一阵。今天早上出门时,他喝了些白开水,吃了点馍馍。中午在背风的沙湾里,他挖个小坑,点燃一把干柴,将背包里冻得硬邦邦的馍馍烤软吃下。现在他一口吃的也没有了,真是又饿又累啊,但他不敢坐下休息。不是因为地上有雪,而是一坐下就会冻僵。

他继续往前走,不提防被沙拐枣裸露的根拌了个跟头。他本来走的是西北方向,这一跤,摔得他有点懵圈,朝东北方向走去。当他踩着积雪走着走着,发现身边没有树林也没有草时,发现自己迷路了。

在沙漠里迷路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在下雪的沙漠里迷路更是糟糕。在雪夜的沙漠里迷了路的贺发林面对最危险的境地,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他跌跌跌撞撞,走一阵,向周边望一阵,看有没有灯火,听一下,有没有狗叫,再继续往前走……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即便没有人家,也不能停下来,要一直走到天亮!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狗叫……

六、郭万刚“入伙”

八步沙现任场长郭万刚是郭朝明的大儿子,1952年出生。他加入到八步沙林场,并非自愿,是被“逼”进去的。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1972年,郭万刚20岁,如愿以偿到土门供销社上班,当了一名当时人人羡慕的营业员。有了这段商品营销的经历,他比别人更多地掌握了商业流通渠道,积累了许多做买卖的经验。1982年秋天,离开了土门供销社的郭万刚,碰到了一个难得的机遇:一年一度的商品交流会在土门公社举行。他听到消息后,立即启程到西安,批发来一批服装鞋袜等商品,在土门商品交流会上摆摊设点,以当地的正常价格销售。西安市场上的物品,比古浪本地的时髦洋气,受到当地人们的喜爱。销路很好,他的收入也很高。

交流会结束后,尝到甜头的他继续在土门街上摆摊,生意仍然红火。正在这时,父亲郭朝明却来到他的地摊前,要他到八步沙去帮他植树治沙。郭万刚哪里肯,他说:

“你在那儿一个月挣的钱,我这儿一天就挣上了,我不去。”

郭朝明觉得儿子有点陌生了,盯住他的眼睛,说:

“这不是钱的事。林场按人头划分了区域,划片植树,大伙商量好的每家出10个人。分给我们家的造林任务重,你不去,分配给我们家的造林任务完不成,你说咋办?”

郭万刚在承包八步沙之初就反对过父亲。六十过了的人,有儿有女有孙子,不愿待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却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我行我素到荒无人烟的八步沙植树,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现在,咋樣?他头都大了,气呼呼地说:

“当初不让你承包,叫你待在家里享清福,好说歹说你不听。你的任务完不成能慢慢来,那么大的沙漠,也不差这几天。我的东西卖不掉,可全是血汗钱……”

郭朝明一听儿子不大愿意帮自己的忙,一股无明业火冒出来,指着郭万刚的鼻子骂将起来:

“你挣钱重要,还是老子的命重要?反正我不管,这两天你若不进八步沙,就不要认我这个老子了……”

郭万刚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越走越远,傻笑着一个劲地搓手。他感到左右为难。撂下摊子去帮他吧,现在正在做买卖的旺季。不帮吧,父亲老了,累坏了身子咋办?想通了,郭万刚匆匆把货物低价处理掉,叫上姐姐、姐夫、妹子、妹夫等知己亲戚,扛着铁锹,背着干粮,一头钻进八步沙,起早贪黑,干了一个多月,帮父亲把分给他的植树任务顺利完成。

回到家中,郭万刚休息一阵子,又到西安批发来几大包小百货,趁人们在腊月置办年货,在土门街上做起生意。谁知,春节过后造林任务开始,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又跑来找他央求。这回说的都是软话:

“我上了岁数,实在干不动那活了,怕完不成任务。你去压沙造林吧,就算帮帮我好了……”

年前为了植树,耽误了好多生意,丢掉了好多回头客,少赚了好多钱。现在生意渐渐好起来,又要叫他去帮忙,这生意做还是不做了?郭万刚就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干不动就少干点,谁让你们那么卖命干活?植树治沙是公家的事,咱平头百姓,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你不去植树,家里要啥有啥;你一植树,家里让你捣腾得空空的。妈昨天还唠叨你,说你把今年预备做种子的土豆也卖掉了……”

郭万刚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是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长大的人,家与国的道理比谁都懂。但具体落到个人的头上,还是有点想法的。

郭万刚在去年秋季植树中,充分地展示出自己的耐心、苦心和协调能力。重要事情上还能出面为林场出谋划策,其他老汉们对他打心眼里有说不出的喜欢。他们在私底下盘算过,郭朝明的身体支撑不了这么艰苦的工作,到该退下去的时候了。要是郭万刚顶上来,八步沙就会增加一名生力军了。

他们找到郭万刚,对他说:

“你年轻,有魄力、脑瓜灵,干脆接你爹的班,和我们一起干吧。”

见父辈们这么抬爱自己,郭万刚心里热乎乎的。他参与了这两年累死累活的植树,知道父辈们付出的艰辛与取得的成效不成比例。他怕自己这些年过惯了舒适的生活,受不了常年累月的苦,坚持不下去。

他们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动心了,又劝道:

“小郭,现在县上一个月给我们每人发40元的造林补助款,我们知道你做生意赚钱多,嫌林场的工资低……这样,我们其他6个人,每个月自愿拿出5元,权当我们出钱雇你干活。这样,你一个月也能挣70元,比国家干部挣得多。怎么样,来还是不来?给个痛快话。”

郭万刚知道,六个老汉一个月挣国家40元钱,钱拿到手后,一部分转手又被他们购买了麦草、树苗和水。自己拿了他们的,就是拿了他们的血汗钱啊!这些人谁的屁股后头不是一大家子?这钱,他不愿意挣。他硬着头皮,拒绝他们的一再央求。

由于父亲郭朝明的坚持,郭万刚在做生意之余,不得不每年春秋两季去八步沙植树种草。他赚钱少了,植的树多了;牵挂家里妻儿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牵挂去林场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到了1985年,他兼任起林场的会计,成为八步沙林场的“红管家”。这时候,他觉得八步沙已融入他的生活,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但他还没有正式“入伙”,变数会随时发生。当时,县供销社主任程三顺,听说郭万刚治沙有一套,管理也是一把刷子,专程找到他,说准备投资办一个千亩林场,请他过去当场长。他俩商议时,正好被一墙之隔的场长石满听到。程三顺前脚走人,石满后脚就找到郭万刚,拉长脸质问起他来:

“小郭,你去千亩林场当场长,撇下我们几个老胳膊老腿的老汉们,咋办?”

供销社主任找上门来,条件又让他心动,认为自己的工作转机到了。一方面可续接自己多年来对供销社的一个情结,一方面可使自己有一个更快捷的发展天地。这会儿见石场长诘责自己,而自己又不是他的职工,就笑着说:

“这么好的机会,你们把我拉下,你们说咋办,我又不是你们的职工?”

石满他们不但早把郭万刚当成他们中的一员,还把他当成林场的主心骨,哪肯放他走?石满还赖上他,说:“反正你走到哪儿,我们几个老汉,就背上铺盖卷跟你到哪儿!”

郭万刚哭笑不得。让他最后下定决心留下来“入伙”的,是父亲郭朝明的这几句话:

“你别去千亩林场了,就留在八步沙吧。你看我们都病的病了,老的老了,都干不动了。我们把这把老骨头都熬成油,也没办法让八步沙完全变绿,你就权当帮老汉们一个忙吧……”

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况且他自己也割舍不下八步沙的一草一木。要是再不答应他们,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七、梦中惊魂

1987年深秋的一个傍晚,贺发林和常开国留在场部值守。两人在房间取暖用的土炉子上做了揪面片,吃过简单的晚餐,压好炉火,就早早熄灭油灯睡下。

第二天清晨,郭万刚在家里吃过早饭,兴冲冲地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借着微薄的晨曦向场部驰去。他穿的又有点单薄,待到场部,觉得自己冻成了冰棍,忙推开虚掩的屋门进去。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屋子里很暗,他合上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炕前,脱下鞋子,跳到炕上,从贺发林的脚那头钻进被窝里去暖和。

焐了片刻,他缓过神来,嗅到房子里有股煤烟臭味。他不奇怪,这儿人家冬季取暖用的,大都是东边西靖古山墩煤矿的沫煤。古山墩的煤含硫量大,从来就是这个味,谁都闻惯了。让他奇怪的是,要是往常他钻进他的被窝,他要么会挠一下他的脚心,让他痒痒得赶紧把脚收回去;要么就会翻个身,让温热的脊背压着他的脚——那样会将他的脚焐得更暖一些。但今天的贺发林睡得那样沉,沉得好像把他当成空气。

“贺家爸,贺家爸!”

贺发林没有应声,也没有醒来,依旧睡的那样沉。

郭萬刚将冰凉的手探过去,打算搞个恶作剧,将贺发林激灵一下冰醒来。但他的手碰触到贺发林湿漉漉的线裤上!

怎么回事?他吓了一大跳:是不是煤气中毒?他一边用手摇着贺发林,一边大声呼喊。

贺发林依旧没有应声。他又转身到常开国身边,一边摇他的肩头,一边大声叫:

“常家爸,常家爸!”

常开国也没有答应。

郭万刚意识到情况不妙,一个蹦子跳下炕,奔过去将屋门敞开通风透气。

屋里的一氧化碳的浓度很高,不容易排到外面。而炕上躺的两个人危在旦夕,一刻也不能停留在炕上。他自己身体单薄,力气不济,没法拖得动他们,郭万刚急得团团转。他希望有人前来,哪怕是赶着羊前来的羊倌也行,但那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八步沙上有七个黑脸“包公”,没人会明目张胆地触霉头。

只能靠他自己了!郭万刚转身进了房间,使劲将贺发林拖到炕沿边,一咬牙,他居然将身形庞大的贺发林抱起来了!他颤颤巍巍地将贺发林挪到门口后,如法炮制,又将常开国转移到门口。

他累得大口喘着气,两腿直打哆嗦。但门口平躺着的二人就像一堆肉,毫无醒来的迹象。

怎么办?他又向羊路那头望了一下,依旧没人个人影。

得请大夫,只有大夫才有办法救得了他们!

郭万刚不能迟疑也没有迟疑,骑上自行车直奔土门街。他将自行车踏得飞快,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起来,七八里的路,他十余分钟就到了。他敲开镇上崔氏诊所的门,见到大夫崔文锦,一边抹汗,一边将情况简要说了,便催他赶快前往。因彼此都是熟人,也敬重这帮子治沙人,崔文锦二话没说,拎起药箱出了门,由郭万刚载着,飞快赶到八步沙。

到了场部,石满、程海、罗元奎、张润元已陆续到来,扇风的扇风,掐人中的掐人中,围着二人舞弄。见郭万刚用自行车载着崔文锦来了,赶紧让到一边。

崔文锦打开药箱,取出听诊器听了两人的心跳,又测了两人的脉搏,准备为他们输液治疗。但由于来时匆忙,药箱里只有葡萄糖等普通药品,降低一氧化碳含量的甘露醇、利尿剂和减轻脑水肿的地塞米松没有带,需要去诊所取药。郭万刚接过崔文锦开的药单,骑上自行车,又飞驰而去。

这时天光大亮,路上有了行人,有了毛驴车,偶尔还有卡车驶过。但路上有什么景致,过去了什么人,还有什么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注意。

他不断地催促自己,快,快,快!

待取到的葡萄糖及甘露醇交替输入两人的体内,贺发林首先有了反应,眼皮跳动,嘴唇翕张,不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皮。常开国的症状则重得多,输入地塞米松等后,整个人才有了微弱的反应。

众人见两人没有性命之虞,脸上才轻松下来。崔文锦收拾起医疗器械,对他们说:

“两人眼下情况稳定了,但需要进一步的治疗。常队长刚脱离危险,得去武威地区医院。贺书记没啥大问题,送土门卫生院吸点氧,过几天就能好。”

贺发林一听要送自己去住医院,怎么也不肯,只说自己在家缓两天就好了。众人好说歹说,才将他抬上架子车拉走。常开国去武威地区医院,住了十来天。没有彻底治愈,留下后遗症,反应较为迟钝,很少说话,一坐下就发呆。

第二年开春的一天上午,郭万刚值守场部,在附近的林子补栽树苗,远远看见一个步态蹒跚的人进了场部,忙赶过去看究竟。快到门口时,郭万刚突然愣住了,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常开国。他卷了铺盖被褥,用一根绳子捆住,背在肩上,从门里出来。

春节时他们去给常开国拜年,他什么都没说,他们也盼望他早日康复,和他们一起植树治沙,没想到现在他突然就要离开。郭万刚问他:

“常爸,您怎么要走?我们都等您回来植树呢。”

常开国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说话,蹒跚着从他的身边慢慢走了过去。

郭万刚见拦不住他,忙走到他跟前,拽住他的鋪盖卷,说:

“常爸,来,我用自行车送你!”

常开国站住,缓缓拨拉开他的手,说:

“铺盖在这里一天,你们就给我发一天的补助,我没脸混你们碗里的饭吃。”

郭万刚听了,一下子怵在原地,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往外涌……

八、葬我沙岗上

八步沙“六老汉”之一的石满眼中,只有八步沙。

1990年秋季植树时,石满觉得右胁肋部像针扎,疼得他受不了,他趁到土门街拉水的机会,抽空去了崔氏诊所。崔文锦给瞧见他脸色暗黄,精神不振,开玩笑道:

“石场长,今天偷懒没植树去吗?”

石满按着胸膛,过来坐到他跟前,说:

“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哪里能缺下我?”他指着右胁肋部说,“这地方针扎一样疼,叫人没法子植树了,这才过来叫你瞧瞧,开个止疼药。”

崔文锦抓住他的胳膊,给他号脉,道:

“你以为啥病都是止疼药治的?要是啥病都用止疼药治好了,要我们大夫干什么?”

号脉毕,崔文锦让他躺在小床上,拿指尖反复按他的腹部,沉思片刻,对石满说:

“你的脾脏有点大,你得到古浪县医院或者武威地区医院检查一下。”

“到大医院里检查,没病也能给你检查出病。住了院,分给我的植树任务咋办?你给我开个药,我还要忙去哩。”

崔文锦一边开药,一边叮嘱他说:

“先给你开四顿,要是不见效,你就不要犟,去大一点的医院做个检查!”

药买回来后,石满吃了一顿,觉得那儿还是疼,没顶用。第二顿他干脆把三顿药全吃了,只觉得发晕迷迷糊糊了一天,那儿照样疼,还是没顶用。既然不顶用,那就不用再吃了。疼就疼吧,又不是经常性地疼,自己能挨住。

等植树完毕,消停下来,冬天来了。

石满腹部的疼痛并没有随着秋季植树的停止而停止,只是不那么劳累,疼痛就消减了好多。他觉得有点儿乏困,巡查时,走到那一头,走回来时就很吃力。家里不是养着一头毛驴吗?他就骑着毛驴巡沙,清晨出门,傍晚回来。

他吃得太简单了。早晨就一碗拌面汤,吃点馍馍;中午喝凉开水,也是馍馍;晚饭杂一些,吃两个烧土豆,吃一碗玉米面糊糊,或者抟些玉米面疙瘩煮了连汤吃。他有一杆火燧枪,当兵时的功底没有丢掉,要是运气好,会打到野兔,大家也跟着打一下牙祭。只是人多肉少,每个人吃不了几嘴。

也许有人会问:他怎么这么节省啊?

他和其他治沙人,都是这样。他们不是“省”,而是不得不省。

育树苗,占用了自家的承包地,这不花钱,但意味着没有多的小麦吃;买麦草,雇请人,都是花钱的行当。国家拨付每亩地20元的补助够吗?不够。不但不够,从1990年起,由于国家“三北”防护林工程也向重点沙区倾斜,连那每亩20元的造林补贴也停发了。他们植树只能依靠出售间伐的花棒。经济上的困顿,让他们去医院看病都成为一种奢侈。

石满不在意他上腹部的疼痛,但有人在意。不久,他的儿子石银山到崔氏诊所看病,崔文锦问他:

“你爹去大医院做过检查没有?”

“没有……我爹……他怎么了?”石银山二十出头,不经事,一听,紧张了。

崔文锦把药递给他,说:

“抽空带你爹去查一查,有病早治。”

回去后,石银山就动员父亲去武威地区医院做检查。石满哪里肯,凶巴巴地道:

“我有病没病,我自己不知道吗?”

撇下石银山,掉头干活去了。

石银山知道父亲的脾性,知道自己和母亲都没法说服他,就跟远在嘉峪关的大姐联系,大姐便请父亲去看她和外孙。

石满来到女儿家,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儿女们的招数。但等检查完毕,他趁女儿、女婿都上班没人约束,偷偷坐车返回。

回来之后,他对谁都没有说起检查的事。他仍将日子过得按部就班,该咋样就咋样。过了春节,又到春季植树的时候,他觉得右胁肋部又像针扎那般疼,就找崔文锦开药止疼。

崔文锦给把药包好,递给他说:

“石场长,你得住院检查治病,不能光植树不要命啊。”

“谁家的任务都能完成,就我家的完不成,你说行不行?”石满接过药包,拔腿往外走。“我还是八步沙的负责人呢,把这次的植树任务完成了再说。”

石满靠着一包又一包的止疼药,靠着负责人不拖大家后腿的念头,完成了自己的植树压沙任务,并支撑到了金秋。

当时,在省城兰州召开全国治沙会议,石满是“全国治沙劳动模范”,受到会议的邀请。这时,他的病情半公开化了,大家心情颇为沉重,认为去兰州是一种荣誉,一致支持他去。会后聚餐,他觉得一种白色的瓜特别好吃,就问旁边的人:

“这是啥瓜?太好吃!”

他的话被省上的一位领导听到了。那领导觉得自己司空见惯的瓜,居然还有人不认识,大为感叹,就让服务员从餐厅后堂里取来一个,送给他。

那瓜上面贴着很精致的一块标签,写着“白兰瓜”三个字。石满把那个白兰瓜带回来,舍不得切开吃,经常翻来覆去地看,脑洞大开地想:要是八步沙上也能种出这样的瓜,那该多好啊!

有一天傍晚,大伙巡沙回来做晚饭,水都烧开了,却迟迟不见石满老汉。眼巴巴等了好一阵,发现他的小毛驴驮着一疙瘩枯柴回来了,但后面不见他的身影。郭万刚预感不好,抬脚就往外跑。一路呼喊,一路寻找,到八步沙尚家槽,远远瞅见沙岗上躺着一个人。赶忙奔过去一看,正是石满。他两手抱在胸前蜷作一团,面色如沙一般发黄,双目紧闭,鼻腔里发出痛苦的哼哼声。

郭万刚赶紧返回住处,叫上罗元奎,两人拉了毛驴,将石满小心驮了回来。

大家七手八脚将石满从毛驴上抬到驴车,准备把他送回家。这时石满醒了过来,怎么也不肯,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事,马上秋季植树,节骨眼上,我们六个是联手,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在部队里,逃兵是恥辱啊。”

石满如此要强,但身体垮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植树在即,自己的任务得让儿子去完成。他叫妻子割来肉做饭,让石银山去请林场的其他人到自己家里吃饭。

饭毕,石满让石银山拿出过年时才喝的酒,给大伙一一敬酒。程海站起身,双手挡住石银山双手敬上的酒盘,笑着对石满说:

“石场长,你一向直来直去,今天却云里雾里的!有话你就直说,太把我们当外人了,别弄这么正式行不行?”

石满这才说:

“这事就要正式,一来给石银山搁点压力,二来我把石银山托付给大家,他做的不好不到处,大家给他多指点!”

大家纷纷说,这用你吩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石银山接过父亲石满治沙的担子,并不意味着石满通过休息就可以回春。艰苦的劳作,简单的饮食,恶劣的环境,透支了他太多太多的生命力。自从揭榜摁下红指头印后,他就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八步沙。

1992年6月,看着石银山顺利完成又一季的治沙任务后,六十二岁的石满老汉带着未尽的遗憾,永远走了。

临走时,石满提了一个要求:将他埋在八步沙附近的一个沙岗上——那儿地势高,可看见他遍洒自己汗水、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八步沙。

九、“5·5”石家槽

1993年5月5日早晨5点,郭万刚醒来了。他看见窗户上透进的熹微的晨光,忽地翻起身。

他看看身边打着细鼾的罗元奎,又有点不忍心。快六十的人了,还要整天泡在沙漠里,酣睡一晚上,还是缓不过劲来。岁月真不饶人啊。

但随着他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大家陆续醒了,打着哈欠开始起床。这些天,八步沙上的白花苦豆开始长起来了,成为周围群众眼中的香饽饽。他们将白花苦豆连根拔了去,一层层压上土,制作成绿肥,变成土豆的肥料。到秋天,瞅准土豆秧位置,一铁锹下去,铁锨头上能挖出两三个拳头大的土豆!

程海一面蹬鞋,一面吩咐大家说:

“主要是拦挡拔白花苦豆的人。大家巡沙的时候,顺手把一些老树上的干枯枝条砍掉。”

大家匆匆忙忙洗过脸,从暖壶里倒多半碗开水,用馍馍填着肚皮。灶上锅里的水烧开后,大家取过水壶灌满,同装着馍馍的背包一起背了,提上斧头、树剪、绳子,锁了门,两人一组,分头进了八步沙。

罗元奎和郭万刚巡护的是石家槽护林点,两人踏沙而行。到了石家槽,他俩沿着沙区边缘,继续向南巡护,四下张望有没有进沙拔白花苦豆的村民。走不多久,罗元奎看见一头毛驴在一个沙窝里吃嫩嫩的沙米和刺蓬,以为谁进沙漠放驴来了。到跟前,见毛驴主人为防止毛驴跑远,又能吃到草,用缰绳将毛驴的前腿与脑袋,用猪蹄扣紧紧链在一起,只留下尺把长的距离。

罗元奎让郭万刚逮驴,自己顺着毛驴的蹄印,和来人的足迹,轻轻踩着细沙,悄悄撵过去进一步探看,果然看到一对夫妇在沙坡上拔白花苦豆。罗元奎看见他们双手轮换拔得欢快的样子,好像他们在扯拔自己的胡子头发一般,心疼得大叫一声:

“你们干什么!”

那女的一听巡沙护林的人来了,吓得立马站起来,手里拿着大把白花苦豆秧,望着自己的丈夫不知所措。那男的将手中的白花苦豆秧丢在沙上,慢吞吞地站起了身,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又没有破坏你们栽下的树,拔点白花苦豆有啥关系呢,你们也要管?”

罗元奎被男子的这种态度激怒了,斥责他道:

“怎么没关系?今天来你拔掉些,明天他来拔掉些,谁也来拔,八步沙的苦豆不就叫你们给拔光了吗?到时候刮黄风靠啥护沙?”

郭万刚听见坡顶上吵起来,赶着毛驴上来,见男子态度不端正,拉下脸对他说:

“前几年,古浪县政府发了个《关于加强林木植被管护的通告》,对乱砍滥伐林木、破坏森林资源、破坏植被的严重事件和不法分子要追究刑事责任!”

那男子一听自己的做法违反相关规定,弄不好还要被追究刑事责任,升腾起来的气焰被浇灭了,丢下怀中的白花苦豆,一边招呼女人牵驴套车返回。

上午再无遇见偷白花苦豆的村民。吃过中午,他俩躺在树阴下小憩片刻,开始砍伐树上干枯的枝条。这项工作他们除两次植树季顾不上外,其他时间都在做,一来防治病害虫在其上产卵,二来减少火灾隐患,三是背到场部烧火做饭。

春光明媚,阳光正好,两人将四个沙窝里的枯枝全部间伐完毕,已接近5点。郭万刚忽然用手碰了一下罗元奎的膝盖,说:

“罗家爸,快看!”

罗元奎抬头看时,只见西北方有一道百十丈高的沙墙缓慢地移来。沙墙最上层是淡黄色的沙尘,沙尘中有飞舞的纸片和塑料袋。中间是橙黄色的沙尘,狂沙翻飞剧烈了许多,密度也大了不少。最底下是黑褐色,尘团剧烈翻滚,发出沉闷的轰鸣。

就在他俩愣神间,沙墙越来越近,沉闷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俩清晰地看到沙墙内蘑菇样的沙尘团飞旋的情形。罗元奎忽然醒悟过来,一把拉起郭万刚,瞅准一个两米高且背风有白榆的崖湾,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蜷伏下来,迅速扯起上衣蒙在头上。

两人刚做好准备,沙墙就推进到他们头上。隔着单薄的外套,他们顿觉得天塌地陷,黑暗降临。风在吼,沙在倒,树枝被风刮得扫着他们的脊背。他们刚把身上的沙抖落,将身子往上挪一挪,没过几分钟,身上又落满了沙子。他们做的动作只有两个,用手抱住脑袋,不断地抖落身上的沙子。

不知过了多久,沙尘暴停止了肆虐,他们抖抖身上的沙,取下护头的上衣,站起身来,发现一切都变了:天空变成暗红色,高高的崖湾变成小土坎,大白榆半截埋在沙里面……

他们掏了掏鼻孔里耳朵里的沙子,辨识方向,正准备返回场部,一场暴风雪不约而至,天地顿时一片混沌,刚才谁都还有方向感,这会儿什么都消失了印迹。他们走啊走,走到身边没有林子、脚下没有沙了,还是找不到场部。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俩越走心里越焦急,越焦急越不知道东南西北。好在他们发现自己走在一条路上,便顺着路一直走,直到看见路边有一户人家,两人像遇到救星一般,赶忙敲門。

开门的是一位年岁比罗元奎大不了多少的大爷,他瞧着眼前的这两位叫花子一样的人,在风雪中直打哆嗦,忙把他们让到屋里,坐在火炉边烤火。老头的老伴很贤惠,给他们端来馍馍,倒了糖茶,请他们慢用。

他俩又冻又饿,一边大口吃着馍馍,一边喝着热茶,好一阵,才缓过劲。罗元奎和郭万刚知道这儿是“塘沟”时,心里忽地亮堂过来。他们南辕北辙了。生怕家里人担心,更怕林场的其他人像那次寻找贺发林那样找他们,他们谢绝两位老人的再三挽留,起身告辞。

他俩顶着鹅毛大雪,踏着鞋口深的积雪,顺路直下,深一脚浅一脚向场部赶去。满是灰土的衣服,沾满雨雪,活像是出土的泥佛一般。半路上,他们遇到搬迁到永丰滩的塘沟年轻人,他们骑着骡子,连夜去看望家中的老人。遇见他俩的这模样,骡子受到吓惊,一趔腰,纵身飞跑。

到晚上11点钟时分,罗元奎和郭万刚才回到场部。他俩的家人果然都在场部等着,急得不断掉眼抹泪。林场的其他四人,担心地蹲在门外,眼巴巴地向黑暗深处瞅着……

这场骇人听闻的“5·5”黑风暴,夺走古浪二十几个学生娃的生命,“六老汉”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事的真实性。他们想,要是人们治不住沙,连自己孩子的生命都保不住,这个地方怎么让人生存呢?这场黑风暴,更加坚定了他们治沙的信念。

十、柳暗花明一口井

1997年夏初的一天上午,程海、罗元奎、张润元、郭万刚、石银山、贺中强护林返回,坐在河岸边的石头垒子上休息,罗元奎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工资两年多没发了,家里一没花的钱,二没吃的粮……总不能钉在八步沙上喝西北风吧?”

他说的是实情。从1995年起,“三北”防护林建设局把建设区域性生态经济型防护林体系定为重点,防沙治沙工程向重点沙区倾斜。八步沙不是重点沙区,不再受国家资助,每亩20元的造林补贴也停发。从1996年起,因古浪县财政发生困难,县上也停发他们领了十多年的每月40元的补助。

吃不上饭,还要管护好几万亩的林场,八步沙林场一下子被推入困境。八步沙林场何去何从,这是很现实的一个问题。

程海是倔脾气,沉默了一阵道:

“从1974年起到现在,我种了二十几年的树,护了半辈子林,到现在怎么连饭都吃不上了,怎么忽然间就没人管我们了?吃不上饭,怎么去植树种草护沙呢?没有了八步沙,土门镇还能守得住吗?”

张润元望了程海一眼,指着眼前一大片绿油油的杨树林和杨树下绿莹莹的沙蓬,给大家打气说:

“说那些干什么呢,当初条件那么困难,我们都挺了过来。如今比以前毕竟好多了,还是坚持吧。如果我们放弃了,你们看,这多少年的心血就都枉费了。要是我们坚持下来了,说不定将来自然会有艳阳天。”

石银山也接过话头说:

“对,我们要勒紧裤带往前走。要是我们继续坚持,至少还有这些林子。要是我们放弃了,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郭万刚觉得他们都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没聚到一个点上。他说:

“大家都说得没错,我们得坚持,现在我们穷得只剩下八步沙了,离开八步沙,我们什么也没有。不过,我相信程家爸也不是让我们趁机散伙、各回各家,他说了大实话。大家想想他说错了没?谁家还有余粮卖,谁家还存着钱?现在,我觉得给场部看门的大黄狗都没喂的食了。”

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郭万刚见人心思变,说出自己这些天来的一个想法:

“这几年我们八步沙给外面的印象就是穷、抠门,没钱花,没粮吃,我们自己想办法。现在有些村子不是在打井吗?我们也打井吧。要是我们打一口井,多平田地多种粮,还愁吃愁花吗?这几年连年干旱,有了井,我们还用得着到土门街上拉水浇树苗吗?有了井,我们不就可以把剩下的那些沙植完吗?”

大家以前也有打井的想法,不過是一闪而过,就像火星儿在风中飘过。现在郭万刚明确提出来了,大家被他这大胆的设想打动了。这些年来,养家糊口与植树治沙似乎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大家谁都苦闷过,迷茫过,处于“山重水复”的边界。郭万刚的打一口井的想法,让大家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打井需要资金,可是资金从哪里来?”石银山问道。

“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打,这个井砸锅卖铁也要打!”罗元奎坚决支持打井。

“我们八步沙能间伐着卖的只有花棒,一斤花棒才一角几分,打一口井得40万,啥时候才能凑够这些钱呢?况且现在人们很少用花棒盖房了。”贺中强觉得这40万元,对他就是个天文数字。

郭万刚环视了一下众人,对石银山和贺中强说:

“先有了打井这想法,我们慢慢再想第二步、第三步。村里是个人集资,但我们是集体,最起码可以申请一部分贷款。”

“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总有一个适合我们的办法。”罗元奎站起来身来。“走吧,这儿坐到天黑也想不周全,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回去后,还可以让亲戚朋友们出主意。”

亲戚朋友们出的主意都站在关心他们的角度,有熟人跟他们开玩笑说:

“林业专家不是测算了吗?你们八步沙林场栽植的各类树木达2万多立方,经济价值超过1000余万元。宁肯守着金山银山,却精打细算地准备打井过苦日子,你们没长脑子吗?”

他们听了笑笑,告诉那些熟人:这些金山和银山是八步沙的定沙神针,不能动。况且那些树可是凝结着两代人的心血和汗水,有时一个树坑里,要反复栽几次、栽几年才能栽活一棵树,他们怎么能忍心举起斧头呢?

主意还得自己拿。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他们六个人呢,应该是“卧龙”、“雏凤”聚到一起的架势。傍晚巡沙归来,他们聚在那间土坯房里,你一言,我一语,亮出自己的想法,互相碰撞。郭万刚呢,集思广益,总结出“出工记账,折价入股,按股分红”的管理模式,计划在银行集体贷款20万元左右,商定6户人家每户集资5000元,加上林场靠卖花棒积蓄的4万余元及其他,大约共27万多元——打井的资金大体就有了着落。

当大部分资金到位后,打井工作便有条不紊地往下进行。程海负总责,郭万刚跑外交,石银山负责平地与打井,其他人看护八步沙(贺中强应急)。为了加快进度,平地与打井都承包与人。用机器打井,每米500元;用人工挖大口井,每米200元。为节省钱,他们先人工开挖直径6米的大口井156米。见水后,再请钻井队用冲机又下打小井子40米。

打井到关键时刻,钻井队因为八步沙的冲井资金没交齐,他们给了“六老汉”一个最后期限,声称届时交付不清,他们将停机。六家人没其他指望,将钱款分解到各家,各家只好重新挖掘潜能:借钱的借钱,粜粮的粜粮,卖鸡的卖鸡,有的人家甚至把开春播种用的籽种都给卖了。

1998年农历正月,一眼深达200余米的深水井打成,从台子村一队购置的400亩荒地也已平整。合上电闸,井管里水龙低吟几秒后,一股清流以每小时80方的量喷涌而出,而后顺着铺砌好的渠道,欢快地流向那些焦渴的土地……

罗元奎掬了一捧井水,一饮而尽,一行老泪纵横在那他布满沟沟壑壑的脸上。郭万刚望着清澈的井水,也忍不住哭了。

这不是普通的水,这是八步沙救命的水,是给八步沙带来希望的水!

他们破例在那天奢侈了一回,杀了鸡、割来肉、提上酒,对着“哗哗”奔流的井水,吃啊、喝啊、笑啊、跳啊……

当年,他们试种了300亩土地。夏收季节。麦场上,六位“愚公”同他们的家人一道驾驶三轮车碾打小麦,借风扬尽麦衣后,淡黄的麦粒堆成小山,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微笑。见到不速之客,时任场长程海并不感到惊讶——参观的络绎不绝,让他们都应接不暇了——他会笑眯眯地说:

“这是第一年,还没将田地的潜能完全发挥出来,但小麦每亩五六百斤没问题。一斤小麦一元钱呢,哈哈,希望就在这里!”

罗元奎老人的西瓜地,满地都是滚圆的大西瓜。好客的罗元奎一点也不小气,随手摘下一个用拳砸开,居然是红红的沙瓤!咬一口下去,入口即化,还是冰糖甜!他望着西瓜地,对空一揖,说:

“石爷你看,咱们八步沙的西瓜种成功了!以后,想种你那白兰瓜也没问题!”

蔬菜园里,紫红的茄子、尖尖的辣椒、红红的西红柿、碧绿的芹菜……整齐地排列着,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八步沙林场的苗圃里,见小白榆、小沙拐枣、小梭梭、小沙枣树、小柠条们精精神神地茁壮成长,准备随时奔赴风沙线上。

程海感慨万端道:

“十八年来,我们第一次收到八步沙给我们的礼物,高兴啊,真高兴!再过两天,我们各家留足口粮,粜了小麦,就清还银行的一部分贷款。依我看,不出三年,我们就会还清贷款。八步沙,我们与你共荣共存!”

十一、作业深井下

1998年农历正月初七下午,小井子打到40米的位置,没出现钻头掉下或者被卡的现象,钻井队负责人松了口气,放了一串鞭炮庆祝。程海和石银山在井侧西边,正指挥雇用来的推土机平整田地,听见鞭炮声过来。那负责人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俩:

“石队长,小井子打成了,你们可以取开主绳放定花管了。”

花管组合完毕,吊在卷扬机的主绳上,已经下在小井子中,只余出短短一点头端。现在需要有人下去,将连接主绳吊钩与花管之间的铁丝剪断打开,让花管自主脱离吊钩,完全落入小井子中。

作为八步沙林场打井的负责人,因探看井下情况。石银山不知在这156米深的井中往返多少次了,他立即做下井准备。

河西走廊的正月,仍是寒风料峭的冬季,石银山走进井边的帐篷,脱去厚外套、毛衣及毛裤,只留下秋衣秋裤。随后,他脖子里挂上哨子,戴好安全帽,穿一双短雨靴,抱着双臂嘻嘻哈哈,跑到井口。

程海、郭万刚他们将结实的绳套紧挽在卷扬机的副绳上,在旁边候着。见石银山到跟前,把他塞进绳套里,启动卷扬机,将他稳稳吊下。

石银山的身体随着惯性缓缓转动,等他数着自己转了十圈时,见自己快要接近井底的水面,就抓住身边的主绳,双脚踩在主绳的第二个绳扣上(主绳直径有四公分粗细,有三个绳扣,以便挽系各种钻井设备)。然后借着井底井壁上电灯泡的光亮,观察井底的情况。

为防止小井子壁被四周来水冲毁,在下冲过程中,钻井队的人通过水管,从地面上往井里注水,减少来水量。因此,井底积了厚厚一层水。石银山将脚慢慢探入水中,见积水到脖子处,没法作业,而水温又低,冻得受不了,只好返回井面。石银山浑身湿透,上下牙打着架,“叭叭叭”响,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众人忙拥着他到帐篷内烤火换衣服。

第二天,石银山考虑到井底积水尚多,而自己也有事,没去八步沙,下井的事就落在贺中强的头上。他照例去脱去外套,披挂整齐,井口处程海和郭万刚照料他坐上绳套,挽紧到牵引他的副绳上。程海嘱咐他说:

“昨天下午小石下去时,水到他的脖子处,没法取。今天你看看水渗掉了没有,能不能取。”

贺中强下到井下灯泡的位置,双手拽紧主绳,两脚顺着主绳,小心下滑。站在吊钩上,这时水漫上他的大腿根。

贺中强记得用几根粗铁丝连接着吊钩与花管,如果将那几根铁丝剪断,花管就会从主绳的吊钩上脱落,落到小井子中。水深,他一只手拽紧主绳,只留下头部呼吸,将身子沉入水中,一只手用钳子够着那些铁丝,摸索着逐根剪断它们。当他剪断第三根时,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人一把从水中狠狠拽起,然后又把他扔下,然后再拽起,再扔下……反复四五次,直到他全身的骨头将散架时,才消停下来。他自己呢,则像悠悠球一般飞速旋转着,在上下起落的同时,向左转毕,再向右转,直到他快晕死过去了,这突如其来的旋转才停止。

原来主绳紧拉着花管,当他剪断第三根铁丝的时候,第四根铁丝经不住沉重的花管,自行断开,花管跌下。主绳将拖花管的力,转移到站在吊钩的他身上。

待自己不再转动,贺中强才回过神,借着脚下不远处的灯泡光,他发现刚才踩脚的吊钩正悬在头顶一米远的地方,而牵拉自己的副绳仍然和副绳绞在一起。他想自救,试图拽住副绳上攀,只是自己受到刚才的弹起、坠落与旋转,没多少力气了。而副绳也是2公分多粗的钢丝绳啊,尽管自己很壮实,还是攀不上去。

因为惊吓,而井下又湿又冷,他浑身直打哆嗦,意识出现了混乱。他看见自己去世的父亲贺发林拖着病体,向他走来,指着一大片沙、一大片林子,对他说:

“儿子,爹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只留下这些树,你把它们种好,看护好!”

贺中强听了,实话实说道:

“老爹啊,你看,我命都保不住,没法再植树了,我对不起你啊……”

贺中强看见年轻的妻子也向自己走来。结婚不到十年,她生儿育女,孝敬老人,春秋植树季还要跟自己进八步沙植树压沙,吃了无数的苦。他对她说:

“娃他妈啊,你再多辛苦一下,把娃们好好拉扯大。这口井就要出水了,八步沙的好日子在后面呢……”

他还看见头顶上那个四五十斤重的吊钩:要是这家伙突然掉下来,自己的小命岂不玩完?他就一直盯着那吊钩,伸出右手,警惕地提防着它。

盯着,盯着,他好像给吊钩催眠了,睡了过去。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张静伏着的蜘蛛,一动不动地悬在井中。

再说井上面的人,他们看到井架上的主绳和副绳不停地晃动,发觉井下出了状况,忙趴在井口上向下看,只看见下面的灯光被一个黑子挡得忽明忽暗。他们大声叫喊,贺中强也不见回应。吹哨子联络,贺中强也不见回应。

卷扬机师傅判断主绳脱离花管后,跟副绳绞到一块儿了,他操控着一粗一细主副两根钢绳同步上升,人们的心脏也一点一点地被扯在嗓门眼上……井口向下瞅的人渐渐看见了吊钩,看见了贺中强,也看见了紧绞在一起的主副绳。

就在贺中强离井口还有10多米的时候,两股绳子越绞越紧,卷扬机拉不动了,吃力地冒起黑烟,停了下来。

石银山不在场,其他四人中只有郭万刚是小字辈,他毫不犹豫地套上另外一副绳套。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将他用双股棕绳拴结实,将他了吊下去。

郭万刚到贺中强身边时,一探鼻息,发现他还活着,一把抱着他,喜极而泣道:

“兄弟,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给你妈交代,怎么给你的媳妇交代?”

郭万刚一面安抚着浑身无力无法言语的贺中强,一面旋转吊钩,缠去劲道,解开绞在一起的主副绳。在大家的一致协助下,将贺中强救了上来。

贺中强出井后,恢复了意识,但他浑身发抖,站不住脚。罗元奎和郭万刚将他架搀到帐篷里,放在电褥子上盖好被子焐,但他仍是抖个不停,人們怎么压也压不住他。

十二、再战黑岗沙

2002年12月初的一天,一场事关八步沙林场发展的讨论,在新场部举行。讨论的内容是:昔日承包的八步沙7.5万亩已经全部治理完了,是“进”还是“守”?

要是选择“守”,这无可厚非,“六老汉”和他们的继承者已经创造出了人间绿色奇迹。八步沙已“破茧成蝶”,衍变成一条南北长10余公里、东西宽8余公里的一片绿意盎然的林场,让昔日的不毛之地焕发出盎然生机,让土门古镇解除了沙患危机。他们可以在护好八步沙的同时,种好那400亩耕地,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闲适生活。辛劳多年,他们是该歇歇了。

要是选择“进”,介于他们治理八步沙所取得的成效,县林业局会将八步沙东北25公里11.4万亩的黑岗沙承包给他们。

当郭万刚把县林业局的这些意思传达给大家时,办公室里出奇地安静。片刻,程海打破沉默说:

“我六十六岁了,精力跟不上趟。当年我們6个人承包的是八步沙,把八步沙治好管好就行了。况且我们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性地大规模治沙造林,何必跑那么远,再去受二番苦?”

这话是大家的心里话,郭万刚想了想,对程海说:

“现在国家防沙治沙的政策越来越好,我们的林场要发展,大家的日子要过得更好,就不能守摊子吃老本。当然,现在我们把那些地种好,就有吃有花,但继续治沙造林就有补助可拿,不去治沙造林,就没有——我们总得把日子再往前挣巴一下吧。再说,现在我们歇下不治了,将来黑岗沙的沙子被风刮来了,后人们还得继续治。”

其他人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

2003年初,八步沙林场同县林业局签订了承包黑岗沙的合同。没有精确的范围,其时林业局的一位副局长站在一幅县域地形示意图前,指着干(干塘)武(武威南)线双槽车站和黑冲塘车站之间的沙区说:

“郭场长,黑岗沙、双槽沙、漠迷沙三大风口这些区域都是你们的了。现在国家不断加大对生态项目的补助力度,只要你们干了,不愁造林经费。”

地图上小小这么一块,但后来他和贺中强、石银山前去选择植树区域时,摩托车沿着民调渠到黑沙岗地界,跑了很长时间,才跑完横向距离。他们觉得这片区域太大,有一种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贺中强惊叹说:

“这么大一片沙,一眼望不到头,得多少年能治完啊?”

郭万刚心里那么想,觉得自己作为他们的头,不能松口泄气,就轻描淡写地说:“就这么大一块沙,有多大?比我们的八步沙大不了多少。治理7.5万亩的八步沙,走路靠两腿,拉草靠驴车,我们植了12年。现在我们走路靠摩托,拉草靠卡车,黑岗沙不就11.4万亩,我们再植它12年,看能不能植完!”

黑岗沙沟壑纵横,沙丘起伏,他们选择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地带,作为进军黑岗沙的突破口。

没有住处怎么办,也挖地窝铺?不行,当年住地窝铺,那是没钱,迫不得已,潮湿的地窝铺让老人们落下了关节炎的病根。他们经济条件稍好了点,就建房子住。可这里是沙漠腹地,没水脱土坯和泥抹墙,怎么建?

他们建干打垒房子。在附近找了一块露出土层的高地,雇人运粘性土夯筑了东、西、北三面墙壁,拉运土坯建南墙按门窗,买来椽子搭顶,再在椽子上面铺上花棒,苫盖稻草,再压一层土。为防止黄风将土吹走掀掉房顶,他们拉来水,和了夹有稻草的泥巴,给房顶抹上厚厚一层。

植树也在这时候同步进行。

他们利用修建民调渠的铺设的简易公路,让宁夏的稻草商将整车的稻草运来,卸在工地上。让相熟的人在村里组织治沙队,雇用农民工,雇三轮车顺着民调渠,将治沙队拉到植树压沙的区域。

程海的身体已受不住那样艰苦的栽树强度,只能留在八步沙巡林护沙。他的三儿子程生学便顶了上去,和众人一道,骑车去黑岗沙,带领民工们压沙。

程生学也是农民,说他是民工也未尝不可,但他现在是管理人员,他要负责教会那些新加入治沙队的人,让他们按照严格的操作规程去栽树:铲去干燥的浮沙,露出下面的湿沙,再挖出树坑。树坑挖好栽树时,要将挖出的湿沙还原进去,把铲去的浮沙再覆盖在湿沙上。

有的人不以为然,有的人投机取巧,有的人忘了某一环节,往往把步骤简略,就害得他不停地监督检查,民工多。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就用“嗨”来代替:

“嗨,这是谁的草方格,草上怎么没有压沙?”

草方格治沙是古浪刚引入的压沙方式,划定1.5米×1.5米的方格,四边中间开沟,将稻草横放在沟上,再在稻草中间填沙,形成“网格状双眉式”沙障结构,最后在方格中间栽树苗。虽说是刚时兴起来的,但讲得够清楚,示范也做了几遍,可有些人就是不上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在那边叫起来:

“嗨,你这湿沙上面怎么没苫干沙?不苫盖干沙,湿沙里面的水分很快会被蒸发,树苗咋活?”

起初,他想将违反规定的人记下来,扣发他们的工资,给他们加深影响。但他发现,一棵树苗成活的成本远远高于所扣的钱。你扣了他的1元钱,他心里不痛快,瞅着你不留意,用湿沙填树坑时,给你干沙湿沙一块儿铲进去,上面再苫盖点干沙,你能看见,你树苗的成活率在哪儿?

因此,他抽空给他们说说话,把雇用关系的事儿变成讲良心“话”:

“既然来了就好好干,要对得起给你们发的工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到黑沙岗里面没有路,拉运稻草的车只能到那条砂石路附近的工地上。没法向沙漠深处延伸,而用草量很大,民工们到植树点时,每人必须背一大捆稻草,踏着松软的沙子进去。到地点时,整个人已累得筋疲力尽,往往需要缓上一口气才能植树。

背草时,他们手中的铁锹便是多余的了。因此,程生学就成为替他们抱铁锹、抱开沟器的人。他抱着一怀铁锹开沟器,一步一陷,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有多累,他也有多累。

这年春,他们在黑岗沙栽了7000亩白榆、沙枣、红柳、柠条等沙生植物,成活率也很高。秋季,县林业部门负责人来验收,看到沙丘上光秃秃的,沙窝里的植物却在那里吐翠播绿,非常高兴,爽快地兑现了造林经费。

绿色,点燃了他们的信心。

正是他们年复一年的苦累和心血,催生了黑岗沙的棵棵白榆、株株红柳……到2015年,黑岗沙一带封沙育林面积达到了21万亩,栽植各类沙生苗木1016万株,辖区内林木存活率达到61.5%,林草覆盖率达57%。黑岗沙的柠条、花棒、白榆等沙生植物郁郁葱葱,黄羊、野兔等野生动物也来安家落户。

2016年夏初的一天,郭万刚带着刚入场的侄子郭玺到各护林站熟悉情况。下午时分,他们行至黑岗沙,天空中的云团越来越多,越来越黑,密密匝匝,从西北不断涌来。片刻间,狂风大作,惊雷滚动,沙漠里下起了一场豪雨。

半小时后,云散雨停,一弯耀眼的七彩虹挂在东边的沙漠上。经过暴雨的的清洗,一棵棵乔木灌木苍翠欲滴,一墩墩沙蒿刺蓬郁郁葱葱,金灿灿的梭梭花、紫嘟嘟的沙拐枣花,粉丢丢的马刺盖花……开满了整个黑岗沙,黑岗沙看起来就像一片花的海洋。郭万刚看着,禁不住热泪盈眶……

十三、一個人的沙漠

黑岗沙护林站成立了,石银山担任了第一任站长。他回到家里,把事儿给老婆说了,老婆半晌不吭气,拉着脸说:

“孩子谁管?儿子是爹管的。”

他面带愧色地说:

“八步沙的时候我管不上,不都是你管的吗?”

“啥时候能回来一趟?就你积极得很,五个人呢,怎么偏偏是你去?”老婆口里埋怨着,开始动手揉发面,给他蒸馍馍。

石银山知道老婆多年来就是这样,嘴碎,心肠好。

第二天一早,场里的其他人和他一道,用摩托车捎带了生活用品用具,到达黑岗沙那间孤零零的房子。

这站长没有一点儿特殊。白天,石银山照样跑前跑后调苗木,组织民工挖坑栽树苗。傍晚,别的人回家,他住在这儿。

石银山感到没有啥,在屋外点燃节煤炉,将节煤炉的进风口对着呼呼的西北风,一会儿蜂窝煤就着旺了。将炉子提到屋檐下烧开水,转身进屋,点着罩子灯,倒水洗洗手,洗菜做饭。一个人的饭简单,葱花炝锅,半块土豆切片,一颗油菜切块,手揪面片。吃饭时,牙照例有点碜。碜了就碜吧,习惯了,幸亏没刮黄风。要是刮黄风,就不是这么个碜法。

锅净肚饱,洗碗刷锅后,将节煤炉封好,提到屋檐下。这时瞌睡虫袭来,碰锁了门,躺倒就睡,觉得这是自己从植树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这样有人陪伴的日子随着黑岗沙春季植树的完毕而结束。他得管护7000亩地的苗木,一早起来,他带着铁锹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没被风吹出来的树苗,看看四周有没有骆驼群、羊群经过,很快就走完一圈。

回到护林站里,才上午9点钟,剩下的时间怎么过?他就使劲地瞅。向近处瞅,向远处眺,把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看遍。边看边想,他觉得要是把西边的雪峰搬到这里的荒漠就好了。

他感到孤独寂寞。

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孤独,还是他十一岁的时候。那是1982年春节,恰好轮到父亲在八步沙值班。大过年的,怕父亲一个人太孤单,母亲打发他到八步沙的地窝铺,给父亲作伴。第一次住地窝铺,新换了环境,那个晚上他睡不着。大风刮得地窝铺的棉帘子来回摆动,偶尔冰冷的细沙就飞了进来,打在皮肤上又冷又痒,他担心自己被沙子埋了。好容易睡着,半夜却给冻醒来,他听到地窝铺顶上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像是不久前看过的连环画《画皮》里的女鬼在作祟。父亲在打鼾,睡得又那样的沉,他身边挂着的火燧枪就像烧火棍一样不会起作用。他感到恐惧的同时,感到了他是那样的无助,只好把头蒙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生性活泼好动,怎么能待在这地方?第二天一早,就嚷嚷着让父亲送他回家,并扬言以后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但是,许多事并不是由他说了算。后来一天天地长大,父亲总是吩咐他:

“今天我有事,去不了林场,你帮忙去。”

“你不去就算了,干啥还非要去个人,干嘛把孩子也牵扯上?”他母亲也常常埋怨父亲。

父亲每次听到这些话总是很生气,大声训斥母亲:

“别人家都去了人,就我们家搞特殊化?”

一次,他反驳说:

“你有事不能请假吗?就像我们在学校,学生家里有事或者自己有病,向班主任老师写个请假条请假就行。”

父亲乜了他一眼,不打磕巴地说:

“那是你们学校!”

他不敢再犟嘴,只在心里嘀咕着。他后来发现,其他人家也都是这样认真,无论谁家忙,治沙的活不能松懈。老子去不了,儿子顶上去。儿子去不了,女婿顶上去。

再后来,石银山慢慢想通了,自己小时度过的那个孤独煎熬的夜晚,对父辈来说是常态化。那个看似不聪明的选择,都是他们克服困难执着前行。以后每个顶替的日子,他接替父亲着手看护八步沙时,看着八步沙郁郁葱葱的林地,将脚下细细的沙粒制得服服帖帖时,他真真理解了父辈们的这种举止,并自愿地接受了一个人独处时的孤独寂寞感。

孤独寂寞的时候,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他自小喜欢唱歌,唱歌是他消遣时间最主要的方式。

尤其是晚上,沙狐狸觅食沙老鼠经过附近的沙丘,偶尔会凄厉地叫一声。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要将他和他的小屋吞噬似的。不远处走宁夏的老路上有“六个窑洞”,解放前常有剪径的强盗出没……而屋内,给他温暖的,只有昏黄的、摇摇欲熄的煤油灯光。此时此刻,为了防止自己崩溃,他就大声唱歌。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唱《红星照我去战斗》: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雄鹰展翅飞,

哪怕风雨骤,

革命重担挑肩上,

党的教导记心头……

想到黑岗沙上的树苗,他就唱《小白杨》:

一棵呀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 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想到他的父母亲,他会唱《我的老父亲》:

想想您的背影,

我感受了坚韧;

抚摸您的双手,

我摸到了艰辛。

不知不觉您鬓角露了白发,

不声不响您眼角上添了皱纹……

有时,他嫌唱原歌不过瘾,就将原歌词改成生活场景中的内容唱。他就将经典老歌《送别》的歌词改为:

戈壁滩 古道边,

荒漠沙连天;

土也黄 天也黄,

沙暴常出现。

麦苗绿 豆秧繁

风沙连根剜……

当然,他也唱别人写给他们的歌。调是当地流行的“古浪老调”的调,歌词是新填的:

当年风沙毁良田,

腾格大漠无人烟。

要好兒孙得栽树,

谁将责任担两肩。

六家老汉丰碑铸,

三代愚公意志坚……

这样,直到夜深他唱累为止。

土门镇的居民大都是陕西富平县土门的移民迁入,其乡音不改,文化之根又在陕西秦地。因此,土门人爱听秦腔,喜欢秦腔,石银山也不例外。他唱《二进宫》、《辕门斩子》、《三滴血》、《十五贯》……尤其是《铡美案》,他能用“须生”、“大净”、“正旦”、“小旦”等各种腔调,将一部剧点滴不漏地唱下去。

男腔且不说,他唱女腔时,将嗓子捏得尖细,声音激越、悲壮、深沉、高亢:

乡党六亲把我劝,

劝我上京找夫男。

跋山涉水苦受遍,

沿门乞讨到此间。

我到宫院把他见,

拳打足踢赶外边。

无处栖身古庙站,

他又差韩琦杀家眷……

他唱得很投入,仿佛此刻他就是冤情深重的秦香莲。将秦香莲悲愤、痛恨、怀念、凄凉的感情表现得惟妙惟肖。

他用筷子敲着擀面杖,一唱就是大半夜。

黑暗成就了孤独,但孤独磨砺着石银山的心智。黑沙岗每一棵树茁壮成长时,会把他的歌声留在树冠。经风一吹,就会化成另一首希望之歌。

十四、贫穷不是八步沙

2000年,郭万刚担任八步沙林场场长时,他就对其他五人说:贫穷不是八步沙。

其他人认为这是他当了场长打的官腔,说的“官话”,都不放在心上。1997年打井借的钱贷的款都没还完,这两年也就是吃饱肚子有小钱花花而已。去年省绿化委员会、省林业厅、县委县政府给他们建新场部盖了十间房,并为他们立碑记功,他们自己连会议桌凳都买不起呢。

郭万刚却把它当作一种宣言,当作一种承诺。每天早晨一睁眼,他就考虑怎么去争取项目,怎么去为八步沙林场赚钱。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2002年7月,辽河油田公司实施的西气东输一线工程试验段正式开工建设,线路要经过八步沙。苗木补偿自不必说,主要是施工完毕之后,八步沙及周边生态植被还原工作谁来干?蛋糕挺好吃,竞争也挺激烈,好几家本地及外地的国有林场纷纷出手,都想拿下这个工程。

这时,郭万刚以前从商的经验及胆识帮助了他,他一下子盯上了这个工程,向市场发出挑战。郭万刚在会议室召开“六老汉”会,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家以前没想到要这样,见郭万刚提出来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还可以用这样一条腿走路。郭万刚见大家思想一致,和大家一起总结八步沙林场的特点:

熟悉八步沙地形地貌,做起来省事。

技术过硬,自己就是好劳力、好技术员。

团结,六个人能拧成一股绳……

总结完毕,郭万刚见大家信心满满,自己更是信心百倍,当下就去武威段项目部,找到负责人,一二三四亮出八步沙林场的优势。他清晰的思路、质朴的话语一下子赢得了负责人的信任和好感,顺利地拿到了合同。

这是八步沙林场自1985年签订固沙造林承包合同后,签订的又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合同。自此,他们鼓起勇气,开始摸索着走上市场化治沙之路。

辽河油田公司的生态植被还原工程要求高,尤其是草方格治沙方式,要求在裸露的沙上划定1.5米×1.5米的方格。四边开沟,将芦苇秆横放在沟上,再在芦苇秆上填沙,将芦苇秆中间部分压下去。两头翘起来,形成“网格状双眉式”沙障结构,最后在方格中间栽上树苗。

八步沙林场职工督促民工精心施工,严格按要求操作,保质保量地按时完工。工程第二年顺利通过验收,为八步沙林场掘得了市场经济的第一桶金。金不多,但足够让他们尝到了甜头。那时,上了岁数的程海觉得自己跋涉在沙漠里,脚步也是轻松的。石银山呢,动不动就唱上秦腔:

西凉国辞别了公主玳瓒,

勒动了马头回首观。

望不见为王银安殿,

看不见鞑王在哪边

……

当然,甜头还不止这一个,他们从中学到“网格状双眉式”沙障的技术。次年,县林业局要求各林场治沙就用这项技术时,大多林场就不知道这项技术为何物,使得八步沙林场在承包黑沙岗沙时有了技术上的优势。

经验必须从实地积累。因为这项工程是由辽河油田公司负责实施,在辽河油田公司那边,使用芦苇沙障治理荒漠,因此到这边也要求用芦苇做沙障沙障。可古浪周边不出产芦苇,也没有供应,若需要得到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和乌拉特前旗等地拉。路途远,运费高,不合算。后来郭万刚经过和工程处多次协商,修改补充了合同,换为耐风蚀也不错的稻草沙障,林场才有了盈余。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八步沙林场治理沙漠摸爬滚打20余年,经验丰富,技术成熟,质量到位。有了这种优势和招牌,很多公司的生态植被还原工程都愿意交给他们去做,给他们带来挺不错的经济效益。

2003年,他们承包实施了武威至金昌高速公路两侧造林绿化工程,并承包实施了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转移支付项目、沙化土地封禁保护区建设项目等国家重点生态建设工程。

2004年,中原油田公司实施的西气东输二线工程开工建设。他们承包了过境及周边的生态植被还原工程。

2006年,他们承包治理了西油东送古浪沙漠段水土保持工程。采用“网格状双眉式”草方格治沙,被中石油评为优质工程。

2008年,长庆油田公司开工建设西气东输三线工程。他们不仅承包了过境及周边的生态植被还原工程,还远赴张掖,承包实施了西气东输三线张掖段工程。

为更能适应市场的发展需求,2009年,八步沙林场成立了古浪县八步沙绿化有限责任公司,进行企业化转型。转型后的八步沙林场不仅开始通过企业竞标国家的重大生态建设工程,还承担实施了多项县里重点防沙治沙工程建设,为林场的长远发展奠定了基础。

2015年,经12年努力,黑岗沙被“拿下”后,八步沙林场带着成熟的治沙技术,将战场转移到麻黄塘百里风沙线生态屏障建设区。承包实施了甘蒙边界古浪段麻黄塘治沙环路沿线15.6万亩封禁保护区的管护造林。

2017年,公司中标完成了祁连山山水林田湖草生态保护修复工程北部防沙固沙造林工程压沙造林1.9万亩。

治沙过程艰辛单调,这里罗列一些数据也是苍白的。其实,每一份合同对他们的工程质量标准要求近乎苛刻,让他们在思想上、在行动上不得有丝毫的懈怠,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协调完成如此大规模的植树任务的。

沙漠治理好了,如何将其利用其“生金”?八步沙林场开始了初步的探索。

他们在八步沙林区石家槽办起林下养殖场,养殖土鸡、鹅、火鸡、鸵鸟等禽类。第三代治沙人郭玺在治沙之余负责着养殖场的运转,每天他将玉米、麸皮、鲜草、草籽等天然饲料搅拌好后放进饲料槽中。林下饲养的土鸡肉质细腻,2019年春节订购出好几百只。他们又准备开办网店,以更快捷发电商方式,把这些特产推销出去。

持之以恒,不畏艰难,勇于探索。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八步沙林场甩掉了贫穷的帽子。2018年,林场的固定资产由原来的200多万元增加到2000多万元,职工的年收入由原来的年均不足3000元增加到5万多元。

八步沙林场利用多年来在市场化经营中打拼所得,疏通了治沙区的道路,架设了通讯网络。为各林区管护站配置了电脑、购买了无人机和虫情检测仪等。对林区管护情况和虫情进行巡视和监测,并对治沙工作进行网络化管理。“以农促林、以副养林、农林并举”的构想,在1997年提出后,时隔20年,终于得以实现。

他们改变了八步沙,八步沙也改变了他们。在市场化治沙过程中,他们做了时代的弄潮儿。

十五、绿色的丰碑

风沙向土门镇袭来,以“六老汉”三代人为代表的土门镇的居民以“沙洲城”为戒,吹响了集结号,以攻为守,向沙漠奋力进军。

1981年起,六老汉开始治理植被面积不足3%的八步沙,到2002年,有7.5万亩流动沙丘的八步沙披上绿装,草木葱茏,鲜花芬芳。行走在八步沙上。要是不刻意区别,你很难将它与漫漫荒漠联系在一起。

2003年起,“六老汉”又挥锹黑岗沙。至2014年,让21.4万亩黄沙横飞、桀骜不驯的黑岗沙变成林海、草海、花海,成为黄羊、沙狐、野兔、金雕等野生动物的乐园,让古浪这个藏语里是黄羊出没的地方名至实归。

2015年后,“六老汉”兵分两路,多点开花,或继续向北部沙区进发,在甘肃和内蒙古交界的麻黄塘,治理那里的15.7万亩沙漠,并实施武威市祁连山山水林田湖生态保护修复工程古浪县2017年北部沙区治沙造林工程项目;或剑指南部山区,承包5万多亩的封山育林工程,为建设青藏高原生态屏障及祁连山生态综合治理,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据不完全统计,迄今为止,“六老汉”及第二、三代,在治理完八步沙后,平均每年以1万至1.5万亩的速度,又治理了相当四个八步沙大的沙漠面积。将风沙线推到了10至20公里以外,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蛇吞象”的好戏。

八步沙造林点、黑岗沙、五道沟、七道沟、十道沟及北部沙区十二道沟一道道绿色屏障渐渐树立起来,让容纳六万山区移民的古浪黄花滩绿洲小镇,舒适地躺在绿色的摇篮里。境内的黄花滩移民开发区产业发展如火如荼,九个戈壁农业生产基地,有效带动4640户贫困户发展产业。古浪最大“羊倌”胡丛斌的黄花滩移民区兴盛种羊繁育有限公司万只种羊繁育基地,采取“羊银行—贷母还羔”扶贫模式,每年带动2000户贫困户发展肉羊产业。可以说,如果没有八步沙林场不断拓宽的绿色版图,移民们无法在这儿立足,企业也无法在这儿发展。

“六老汉”三代治沙人不仅懂得走市场化治沙造林的路子,还不断积极地反哺社会:他们在省道316两边植树,义务绿化通道;在移民区雇用农民工压沙造林,每年支出的劳务费在800万至1000万元之间;将林场耕作的很成熟的土地,按每口人1.5亩的配额,分給十八里堡乡香林寺村的一些移民,并在浇水灌溉等方面给予他们保障。

2018年,在古浪县委县政府的鼓励下,八步沙林场又开始探索将防沙治沙与产业富民、精准扶贫相结合。他们在黄花滩移民区,流转了2500多户贫困户的1.25万亩土地,种植梭梭嫁接肉苁蓉5000亩,还栽种了枸杞、红枣共7500亩。他们除了给贫困户平均一亩地300元的流转费用外,等两三年后,产业有了收入,这些土地或者让贫困户来经营,或者由八步沙林场来经营,给他们分红。平时,这些贫困户还可以来到田间打工,挣劳务费。2019年春天两个月,就有近3000名贫困群众前来协助他们压沙造林,他们也为这些群众发付了总计100余万元的劳务费。每个人平均3000多元,帮助这些贫困移民实现“搬下来、稳得住、能致富”的目标。

上述种种,让八步沙呈现出一种令人振奋的气象。

这种气象不仅仅表现在他们将肩上的社会责任和主人翁的心态结合起来,积极地从事自己平凡的本职工作;不仅仅表现在植树种草成功治理沙患,也让自己的生活生计得到改善;不仅仅表现在他们种植了多少树,治理了多少沙漠,更彰显了他们坚守信念、团结协助和勇于担当的精神,更彰显了他们传承和发扬这些精神的难能可贵。

郭万刚曾作诗曰:“沙枣花棒苗健壮,破土已闻漠花香。”八步沙林场不断放飞梦想,治沙造林的步伐不断向前推进,在大地上竖起了一座绿色的丰碑,美丽了家园,也美丽了自己。党和政府历来惦记着他们,将无上的荣誉颁给了这些令人尊敬的英模们。2019年3月,八步沙林场“六老汉”三代人被中央宣传部授予“时代楷模”后,中共甘肃省委、武威市委、古浪县委发出关于学习八步沙六老汉先进群体的决定,号召各级党组织和广大党员干部学习他们勇挑重任、护卫家园的担当精神,学习他们不畏艰难、实干苦干的拼搏精神,学习他们勇于探索、唯实创新的进取精神,学习他们矢志坚守、接续奋斗的愚公精神。

面对纷至沓来的鲜花、掌声和各种荣誉,八步沙三代治沙人没有自我陶醉,更没有自我迷失。今天在庄严隆重央视大厅的聚光灯下,明天回家便换上工装依然拿起铁锹出现在风沙线上。他们不喊口号,不唱高调,用实际行动诠释着生命的最高意义,为自己,为他人,为子孙,治沙不止,绿染大漠。他们质朴得像八步沙上的沙枣树,其貌不扬,但花香四溢。

没有荒芜的沙漠,只有荒芜的人生。郭万刚曾经印制过一张名片,背景是一幅绿茵茵的生态家园图:蓝天如洗,雁阵轻翔,树木葱茏,鲜花吐蕊……这正是他们不懈追求的美丽梦想!

十六、总书记来到八步沙

2019年8月21日,在甘肃考察调研的第三天上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古浪县黄花滩生态移民区。走访了解了移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情况之后,深入八步沙林场,实地察看八步沙治沙造林、保护生态等情况。

前两天的一场秋雨,将万物洗涤一新。这天,雨停,天空中铺着薄薄一层云,空气湿漉漉的,沁人心脾。

总书记身着藏青色便装,兴致勃勃地信步在八步沙林场的碾轱辘沙区,一路询问所看到的沙生植物的名字及生长时间,身边的郭万刚则一一进行解答:

“围着水堰的是红柳,新补种的,才栽下两年。

“高高的淡灰叶子的是柠条,栽下十年了;柠条下面是苦豆,开白花,多年生,很耐旱。

“满沙地直挺挺立着的,俗名叫马刺盖,学名叫大蓟,叶片皱皱得像学生娃做手工用的瓦楞纸。边缘布满刺儿,开花的时候,一大片粉嘟嘟或者蓝盈盈的花,很好看。

“沙窝窝当中最粗壮的那棵是榆树,快四十年的树龄了,是第一代‘六老汉一开始治沙时种的……”

习总书记一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八步沙独特的自然景观,一边听着郭万刚的叙述。就近登上一座沙山,远眺苍莽逶迤的祁连山和山下八步沙林场护佑的土门小镇。

碾轱辘沙区是第一代“六老汉”造林治沙之地,八步沙得名也与碾轱辘沙区息息相关。八步沙东边有座山叫祁家煤山,那里煤层浅煤层薄,适合个人进行采挖。以前土门的居民烧煤,要穿过八步沙,人背驴驮运回家。人们去的时候,只要带上两个七寸大、寸半厚的锅盔,那里的煤块随你驮随你背。机会难得,人们将驴驮的口袋、人背的背篼都装满煤块。可是到八步沙,因为这儿的沙粒比其他地方的细小,背驮的东西重,陷得就更深,人们一步一陷,一步一“跋”。那时候,八步沙上一棵树也没有,沙丘比现在的还要高大,尤其到碾轱辘沙里,人和驴又渴又乏走不动,只好把口袋和背篼里的煤块倒掉三分之一,再走。出了碾轱辘沙,人和驴都精疲力尽了,但前面还有沙要涉啊,只好再倒掉三分之一。三番五次地倒,回到家里,背驮的煤块就只剩下三分之一……

习总书记听得很认真。当他听到郭万刚说八步沙的沙粒比其他地方的细小时,便蹲下身子,抓起半把沙子,仔细地端详。

郭万刚见习总书记是如此地平易近人,就跟他聊起“六老汉”治沙的经历和心路:

“我们第一代治沙人治沙,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时候没有其他收入来源,谁家都指望着一点儿地吃饭呢,如果田地让沙漠占了,人们就得饿肚子。‘六老汉抱着这样的想法,毅然走进沙漠,开始压沙造林。三代人、几十年坚持下来,现在八步沙周边的风沙小多了,环境好多了。尤其2010年以后,刮黄风的次数少了,级别低了,降雨量也多了。”

总书记听了,称赞道:

“在沙漠里坚持造林几十年不容易,你们‘六老汉三代人是当代愚公、时代模范!”

这时,习总书记听人说林场的职工们正在附近补压草方格,就徒步去看望他们。八步沙“六老汉”三代治沙人和其他职工远远看见总书记过来,既紧张又激动,放下手中的工具,一边鼓掌欢呼“总书记好!”“欢迎总书记!”一边兴奋地迎上去。习总书记伸出温暖厚实的大手,紧紧握住那一双双粗糙有力的手,将党和国家最真挚的关怀一一送给这些埋头奋战在风沙线上的治沙人。

习总书记打量着这一张张被太阳晒黑、被风沙吹皴的脸庞,深情地说:

“八步沙林场‘六老汉的英雄事迹早已家喻户晓,新时代需要更多像‘六老汉这样的当代愚公、时代楷模。我们要弘扬‘六老汉困难面前不低头、敢把沙漠变绿洲的奋斗精神,激励人们投身生态文明建设,持续用力,久久为功,为建设美丽中国而奋斗!”

总书记的话犹如春风化雨,深入众人的心头,大家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总书记走到大伙治沙的现场,指着压好的草方格,向郭万刚等人询问草方格的一些事宜:

“草方格要压多宽?”

“每亩草方格的成本是多少?”

“草方格中大多栽植什么树种?”

郭万刚给总书记做了详细解答,并拿起一把开沟犁,给他进行操作示范。

习总书记观察了一下,接过郭万刚手中的开沟犁,学着郭万刚的样子,腰部发力,胳膊使劲,腿脚进退有序,娴熟地犁开一道长长的凹槽。石银山见状,抱来稻草,均匀地横摊在凹槽上。贺中强则提起铁锹,铲挖起沙子,一锹挨一锹压在稻草上面——一条合格的草方格经线在眨眼间完成。

白發苍苍、银须飘飘的张润元在一旁看着,不由得赞叹:

“习主席的体力好啊!”

习总书记听见,一边开沟,一边微笑着答道:

“这点体力还是有的。”

干了一阵,众人怕习总书记累着,从他手中接过开沟犁。总书记走上沙丘,见从脚下直到天际层林叠翠、绿草如茵,脸上再次荡漾起满意的笑容。回过头来,他对簇拥在身边的八步沙林场的治沙人真诚地说:

“我们国家有这样三例造林绿化的典型,一个是塞罕坝,那是国有林场;还有一个是库布齐,在内蒙古;再就是八步沙‘六老汉三代人治沙群体。只因为有了你们的坚持,治沙造林走在了全国的前列。你们带了好头,应该向你们学习!”

这些外表粗粝的汉子们,听得习总书记讲的这番话语,心潮澎湃,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习总书记回过头来,对郭万刚说:

“咱们八步沙林场今后有什么打算?”

郭万刚略加思索,告诉总书记:

“经过多个林场的共同治理,我们古浪县北部的沙区快要绿化完了。现在南部祁连山区的群众经过异地搬迁扶贫,大部分搬迁到各移民点,他们耕作居住的田地和宅基地就空闲下来。县上筹划对这些荒山进行生态修复,我们林场打算到山上治沙造林。”

习总书记一听,抬头看看远处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再看看脚下的八步沙,很高兴:

“好啊,我们要祁连山生态环境问题得到整改整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们要实现从富起来到强起来,就要把生态文明建设当大事来抓,加强生态环境保护,构筑国家西部生态安全屏障,建设美丽中国!”

习总书记上车返回,向大家挥手再见。大家也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目送载着总书记的那辆中巴渐行渐远……

总书记离开了八步沙,并不意味着八步沙的故事结束,而是标志着一个新篇章的开始。在构建“北方防沙带”时,八步沙林场“六老汉”三代治沙人在植树压沙实践中,成为时代楷模。这让我们坚信,在建设“青藏高原生态屏障”时,他们定然不会辜负习近平总书记的期望,为建设美丽中国,为实现中国梦,打造一部八步沙的祁连山生态环境修复的样本!

责任编辑 阎强国

猜你喜欢
治沙植树林场
去植树
进军沙漠:新中国的治沙人
植树真快乐
The Last Lumberjacks
林场起火了
湖北3家林场入选“2019年度全国十佳林场”
塞罕坝林场向世界诠释“美丽中国”
植树
春天到了,植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