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抓不住的手

2019-11-11 13:35时磊英
金山 2019年10期
关键词:二姑侄子监护室

时磊英

侄子龙振车祸住进重症监护室的22天里,我未曾离开过一天。每一天,我都为他的灾难悲怆揪心,为他的稍微好转喜极而泣。

鉴于在重症监护室里工作的有我的一个闺蜜与一个好友。有了这层关系,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对我网开一面——让我去探视病中的侄子。那段时间,我是所有亲属当中探视次数最多的一個。

前四天,每每看到他凝血斑斑的脸、血肉模糊的伤口、回天乏力的神情,闻听他声嘶力竭的喊疼声,我的内心就刀绞般地疼痛。然而,面对神智清醒的他,我依然对他的康复满怀信心,甚至信誓旦旦地对前来探视他的女朋友说:“放心吧!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看到一个健康的时龙振!”我们全家都期盼他能一天天好起来。每一次探视他的时候,不善言辞的我,总是努力地抑制着盈满眼眶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很多激励他活下去的话,以安抚他受伤的心灵,给他生的勇气。

他没有呼吸之后,就上了呼吸机。看着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喊疼。自从他住进Icu,悬挂着的吊瓶里的液体就不停地注入他的身体,那些我知名的、抑或是不知名的药物在他的血管里游走,为他驱除病痛,帮助他恢复意识。他病床床头的墙上,电脑荧屏上显示着红红绿绿变换着的他的生命体征指标,那“滴滴”的声音把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每响一声就仿若是用蘸了盐水的鞭子猛烈地抽打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一下,一种无以言说的疼痛与悲怆令我颤栗不已。

龙振微闭着黑紫色的“熊猫眼”,身上、嘴里、鼻孔等处插着四五条管子。这些平日里萎缩盘踞在墙角的东西,在接触了带有他体温的血液、尿液之后,像是吞服了兴奋剂的人一样,顿时有了强大的附着力,蛇一样地在他身上盘绕蠕动。以他平素桀骜不驯的个性,以及做过武警的强健体魄,他怎么会容忍那些软巴巴的东西来欺负他呢?然而,已经没有呼吸的他只能任凭那些管子在他身上盘绕着为所欲为。

龙振没有呼吸的日子,依靠呼吸机的机械运动帮助他肺部的扩张,依靠大量的药物调控来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指标。他的伤口在愈合,头发、胡须、指甲等都在生长。我们感觉他的生命还在,一家人的希望也在。

每一次去重症监护室探视他,我都径直走到他所在的4床。每当那时,我都感觉偌大的病房内,只有他自己躺在白被单、白被子的病床上,而病房里的医护人员、病人、病床等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躺在我面前的孩子,非我所生,住院期间,我却对他倾注了我全部的精力与深情!想往昔,我对他亦是尽心尽力。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是我带着他的母亲去做孕检,可能那是我们姑侄之间最初的交往。他上学时,调皮捣蛋的他一次次地转学,是我为他托关系办理转学手续;开家长会,是我代替他的父母去参加家长会;老师请家长,是我代替他父母去应对;他调皮捣蛋的时候,是我来管教他,他当时那瞪着眼睛敢怒不敢言的情形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后来的当兵与就业也是我一手办理的……我愿意无怨无悔地为他倾情付出,不图任何回报,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只希望他能在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我回到娘家,他能扶我坐下,给我倒杯开水,我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愿望却是那么地渺茫!

每一次去看他,看着完全靠着呼吸机来扩张肺部维持呼吸的侄子,吸氧机里的水“滋滋”地叫嚣着,我抓抓他的手,握握他的脚,盛夏的季节,他的手脚却冰凉——那是一种脱离生命的寒凉。我的心里顿时泛起深深的悲怆:一个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面对灾难竟然是如此的束手无策又无能为力。人,很多时候,一如待宰的羔羊。

我轻轻地握着他那双无动于衷的手,禁不住泪如泉涌。不知情的医护人员与一些病人家属都误以为我是他的母亲。

那是一双柔软娇嫩的手,那是一双好看得如同妙龄少女般的手,那是一双我二十年来都没有触摸过的手。仿若还是在昨天,躺在我面前的孩子还是一个婴儿,他的那双手还是婴儿的手——柔柔的,软软的,嫩嫩的。我抱着那个婴儿,就是那双娇小的手轻轻地抓着我的头发,抚摸着我的脸,咿咿呀呀地给我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与我对话。仿若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一晃而过,那个婴儿历经风雨后,摇身变成了一个大男孩,一个武警退伍兵,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汉。那双曾经的婴儿之手也变成了一双坚韧的大手——一双握不住未来的无奈之手。

正是这双手,提笔写字,握抢训练;正是这双手,在部队训练时曾弄得血肉模糊、老茧横生;也正是这双手在电脑与手机上码出一行行温馨的文字与我对白:

二姑,我想你了!

二姑,我给你做儿子!

二姑,等你老了,我孝敬你!

二姑,谁欺负你,我替你出气!

二姑,送我一本新书呗,好让我炫耀一下我有个作家姑姑。

握着那双手,回昧着那些亲切暖心的文字,不知不觉问泪水就溢满了双眼;握着那双手,我才知道他对我们来说多么重要!只有他才能延续我们时家的血脉。握着那双手,我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非我所生,却早已融人了我的生命。握着那双手,我只想对他说,我不用你做儿子,不用你孝敬,更不用你出气,我只想让你好好地活着,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后来的探视中,他一次比一次更具有遗容的迹象。

那是6月17日的上午,医生再一次给我们下达了病危通知,说龙振挨不过夜晚。我当即决定再去探视他最后一次。弟弟、弟妹都太悲伤,放弃了最后的探视机会,我和姐姐穿上隔离衣,披挂上阵。

那是我最后一次抓着侄子的手和脚,他的手依然还是那么的柔软,裸露的肩部与双手、双脚依然冰凉。我和姐姐边哭,边抚摸孩子的每一寸肌肤,多想用我们37度的体温暖热那个可怜的孩子。被子盖着的身上还热乎乎的,我给他拉了拉被子盖住了肩膀和手脚。那张土黄色的脸,完全成了遗容的模样,撑开那青紫色的“熊猫眼”,散开的瞳孔早已凝固,不见了往日的澄澈与机敏……这哪里是我那个健康、活泼、机智、英俊又洒脱的侄子?

面对安静地躺在那里的孩子,两个亲姑母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却早已伤痛不已,泣不成声,泪流成河。

“振小,你醒醒吧!姑求你了!求求你醒过来吧!……再不醒你就没有机会了!投一次娘胎不容易!家人都没有放弃你,你千万可别丢下家人……”我和姐姐边哭边对他倾情诉说的同时,我的右手抚摸着他的头、他的脸,左手抓着他的左手。正当我想抱抱他的时候,蓦然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十分清晰地触碰到了我的手。

“龙振活了!龙振活了!!龙振活了!!!……”那时,哭得泪人一样的我完全忘记了置身于众多病号所在的Icu重症监护室,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大声叫喊起来。

在那之前,我们从来不承认他死了。可当我无意识地喊出了“龙振活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在我们内心深处,早已明白他已经死了,而且死了17天之久,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承认、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这个事实罢了!

我的叫喊声把病房内所有医护人员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龙振的专职护理跨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我道:“姨,您别害怕!”

“他活了,他真的活了!他的手动了!医生,快来救救他吧!”我边喊边用祈求的目光逡巡值班医生。

“姨,他的手指没动,是我给他套血样饱和度探头的时候触动了他的手指,碰着了你的手。”小护士依然搂着我轻轻地安慰着。

那时,我没有害怕!真的没有害怕,只是激动,太激动了!我多么希望我侄子的手指能动弹一下,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下。

可那也只是,我永远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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