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十年（组诗）

张作梗

扬州初雪

初雪恰若梵音静落。

在扬州，时间多么不经用啊——

今天，晨游瘦西湖，温一壶酒，

在船上翻阅《扬州画舫录》，

几百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怀念杜牧诗里豆蔻梢头的初雪，

它落在画舫录里的任何一页都娉娉袅袅。

我怀念今天的初雪里，

有寂静的欢愉。

船轻轻摇晃如

一棵被雪花镂空的树，

摇晃着画舫录里的扬州——

我记起广陵散里有一架古琴弹奏着我的

前世今生；我记起扬州一扇古老的

户牖里，有一个深居简出的

现代女子。

今天，坐在一艘扬州画舫里，

我饮着浪荡子一样的酒，

好薄幸的酒啊……

就仿佛我舍船登岸——去到初雪里，

把第一行脚印献给了初雪，

又把初雪卷起来，

献给了从画舫录第五十九页

走出的你……

蜀岗的梅花开了

蜀岗的梅花开了。

春天一下子有了许多去处。

甚至古运河里，也涌出了踏青的古人。

我远远地看着。错落参差的郊外，

扬州渐渐有了分野——

古人长袍飘飞，嬉游婉转，

或折柳，或扑蝶，或酬唱、互赠梅花……

而宋夹城一带的现代人，

匆匆穿行于花前柳下，

拍照、录像、视频……

精致的野餐飘出广场舞油腻的味道。

蜀岗的梅花开了，

春天一下子变得臃肿又拥挤。

我朝扬州的反方向走去，

也许，那儿有一个古代的酒肆等着我。

夜宿天乐湖遇雨

雨加重了饥饿感，

仿佛雨声是另外一只蓬松的胃。

“有时是酒不够，有时是酒杯不够。”

关掉灯，而夜色愈发明亮。

桂花的香气被雨吹落到湖中，枝头空如

新房。还有哪一条路没被雨水带走？

在明天即将启程的旅行中，

我是否会选择一种天上的出行方式？

我有意忽略这个异地的午夜，仿佛在

拉开的抽屉里塞进不安。

空气中有今晚要做的梦在走动，透过雨声，

我几乎看见那个梦穿上床前的

拖鞋，就要越过门，

去关闭走廊上那盏摇晃的灯——

然而这躺在床上的身体，是此刻

梦游的我还是梦游回来的我？

我想起布兰臣美肌园里的三千棵桂树，

一夜在雨中走失，桂花如泣如诉，

而他去到彩云之南，幻想采摘到灵芝草。

这雨，这雨中的天乐湖，

整个夜晚都是乡村的，

——尽管来此夜宿的全是城里人。

有必要修订一部雨声中的草木之书吗？

我慢慢进入梦乡像回到早年的湖北之夜，

那儿除了蛐蛐给梦缀着花边，

就是无始无终的雨水，

敲打着母亲床头的灯火。

扬州的雨

1

雨跳进我的身体。雨说，

这扬州的雨，

能纺出湖北之线吗？

雨继续说，“我不知何为破碎，

但我知道你的身体需要缝补”。

2

雨继续跳进我的身体，

仿佛我是一个水缸。

我终于明白，何以一见到

陌生的人和物，

我就止不住像水一样摇晃——

我摇晃着行走。

我摇晃着思考。

我摇晃着看世界。

我摇晃着，要把扬州固定在

我摇晃的认知上……

3

现在，雨不是从外面，

而是从内里向外下着——

它们抽离我，

仿佛一根根身体纺出的线，

缝补着破碎的扬州……

4

我敞开的身体，

装过湖北的云朵（多么像线团）

现在，它开始盛装

扬州的雨。

雨跳进我的身体。

我阴郁像雨，

透亮又仿佛雨珠——

好在江南多雨。

扬州有酿造忧伤的传统工艺。

冬夜古运河边漫步

1

风吹着河边的芦苇。

几只水鸟像我栖宿在苇丛中的思绪，

扑棱棱惊飞。

远处，有人在月亮上摇船。

2

村乡的篱笆漫过河堤，

与河水以及夜的流动搅在一起——

借助一个不证自明的旋涡，

有人在天上赶路。

3

是哪一阵风，把我吹到此刻的河堤上？——

多年前，是否有另外一个人，

怀揣一座坍塌的寺庙，

走在这段相同的河堤上，和我一样

内心不断漫出村乡颓败的篱笆？

4

月光下，河水像一个寂静的叙说者。

而波浪在记录。

5

回转身来，

尘世安寂，

河的下游是无边无际的夜——

星空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