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

2019-11-12 15:37刘白羽
鸭绿江 2019年21期
关键词:马车儿媳草地

刘白羽

……我在没膝的草地上,乘着马车前进。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丰腴的地上走过。马一面走,一面自由的嚼着草。太阳很柔和(因为夜晚落过雨,)于是这草原显得十分耀眼,如同极腼腆的女人,深厚,整洁,富有生命力。天边一朵朵小的云彩发亮着;草地上伸出一朵朵紫色的花朵也发亮着。一种土地,阳光与草的气味混合的如同淡酒。忽然水泡里一只野鸭扑剌剌的,在我头上绕一匝飞了;嫩黄色小鹰低掠着草地飞翔,好像时刻都要停止。

草原是这样无尽无休,像海,但是它雄壮,浩瀚而不寂寞,草原似乎永远复杂,神秘。

我们也穿过很多泥泞的地方。

小马夫把草帽堆到后头,急速的扬着鞭子,——鞭子弧形的闪动着,马奋发的似乎要跌倒,又挣扎跃过了。他不喘息,不喷气,而抬起一只后腿,踢着一种尖嘴的蝇子,这种蝇子甚至也常常刺痛我们的脸或者手,而让你感到讨厌;也让你感到这是春天,甚至中午有些枯燥的热风了。这样不久,我就给一阵什么音乐声音催眠似的瞌睡起来,左右摇摆着,但是心中觉得“……我没有睡着……”直到这两轮马车突然停止,我睁开眼,面前是草地中间的一片空地,有一只白色的狗好奇的立在车轮旁边望着。

“你不渴吗?……马可是渴了!……”

瘦小的马车夫和另一个车夫开着玩笑,跳下去从井里汲清洁的水给马饮。

我向一间用草搭的卖茶小棚走去,那小棚——因为早晨铺上的叶子晒干,晒细,不能遮着日光。可是一个在酱紫色脸膛上有着那样银色头发和胡须的老人张罗我,和他坐在一根低矮的板凳上。他穿着一件稀布的短褂,比他的笑容更清楚的是他的沉默。我喝了两杯水以后——才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案子的一头上,她刚才好像是湾着身在烧水,甚至用嘴吹着火过,现在我才清楚的看到她,第一个印象是她想跟我说话。我又去喝水,不久,我又看她,奇怪,第二个印象还是她想跟我说话。

这时,突然她就说了:“我们分到一垧地。”

好像刚才我曾经问过她似的。不过,她确是早就耐不住了。她像对自己亲戚一样,她得说出在她们之间已竟发生了一种大的事——神妙,奇异而又幸福的事,……

她的大胆勇敢,让我永远记住她。

她是一个纯粹满洲型的青年女人,扁平的头梳着一个圆髻,细而又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薄的嘴唇,有一点微皱,像是常常在微笑,因此也就有点美。她穿着白布的长袍子,皮肤是发黄的。立刻,她要求原谅似的,用眼睛望着老人,两眼光好像是说:“真是……啊,我又先说了!”

老人,给我问了一句:“好呀,一垧地吗?”

他点着头。

我又问的时候。那女人又在怂恿似的笑,笑得细长的眉毛展开来。

“是呀,”老人沉重的声音“……我们不是洮儿河的人,我们是锦州人,……”

“姓金。”女人说。

“是呀——锦州。”充满怀旧的语气,老人的话又断了。他动手取一些枯草去烧水,女人忙抢着去做饭了。

我的同伴,一个麻脸穿军衣的人催我走。我却不能遽然离开这一小块空地似的,好像一张电影刚看一个开头,刚接触到一种英雄的暗示。我在这个曾经十几年是灾难的海里,变成一个情感最易波动的人,我常常觉触到一种气质,它深厚,雄健,富于情感,有诱惑性,但最大的特点是真实。不过我还是坐上车去,想着那个女人,——她身材苗细,甚至让你觉得她软弱。可是在五六百码远的地方,突然一阵冷风从草原上掠过,原来在我们休息的时候,多变的草原气候潮湿而低垂起来,雨点立刻暴跳着打我们,——地平线上暴跳着尘雾似的,发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色,这时我的同伴环顾各处……熟悉草原路径的小车夫却把想跳的马扯转,马就又向那块地上驶来。

那女人头上顶着一片布,用两手张着前面,——正在路上遥望我们。

“回来吧!回来吧!”

她热心的招呼着,我跳下来,看到雨顺着她脸颊往下流。

这时草棚空了,老人大概刚刚走回家去了。草棚遮不住雨,可是马车可以张起雨布,他们就留在那里。女人却让我到她们家去,她用各种鼓励的话,希望达到目的,我便也学着她,把一件上衣顶在头上,跟在她背后,朝一条斜径走去。这时她又谈起那话来:“你回头就要看到我们一垧地……我们的房子不好!(她不是用着涩语气说)可是躲躲雨还行,……若会主任那天量好了这一块地,走到我们门口大声骧:‘老金家!这就是你们的地!’那时他爷爷都哭了,因为我们没有地,……你也许不知道,我们没有地;他爸爸就跟去看了四至(地界四方所至之处叫‘四至’),他回来,一夜没睡,就是抽烟,我说:“你这是怎么啦!”可是我也睡不着,半夜,他拍拍屁股走了,——我就悄悄跟上,他是老实人,可是他怎么变得这样,哈,他可一下跑到村政府里去……

正这时,我听到牛的鸣叫,闻到一种烧焦的高粱米气味。一个模样和他一样的小女孩,伸着两手从对面跑来,递给她一块麻袋片,她把麻袋片给我,我拒绝了,她也没遮,就抱了小女孩跑过一个草垛去,——我看见一只有红顶的鹅,站在屋檐下一只半破的筐子上,……雨下大了,……

我在那屋门口,又看到老人,他张罗我烤衣服,我不烤,我坐到他们的炕上。

阴暗,狭小,污秽,——在炕的上空横着一根粗木桅,系了绳子,吊着一只元宝形的木摇床,一个小孩露着深红的脸在里面睡眠。苍蝇落在绳索上。

外面草原上,似乎正在进行一种神话中的雨神的交战。风云雷雨,轰然齐鸣,让我想到如果黑夜,是多么荒凉,可怕。电闪是银白色的——镁光一样的闪烁,摄人魂魄;雷声由近而远,仿佛在向地平线那面追逐去了。此时,雨已小停。我要求去看看她们的土地。老人叫儿媳领我去。他独自一人,在外面草垛旁观望天气——像在等待什么,……我走了不远,就看到一个精壮农民,赶着一只红色一只白色的瘦马,努力曳着犁,在潮湿的土壤上耕种,一大片土地,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这时,这个人的影子,衬在背后原野上一片从阴云中漏出的金光上,似乎充满新鲜、愉快。突然那女人喊叫:

“喂——爸不让你耕那胡桃树旁边的树呀!”

“留着作什么嘛!”他像耕起兴趣似的,不忍遽然撒手。

“你留着!”哀求与命令混合的语气。

这样,那男人过来了。女人牵马回去,在她的瘦肩上掮着犁。我和男人谈起来。

“我们十年前在锦州,一日我给抓了劳工,修街,上千的人都抓了劳工。爸给抓去给劳工队烧饭。这时候,修街的把我们房子平了,又来了日本开拓团,把我们的一天(每日十亩)也占去了。这许多事都是接连几天里来的,我们就什么都完蛋了。我给磨得失去人形,她一见我就吓得叫起来,爸是故意不看我,从那时他添了个毛病,就是摇头,一生气就摇头,他天天吃不上饭。饭做好,就给劳工蝗虫一样一吃而净,他就没有吃的。有一天,我突然说:‘爸——咱们走吧,趁这两天下雨。’走那去?那里有活路?谁也没想,那时我整天想着在中国时候的日子,苦也苦,到底还不同。这些小鼻子(日人)就不拿我们当人,当牲畜,牲畜也不如,反正得逃出这地狱。那时雨也下得不小,是秋天,连阴天,——这晚,半夜,爸走到雨地里,忽然不见了,我到处找,找不着,心里一动,他也许到地里去和母亲的坟告个别吧!……我就黑天摸地的,踩着泥泞往那里去,还有一段路,突然“拍拍”两声尖锐的枪声从头上过去,像火蛇,妈巴的!一定是开拓团打的,发现我了,我赶紧爬下,半天,突然看见爸在我前面急急忙忙的走,身上背着一个不大的麻袋包,我才放心,也没言语,就跟着他走。这天天没亮,我们就往西钻,钻到这草地里来。

“他背的什么?”

“他不愿把母亲的骨头丢在那里,给人铲掉。后来才知道那枪是朝他打的,不是朝我打的。现在——你看,这块肥地,是小鼻子占过的地,现在政府说:分配敌伪土地,我们还不信,想那里有这个命运。那一天真的分了满满一垧。那晚上,我就找村政府主席去了,我说:‘你瞧,我种什么好呢?你们给个意见,叫怎么做就怎么做!’从那天,我就跟别人家换工,这几天人家这几匹牲灵,轮到该我用,我怕误了春时,下雨也想耕完它。”这样说时,我看他转头,又去欣赏他那土地。黑色的,浇了酱油一样的土地。

这时一片澄黄透明的亮光,突然闪眼的,照得草原发出尖锐的蓝色。

一个人赶着一小群灰白色的羊从小路上走过去,用欢唱的调子向这男子招呼:

“金大哥,地耕好了吗?明天我帮你忙呀!”

“现在真是可怜穷人呀!”

这时我若有所悟的明白了,那个女人为什么对我们这种从城里来的,穿着政权工作人员灰呢制服的人会这样关心,亲热,这种亲热把千百年历史上封建的拘束都扫得干干净净,她总以为应该替这些人尽力才安心。这时我听到我的马车夫在喊,马在清新的空气中“突噜噜”的啸叫着,我刚要起身,忽然,我瞧见那老人,身上背着一只小麻袋,手上拿着一只锄头,儿媳悄悄在后面跟着——从她那完全不注意我的眼神,我预感将有什么严重事故发生了。老人径直走向胡桃树下,掘起剩余的一小块未耕的空地。因为渐渐掘深,他跪下一只腿去,儿媳要求几次掘,都遭拒绝了。儿子也只是站着背后。这时我悄悄走过去,儿媳向我暗示的点头,我也屏息不语。很久以后,老人跳下去,试试深度,满意的爬上来,突然他的酱紫色脸膛上那白色的眉毛紧紧蹙起。他谨慎小心,像怕把病人惊醒似的,抖着那麻袋的底,揍到空洞边沿上,轻轻倒下去。这时我突然瞧见儿媳在哭泣,很伤心的抽搐着双肩,握着脸。我想:“这麻袋背了几年呀!……”

这时,阳光璀璨,把胡桃树干,照得一根根红珊瑚似的,好像透明起来,那样可爱。

我那个小马夫,发狂在喊我,我只好从这里走开,我发现那女人跟了我来,她埋怨我不吃了饭走。她好像是说:一切的招待不过从此才开始似的;是的,她的一切都是才开始的。我走上马车,回头看,她一条细细的白影子还在那里,风似乎把她的衣服吹得飘拂着,——而那小风,草原上的小风,是多么欣快啊。这一次,我像刚刚参加了一次葬仪,不,快乐的喜事,才回来。我们的马车,一直走到月亮上升到那石绿色的天空中,才到达白城子。

(本文按照原文重排,保留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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