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往哪里

2019-11-12 15:37
鸭绿江 2019年21期
关键词:念念酸枣

梦 野

人是村庄的主宰,但着魔似的,总被时光掏空。在农历里“滑落”的一个个村庄,重重地摔在坡洼,再也找不回属于它的节令了。

一路上,放着哀乐,我沉闷了许多,直到麻绳拧就的小路将小车喊停。我背起烟酒,提着凉菜,念念拿着一些零碎的东西,激昂地指着下方说:“这就是王庙村,我的故乡啊……”我看见山底下,炊烟向我们招手。我问念念:“你不是说这个村没有人吗?怎么还有人生火?”他叹了口气:“唉!这次因为母亲,老家的人先前回去准备了,修路、扫窑、烧炕、糊窗、打坑……”念念是广东高校的一位教授,他对和我一样背着酒的想想说,你想不到这就是养育我的小村吧。念念在路上不住气地说着王庙村,有着偏僻乡村一样的贫穷,不一样的是神秘。作家是人民的心声。他叫我俩深入体验,在各自的艺术领域里,在时代发展的“夹缝”中,看到人们内心的呼告和生活的隐痛。

念念这次奔丧,心情分外沉重,母亲大病缠身,他曾接母亲到北京治疗,却回天无术。而他的父亲,多年前就失踪,不知道是否在人间。春节休假,我往返在小城和故乡间,同样是很忙的。接到念念的电话,我像是接到一个“指示”。友谊就是一颗心,在两个人的心房里。我和想想十分干脆地答应了,陪他去做出殡前的一些事情。

春寒料峭,我感到有点冷,刚走了一会儿,天气不满似的,发起小脾气,扬起了黄尘。比不上惊蛰过后遮天蔽日的风沙,但也得不时地以手遮眼,接连地缩着脖子。我已习惯了,想到儿时在老家,黄风整夜拍打窗棂的声音,那是春姑娘在唤醒大地。

天气像换了一个人,迷漫的尘土,一会儿就“隐身”了。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昏睡的村庄。站在村子的最高处,我像个摄像机,王庙村就从远到近跑入“取景框”,“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半睁着眼睛,有些疲惫。毕竟在同一面山坡,我只看清一大院的住处,其余的只模糊出个大概。念念看到中院转悠的人,老远打起了招呼:“喂——七爷爷!”“噢!是念念回来了……”老人重复了两遍,越说越高。“焦距”近了,一条狭长的牛车路,直趴上去南寺村的山顶。对面不种庄稼的斜坡上,衰草连天,几棵岑寂的老榆树枝干凌乱,神情冷清,呈消极状。站到一处院落的窑顶上,面对王庙村,我看清了它的全貌,起起伏伏、重重叠叠,给人一种“苍苍天无边,茫茫野无沿”的感觉。全村有十几个大院,这一院因丧事“人声鼎沸”,其他大多是“铁将军”把门,有的竟没有大门,有的连窗户也没有,有的窑皮掉尽,放着干草、板车、农具、躺柜、朽椽、破瓮、烂盆、碎碗,还有更多的,在时光的叹息中“轰然”倒地。偏僻的乡村而今杂草丛生,往昔鸡鸣狗吠的“家园”已经走远。沧桑的那番感受外,我陷入沉默,想到我“沦陷”的故乡,若干年后,人去村空,墙塌院烂、山荒河枯,被人遗忘的村庄谁是主人?

村子两侧的地畔,长满了酸枣树,染红过秋天的酸枣孤单地蹲在枝头,没有人去摘,守望着一个个失散的季节。最引人注目的是村子东西方位的酸枣树旁,有两个活灵活现的“狮子”,高大威猛、气势逼人,斜对着以“威镇全村”。看着它们,我有种宿命的精神无法皈依的感觉,又想善良的村人,当时也许有祈求护佑的“事实依据”。

给念念的母亲点过纸后,录音机换了新电池,嗓门更高了,山谷也显得更加肃穆。“开饭喽——”他大嫂端上来新蒸的馍馍,我们基本没动,吃我们平时很少见的扁豆稀饭。放下碗筷,我们赶紧动身,等太阳在云层里跳出,准备工作就大抵结束了。歇了一会儿,念念邀请我们到村子附近“观光”,问我和想想上山还是下沟。我想上山,想看看时而被雨水抛弃的裸露的山峁,感受生命深处的那种苍凉与凝重。想想说下沟,沟有意思,怪怪的,他经常做梦,在崖上跌下,吓得醒来满身是汗,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想想从小生活在城市,感到山沟一直在他的生命里。我干脆说:“好!就听你的,走得不舒服了,可不要怨我们……”

大沟小岔仿佛停止了生长,“贫瘠”得令人只想起一样东西——死亡!来得不是时候,我没有看到解冻后的缓缓溪水,泛青的给人希冀的草地;没有听到燕子飞舞的欢唱,布谷彻夜的歌吟,也在情理之中。满心的冷清、寂寥和悲凉过后,我敬服农人修路于崖畔,耕作于原野,疼痛藏于内心的坚毅。他们有着土地的“承载”,在精神的标高上,无疑是惊天动地的,令我想起西西弗斯神话中,那位不停推着石头上山的受难的国王。

接近沟底时,念念和我们看见一眼枯井,井边乱石突兀,枯草遍地。他说这儿曾出现过一条蟒蛇,“轰隆——”一声炸雷,蛇不见了,接着就刮起了沙尘暴,把高坡上锄地的黑寡妇卷走,再没有找到,不知死活。他说乡亲们花了很大的工夫,这大井从来没吃上一滴水。他提高嗓门说:“你看!还修的石洞,水泥抹得好好的……”顺沟而进,最多的是和沟前一样的树,光秃秃、干冷冷、孤零零的,大地像火烤过一样,焦黑的,夹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沟底的水流早已成冰,风沙过处,青一色的灰,没有任何生机。在沟里行走,我们走的多是那个拦羊汉曾走过的拧巴的小路。仰望水洗过似的天空,真的感觉时空的藩篱不复存在,我触摸到的是一种隔世的垂之久远的“生命”。走在一个大石崖上面,念念心情沉重,指着说他爷爷疯了以后,就是从这个崖上跳下摔死的,但爷爷在跳崖的前一天晚上,一块儿睡着的他根本没有觉察。二十年后,他的五叔父、六叔父和他爷爷一样患上了疯病而死,而且五叔父完全是步了他爷爷的后尘,又从这山崖上跳下去。他咬紧牙关说:“而且是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辰,五至七点——日落,你们看怕死人不?入棺时右眼没闭上,是三叔父按合的……”

念念感伤的叙说,令我和想想听了很是苦涩。我寻找了社会原因,认为这是一种时代悲剧和命运悲剧的综合。念念回忆了他跟随爷爷在黑龙沟、秦家洼、宋徽庄等处放羊的情景。他说爷爷死前的那年秋天,才“卸下重担”,羊倌由六叔父接任,有过从军经历的爷爷,被生产队安排看护牛驴。“春放羊子打住头,夏放羊子顶日头,秋放羊子转回头,冬放羊子绕村头。”这是念念放羊的经验之谈。他还说他很小时就走遍了这里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坡坡洼洼,能牢记刘备、孙权、曹操等和《三国演义》人名相同的一坡羊子的名字。到了唐镇宋家村的坝塄上,他俩有点累了,我问继续向前走,还是原路返回?我再走是没有问题的,可想想说他腿疼起了,再绕大山太远,干脆“打道回府”吧。沟里折出来,接近上村时,我们看到念念的堂兄,从狭小的冰面上,凿开一个小窟窿,用铁瓢去舀水,那或许是王庙村的“生命之源”。我不知那口枯井之外,他们以前怎样吃水。想想走的沟太少,鞋底折烂自己还不知道。后来他告诉我,说城里走了两年鞋还没烂,到乡里一次就烂了,这个王庙村真是“山高”水不长啊。

故乡像个逐渐萎缩的橘子,一瓣一瓣都是辛酸。念念藏在心里的话,都从嘴里“挤”出来,让我的心灵穿越时空,变得格外沉重。到了村子,我们又顺着石沟由南往北,走到村子的东面,同样是荒地。枯死的老沙篷、老黄蒿、老柠条……一坡一坡的,一笼一笼的,像扎着了我们的眼睛。“庄稼人都知道,天旱播种宜深,逢雨播种宜浅,可这个地方怎么种,也是不行的。”念念失望地说,“嗨!来点热量吧,冷死人了!”想想高叫着:“我不冷嘛,那我给你俩‘放火’吧……”我附和着说:“草木灰好啊!给土壤增肥,对乡亲们的庄稼有利。”想想扭头问道:“咦!这地旱得没人种,都荒着,灰有何用呀?”他点了好几次,均被小风吹熄了。我和念念凑过去挡风,最终还是点着了,火势迅猛,“呼啦啦——呼啦啦——”很壮观,让人感到这荒村突然有了生息和温情。抬眼望去,又是满眼耐旱的酸枣树,点缀着秋天的酸枣依然是落寞的,仿佛生长在季节之外。我记得儿时我们对酸枣的钟爱,就像同样爱一种带圪针的红色马茹茹一样。绿绿的枝蔓间,圪针遍布,但我们还是不怕扯破衣裤、不怕扎伤小手地去采摘。而今多少年的往事还记着。我们惊讶个头最大、身子簇拥、衣衫最红的酸枣,三人同时拾起土疙瘩,一股劲儿往上扔着,黄尘飞舞,还数我的一块打得最准。我们边吃边拣,边拣边说,我拣得最多,也最干净,但全给了念念;想想拣得不多,还夹着杂草,也全给了他。念念说在大都市,这东西挺贵重的,他说要把这个带回广东,让家人和同事“开阔眼界”。

酸枣宛若我们的“仙丹”,感觉精神多了。我们又开始爬山,山陡且滑,念念和我爬到半山腰时,想想早另行择路了。念念又摘了些酸枣,绕过满畔的酸枣树,走上地头,一直叫我注意安全,我总说没事的。我将梢子上的一大枝用手扯回来摘着,他叫我折断,说红红的,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太好看了。我说这枝子不脆,坚忍地活着,谁也折不断的。我坚持着近乎摘完,准备拨开酸枣枝上去,但最终还是被“众刺”击退,只好小心翼翼地绕路,也上了地头。这时,体胖的想想也来了,看到我摘有一兜的酸枣时,他还是有些激情,说他不行了,人不老嘛,但还是爬不动山了。我想了想,要是在有孩童的村子,这酸枣怎么会有呢?寻找到稀奇的东西,真是令人惊喜。是“酸枣家族”映照的王庙村,带给我们虚拟的“金秋”,带给我们一处可探索的风景。

脱掉白天的衣衫,夜晚裸着身子走来。人们簇拥在一孔窑里,土灶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抚慰着老墙,炭火味混合着柴火气一股一股地钻入鼻孔,老乡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似乎扒开了他们的伤疤。我给老乡们递着烟:“你们的米梁乡政府要搬迁了!”他们都露出不舍和无奈的表情,我的内心多了一种苦涩,乡音一直回旋——“哼!米梁不好?是了,不好,这么把米梁倒在北京、上海、广东?”“哼!米梁没水?太平洋上的水可多了,这么把米梁倒在太平洋上吧?”“哎呀!天爷爷,现在地球上都缺水着了嘛……”我不愠不火,手指着,像定格在空中:“咦!你们一家家都搬回城里,乡政府搬迁也是情理中的事,况且乡政府不是搬回城里……”老村长涨红脸:“什么情理?我们是没有办法,政府总有办法吧!”我忍不住笑了:“哟!那你们为何要搬走?”老乡们更加激动了,说这说那,话语的手势很是夸张。

乡村在城市欲望的挤压下崩裂,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落。念念皱着眉头:“我了解的,过不下个了,没办法嘛!自然条件太差了。”一个叫福堂的人,扶了扶老花镜,擦了擦鼻涕:“唉!我老汉七十多了,黄土埋在脖子上了,名字有个‘福’字,但没享过一天福啊!咱靠黄河的人没煤矿,命里注定就是些穷鬼哇!”我低声追问:“那你种地这么多年,总还是有收成的,卖粮钱哪儿去了?”他叹了口气:“嗨!一共攒得七八万块钱,大儿子拿上放贷、入股,有时还押宝,全被人骗了,你看现在这个世道,怕人不?”门“咯吱——”开了,挤进一个脑袋,黑黑的,“噢!是进考。”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嘟囔着:“我八十多了,给自己留得一副棺材钱,还叫孙子放贷,被黑心人骗了……”酒打开了话匣子,炕上的老乡们一个个感慨着,深怀痛惜。“干部入股,老百姓受害!”“老百姓放贷,老百姓受害!”“为这些事,死了不少人了啊!”一个脸上有老伤的乡亲,眼睛细小而无光,似乎很难转动,靠在躺柜上,不舒服的样子,我招呼了一声:“哎!老乡,你累了,上炕来吧,小腿怎么了?”“唉!我命不好哇!挖药材跌了。”我很揪心:“那你们回城了,生活怎么样?”他一股劲摇头:“不怎么样啊!和儿子住在一起,我和老伴是偏头疼、高血压、糖尿病,常年吃药,把孩子也给拖坏哩……”我温婉地说:“那你们干脆回来吧!”他们失控似的:“回不去啦!连个耕牛也买不起,吃水也没有,庄稼也种不起来,娃娃念书也是个大问题呢……”我拍了拍一个老乡的肩膀:“镇上有低保,你们可以维持生活嘛!”他们扯着脖子,近乎呐喊:“低保不是人人都给,凑不住啊!”忧虑的话语,像飞扬的黄尘,落出一座“疼痛”的小山。这时,窗外猫头鹰的恐怖声传来,“呜、呜、呜……”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高。窑里突然静了,我缩了缩身子,老村长晃着脑袋,借着酒劲吼着:“哎呀!不要怕!不要怕!这东西不知叫了多少辈子喽……”

我还问了王庙村的很多事情,他们朴实而纠结的谈吐,触发我对这片土地的再思考,他们是真正的弱势群体,进退维谷的生活还必将继续。他们从不谈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在他们眼里,或许活着就是价值,就有希望。他们没有更多的探寻,曾经给过他们精神的土地,也坠入黑夜的深处。

“人穷志短嘛!村邪心乱嘛!白天感觉阴森森的,夜晚就能听见动静,听见死去人熟悉的说话声,怕死人了。”老村长痛心地说。小时被狼咬过的柱柱,歪着嘴巴,有着从未有过的沧桑:“我也像受到刺激了,我十爷爷叫我去他家,走了几步,也看见那个熟悉的‘院落’。我忽然觉得不对,他死去七八年了,哇——吓得我拔腿就跑,他风似的追个不停。我喘着粗气,冲进赶集的人群里……半夜噩梦醒来,看见门竟半开着,十爷爷的羊皮袄竟在锅台上,黑黝黝的‘十’字依稀可见。”老乡们一个个伤怀地说着,心里的阴云越积越厚,越积越黑。

故土羸弱的手臂,在煎熬中松开,不再被搂着的老乡们悲情地走了。直到全村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勤奋能干的老光棍拴拴,在黄尘天气里,长跪在生父和养父的坟前,烧着发黄的纸钱,以头抢地,哀号不止,时而还伴着什么话。晌午,他擦干泪水,卷着铺盖,塞着旧衣裳,背着锅碗瓢盆,再次离开了故乡。

不忍看下去——死神的“亡命刷”刷黄了拴拴的眼珠,也刷白了他浓密的胡须。他没走进小城的养老院。在人生的山谷里,他坠落到谷底,伤痕满身,一生攒下的数万元,被侄女哄去放高利贷,本息无归。母亲病逝后,他曾流落外地多年,生死不明,公社普查户口时将他一笔抹去。生病重返故乡的拴拴,村人很怜惜,给米给面,养好病后,他竟来了精神,那些没人种的土地,多少年无租金让他耕种。而今,黄河滩上一只老船,将他渡过山西。他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亲人,不得不再靠苦力活着,他最愁老之将至,该怎么面对啊?我想起一个歌手:“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他若死在异乡,谁会把他埋在“春天里”呢?

想想忽然问起那两个神秘兮兮的石狮,他们说这个村老是出事,才请“人家”放上的,往住镇了。念念的大叔父和三叔父还商定请了一名技艺很高的“法师”,给这个村做过“彻底整治”,从山势、沟向、宅院、棚圈、道路、树木等诸多方面掐算,认为村底的深渠必须填平,不然有失风水;念念的瞎眼奶奶快要转成“墓虎”,要挖坟火化尸骨,重新安葬,不然她在阴间思念心切,夜间回来寻找亲人……迷信似乎咬住了偏僻的乡村,一场场敬鬼闹鬼的剧目就在王庙接连上演。我想起上午在树间拉挂悼念条幅时,念念指着一个院落问他的大嫂:“这里也空着了?”他大嫂诡异地说:“邪得空着了,根本没人敢住,这家人早进城了……”我忙问:“你举个例子?”她心慌极了:“我孩子很小时,他爹不知患了一种啥病,肚子总是胀着,寻医问药,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入夜,天空不停打闪,刚吃完饭,我洗着锅碗,奇怪得很,躺在炕上的他,突然就不见了!我着慌了,提着麻油灯,赶忙走出门,看见他去了厕所,红布裤带还搭在石墙上,我和儿子福林、女儿福琴喊着找他,结果没有,又急忙返回家中,他竟在炕上,可已没有了气……”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是不是他的灵魂走了?你与灵魂在刹那间相遇,然后分离……”没人应声,大家僵在那里。我想起念念说的“神秘”,他的内心是多么阴郁。猫头鹰的哀号声更大了,累极了的土灶仿佛停止了呼吸,脸色也暗淡了许多,乡亲们都挤上炕来,而我睡不着,听着他们的鼾声,响过夜半。

窗外的人喊着“起床”,我感觉太阳早早地来了,仿佛要给我们捎个口信。这时,一辆小车停在一面堆有杂草的小场上,喇叭声响了,它是来接我们三人回城的。我懒得洗脸,身上是时光掸不掉的灰尘,但心甘情愿。大山沉重,沉重的是不出声的叹息,看着支离破碎、陈迹遍布的土地,我感到乡路延伸着的脚步更为沉重,沉重得永远难以形容。

回到城里,我因去机场接送客人,向念念请假不能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他答应了,说过上两天,叫我再来王庙寻他。他说公路边有临时路牌,走过一次就好寻了。但车过米梁乡政府,半小时过去,走到一个三岔口,不知怎样去走。犹疑了一阵,我挡住一辆小车,才问出个究竟。黄尘又来了,“难道是风把路牌藏了?”我怪怪地想。

接念念回小城之前,我和相随的人陪他上了一次坟,从村子的东面绕过,看王庙村根本不及邻村南寺,南寺真的是有神灵保佑啊,小车能进村,窑面上一大串一大串的,挂着辣椒、红枣、玉米……每家都贴着对联,挂着灯笼,红得像从太阳上采下的颜色,新鲜而炽烈,有着过年的气息,气息里有春风的抚慰。

“广东太远了,往后清明,你怎么来祭奠?”我问念念。他说:“唉!快退休了,会有空的,没空了,就托堂弟们吧;你知道的,逢年过节,村人相互捎带烧纸是常事。”

念念的老母已融入泥土,全村的这一场“回光返照”就结束了。即将从地图上消失的王庙村,再度陷入孤独,陷入无尽的疼痛。人说西北人最贴近黄土,因而最具有人类的自然本性。他们朴实得像坡洼上的一棵棵老榆树,怀抱着自己的年轮,端坐在仰头的季节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望过好光景”格式过去“走西口”的人,遇到今天不再去宁夏的河套平原。那么他们去往哪里?去往从未“节欲”的城市!

村庄像燃起了大火,正在以灰烬的方式消失,一种远不止社会意义上的消失。我想起最广袤的乡土,像王庙这种无人居住的地方,夜晚不再有梦。不再有梦的村庄,还叫不叫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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