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故乡

2019-11-12 07:51石艳侠
当代人 2019年10期
关键词:故乡家乡

1.

草原文化和农耕文化的洇染,长城文化和古驿站的交错,燕山南北双臂张开,宽城像受宠的孩子,活得万般滋润。故乡是一幅墙、水交融的独特画面,“水下长城”钻入蟠龙湖底,宛如一条憩息的长龙。

站在湖边,有那么一瞬回不过神来,因为风捎起的鸟儿,摇动的树儿,搅动的水儿,会倏地钻进心里,把生命轻轻托起。

也有那么一刻,你会凝重得像尊石像,因为你仰望到了喜峰口,那大刀飞舞的地方,热血英魂,一个个静静地躺在那里。紧邻喜峰口的蓝旗地村幽静的山坳里,二十九军将士墓,仿佛小小的山丘,青山埋着忠骨,苍松环拱,庄严肃穆。每逢清明,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当地村民已义务守护英灵八十余载。英雄长眠的场所是美的,英雄保卫的家园是美的,且不说贾家庵景区被称为“北国江南”的十里画廊、神秘的一线天、蟠龙洞、仙居沟等美景,眼前,蓝旗地景区的神像山、驼峰山、神兔望月山,山山都有灵气,天堂一样氤氲。守卫这片热土的不仅仅有英雄的魂魄,还有那条韬光养晦的水下长龙,他们像镇山的灵物,庇佑燕山脚下的百姓世世代代不受外敌侵扰。

在喜峰口,你可以朗诵康熙皇帝的诗《入喜峰口》,感受一下古时的雄壮与平静:

一道鸣銮度,三驱振旅还。

莓苔天半石,松栝雨中山。

险设关门壮,时清堠火闲。

孝陵佳气近,缥缈翠微间。

2.

多年前滦河上的纤夫是默默的,不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那般闻名世界。那些光着脚板的家乡人,在水路上打捞岁月,养家糊口,他们每喊一句号子,就像是叩问一声苍天。一船船货物从承德拉到昌黎、滦县,苹果、梨、板栗运出去,花生、土布拉回来。顶着日月星斗,穿越山山水水,滴下无数的汗珠儿,还有血泪。那时他们是不会看到风景的,那朝起的雾气里,凝结的都是破旧的门槛边一张张盼望的脸,长着皱纹的、沾了烟灰的,都在心底呼唤着平安二字。

三十多年前,滦河两岸是水稻的种植地,“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水渠像撒下的网,纵横交错间,俨然一幅江南的水墨画。鸟啼会从金黄的稻谷中飞出来,蛙鸣会从碧绿的树荫下跳出来,还有鱼和虾,以行为艺术家的姿态在水中游戏。然后阳光会给一切生命以银光闪闪的点缀,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也不如这片土地打扮得精致典雅。那时大大小小的石头墙青瓦房,连成一大片,一丛篱笆栽在院前,犹如不长叶的树。窥视一片村庄,要从声音里分辨是否幸福。鸡叫得响不响,狗吠得欢不欢,这些悦耳的音符里还会加入丰收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组成一曲宏大的交响乐。

童年不需要太多东西,只需要一个草垛,高高的,然后孩子们就乐此不疲,捉迷藏,抓坏蛋,他们不会挑剔道具是否简陋,一个个十分入戏,将这场稚嫩的“电影”演绎得分外精彩。童年还需要一条甜甜的河,只要我们这些“水鸭子”一跳下去,就变成了苲草,扎根在河泥中,然后又变成鱼,行动自如地摆着尾巴。“水鸭子”不只嬉水,还要抓鱼,滦河里的动物是很憨厚的,只要放个小篮子,篮子里装几根水草,那么三五只甲鱼就会不请自来,大虾挥舞着钳子也来做客,各式各样的鱼也找到了安乐窝,最后当然都会变成中国式美餐。

1979年以前,滦河是肥的,地肥水肥,养育着两岸的故乡人;1979年之后,“引滦入津”工程的实施,河水覆盖了稻田和土地,“鱼米之乡”再也不现绰约的风姿。滦河两岸的人是痛的,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昔日孟母三迁是为了教出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而宽城人三迁是为了国家大局。他们不得不面临骨肉分离,村庄变得像蒲公英,一朵朵飘去了,飞到不同的地方落地生根,一家人从此要说两家话。第一次搬迁,故乡的亲人被分散到县辖区内的各个村插队落户,比如一梁之隔的姥姥家插队到了板城镇岔沟村。如今看起来不算远,可那時交通不便,来回要倒两次车,坐两次船。满头银发的姥姥成了我童年中定格的记忆,再也未能相见,终成永别。每次路过姥姥的旧家,都会感到心底的疼痛,被岁月和风雨侵蚀的石头墙孤伶伶地伫立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像一个守着空巢的老人。封存在心底的无数离愁,对着摇晃不止的万顷湖水轻轻倾诉。

水淹没了稻田和大部分土地,粮食和蔬菜自然就供应不足了,温饱成了一个问题。看病、上学、就业都变得举步维艰,不得已,又进行第二次搬迁。这次把全乡四散的各个村落里的家乡人召集起来,集中建点,迁到乐亭县新海庄乡。看着熟悉的面孔,听着熟悉的方言,心里的热乎劲一下子就涌上来了,缓解了思乡之情。但远迁外地的亲人,依然是天各一方。刚刚出嫁的二姐随着滚滚人流远走乐亭——那个因大鼓和“莲花落”闻名的地方。二姐回一趟娘家,下了长途车往往赶不上船,不得不住一宿再起程。家人去看她,也要提前坐船到桲罗台住一夜,才能赶上两天一趟的长途车。苦了姐姐和母亲,她们只要一坐车胃里就会翻腾不止,探一次亲,犹如生一场大病。一年和二姐不过见一次面,想了,就靠绿色邮政来鸿雁传书。那段时间母亲像是眼皮失控了,只要她一低头,泪水就会滴答下来。

可库区生活还是困难,只好进行第三次搬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们,化整为零,分配到河北省内6个县72个行政村360个居民组。算起来,每一组的家乡人不足10人。有故人在的地方,才有家乡的感觉。失去了乡音,被陌生的语言包围,那种隔绝感与孤独感是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思乡情,让许多老人得了痴呆症,人傻了,却还嚷嚷着要回老家去。离开家乡的一草一木,就像失去了根,没有吸收营养的能力,人会迅速变得枯黄。这次搬迁,父母随着哥嫂远迁到乐亭县汀流河镇,三姐去了丰润,五妹去了滦县。故乡在流浪,每一个故乡人的灵魂也在流浪,天知道他们是以怎样一种隐忍的精神入乡随俗,开始适应另一种生活。我和六妹安家宽城,算是离家乡最近的。那时我就在搬迁指挥部工作,为那些即将变成蒲公英的乡亲派船、安排食宿。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可我知道,这忙碌是送他们去一个孤独的地方,一个远离故乡的地方。我把父母送到乐亭后连夜返回,顾不上白发苍苍的母亲,她正躺在村部临时安排租住的炕上呻吟着,我想她不仅仅是晕车,还晕地,住了大半辈子的家乡没了,对一个老人来说,是撕心裂肺的。可我没时间管她,五百多里的长途,仿佛沉浸在盐水凝结的雨中,那般咸,那般涩。

故乡淹没在水下,蟠龙湖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水库,29.3亿立方米或许是一个值得炫耀的数字,这光环遮蔽了流浪的故乡和含泪的乡人。但这世界是平衡的,有人失去,有人得到,这广袤无垠的水,奔流到天津、唐山,结束了那方人喝苦水的历史。我知道他们是幸福的,家乡人的牺牲是值得的。

家乡的稻田变成了水库,津、唐的盐碱地变成了稻田,仿佛让人眼花缭乱的魔术,上演了沧海桑田的巨变。无疑,水到津、唐,是利大于弊的,那里是重工业区,水对他们而言就是财富,能够让国家强盛。但我始终忘不了搬迁的前一天,乡亲们相拥大哭,他们知道这痛别是终生的,很多人一生再也见不到了。大船载着鸡鸭猪鹅和拆下的房架,它们似乎也受到了这氛围的传染,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总像是哭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形容燕赵儿女的话用在普通的百姓身上也许不合适,但我觉得再贴切不过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临行悄悄包上故乡的一包土,他们知道,今生永无机会埋骨故土了,不管死在何方,棺材里一定要有家乡的土陪伴着,那样才走得安心。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爷站在船头,不顾摇晃的船体和众人的劝说,硬是趴下身去,捧着家乡的水喝了一口又一口,不知是水滴还是泪滴,静静地落在白胡子上,像托着梦的无数颗星星。

所幸母亲安在,只是已到耄耋之年,今年,我把家乡的映山红给她带了去,她竟开心得像个孩子,不停地抚弄着花,看着花,过了很久很久。母亲格外想家乡,想山想水,想门前的大石头。三十年没有回过故乡了,就像三十年在外流浪。脚下没有了根,但故乡永远是心里的根,根系长长的,几百里都牵着。

3.

乡愁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我知道那愁只需一阵微风便泛起涟漪,飘上天空,头顶上是一片巨大虚无的深邃。它如此之轻,又如此之重,绒毛一样浮起,泰山一样落下。

这条奔腾的滦河,养育了几百代人,尽管他们四散在祖国各地,但只要同饮一條河的水,血脉就是相连的。也许下一代早已把他乡认作故乡,在那里扎根、繁衍,其乐融融。他们不会懂得上一辈人埋在心中的那种痛,那种终将带入骨灰匣里的痛。也许只有化作一阵轻烟,才能重新俯视故乡大地,那时一生的眼泪将变为微笑,长长的,深深的。

蟠龙湖几经水质恶化,又几经治理,成为国家3A级景区,如今变得清澈无比,草长莺飞,不知名的鸟儿隐藏在密密的叶子里婉转地鸣唱。这里成了鸟儿的天堂,有鸳鸯结对伴游,还有天鹅以婀娜的身姿飘浮在水面。最多的是苍鹭,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家,几百只忽地扇动翅膀,这种呼啸声格外震撼。它们以国家珍稀保护动物自居,知道没人会伤害它们,人来不惊,船来不惧,从游人前经过时,骄傲得就像一群公主。只有晚霞,秋天的晚霞懂得它们的美,因为那时山林烂漫,红叶满天,水波多彩,当苍鹭列开阵势向晚霞飞翔时,你会想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这场景即使3D的大片也难以描绘出来,你会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定格在那里,嘴巴张成O型,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种秋天如此打动你。

蟠龙湖四周的建筑并没有破坏风景的感觉,欧式建筑与现代建筑做了风景的点缀,宾馆和别墅如宝石,镶嵌在林木中。夜晚虽然有灯光,可星光依然闪闪映入眼帘,并且与灯光融合在一起。夜色如梦,不知家乡的人看到这幅场景,还是否认得故乡?即使他们认不得了,也会高兴,作为故乡的一员,谁不为家乡变美而激动?

如果此时故乡人回来,看到大铁锅炖鱼、炖肉、炖豆腐等家乡菜,定会认出家乡的滋味。这么多年过去了,家乡湖里的那些鲤鱼、花鲢、草鱼、胖头鱼、鲫鱼依然萌萌的,一网就能捞上来。

那些默默居于一隅的故乡人,我知道,他们把阳光留给了整个世界,那些白发的老人心里是隐隐作痛的,这种痛来自于亘古以来世世代代对土地的眷恋,它在依依不舍的痛苦中沉没。而水下的故乡也确实存在着,如同祖先留下的一座水质的丰碑,那里记载的是一次历史变迁的必然。移民搬迁,不亚于一次人类的迁徙,他们依依不舍告别了身边的长城,但长城却永远在心里,只因那里有自己祖先的影子,有着高粱与谷子的气息,有着渔船与风帆的浪漫,有着柴门与狗吠,有着山间的野花与雄鹰的飞翔,更有着一个顽强而美丽的龙图腾,始终在那里召唤……

(石艳侠,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合集《守望秀色》。)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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