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淮光
我听见的声响,齿轮咬合齿轮的咝咝声
细碎、颗粒状,飘浮在空气中
如密织的雨丝,嗅着低矮的黑青瓦片
微微倾斜。我望见的村庄
罩在一张巨大的网里,一幢幢木格子房屋
像一尾尾鱼轻轻摇摆开来
转瞬即逝的车辆,诱饵般弹起尘烟
咳嗽似道路两旁密集的石子
李大爷钉在院子里,旱烟管锃亮
烟雾在他花白的头顶盘旋、扭动
像无形的手,在拧一件湿衣服
像墙上的旧蓑衣,挂着虚无和阴影
轻淌过老榕树的流水,不停涌动、画圈
挤压、变形、破碎……巨大的绿荫里
浮动的鸟鸣和翅膀,筛漏下点点光斑
夹杂着钥匙旋转的清脆和指尖轻叩木门的回响
若沧桑脸庞密集的纹路,若斑驳枝干交织的岁月
悠扬的牧歌,托住青草的芳香
无数镌刻螺纹的羊角,朝我旋转而来
爷爷的手、父亲的手,以及所有抚过羊毛
触碰温暖的手、布满膻味的手,朝我抓拿过来
在我的身体里,翻箱倒柜,寻找皮鞭
我望见的城市灯光,闪烁星辰
树荫洒下的斑点,以及铁与铁碰撞的火花
都有羊的咩咩叫。一只、两只、三只
十只、百只、千只、万只……
羊群簇拥、铺开天地间的婚床
我幸福的泪滴,有羊啜饮一生的甘泉
你想啊,我仿佛赶着满坡的羊群
像天空赶着起伏的云朵,像灯火缚住呵欠的人间
总有羊在不经意间走失:它翻到山的那一边了
它蹚到水的那一边了。它咩咩叫唤它的主人
走得越远,那叫唤的声音,越清晰
越悠长,越让人撕心裂肺。那走失的羊
最后仅剩下一张羊皮了
它披在木头上,成了一面鼓
在风中叮叮咚咚地敲响,为一个人招魂
它附在一些锋利的牙齿上面
世界因此有了看不见的伤痕和写在风中的誓言
养两只鸡,母鸡下的蛋用作早餐
公鸡告诉我晨昏午后
还一定要有一只狗,对异响和陌生提出质疑
一只大白鹅,帝王般踱着步子
举着南瓜花似的喙,伸长脖子
唤天空的云朵,下来、下来……
夜晚也不能空着,得有一只健硕的猫
提着一双黑夜不能淹没的眼睛,蹲在暗处
如果半夜醒来,那绿光是梦留着的门缝
有耗子不死的贼心,有爪牙按捺不住的春天
竖琴一般织几道栅栏
种满瓜果蔬菜,不打农药、不施肥
与虫鸟共享秋色
晨起,用溪水煮茶,有没有人来都多备一盏
让孤单看不见真相
晚间读史,无所谓对与误
不谈世事,不看报纸、电视、微信……
什么事都可以放下,唯独火塘里的火
必须小心地种养
以保持黑瓦上的炊烟随时飘飘荡荡
母亲说过,那是朝向天空的路
可以接每一个漂泊的灵魂回家
浮在绿荫里的栈道
集聚着上山或者下山的人群
若笔锋回旋里,曲折凝聚
流水和云朵借一枚绿荫传情
携手相爱
柔柔的风,不停抚平鸟鸣里的褶皱
天空开始寻着轮回的节奏
诵读——
香樟叶子,在树丛中踮起脚尖
举起小小的锋芒
在某一刻,像极了北极星湿润的睫毛
一双蝴蝶,抖落满坡的花影
将倾斜的大地一点点抬高
午后,因此有了经文的踉跄
万年寺,像一枚印章
被幽幽的钟声按了按,又让缭绕的香烟
轻轻提起
所有的岁月都有了落款……
刀刃处,我踏着锋芒前行
流水里,有一个人前世的仇恨
也有闪电落下的温柔
高处悬着的石头,深不可测的回响
押持着我,在看不见路的远方
和未来赌注。风吹着
狩猎者在暗处打磨屠刀
所有的对峙结束,我将成为最后的目标
鸟在振翅发力时必须紧急制动
这多像我对你说出爱时的模样
前半截是鱼肉,后半截是骨头
轻轻一闪就划过了天空
好在那里悬着一朵白云,如母亲喂养的小猫
让空不至于完全空洞
叮、咚……这声音来自心底
天空或者大地,一眨眼,甚至时间更短
在这被祝福的裂痕
星空之手撩拨的琴弦上,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