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青蛙

2019-11-13 13:22张宝中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媳妇儿子

张宝中

六十冒头的大彪是村里的大好人。谁家盖房子,都少不了他在那儿忙前忙后,一头一脸的水泥和石灰,跟小鬼似的;谁家娶媳妇,都少不了他在那儿放鞭炮,大呼小叫的,比自己娶媳妇都高兴;谁家死了人,都少不了他在那儿抬遗体、挖墓穴。他帮助别人都是义务的,连一口水都不喝,一支烟都不抽。人们也习惯接受他这个大好人的帮助;如果谁家摊上大事,他没在那里帮忙,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他早先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最近十几年才变成这样一个人的。在此之前他很坏,他妈是被他气死的,媳妇是他抢来的,后妈也是他抢来的,就像土匪一样。

大彪他爹叫朱传玉,个头不是太高,白白净净,说话慢悠悠的,性情很温和。他在部队当过几年炊事员,转业后在瓦坪公社唯一的国营饭店“瓦坪饭店”当厨师。公社驻地距离他们村子大约十二华里,他每天骑着“大金鹿”自行车上下班。吃过早饭就走,那时社员们还没下地干活;晚饭后才回家,那时天已经黑透了。星期天也不休息。家里实在有事需要他处理,就请一天假。家对他来说只是个夜里睡觉的地方。

朱传玉的老婆吕秀兰个头较高,肤色微黑,身体很壮。除了参加繁重的生产劳动,还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劳动,做饭、喂猪、缝缝补补、照顾三个儿子。那时三个儿子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胃大得像无底洞。擀面条的时候,往往擀好的一半先下锅里煮,另一半还没擀完,锅里的那些已经被吃完了。吕秀兰把另一半擀完下到锅里的时候,累得站在锅台前都能睡过去。

吕秀兰心情好的时候能说能笑,笑得哈哈的。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大得很,张口就骂。她心情好的时候少,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偏偏大儿子大彪很调皮很叛逆。大彪的两个弟弟脾气像朱传玉,内向、腼腆、羞涩,温顺得像小绵羊。只有大彪,既不像朱传玉,也不像吕秀兰,用吕秀兰的话说,是个“歪歪种”。

村里上岁数的人都还记得大彪在花生地里往口袋里装花生的情景。生产队里刨花生,队长说大家可以在地里放开肚皮吃,吃到嗓子眼都不要紧,但一颗都不能往家里拿。刚刨出来的新花生,放嘴里一嚼,咯吱咯吱的,一嘴香甜的汁液。就着绿萝卜,就更好吃了。大彪拔出一个绿萝卜,在衣服上擦掉泥,就着花生“喀哧喀哧”地吃,吃得肚子溜圆。别的孩子往衣服口袋里装一把花生,队长看见了,大声呵斥:“放那儿!”那些孩子就吓得赶紧把花生掏出来。生产队长是个退伍兵,每天都板着脸,大家都怕他。大彪却不怕他,当着队长的面,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裤子都坠下来一大截,小鸡儿都露出来了。队长说“大彪大彪,把花生放那儿”。大彪冲队长伸舌头挤眼睛,不光不把口袋里的花生掏出来,又弯腰抓了两大把,扭着屁股扬长而去。

大彪上了两年初中就辍学了。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身体壮得像牛犊子,整天在村子里瞎晃悠,什么活儿都不干。吕秀兰让他帮着喂猪、烧火,根本支使不动。他爱吃烤蜂蛹,夏天的时候把挖了两个眼的尿素袋子套在脑袋上,拿一根长竹竿,到处捅马蜂窝。马蜂窝掉在地上,赶紧装进另一个尿素袋子里。然后用一根铁条挑着马蜂窝,放在火上烤。等两面都烤焦了,在地上轻轻一磕,里面的蜂蛹就像向日葵里的瓜子一样掉出来。一粒一粒扔进嘴里,香得他打颤颤。村里能找到的马蜂窝都被他捅掉了。

公社号召养长毛兔,兔毛由供销社高价收购。大彪喜欢兔子,吕秀兰就让他在家养兔子,养了二十多只。那段时间他倒是老实了一些,天天挎着篮子下地割草。兔毛长了,他不太会剪,就用手薅,疼得兔子吱吱地叫唤。兔子不能吃带水的青草,不然会拉稀。他明明知道,却半信半疑,喂草的时候故意用水冲一冲。结果,二十多只兔子相继因拉稀死去。他给死去的兔子剪毛,剪刀终于使溜了,总想剪点什么,就趁两个弟弟睡觉,把他们的眼睫毛剪掉了。两个弟弟醒来眨巴了几下眼睛,边揉边哇哇大哭。

吕秀兰总想逮住一个机会,把大彪摁地上狠狠地捶一顿。可是,打他的时候他比兔子窜得都快,根本追不上。即使能追上,他也像个泥鳅似的摁不住。

转眼间,大彪到了成亲的年龄,缠着吕秀兰托媒人给他找媳妇。朱传玉还为他盖了屋子,只是窗户还没安,院墙还没垒,家具也没准备;但只要找上了媳妇,三四天就能收拾利索。大彪高大健壮,浓眉大眼,看上去是个很标致的好小伙。但因名声太臭,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虽然吕秀兰和媒人都磨破了嘴皮子,他还是埋怨吕秀兰,动不动就和她吵架。他爬上自家屋顶揭过瓦,一片一片地往地上扔。还点火烧过屋顶,烧了个锅盖大的窟窿。有人说他是“媳妇迷”,他就承认自己是“媳妇迷”。

大彪二十二岁那年立秋后的一天,和吕秀兰急头白脸地吵了一架。他龇牙咧嘴的,像狗一样凶悍。下午吕秀兰下地干活去了,大彪用一块半截砖头把家里唯一的那口锅砸了个大窟窿。吕秀兰傍晚回家,面条都擀好了,正准备烧水的时候才看见锅底的窟窿。她一声都没骂,悄悄去了放农具的西厢房里,洗了一把脸,用湿毛巾擦了擦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喝下了半瓶剧毒的“敌敌畏”,不到十分钟就咽了气。

大彪有个发小,娶个媳妇很漂亮。发小告诉他说,媳妇村里有个叫爱丽的姑娘,长得更漂亮,她爹绰号叫“老面瓜”。大彪让朱传玉托媒人去提亲。这个国营饭店的老厨师沉默半晌,不咸不淡地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死了这份心吧。”

大彪不甘心,就偷了朱传玉二十块钱,买了两瓶好酒,一个人骑自行车去了爱丽的村子。当时正是中午,爱丽一家都在堂屋里吃午饭,每人捧着一碗大白菜。大彪一直把自行车骑到院子里。一条绵羊那么大的黄狗龇着牙冲他叫。他跳下自行车,从墙角捡起一根棍子,准确无误地掷到大黄狗的一条前腿上。大黄狗瘸着腿、夹着尾巴,呜咽着躲到柴垛后面去了。大彪进了屋,把两瓶酒“咚”地往饭桌上一放,打量着围着饭桌吃饭的一家人。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果然十分漂亮,他看一眼心里就“扑腾扑腾”的,怀里像揣了个兔羔子。不用说,这位就是爱丽了。爱丽还有三个妹妹,最小的看上去十岁冒头,脖子里戴着红领巾。

一家人都愣住了,放下筷子,看着这位莽撞、冒失的不速之客。大彪自报家门,说了他是哪个村的,然后对爱丽她爹说:“老面瓜,今天我得把爱丽娶走。”爱丽她爹嘴唇哆嗦了几下,说:“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大彪就又重复了一遍。爱丽的脸红得像她小妹妹脖子里的红领巾,急忙低下头去。爱丽她爹一拍桌子,狠狠地瞪着他骂道:“妈拉个×,打哪儿冒出来的野孩子,快给我滚出去!”爱丽她妈也说:“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快走吧快走吧。”大彪盯着爱丽说:“我不走,我今天是来娶爱丽的,爱丽跟我走我才走。”

爱丽她爹“呼”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两瓶酒,抬腿走到院子里,狠狠地抡到墙上,瓶子的碎屑四处迸溅。接着,他操起一把铁锨,往大彪身上抡。大彪一弯腰,躲过了铁锨,“哧溜”蹿了。他没往院子外面跑,而是爬上了墙头,又从墙头爬上了堂屋的屋顶。一家人都从堂屋里出来,惊恐地看着屋顶上的大彪。大彪揭下一片瓦,扔地上。又揭下一片瓦,扔地上。就像地上铺着塑料布,他正在收起晒在屋顶的地瓜干。每扔下一片瓦,他都问一句:“老面瓜,你答应吗?”爱丽她爹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咬着牙说:“不答应!”不答应,就再揭、再扔。爱丽蹲在厨屋门口,悄悄地抹眼泪。爱丽她妈扯着嗓子祖宗八辈地骂。大彪笑嘻嘻的,丝毫不在意。爱丽她爹带领三个女儿,捡起地上的碎瓦片,密集地向大彪掷去。大彪左胳膊护着脑袋,右手揭下瓦继续往地上摔。

不一会儿,屋顶的瓦被揭下席子那么大一片。爱丽她爹和三个女儿停了手。大彪直起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笑嘻嘻地说:“老面瓜,你还是答应了吧,不然就没屋子住了。”爱丽她爹看看屋顶,看看地上一堆碎瓦片,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死你祖奶奶!”顿了顿,看了一眼哭红了眼睛的爱丽,梗着脖子咬着牙,长长地“咦——”了一声说:“你快下来吧,把她领走吧。”

大彪“扑腾”从屋顶上蹦下来,到压水井那儿洗了洗手,指着爱丽说:“爱丽,你给我盛碗大白菜,再拿两个大馒头。”爱丽擦了擦眼睛,进厨屋盛了一碗大白菜,拿了两个大馒头。大彪在堂屋饭桌旁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吃,又对爱丽说:“爱丽,有香油吗?白菜里滴点香油。”爱丽就去厨屋拿来香油瓶,滴了几滴香油。大彪把一碗大白菜和两个大馒头吃得干干净净,打着饱嗝对爱丽说:“爱丽,咱走吧。”就骑上自行车,左脚支着地,右脚踩着脚蹬子。爱丽抓着他的衣服在自行车后座上坐稳,他右脚使劲一蹬,骑出了院门。一家人站在院门口,瞪大眼睛愣了很久。

当天晚上,大彪和爱丽就入了洞房。他的洞房就是那栋窗户还没安、院墙还没垒、连一条板凳都没有的空屋子。他让爱丽在他家西厢房里坐着,他和村里几个要好的朋友在那个空屋子里忙活了一个下午。用红色的床单把窗户钉上;把他爹的大床抬过来;翻箱倒柜找出新被褥新床单新枕头;去代销点买来红纸、毛笔、墨汁,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喜”字,贴在门上和墙上。还买来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放了一阵。当天晚上朱传玉回到家,看见厨屋里有个女人在做饭,惊骇得撒腿就往外跑。在门口和大彪撞了个满怀,大彪嬉皮笑脸地说:“看把你吓的,她是你儿媳妇。”

第二天,大彪和村里几个要好的朋友开着拖拉机,去窑厂买了一些瓦,带着一些铡碎的麦秸秆以及水泥、石灰等建筑材料,去爱丽家修屋顶。爱丽她爹看见他就骂,不让他进门。他嬉皮笑脸地说:“老面瓜——不,他姥爷,我是来给你修屋顶的。这辈子我只来这一回,以后你用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了。”他和几个朋友在岳父家忙活了大半天,把屋顶修好了,院子也收拾得利利索索,水都没喝一口。后来的半个月里,他请亲朋好友喝了喜酒,去民政局办了结婚证,把屋子窗户安上,垒了院墙,买了几样新家具,和爱丽过起了日子。

朱传玉原以为,大彪有了媳妇,性子可能会变得好一些。没想到,还是那熊样。大彪有了媳妇,一个重要意义是多了一个挨打的人。他动不动就打爱丽。爱丽生性软弱,在他面前高声说话都不敢。挨打的时候只是哭。不是放声大哭,是默默地流泪,咧着嘴,晶莹透明的泪珠一颗一颗滴下来,一声都不吭。大彪觉得很没劲,说:“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啊啊地,我听着也舒服。咱俩是两口子,我又不笑话你。”爱丽还是不哭出声来。有串门的邻居看着爱丽那个样子,都心疼得掉眼泪。

爱丽多次不堪忍受离家出走。不是回娘家,是去姨家或姑家。大彪也不去找她。四五天后,她又自己回来了。大彪捏捏她的脸,摸摸她的胸,拍拍她的屁股,笑嘻嘻地说:“想我了吧?我就知道,你呀,打都打不跑。”他抓住了爱丽的软肋,以后继续打,而且打得更狠。村里有人议论说,大彪这是欺负爱丽没兄弟,爱丽要是有几个兄弟,把他摁地上照死里捶一顿,看他还敢不敢。

大彪爱赌博。冬闲时节和村里几个人在一个外号叫“老臭”的家里推牌九,吆五喝六的。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带两个馒头。夜里也经常推到后半夜。赌注都不大,最多一天能赢二十块钱,输也不超过这些。一天晚上,镇派出所的人来抓赌。来了四个穿制服的联防队员,面包车停在村口。先在老臭屋墙下面听了一会儿,然后提着警棍、电棒进了屋。这时几个人正推得热火朝天,嘴里都噙着烟,眼睛瞪得像酒盅子,屋里烟雾缭绕。一个联防队员把警棍杵到老臭眼前,说:“不许动。”老臭正“啪啪”地摔牌,以为是谁跟他开玩笑,腾出手把警棍拨拉到一边。坐在老臭对面的大彪抬起头来,这才知道镇派出所的人来了。

一屋子人慌了,从东间跑到西间,又从西间跑到东间。大彪藏到老臭的衣柜后面。一个联防队员踢了他一脚,又用电棒杵了一下,问:“疼不?”大彪从衣柜后面出来,说:“不疼,一麻一麻的。”几个人被带回镇派出所。第二天上午,派出所让村支书通知他们的家人,每人罚款八百元,所有人的罚款都交齐后一起放人。这几个人的媳妇都恶狠狠地说过几乎一字不差的话:“才不去送钱呢,让公家关着他吧,饿死才好呢!”但说了狠话之后,还是各想各的办法筹钱。八百块钱不是个小数,谁也不能一把拿出来。老臭的媳妇回了一趟娘家,最后一个把钱送给村支书。

几个人回到家已经是晚饭后了。老臭的媳妇坐在床头上,搦着脚脖子呜呜地哭,晚饭都没做,看见老臭就骂。老臭本来就烦,抓起饭桌一条腿,在屋门口举过头顶,“咣”地摔了个稀巴烂。二大眼回来后问媳妇还有饭吗,媳妇说:“你还有脸吃饭?有也不叫你吃!”二大眼就啃了个干馒头,喝了一碗热水,脱了鞋钻进被窝里蒙上头,不管媳妇怎么骂,都一声不吭。顺子的媳妇也把顺子骂了一顿,并对闺女说:“咱家的钱都让你爹给糟蹋了,你打他。”把捅煤炉子的铁钎子递给闺女。顺子坐在煤炉子旁边烤馒头吃,闺女搬个小马扎坐他对面,拿着铁钎子一下一下敲他的手背。闺女想停下来的时候,媳妇在一旁喊:“加油!加油!”顺子干脆把手伸给闺女,手背被敲得血流不止也一声不吭。

爱丽和老臭、二大眼、顺子的媳妇都不一样。最早去村支书家里送钱的是她。家里只有二百多块钱现金;朱传玉倒有个存折,但他去上班了,存折锁起来了。爱丽就围着围巾,顶着寒风,骑自行车去找舅家表哥、姑家表姐借钱。中午回来的时候,在集上割了一斤羊肉,下午包了饺子。大彪一回到家,她就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端上来了,还沏好了茉莉花茶。好像大彪为这个家立下了什么大功,要好好犒劳一番。那些饺子爱丽一个都没吃。她还以为大彪能剩下几个,没想到都吃了。她舀了一碗饺子汤,就着咸菜啃了一个干馒头。大彪打着饱嗝,无比深情地说:“爱丽,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但以后还是照样打。

转眼间,大彪的儿子都四五岁了。这孩子性情有点像他妈,软弱。和其他小孩在街上一起玩儿,经常被打哭,一哭就回家找大彪。大彪说:“他妈的,你看你那孬种样儿!谁把你打哭,你也把他打哭,不然不许吃饭!”就领着儿子来到街上,逼着儿子去把那个小孩打哭。他两手抄进裤子口袋里,站在旁边督战。儿子慢吞吞地走上前去,伸出小手,在那个小孩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小孩愣了愣,使劲推了他一把。他摔了个屁股墩儿,爬起来看着大彪。大彪厉声说:“打!”儿子又走到那个小孩面前,突然伸出两只小手,交替着在那个小孩脸上快速地挠。那个小孩来不及还手,脸上被挠出很多血道子,哇哇地哭起来。儿子“噔噔噔”跑到大彪身边。大彪说:“你可以吃饭了。”父子俩一起回家,儿子跑在前头,大彪慢悠悠地走在后头。有人路过,都冲着大彪的背影撇嘴、摇头。

大彪名声不好,他的两个弟弟找媳妇都跟着倒霉。本来都是老实孩子,但人家都怕他们和大彪是一路货色。老二二十好几了去东北投靠一个亲戚,在那里才找上了媳妇。老三去甘肃当了几年兵,复员的时候从部队驻地领回来一个媳妇。兄弟三人,两个媳妇是外地人;只有一个是本地人,还是抢来的。

朱传玉再婚也跟着倒霉。吕秀兰死后,他想托媒人给他找个寡妇。他是“吃国粮”的工人,长得也精神,条件算不错。可人家一打听,他媳妇是被儿子气死的,怕自己也被气死,都不敢嫁给他。正值盛年当了六七年鳏夫,回家没个说话的,被窝是凉的,感冒了没人给端杯水,滋味很不好受。眼看三个儿子都成家了,自己也快退休了,他心里的那一炉火又烧起来了,并越烧越旺。但他的心事没有人可以倾吐,只能搁在肚子里。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经常走神,长时间地盯着白墙发呆。

大彪偶然发现,朱传玉枕头底下有一本电影画报,翻开的那一页是一位日本女影星的大幅泳装照片。大彪也是过来人,懂他爹的心思。有一次他陪他爹喝酒,来了个突然袭击,毫无铺垫地问:“你这辈子老实巴交,只会做个破饭,也有过喜欢的女人吗?”朱传玉脱口而出:“胡说八道!谁说我没有?吴福云!”说完就脸红了,好像后悔了,嗫嚅着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大彪咧着嘴,嬉皮笑脸地问:“吴福云,你把她娶了不行吗?”朱传玉正色道:“别胡咧咧,人家有老头儿。”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彪盯着他爹的脸,问这个吴福云是干什么的、现在哪里等等。朱传玉低下头去,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但大彪记住了吴福云这个名字。

中秋节前,大彪去看望他的姑姑,从姑姑口中了解了吴福云的一些情况。吴福云是镇供销社的售货员,岁数和朱传玉差不多,可能已经退休了。她丈夫是县肉联厂的工人,大概十年前得病死了。之后她嫁给了县供销社一个死了老婆的副主任,俩人不对脾气,过了几年离婚了,又跟了镇卫生院已退休的老院长,住在镇政府大院后面。两人没登记,只是搭伙过日子。老院长比吴福云大二十多岁,身体不是太好。吴福云年轻的时候很风骚,很多人去供销社买东西,都是为了看她。朱传玉和她“好”过一阵子,从饭店里偷四喜丸子给她,被人发现了,因此还挨过批斗,在地窖里关过好几天。大彪决定,把吴福云和那个退休院长拆散,让她嫁给他爹。当然,这事他先瞒着他爹,要给他爹一个意外惊喜。他经过打听,找到了老院长的家。那是中秋节后的一个上午,老院长和吴福云正在院子里浇花,一人提着一把喷壶。这个占地近半亩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靠墙有大大小小几十盆花卉和盆景;还有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小菜园,里面种着几畦辣椒、韭菜、葱。老院长看上去很老了,脸上的老人斑就像黑豆皮一样;头发几乎掉光了;瘦瘦的,腰弯着,看上去像一根营养不良的豆芽。吴福云看上去倒很精神,她个头不高,白白胖胖,慈眉善目,一头浓密的黑发梳得像狗舔的一样。

就像几年前抢爱丽那样,大彪一见老院长就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俩别过了,年龄差距太大,太不般配,还是让吴姨跟我爹过吧。”老院长眨巴着眼睛,就像没听懂一样。吴福云也愣了愣,仔细打量着大彪,笑呵呵地问:“小伙子,你爹是谁?”大彪说:“我爹是朱传玉。我知道你们是老感情了,六月的狗肉汤——一股子老味。朱传玉同志很孤独很寂寞,每天都强烈地思念你,你应该和他在一起。他会很疼你,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你们会很幸福的。他不爱我妈,你才是他今生今世的最爱。”老院长皱了皱眉头,放下喷壶,背着手颤颤巍巍地回了屋。

吴福云咧了咧嘴,脸微微有些泛红,又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大彪说:“不是,他不知道我来找你。那个同志很羞涩,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事哪好意思呀。他在我面前一直装,再想你也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他想你的时候就盯着白墙发呆,一发呆就老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像个老傻瓜一样。有时候在院子里坐着小马扎,盯着一只鸡,鸡都被他盯得脸红了。”吴福云眼圈红了红,又扑哧笑了,说:“你回家告诉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身体养好,没事别瞎琢磨,乐乐呵呵活个大寿。你走吧你走吧。”

大彪站着不动。吴福云走到水龙头旁边,把一截大约三米长的黑色胶皮管子接到水龙头上。大彪以为她要浇那个小菜园,正想过去帮忙,没想到她把水龙头的开关开到最大,捏着胶皮管子往他身上泚水。大彪本能地退到了院门外。吴福云推了他一个趔趄,“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此后的半个多月里,每逢瓦坪集,大彪都开着拖拉机去赶集。村里人问他去干什么,他说去买化肥,其实是去等吴福云。他相信吴福云也会赶集买东西,总能碰见她。他戴着墨镜,开着拖拉机在集上来回转悠,从九点多一直转悠到十一点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吴福云。终于,最后一次,吴福云提着一只竹篮子来赶集了。大彪悄悄地跟着她。吴福云买了一堆排骨、一桶五斤装的酱油,还买了一块豆腐。排骨和豆腐装在竹篮子里。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酱油,往镇政府后面的小路上走。

这条小路上行人稀少。大彪跟了一百多米,把拖拉机开到吴福云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摘下墨镜,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吴福云。吴福云打量着他,“哦”了一声,认出他来了,笑着问:“什么事?”大彪说:“拜堂。”吴福云扑哧笑了,嗔怪地说:“你这孩子,脾气一点都不像你爹,净开玩笑。”大彪说:“我没开玩笑,今天晚上你们就圆房,明天我就喊你妈。”说着,忽然上去抱住了吴福云,像捧油罐一样把她放进拖拉机斗子里。吴福云想跳下来,大彪急忙跳上驾驶座,“嘣嘣嘣嘣”地开起来就走。吴福云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在斗子里。

这时节刚种上小麦,地里一片光秃秃的,一眼能望五里地。村里人看见大彪开着拖拉机回来了,拖拉机斗子里坐着一个圆脸、白净的小老太太。他们想遍了朱传玉家的所有亲戚,也想不出这个小老太太到底是谁。有人认出是镇供销社的吴福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大彪这是从外面抢来个后妈。但村里人并不觉得奇怪;这事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无论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都没有人觉得奇怪。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

大彪在他家旁边的一片空地上建了几排猪舍,养了上百头猪。每天都穿着黑色的橡胶水鞋,往猪舍里钻很多次。收入不错,在村子里属于富裕户。这么多年,岳父家他一次都没去过,和连襟也没有任何走动。逢年过节,都是爱丽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妹妹家。

大彪的儿子长得特别帅,浓眉大眼,伟岸挺拔,性情温和。他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一位大他六岁、长相一般偏上的女老师看上了他。他高中毕业后当了三年兵,复员后不到两个月,那位女老师就嫁给了他,并通过亲戚关系安排他在县法院当法警。大彪把多年来的银行存款都取出来,又卖了四十多头大肥猪,在县城给他们买了一套大房子。有人打趣说,大彪的儿子娶了个大媳妇,肯定很快就会要孩子,到时候大彪两口子就去城里看孙子、享清福去了。大彪撇了撇嘴说:“嘁,我去给他看孩子?美得他冒泡泡。谁的孩子谁养,我把他养大,给他买上房子,就对得起他了;我死了他把我送到南北坑里,哭上几声,就对得起我了,谁都不欠谁的。我情愿伺候那些猪,也不会管他的孩子。”

婚后八个月,女教师生了个女孩。四十四岁的大彪当上了爷爷。

儿子儿媳每到周末都带着孩子从县城回家。周六上午回,周日下午走。大彪的孙女小名叫朵朵,漂亮可爱,小脸粉嘟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很柔软,头发像黑缎子一样,纤细的小手指有些透明。大彪好像忘了他说过的那些话,很疼爱朵朵。如果他还没刷牙,都不忍心在朵朵小脸上亲一口;如果他的手不打上香皂洗几遍,都不忍心摸朵朵的小手。他经常把朵朵的小脚丫含在嘴里。他经常让朵朵骑在自己脖子里,穿着黑色的橡胶水鞋,在大街上像扭秧歌一样有节奏地扭着身子,嘴里“噔楞噔楞”地唱。还嗲声嗲气、自言自语地和朵朵说话,腔调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朵朵,亲爱的小宝贝儿呀,你真是爷爷的小宝贝儿。”村里人都听得头皮一麻一麻的,脊梁沟子一凉一凉的,脸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朵朵在他脖子上笑得咯咯的,像个铃铛。尿他一脖子,他也不洗,也不换衣服。

大彪都当爷爷了,还打媳妇。他也想改掉这个坏毛病,可就是改不了。爱丽经常被他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以前挨了打去姑家、姨家或妹妹家,现在儿子有家了,就去儿子家。儿子一见她就问:“他又打你了?”她只是默默地流泪,一声不吭。这个每天佩带着手枪押解犯人的法警眼珠子血红血红的,抓过手机就给他爹打电话,扯着嗓子一顿吼,就差祖宗八辈地大骂了。吼一顿还不解气,还会摔个茶壶或茶杯。看那样子,如果他爹在他身边,他会把他爹摁地上照死里打一顿,就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儿子对爱丽说:“你就在这儿住着,他要是不打电话赔礼道歉,不求着你回去,你就别回去。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以前爱丽在姨家、姑家或妹妹家顶多住四五天,现在在儿子家一住就是半个月。帮儿子收拾家、做饭、洗衣服、看孩子。儿媳妇很喜欢这个年长自己十五岁的婆婆,“妈、妈”地叫得很甜,下班后拉着她一起逛商场,给她买衣服。爱丽本来就长得漂亮、年轻,再穿得时髦一些,和儿媳妇在一起就跟闺蜜似的。大彪一个人在家,白天把那些猪喂得饱饱的,晚上给自己炒两个菜,看着电视喝七八两酒。晕晕乎乎的,碗筷也不收,衣服也不脱,早早地就上床睡了。爱丽出去四五天,他还不想,时间一长就有些想了。但这种想念还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见不到孙女;爱丽在儿子家,周末儿子就不带孙女回来了。他给儿子打电话,不等他开口,儿子就问:“什么事?”他说:“我想和朵朵说几句话。”儿子问:“还有别的事吗?”他说:“没有。”儿子问:“和我妈没话要说吗?”他嗫嚅着说:“没……没有。”儿子“哼”了一声,突然挂断了电话。

持续半个月的冷战每次都以大彪的妥协而告终。他给爱丽打电话,对天发誓再也不打她了,不然出门就被车撞死。爱丽在儿子儿媳的劝说下,就原谅了他,让儿子把她送回家。当然,回家的时候,大彪央求儿子一定把朵朵也带回去。

但不久之后,大彪又把爱丽打了。爱丽带了很多替换衣服,又跑儿子家去了。大彪给儿子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他不再给儿子打电话,喂完那些猪之后,找出朵朵留在家里的玩具,想象着朵朵就在自己身边,和朵朵一起玩。他逼细了嗓子,嗲声嗲气地自言自语:“来,朵朵,和爷爷一起玩奥特曼好不好呀?奥特曼不好玩?那咱们就玩小狗狗,你看小狗狗多可爱呀,它要冲你叫了,汪!汪汪!小狗狗吓着朵朵了?那就不玩小狗狗了,咱们玩青蛙好不好呀?噢,青蛙不会跳了,朵朵别着急,爷爷修理修理它。”

朵朵留在家里的七八种玩具中,有一只铁皮青蛙。体态比真青蛙大一些,喷绘的色彩也很逼真。肚子下面有个发条,拧紧后能蹦跶一分钟,嘴里还能发出“呱呱”的叫声。在所有玩具中,朵朵最喜欢这只铁皮青蛙,总是被逗得“咯咯”笑。后来发条失灵了,就不会蹦也不会叫了,朵朵也不喜欢了。大彪想把它修好。他皱着眉头研究、捣鼓了好几天,终于修好了。不过不会蹦跶,也不会“呱呱”叫,一拍它的脑袋,它就像老鼠那样“哧溜”一下子爬出去四五米远,同时嘴里发出“哈哈哈哈”的人一样的笑声。

原来,大彪把一个玩具汽车的四个轮子安在青蛙的肚皮下面了。肚子里面的机关有些复杂。几年前,大彪在县城买过一件名叫“笑佛”的工艺品。上半部分是笑面佛的半身塑像,下半部分是半圆球,佛坐在半圆球上。高约十五厘米,直径约十厘米;材质是塑料,涂上了金粉;里面是空的。半圆球里有集成电路板、小喇叭、五号电池槽。把“笑佛”放在一个平面上,轻轻触碰,就像不倒翁那样摇晃,同时发出模拟真人的“哈哈哈哈”的笑声。笑得肚子疼,笑得流眼泪,笑得能背过气去。谁听到这样的笑声,都会情不自禁地跟着笑起来。大彪把“笑佛”肚子里的机关拆下来,安在青蛙肚子里了。

铁皮青蛙弄好后,大彪急不可待地要送给朵朵,一天都不能等。于是他去了县城儿子家。这天是星期六,儿子儿媳都在家。可是儿子不让他进门。他就在楼下转悠。儿媳妇抱着朵朵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往外看。大彪抬头看见了朵朵,一下子哭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进进出出的邻居都好奇地看他。儿媳妇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楼。儿子把防盗铁门打开一条半尺多的缝,铁青着脸问:“还打我妈吗?”大彪哭着说:“不打了,再也不打了,永远不打了。”儿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可是你说话就像放屁一样,我怎样才能相信你呢?这样吧,你跪下给我妈磕三个头,对天发誓再也不打她了,我可以替她原谅你这一次。”大彪止住哭,撇了撇嘴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可以跪天跪地,可以跪你爷爷奶奶,但不能跪你妈。要不你替你妈打我一顿,照死里打都不要紧。”儿子说:“你不答应是吗?你要是不答应,再也不让你见朵朵!”大彪又“哇”地一声哭起来,但边哭边梗着脖子说:“他妈的,你就是杀了老子,老子都不答应!”

儿子要关防盗门。大彪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扒住了门边,同时把一只脚伸进门内。他冲里面大声喊:“朵朵,过来!朵朵,过来!”朵朵跑过来了,甜甜地叫“爷爷”。大彪急忙蹲下去,伸出胳膊要抱朵朵。无奈儿子从里面使劲抓着门把手,他进不去,朵朵也出不来。他用尽力气推门,但一点都推不动。他呜呜地哭了一会儿,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只铁皮青蛙,放进门内的地面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青蛙的脑袋。朵朵惊讶地大叫了一声:“哇,真好玩儿!”继而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她“咯咯咯咯”的笑声和青蛙“哈哈哈哈”的笑声合在一起,听着十分舒服。

大彪站起来,用手擦了擦眼泪,把伸进门内的那只脚缩回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咣当”一声带上防盗门,背着手慢慢悠悠地下了楼,边下楼边嗲声嗲气地一遍遍模仿朵朵的声音:“哇,真好玩儿!哇,真好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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