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南
这山,已是不可描述
这潭,也无法重新命名
姚姓郡丞《仙岩铭》飞上石壁
朱先生已把绿色用尽。
山涧小路,我为几片落叶拍照
红色,绿色,黄色
我想创造另一种美——
从易朽的生命中发现重生。
人生已实属不易
登高却是灵魂层面上的事
几只斑鸠在树杈间鸣叫
借助形色,我认识了菝葜和梵天花……
山风吹乱了头发
这样也好。梅雨潭平静如画
一条瀑布砸进潭底
带着某种快意的仇恨
而潭水依然如镜面平静
仿佛一个经世的老人,不计恩怨。
在你们中间,就像树干与枝条中间
长着各自的心事
第一枝迎春花开了
却不明了春天的盛大蓝图。
我是被神拣选的人
和你们不同,心中刻着戒律。
一生过于漫长
需要糊涂的日子
我在你们中间
需要给苦涩的生活加点糖。
阳光多么和煦
落叶在头顶上轻轻旋转
我会偶尔发呆
望着一片树叶出神……
我们喝茶,评论服装和美食
秋天成全了旅行计划
让我们百度一下大好河山
不谈政治,也不谈宗教。
我把一首诗写糟了——
携带它奔向一条死胡同。
我把一件事搞砸了——
没能接住,晨曦中漏下的微光。
我把摇滚唱成了民歌
错把月季当成了玫瑰。
我爱上了一个无情的情人
不回转的心,比埃及法老更刚硬。
现在,我跪在沙滩上
让眼泪痛快地流入海水
抬起头来,我第一次发现
地平线在晚霞中颤动、颤动。
忧思抓住了我
走起路来跌跌绊绊。
灰鹤爱上了清唱
晨光在树林中抛出曲线。
我并不是那个为众人抱薪的人
却在惊颤中度过每一天。
史书一页页翻过
盛怒的皇帝杀人如麻。
恕我老眼昏花,看不到未来
甚至在人间也会迷路。
幸好我还有儿童的眼神
幸好我还存有一座富饶的粮仓。
让音乐漫过回忆
让汽油、花香和酒精弥漫在空气中。
而警察、医生、初恋男友
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
没有泥浆的街道
晚秋的蔷薇还未枯败
中山陵游人稀少
大屠杀纪念馆抑郁难耐……
在六朝古都
我的心事太沉重,思想又太苍白。
直到你适时地出现
一道强光照彻了我的幽暗。
我们聊天,说起家乡和近况
说起蓝色大海和可爱的朋友
我有陈酒,但我们没喝
我新谱的曲子,也没有人会唱
这也足够了——空气中有蜜
灵魂得到了最高奖赏!
唉,美好的事物总有缺憾
十一月追赶着十二月。
可是……世上有一种不期而遇的相见还有一种不说再见的道别。
记住一个词需要反复几次忘记一个人却在分秒之间。窗前的梧桐越来越粗
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
回忆越来越多
而泪水越来越少。
这些年,我奔波于
病榻和坟前
面对险峻的山峰
懂得了望而却步。
那一晚,我辨认着天秤星座估算着飞向那里的距离。
有些秘密,在酿酒的木桶里
有些事件,在上帝的预言中
有些风,专门收集痛苦和叹息
有些人,为你预备了来世的姻缘。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我们俩从夜晚一直走到天亮
在多年以前。
在爱情诞生以后。
我亲手为你们编织,描画
谁挨着谁
哪一个需要什么色彩
要选谁当这支队伍的指挥官。
常常,我并不急于寄出你们
鼠标在诗句之间抚摸
我沉思着你们的力量
聆听你们内心翻滚的呼告。
你们有的戴花,有的佩剑
更多的却是普普通通的女童子军。
这也让我无端地忧思
牵挂你们的命运——
我不指望你们能在人间传唱
只是担心你们流亡、诛灭、失踪
唉,我的诗句,我的姑娘
你们总是让我左右为难:
怕你们过于耀眼,被红笔勾画
又怕你们庸碌无光,被人遗忘。
没有了厄运可以分担
也没有大欢乐一起分享
我们既没有上过战场
也没有一枚勋章。
平平淡淡,三十年过去了
我们活到了让人尊敬的分上。
多么悲哀!
多么尴尬!
在座的编剧、诗人、公务员、书法家
体制外的和体制内的
有信仰的,和什么也不信的
岁月模糊了我们的性别……
有人讲起上世纪一桩逸事
有人最终解开了那个谜团
然后大家共同举杯
啤酒沫溅起阵阵伤感:
为了初心,为了诗歌,为了底线
为了永不再现的青春。
从前我们都爱看满天繁星
把命运投寄到远方
如今月光勾勒出我们的剪影
一片沧海桑田。
我不肯对新年说一句话
是因为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麻雀在地上觅食
新雪覆盖了黑暗的事物
学生眼中没有惊喜
广场上传来六十年前的老歌……
我想起人类童年:
希腊诸神掌管一切
高大的神庙上镌刻着箴言
论坛热烈,伟大的城邦制度已经建立。
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德令哈、油菜花、戈壁滩
马车拉着几个死去的囚犯
驶过沉默的二十世纪。
我拒绝对新年说一句话
因为岁月停滞,一年长于千年。
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
帕斯捷尔纳克盯着我。
《古拉格群岛》位置最显眼
是书丛里的石碑。
朋友们都有颗谦逊的心
整齐地排列好队伍
尼采早已退缩到角落
萨特和阿伦特在热烈地争辩
而张爱玲高高在上
依然对尘世不屑一顾。
我热爱的米沃什
总是在最外面一列等候我。
《德意志帝国》我只读了一半
《渴望生命》已经面目全非。
《民主的细节》令我陷入沉思
伟大的博尔赫斯却在书橱制造迷宫
有一次我为了寻找昌耀
刨出所有的书籍
意外发现了夹在书中的
枫叶、明信片、黑白照片
我已记不清它们的来历
但其中一定有段故事。
关于读书?关于声名?你问
面对满书橱的宝藏
我敢肯定,我什么也不是。
大约出于这种绝望的心理
我把所有的样刊、样报
都锁进最下面的柜橱。
我有黑丝绸般体面的愤怒
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我有一个善意人
偶尔说谎时的迟疑。
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双儿女
一个叫忧伤,一个叫温暖。
我有穷人的面相
也有富人的做派。
我有妇女编织毛衣时的恬静
也有投宿乡村旅店的狂野。
我经过吊桥
小丑在城楼上表演。
死亡早已瞄准了我
但我照样品尝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懒汉的情怀
活着——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树下。
我还有这深情又饶舌的歌喉
谁也别想夺去。
在雨中发一会儿呆,
向那对甲虫情侣微笑一下。
日子,尽可能从容起来
激情,请不要瞬间燃烧殆尽
留一点回忆给未来。
留一点氧气给郊外的紫苜蓿。
让时间成为流年
让我们在罪中堕落得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