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蓝歌

2019-11-13 15:26岳占东
黄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柳家艾艾连成

岳占东

很多年以前,当艾艾抱起连成倒在血泊中的身子时,她仿佛再次听到粗犷的歌声穿越重重山梁从黄河边飘来,那歌声是连成哥哥扳船的号子声,是夏季屋顶上飘来的山曲,那嗓门呼啦啦一高吼,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飘起来。

艾艾是八门城的闺女,八门城是黄河滩上的一个古堡。黄河出了龙口后,河面渐宽,平缓的河水在晋陕峡谷澄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河滩。早在明朝年间,为了防范北方铁骑渡河入侵中原,朝廷在河滩上修筑了长城加以阻挡。于是,这里便冒出许多营城和古堡,八门城就是其中的一座。

艾艾的先人们是第一批来这里戍边的边民。这里的人一直沿用先人们的称呼,称长城为“边墙”。黄河滩上的边墙像一道长长的围栏,将一座座古堡和营城紧紧包裹在河滩上。先人们由南方而来,除了带来江南儿女一身的灵巧和秀气外,还带来江南赖以生存的活计。在边墙下的河滩上,就种植着大片蓝草。每到入伏,绿油油的蓝草飞一样疯长,河水从边墙的断堰处流进来,种蓝草的滩地就变成明汪汪的沼泽。在烈日暴晒下,能听到蓝草“啪啪”拔节生长的声音。艾艾听爹讲过,河滩曾经被大水淹过无数次,每次大水过后都澄一层泥,每层泥下都埋藏着数不清的蓝池。

艾艾的爹是打蓝的大师傅。每年入伏后,他都要去十里外的西柳营修蓝池,沤蓝草,将每家每户大捆的蓝草打成蓝靛。爹是从什么时候跑西柳营打蓝的,艾艾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每年入伏以后,爹常住在西柳营一个叫柳叶青的姨姨家。

娘从来不愿提柳叶青姨姨的名字,可娘每年至少带着她骑着小毛驴到柳叶青姨姨家住一段日子。柳叶青姨姨到底和娘是啥亲戚,娘说她们是干姊妹,村里人却撇撇嘴说:啥亲戚?屁关系也没有!另一个就接着哈哈大笑。村上人说话粗蛮,可从他们挤眉弄眼的话语中,十六岁的艾艾还是能觉出一些鬼道道来,因之她从不在娘面前提及柳叶青。爹在入伏前,将河滩上种植的西瓜驮到廵检司集市上卖了,便开始在院里修理打蓝的工具。这时娘就有点魂不守舍了,每天扭着小脚要往院里跑好几回。

爹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做营生,城墙上却传来一段山曲的歌声:

十月的沙蓬刮在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十月的沙蓬刮成蛋,

光棍汉回家难存站。

……

艾艾听出这是住在城墙窑子里邬板汉的声音。邬板汉是村上的老光棍,经常到城墙上捅烟囱,也经常来她家闲坐,一到捅烟囱的时候,总要酸不拉叽地唱几声山曲。他的声音一般很低沉,像风吹着瓦片呜呜响。果然,邬板汉和爹拉开了话。

邬板汉说:兴发哥,又要动身呀?

爹说:昨儿沙口村的人捎话来了,催着要去哩!

邬板汉又说:才入伏,沙口村的蓝今年长得好,再长些时候,也不迟哇!

爹说:人家等不起,一亩蓝能换千数斤糜子,可节令一过,再好的草也打不出蓝来了。

正说着话,娘扭着小脚出了堂门,高声喊着艾艾的名字,让艾艾将家中发潮的棉花拿到太阳底下晒。艾艾知道娘又在纺车前坐不住了,这是没事找事,故意让城墙上的邬板汉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邬板汉的山曲只要一响起,娘的小脚就像闻到香油的耗子,满地乱窜。这还是爹在家的时候,爹要是不在家的话,娘总会找上几句少边没沿的闲话和城墙上的邬板汉扯半天。

来边墙上戍边的先人们,带来了蓝草,带来了打蓝的活计,也带来数不清的山曲。沿河的古堡和营城,山上的沟沟岔岔,到处都能听到各种调调的山曲。娘纺线时要唱,邬板汉捅烟囱时要唱,爹打蓝时更要唱。尤其是邬板汉的山曲一唱起,娘眼晴里就有了水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像泪却分明是在笑,像笑却有时泪眼婆娑。艾艾委实弄不清娘眼里究竟为啥会有那种东西。娘时常坐在纺车旁,在嗡嗡的纺线声中会说起邬板汉,说你板汉叔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说,你大(爹)一到秋天就刮野鬼,连你板汉叔一个光棍人也不如。人家还知道守家哩,你大他……说着连连叹气,好像一个会打蓝的手艺人,真连邬板汉一个光棍汉也不如。说着说着,娘低低地唱开了:

捞不成捞饭做不成粥,

枉枉活了十八九。

河里头鱼儿井里头沙,

干有男人活守寡。

……

这时,娘的小脚已经第五趟扭到院子里了,她拿笤帚小鬼画符似的扫爹砍下的木屑,头却仰着,笑盈盈地看城墙上捅烟囱的邬板汉。

娘说:他板汉叔,烟囱又碴了?

邬板汉说:流烟灶火,烂裤裆,这就是光棍汉的命。

娘却笑出声来:板汉就能鬼嚼哩!你灶火不好用,中午来我家搭伙吧,你兴发哥一走,以后的水还得你担。

邬板汉说:不哩,不哩,以后你有甚事尽管说。

娘说:来哇,来哇,你兴发哥走时还有话安顿你哩!

娘拿眼瞟爹,爹只顾闷声不响地摆弄手中的工具,听到娘的话也不接茬,而是手中的斧头响声更重了,叮叮当当的。

邬板汉像是受了那声音的威压,又说:不哩,不哩,有甚话走时和我说也不迟。

邬板汉说着丢下捅烟囱的竹竿下了城墙:

十月的沙蓬无根草,

哪里挂住哪里好。

……

爹说走就走。民国二十四年的官道上,八门城的邬兴发再次背起打蓝的工具一路向西柳营走去。

邬兴发的一双大脚踩着官道上酥软的黄沙土,扑沓扑沓溅起一圈圈尘土。这条官道是古代边墙上调兵遣将和押送粮草的大路。听老辈人讲,秋冬季节,官道上的黄沙土比现在还要酥软,兵马一过,整条官道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要足足持续半个月的时光。那时八门城的营房里,糜子和干草会堆积成山。不知从何时起,边墙下的人有了用糜子做“酸饭”习惯,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搁置着一个盛酸汤的浆米罐。

想到醇香四溢的酸饭,邬兴发就想起即将相见的柳叶青。在高大的西柳营的边墙下,沙口村的柳叶青是一个小家碧玉式的女人,从十八岁认识柳叶青到现在即将进入不惑之年的二十年中,柳叶青就是揣在他怀中的心尖尖肺叶叶。二十年前跟着师傅在沙口打蓝,第一次见到柳叶青他就掉了魂,寻思着这辈子非这个女人不娶,可惜柳叶青不是柳家的闺女,而是柳家门上的“奶媳妇子”。柳叶青月子里就被柳家婆婆抱来,奶大了要做柳家的儿媳妇。这种打小就有了主的女人,就像肉丸子摆上供桌,干馋吃不上。可他,还是忍不住这盘肉丸子,在沙口村打蓝时,只要柳叶青来看他们唱《打蓝调》,他就手口并用,不仅打蓝打得卖力,就连口中的调调也声情并茂,惹得好些小媳妇拿眼睃他。他却不看那伙撩情的小媳妇,专在人群里寻找柳叶青。看到柳叶青后,他就顺口唱来:

江南的胡燕云里头飞,

多几天不见妹妹的红嘴嘴

黑靛靛头发白凌凌牙,

毛葫芦芦眼眼海棠花。

芫荽开花碎纷纷,

多几天不见妹妹笑盈盈。

东荫凉倒在西荫凉,

多几天不见妹妹好天长。

嘴里唱着眼睛却直直地看,看得柳叶青两脸绯红,羞得想离开却又不愿离开,只能双手捂着发烧的双颊,两只大花眼半是怨半是喜。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和柳叶青便熟识起来。等到给柳叶青家打蓝时,柳叶青家强壮的劳力都到滩上割草去了,单留下柳叶青在家给大师傅们做饭。那时,只要灶台上飘来熬酸饭的香气,他手中的活儿就松懈下来。他会扒在窗户上看柳叶青坐在灶台上做饭的身影,锅中的酸饭“咕嘟嘟咕嘟嘟”,发出悦耳的声音。他便在窗外戏柳叶青:“咕嘟嘟,咕嘟嘟,侄儿娶了个小姑姑!”柳叶青就会回头来,佯怒道:“你娶了个你姑姑!”他便顺竿往上爬,嘿嘿地笑着说:“你就是我的小姑姑!”柳叶青就从灶台上跳下,拿着烧火棍出来撵他。锅里的酸饭仍旧“咕嘟嘟咕嘟嘟”作响,他和柳叶青却围着打蓝的大瓮打闹个没完没了,有一次直闹得险些煳了锅。很多年来,只要他想起柳叶青,耳边就会回响起熬酸饭的咕嘟嘟声,那声音直至伴随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急促的喘息中,听到另外一种来自他和柳叶青之间的天籁之声。

柳叶青和他偷偷好上了,可柳叶青还是嫁给了柳家的男人,他有了柳叶青也仍旧得在八门城娶别的女人。二十年中,他和柳叶青的私情从未断过,来西柳营打蓝,半夜三更一旦蓝池发酵成熟,主家急着请他上工打蓝,可里里外外也摸不着他身影时,只要到柳叶青家院门上吼上一声,“邬师傅,蓝沤好了,赶紧上工打哇”,他便悄无声息地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边提着裤腰系裤带,一边嘿嘿笑两声。

柳叶青和柳家男人圆房后,没过十年,柳家男人就得急症殁了。当年柳叶青的儿子连成刚过八岁生日,他的女儿艾艾也已经六岁。看到半道守寡的柳叶青孤单的身影他懊悔不已,如果时光会倒流,他绝对不会娶亲。他会默默地等待这十年不到的时光最后将柳叶青真正送到他怀中。然而生活原本就是一个没有回流的大漩涡,当所有的悲伤和懊悔归于平静后,生活还得按原来的节奏往前走。柳家婆婆在儿子病故一年后就四处说合招上门女婿,为他们柳家支撑门庭,柳叶青死活不从,说是要为男人守节,可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柳叶青含着泪对他说:兴发哥,我这辈子就给你一个人留炕,你什么时候方便来,你就来!这话柳家男人在世时她说过,她守寡后仍旧这样说。任他和柳家婆婆百般劝说,她都不愿再招男人入赘,多少年来,一个人守着空房单等他打蓝的时候来和她厮守几天。

想着这些,邬兴发便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沙口村。他三步并作两步,将官道上的黄沙土踢得漫天飞舞。翻过镇鲁堡的山梁,他远远看到西柳营东门外的魁星楼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这时他才感到背上的汗水已经湿透衣衫。他卸下背上的木棰,脱下土布汗褟子,远望黄河岸边上的村庄,不觉心中的山曲儿从嗓子冒出来:

阳婆婆出来满山山红,

站在高圪蛋上看见个魁星楼。

爬一道道山来过一道道梁,

见不上妹妹我好心慌。

也用不着心慌,穿过边墙上的断堰豁子,沙口村熟悉的房舍街巷就在眼前。这条街巷他走了二十年,无论春夏秋冬,还是白天晩上,他的千层底鞋都扑沓扑沓敲击过巷子里的青石疙瘩。那种声音时而急促,时而沉闷,时而蹑手蹑脚,时而铿锵有力,他的一双大脚仿佛就是打蓝的木棰,搅得他心绪飞扬。他知道自己在巷子里行走的快慢,完全取决于柳叶青时起时落的命运。柳叶青和柳家男人圆房的那一夜,他一直徘徊在街巷尽头,一双大脚将整个街巷踩得咚咚响,那脚仿佛就是一触即发的火药,即使是沙口村最凶悍的狗看到他黑魆魆的身影,也只是狂吠上几声,就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在柳家男人下世出殡的那天,他作为昔日故旧来帮忙,当他抬着柳家男人的灵柩从铺满青石疙瘩的街巷走过时,看着柳叶青一双哭肿了的泪眼,他的一双大脚就像陷入泥淖之中,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已背满罪孽。他是柳叶青的第一个男人,偷偷摸摸和柳家的媳妇尽享鱼水之欢,他用自己坚实的双肩将柳家男人的灵柩一步一步抬向坟茔,也以同样的方式将自己满是欲望的身体在各种杂乱的脚步声中送到了柳家的火炕上。

再次走过街巷,邬兴发觉得那种曾经有过的负罪感和躁动不安的情绪一起在他身体里四处乱窜,当他远远看到柳叶青家熟悉的院门后,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饱涨起来,那种曾经有过的负罪感已经被挤压到了一边。细细端看院门,他看到柳叶青一张灿烂的脸正对着他笑,他感觉到自己饱涨的身体快要飘起来了。

院子里摆好打蓝的大瓮,蓝池里第一批蓝草沤好时,艾艾和娘的小毛驴的驴蹄子如约敲响沙口村青石疙瘩街。

几天来,邬兴发和柳叶青在如丝如缕的缠绵中,度过了他们一年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儿子连成在河里跑船,很少回家,七十多岁的柳家婆婆一个人蜇居在偏房的小炕上成日念念叨叨,烧香拜佛,几乎与外界隔绝。整个柳家院子便成了他俩辛苦劳作和肆无忌惮偷欢的地方。他俩一起修整蓝池,一起安放水瓮,一起相跟着到河滩上收割蓝草。他俩在院内高声说着话,惹得路过的人总是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柳叶青也不忌怪,遇到熟悉的还故意叫上一声,扯两句闲言淡话。他俩走在街巷里,左邻右舍免不了在背后指指点点,柳叶青也不停步,将原本挺拔的胸脯挺得更高,两只原本就没缠标准的小脚扭得更欢,那样子很像一个刚刚被踏蛋后,抖着翎子神气活现的小母鸡。

在河滩上割蓝草时,齐腰的蓝草将他俩深深地掩在草丛中。河滩上秋蝉鸣叫,蚂蚱飞溅,间或有成双成对的水鸟从空中飞过,关关地叫着落在河面上。他俩便坐在软软的蓝草上歇息,仰望大河两岸蓝天白云,他禁不住又哼唱起来:

天上云彩勾勾云,

扔不下小妹笑盈盈。

绿圪茵茵蓝草碎纷纷叶,

笑圪盈盈亲亲怎离转。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

牵魂线线挂住走不开。

在低低的吟唱中,他俩闻着蓝草新鲜的芳香如痴如醉。等他俩再次爬起来,白洋布衣衫上已留下蓝草杂乱的印迹,那一道道蓝色的印迹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会成为他俩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藤蔓。那些蓝草,那些蓝池,那平展展的火炕,将会随着那些蓝色的印迹在他俩心中野草一样疯长。

当小毛驴的踢踏声敲响街门外青石疙瘩时,他俩知道,这一年一度短暂而肆无忌惮的好日子又到头了。

艾艾牵着小毛驴的缰绳刚刚跨进院门,驴蹄子还没站稳,柳叶青就大呼小叫地从堂门上迎出来。她叫邬兴发哥哥,却不叫艾艾娘嫂子,而是直呼妹子。这种一字之差的微妙,只有柳叶青和艾艾娘能体会到其中的滋味。柳叶青热情地扶艾艾娘下驴,一直妹子长妹子短地嘘寒问暖,那种热乎劲比亲姊妹都亲。艾艾娘在驴背上手舞足蹈,一张笑脸一直对着柳叶青,要不是小脚不便,她也许会非常麻利地从驴背上跳下来。等闻讯而来的邬兴发手忙脚乱地想从驴背上将老婆抱下来,艾艾娘却将他拃开的手推到一边,撅着屁股在艾艾和柳叶青的搀扶下从驴背上溜下来。下了驴背,艾艾娘仍旧握着柳叶青的手不放,俩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相互问侯对方,说对方胖了,夸对方俊了,说着拉着手朝堂屋走去。艾艾看着娘和柳叶青的背影就问一旁的爹道:娘和柳叶青姨咋就那么好呢?爹吭哧吭哧地将驴背上的东西放到地上,一把拽过驴缰绳说:好,好着呢,不是冤家不聚首呀!爹长长地吁着气,后半截话像是自言自语。

那天中午柳叶青又宰了一只芦花鸡来款待艾艾娘,这是自邬兴发一家进门她宰的第二只鸡。柳叶青让艾艾帮着抓鸡,艾艾将那只芦花鸡从东院撵到西院,又从西院撵到打蓝的后院,最后才一抱搂住那只跑得精疲力竭的鸡。等她将鸡送到柳叶青手上后,柳叶青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她一把提住鸡的翅膀,一刀下去就将鸡脑袋剁掉了。鸡没了脑袋却扇着翅膀,鲜血四溅。这种血腥场面,艾艾是第一次看见,她吓得尖叫一声。那一瞬间她看到,柳叶青的表情愤怒而阴沉。不过仅仅一闪,柳叶青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灿烂无比。她咬牙切齿骂道:“杀了这灰东西,一刀给它个快刑!”此刻艾艾娘却在偏房里和柳家婆婆唠叨个没完没了。

柳家婆婆似乎很爱和艾艾娘拉话,可说起话来,嘴上却总少不了一句“阿弥陀佛”的口头禅。她说,阿弥陀佛哩,这家里多亏了有兴发照顾,要不我家青青一个人打里照外,忙也忙不过来。艾艾娘说:兴发也帮不上甚忙,也就是有个打蓝的手艺。柳家婆婆说:阿弥陀佛哩,有个手艺好呀,兴发跑沙口也有二十年了,每年也挣两毛口袋糜子哩。艾艾娘说:他就知道瞎跑,刮野鬼,挣下的糜子也一颗拿不回家。柳家婆婆却说:兴发顾家哩,当年要不是有我那个短命儿子,我就把青青给了兴发了,阿弥陀佛哩,青青是我月子里抱来的,和自个的闺女一样。

柳家婆婆的话让艾艾娘的脸突然间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正不知该如何再搭话,艾艾在院里喊:妈,妈,我姨杀鸡了,你过褪鸡毛来。艾艾娘便应着声扭着小脚出了门,脚刚迈过门槛,心里就嘀咕:没见过世上还有这么少皮没脸的人?卖大炕还有脸说哩!拾特!

拾特是当地的语气词,最讨厌,最气愤,最无可奈何时,当地人便会拉长语气骂上一句“拾特”。

一个上午艾艾娘将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在那只鸡上,当然她不知道,其实刚才宰鸡的时候,柳叶青已经将一腔的不快,血淋淋地发泄在了这只鸡上。这只倒霉的芦花鸡,注定了从生到死,都要成为两个女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牺牲品。自从艾艾去渡口叫连成回家吃午饭后,艾艾娘就狠狠地用双手薅鸡毛,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卖力,将鸡身上的毛薅得一根不剩,有些地方由于用力过猛,连鸡皮都剥了去。她边薅鸡毛,边心中骂道:你个鸡!你个不长毛的鸡!看你再给你祖娘娘得意!

那天下午,邬兴发带着连成和艾艾去河滩上割蓝草,柳叶青家的院落里再也听不到他和柳叶青的欢声笑语了,只有当蓝草沤好后,一群男人手执木棰边用力搅动蓝靛,边高声唱着《打蓝调》的曲子时,原本沉静的院落里才会多出几分生气。

晚上邬兴发和老婆同睡一屋,柳叶青又开始一个人独守空屋。艾艾原准备到柳叶青屋里陪她,可连成爬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便红了脸,又改为到柳家婆婆屋里睡觉。连成本应回渡口过夜,平日跑船装卸货物他都住在渡口,可他偏说夜里蓝池沤好了,他还得叫人一起打蓝,也不管渡口有事没事就在柳家婆婆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安下身来。

那一夜,月色鲛白,柳家的院落在如纱的月光中,平静的像一潭湖水。睡在柳家的火炕上,艾艾娘从不理会邬兴发,邬兴发也不理会这个倔犟的女人。前半夜,邬兴发就着油灯呼噜呼噜吸了好几袋水烟,刚刚睡下,又起身到院子里给驴添草。添草回来后,见艾艾娘睡得悄无声息,便自顾又躺了下来。后半夜,邬兴发蹑手蹑脚地从炕上爬起来,悄悄地下了地。艾艾娘迷迷糊糊地问:做甚去呀?邬兴发说:给驴添点草,顺便看蓝沤好了没有。艾艾娘便又睡去了。邬兴发出了门,从外边插了门栓,便径直去了柳叶青的屋。

那一夜柳叶青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感到自己的激情被邬兴发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再次唤醒。如果不是有连成和艾艾两个孩子同住一院,她真想用力喊出来,她想让艾艾娘听到她肆无忌惮的呻吟,想让曾经伸长脖子窥探过她的左邻右舍听到她酣畅淋漓的欢叫,甚至想让整个沙口村的人听到他幸福无比的呼喊。

正在忘情的温柔之中,他俩同时听到有人用打蓝的棰子敲击大瓮,接着便传来艾艾娘的喊声:蓝沤好了,还不起打蓝来?

这声音在平静如水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邬兴发一激灵想从柳叶青的炕上溜下来,可柳叶青却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像是她早就料到艾艾娘会用这一招来搅扰她的好事。

那一夜直至连成叫了别的打蓝的男人走进后院,邬兴发才像贼一样从柳叶青的屋子里偷偷溜出来,然后一起掌灯,在宁静的月色中开始一年中第一次打蓝。男人们齐唱道:

野雀雀飞在澄池沿,

但等哥哥打完靛。

三日天好来两日天歹,

三好两赖咋来来。

一苗白菜房檐上晒,

自瞅对象常心爱。

红裱布裤带腰里紧,

自瞅对象心里亲。

男人们唱着,心中便荡起无数遐想。他们唱到“心里亲”时,便拉长调子唱道:亲呀!亲呀!好像打完靛后真有小妹妹等他们一样。

第二天黎明,打完靛的邬兴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睡觉,看到老婆仍旧悄无声息地躺在炕上,他打着呵欠故意掩饰说: 昨夜睏了,倒在驴圈里就睡着了!艾艾娘翻了个身幽幽地说道:我梦见你爬驴背上了!邬兴发心中一咯噔,便说:尽灰说哩!也不敢再多言,打着呵欠躺下了。

躺在炕上的邬兴发瞪着发睏的双眼盯着屋顶,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从门外插上了栓,可她咋会不动声色地将门栓从里面打开呢?

其实艾艾娘一直没睡。每年来沙口村的这几天里,是她一年中最难熬的时日,她咋能心平气和地睡着呢?

她静静地躺在柳叶青的炕皮上,像一个久经风霜的猎手,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紧紧盯着邬兴发这只偷腥的馋猫。从八门城到沙口村,从青春年少到徐娘半老,她都想尽各种办法盯着他。

走过镇鲁堡的避雨窑,她就在心中默默数着这是第十个年头去沙口村了。每年去沙口村她都要在避雨窑前歇上一歇,早些年,她独自一人背着艾艾骑驴去沙口村,还没走几里路,毛驴的干瘦脊梁就像一把钝刀子直剐得她屁股疼。等走到避雨窑前,她只好从驴背上下来,坐在窑前的阴凉处歇上一会。那时窑前有放羊汉乘凉,放羊汉问她哪里的。她说八门城的。放羊汉就逗她说:河湾的葡萄,镇鲁堡的蒜,八门城的闺女不用看。

在河滩上的古堡中,镇鲁堡、河湾自古以来就是边墙上的官渡。南来的商客,北往的船只大都云集于此。镇鲁堡向阳的河滩上每年早早的就有蒜苗冒出来,刚刚入伏,一辫一辫大瓣的紫皮蒜便成了客商们争相贩卖的奇货。而镇鲁堡下游的河湾由于地肥水足,这里的葡萄久种不衰,也成了中秋节前后两岸争抢的佳肴。客商们南来北往,阅人无数,都说八门城的女人们比起南山上被山风吹红了脸蛋的女子和塞北被羊奶喂圆了脸盘的女人,无论美丑,肤色都粉红似白,水色十足。久而久之,官渡附近便传出了这样的说法。

艾艾娘那时在避雨窑前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就不免一阵酸楚——都说八门城的闺女不用看,可谁会想到,她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却要扭着一双小脚去找自己的男人呢。

刚嫁到八门城时间不长,她就从村上人的流言蜚语中得知,邬兴发在西柳营的沙口村有一个相好的女人。这事原本在黄河岸畔的村庄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自古以来黄河两岸胡汉杂居民风混杂,谁家炕头上多了个二大爷,谁家男人跳墙头闪了腰,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俗话说:谁家的锅底没有一把黑。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男人在外打伙计,也并不觉得算什么大事。她每天伺候公婆,纺线织布,缝衣做鞋,在邬家门上也算一等一的好媳妇。邬兴发除了每年夏季到西柳营打蓝走个把月外,平日里和她也算恩爱。等他们有了艾艾后,她渐渐地发现邬兴发跑西柳营越来越勤快起来,直至那个女人死了男人,邬兴发几日不归,她才感觉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当她听村上几个老光棍说,那个女人在她未嫁入邬家之前,已经和邬兴发好上了,现在男人一死,他俩更是如鱼得水,弄不好邬兴发还极有可能休了她,娶那个女人为妻。老光棍们的胡言乱语,让她险些背过气去。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与那个女人的关系绝非只有打伙计这么简单。

她在家偷偷哭了两天,第三天她便擦干了眼泪,然后细心地将自己收拾一番,背起六岁大的艾艾独自骑着毛驴向西柳营的沙口村走去。那时镇鲁堡的避雨窑前,放羊汉正满着嗓子干嚎——

心上难活唱一声,

好人听见不吱声。

一会儿唱曲一会儿笑,

一会儿难活谁知道。

放羊汉的歌声曲调凄婉,唱词酸楚,不觉让她又流下泪来。那一天,她感觉到她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当年从山上往川底嫁前,她是看够了山上男人跑口外,女人们哭得肝肠寸断的情景。当年父亲跑口外刚挑起行礼担子,母亲就和她们兄妹哭开了,一路从门道哭到村口,在村口瞭着父亲爬上了对面山梁的背影,母亲嘴里还哭着喊道: 你挣上挣不上钱,早些往回走!那样子与村上人送丧没有两样。当时她嫁到川底,寻了个有手艺的男人,还以为川底旱涝保收,她这辈子是逃脱山上女人的命运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现在的情形,连山上女人也不如。人家男人跑口外尽管生离死别,可人家总归有人惦念,她现在却成了即将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人家女人的泪水里满是情和爱,而她的眼泪里除了愤怒和怨恨,还能有什么呢?

那天,她走一路哭一路,一双泪眼迎着穿河风一直走到西柳营。她边走边打听打蓝的地方,从南园一直打听到西门河畔,又从河畔打听到沙口,最后才在一位颤巍巍的老奶奶的指引下,走进了那条青石疙瘩巷子。

柳叶青家的院子里,当时正围满了看打蓝的人。邬兴发拨弄着手中的打蓝棰,正兴致盎然地领着十个男人一起唱《打蓝调》——

三十六眼窗窗朝南开,

没老婆的哥哥回坐来。

芝麻开花铃铃多,

有了人家忘了我。

她冷不丁出现,让邬兴发惊诧不已。他也许压根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会背着孩子独自骑着毛驴走十几里的山路来寻找他。在看到她一刹那,他的歌喉戛然而止,只有那句“有了人家忘了我”的余音仍旧在十个男人的嘴里反复歌唱萦绕不绝。这句唱词让一路劳苦的她几乎昏厥,她看到邬兴发丢掉手中的木棰向她跑来时,一个趔趄靠在驴身上。邬兴发看到她一双眼睛肿成了烂桃,还以为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她却异乎平静地告诉他: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艾艾嚷着想他了。

第一次她在柳叶青家住了三天。前两天,她和柳叶青都装得没事人似的。柳叶青拿好茶好饭款待她,还让连成陪着艾艾玩。有好几次她想向柳叶青摊牌,可看着柳叶青的热情劲,话到嘴边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再说她也找不准和柳叶青摊牌的方式。她想,如果她开口挑明了自己男人和柳叶青的关系,那么她俩之间肯定换来的是场无休无止的争吵。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刚刚守寡的柳叶青也许会因此和她拼上一拼。一个连名节都没有了的寡妇,她还怕你和她扯破脸皮说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何况她又没有当场逮着自己的男人和人家在一起。再看看邬兴发一脑门子疑惑和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她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柳叶青讨要自己的男人。

到了第三天,当柳叶青将一碗酸粥端到她面前后,她对柳叶青说:青青姐,我想和你结个干姊妹哩,你看好不好?她的话让柳叶青一下子懵了,好半天柳叶青才回过神来。那一次她险些再次流出眼泪来,她觉得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她与柳叶青为了邬兴发这个男人作出的最好选择。

那天中午,她俩虽没有像男人们结拜那样焚香换贴,但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是以茶代酒,毕恭毕敬地敬上对方一盅茶,互相甜甜地唤上对方一声姐姐或者妹子。邬兴发弄不清她俩到底唱哪一出,脸上的疑惑更加凝重了。直至到第四天,邬兴发牵着毛驴驮上艾艾娘母女,再次穿过青石疙瘩街,他的一脸疑惑才化作一缕笑容。

邬兴发偷偷从门上溜出去后,柳叶青蜷缩在被窝里,久久地回味着那种激情过后的轻松与欢悦。那种来自内心的召唤已远远超过了来自身体的燃烧,黑暗中,她感觉到自己就是一株发酵过的蓝草,在邬兴发的摆弄下,孕育在体内的那一份五彩斑斓的色彩正一点一滴释放出来。窗外男人们的《打蓝调》随着窗棂上的月色一起涌进屋子,她再次伸长双臂,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披散在枕头上凌乱的头发,那种沾满了男人刚刚留下来的气味,一缕缕地和那些曲调一起钻进了她的鼻孔和耳洞,让她再次体验到了一种惊心动魄后的温馨与惬意。

多少年来,她一直贪恋着这种感觉。这种由少女时代培养起来的感觉,就像河边的水红一样在她的体内枝枝蔓蔓地生长。最初仅是几片细嫩的叶子,在晨雾中粘满几粒晶莹剔透的露珠,那种轻风吹过的震颤,仅仅留下一道轻柔而美丽的弧线。十几年过去了,曾经的嫰叶己经长得蓬蓬勃勃,鲜艳的花蕊不知何时已布满枝头,在轻风的吹拂下,愈是震颤愈是那么红的可爱,袅袅依依,痴迷而张狂。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来,她是越来越佩服艾艾娘了,这个执著而谨小慎微的女人。越是佩服,她越是感觉到和邬兴发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这么刺激而富有张力。这种日子不止停留在沙口村,停留在蓝草茂盛的黄河滩里,就是她实在忍不住了,也骑头小毛驴,以住干姊妹的名义走进八门城,她也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躁动不安地往外挤。

她和艾艾娘结了十年的干姊妹,这十年中她去过八门城三次。而每一次住在她家的院子里,艾艾娘大多是坐在她家那副红油大炕上,不是拨动捻线的锤子将一片片棉花纺成一坨一坨的线,就是坐在织机前将一缕缕棉线织成一寸一寸的布。她在八门城的城墙下,就像一只吐丝的蚕,一圈圈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好象生怕她这位不速之客握住她一丝一毫的把柄。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夜,当屋顶上乘凉的人们在百无聊赖的煎熬中,霸着嗓子唱曲儿,将整个营城唱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她也从来没走出院门看上一看。

艾艾娘在她面前摆出了一副十足的贤妻良母的样子,可这并不能影响她住在八门城蠢蠢欲动的心情。虽然邬兴发在她居住的那些日子里,不能明目张胆地同她在一起,可住在他的家里,睡在他家的火炕上,和他同吃一个锅的饭,同呼吸一个屋的空气,这就让她有一种莫大的满足感。那时她就想,如果邬兴发当年娶的是她,她是不是也会像艾艾娘做个贤妻良母呢?那个曾经将她当作妹妹,后来又不得不娶她的男人,给了她亲情般的温暖,却无法将她的身体从邬兴发那里抢回来,所以在她的生活里,所谓贤妻良母,似乎就是对她的格外讽刺,在艾艾娘的眼里她也许就是个放荡的女人。在邬兴发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经无所谓了,但她可以肯定,她是他今生不愿离开的女人。

在八门城居住的三次中,她最多去的就是邬板汉的城墙窑。这也是艾艾娘唯一走出院门,带她去过的地方。八门城的兵营自从清末废止以后,城垣的四壁都被村民箍成了一眼眼窑洞,这和沙口村在边墙上箍得窑洞一样,都是被村上人戏称为冬暖夏凉的 “神仙洞”。邬板汉住在这样的“神仙洞”里,自然招来村上一帮闲人在这里胡谝海侃打发时光。艾艾娘领她去邬板汉的城墙窑,正是邬板汉的姐姐来给邬板汉收拾家当的时候。邬板汉的父母下世后,邬板汉的姐姐每到农闲时,就来给邬板汉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一阵。

那一年刚刚挂锄,她便骑着小毛驴来八门城过七月二十五的打瓜会。她来的第二天,邬板汉的姐姐也回到了八门城。那天艾艾娘似乎第一次破天荒地不再热衷于她家红油大炕上的纺线织布了。让邬兴发到巡检司的集上割了肉,自己扭着小脚滔米碾面,在锅灶上忙乎了整整一个上午,为她做了油糕粉汤。下午,艾艾娘便对她说:青青姐,我引你窜个门子哇!

在沿河的古堡里,农闲无事时,村上的人都喜欢聚到一户人家窜门子。这户人家在村上要么是特别和善的老人,要么是叽叽吵吵爱和别人唠叨的闲人,还有就是破落户的光棍汉。邬板汉自然属于最后一种。

那天下午,艾艾娘引着她坐在邬板汉的炕头上和邬板汉的姐姐说了一大堆闲话。她们谈论的话题大多是男女婚嫁家长里短的事情。艾艾娘还提到邬板汉的婚姻大事,说一个光眉俊眼的男人,窝在这城墙窑子里打光棍,可惜了这个人了。艾艾娘还特意提到她也寡居多年,说如果姐姐有意,邬板汉倒插门也行。闲聊中,邬板汉分外殷勤地给她和艾艾娘端上两碗红糖水来。她那时瞧邬板汉,只见这个魁梧的男人,看到她和艾艾娘时,脸憋得微微发红,脑门子上直冒汉。那样子,一看就是老实疙瘩。

当时她只是将艾艾娘的话当笑话,直到第二天在城门戏台楼子下看戏时,邬板汉站在男人群中不断地看她,她才真正明白艾艾娘的用意。八门城的戏楼下拉着一根绳子,规规矩矩地将看戏的男人和女人从中间隔开。当时她正和艾艾娘一起坐在板凳上看戏,锣鼓大镲震得人昏昏噩噩,听不到周围一点声息。她无意间向男人群扫了一眼,突然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她看。艾艾娘便凑到她耳朵上说:瞧见了吧,板汉对你上心了。说完就嗤嗤地笑。那时,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艾艾娘下午带她去邬板汉家,是有意给她和邬板汉牵线搭桥,要不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热辣辣的目光看她呢?

那天晚上是打瓜会的高潮,八门城的男人们祭祀完毕后,都要将自家的西瓜扔几颗到戏台上。唱戏的角儿便停下戏来,徒手接抛上来的西瓜。一般到高潮时,台下台下便形成互动。台下的往上抛西瓜,台上的接西瓜,而西瓜大多却因无法接住而摔在台上,红艳艳的瓜瓤便会四处飞溅。台下的观众就会笑成一片。

她看戏的心情却一扫而光。等艾艾娘带着孩子们搬着板凳进了戏场后,她却故意停下来等后边的邬兴发。当邬兴发提着自家的西瓜往戏场走时,她便一把拽住他的手,还没等邬兴发回过神来,她拉着邬兴发的手向家走去。邬兴发似乎受到了她的启迪,也不敢多问,只是沿着街巷的黑影,一路跟着她走回了自家的院落。

那一晚,她告诉邬兴发,他老婆想把她嫁给邬板汉,还说邬板汉在戏场里还一直盯着她看。然后她异常坚定地说道:兴发哥,今天我要在这屋里给你做一回真正的新娘。

那一年的打瓜会,八门城的西瓜长得硕大无比,男人们很难将自家的西瓜轻而易举地抛上戏台,即使有个别壮汉使了吃奶的劲将西瓜抛了上去,唱戏的角儿也很难接住。当各家的西瓜在戏台上砸出红艳艳的瓜瓤时,邬兴发的西瓜却静静地躺在自家的门道里,在戏台上下一片哄笑的时候,人们不会听到,一种放荡的声音从一座小院里飘起,那种肆无忌惮的叫声,似乎比那哄笑声还要畅意百倍。

河滩上大片的蓝草割倒后,沙口村的大街小巷到处弥漫着蓝草的清香和石灰散发出的甘甜的味道。那种经过发酵的汁液在大师傅们的不断搅拌下,从蓝草的枝叶上一点一点渗出来,让蓝池里的水慢慢地变成浅绿。大师傅们的手灵巧的像水鸟的蹼,每搅拌一下,都应和着口中的曲子。

他们不断地搅拌着蓝池,嘴里唱着数,从一唱到一百,再从一百唱到一,直到蓝池里发酵的汁液在他们辛勤的搅拌下,变浓变酽,他们才停下来。一个上午,邬兴发就带着连成,不断地边唱边搅拌着蓝池。那种一人一句抑扬顿挫的节奏,深深地吸引了连成。站在一旁的艾艾,十分陶醉地看着连成一张一翕的嘴,看着看着,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成正专心致志地边唱边跟着节奏搅拌蓝池,见艾艾笑他,也不敢停下来,就用眼睛瞥她。艾艾就顺手拿株水红的花穗过来挠他。

邬兴发唱够了二百个数,用手掬起蓝池的水,用鼻子深深地闻了闻,然后就对连成说:这蓝能打了,快去叫人吧!

一个下午,十个男人两人一组并排站在五口大瓮前开始了又一轮打蓝靛。他们先将发酵好的蓝液从蓝池里舀入五只大瓮。与此同时,邬兴发将一筐生石灰倒入另一只瓮中,瓮中的水顿时沸腾开来,一股浓烈的碱的甜味随着升腾的蒸气四处弥散。等瓮中的生石灰完全溶解,邬兴发便将石灰水分别舀入放蓝液的五只大瓮中,于是十个男人手持蓝棰在邬兴发的统一指挥下,开始搅动瓮中的蓝液。邬兴发的号令就是一首首《打蓝调》的山曲,他领唱,十个男人应和着唱——

七月的糜子吊园黄,

路上路下瞅对像。

一苗白菜房檐晒,

自瞅对象常心爱。

随着手中蓝棰下上搅动,蓝液的颜色由浅绿变成蓝色,等几首《打蓝调》唱下来,蓝液逐渐变成墨蓝。这时,十个男人的歌唱正在兴头上,他们看到左邻右舍的人们正倚在墙头或站在房顶上看他们,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邬兴发看到大瓮里的蓝靛已经完全生成,便将口中的《打蓝调》推到最高潮。那句“自找对象常心爱”被反复吟唱,最后他们的歌声和手中的活儿在“爱”的咏叹中,停了下来。邬兴发再唱一声:起楔子!男人们将大瓮底部的木头楔子拔出来。打好的蓝靛便缓缓地从大瓮的底部流到中间的澄池里。

在邬兴发和连成领着男人们打蓝时,艾艾娘正和柳叶青将蓝草铡碎了倒到沤池里。邬兴发口中的 《打蓝调》 再一次深深吸引了她,尤其是那句“自找对象常心爱”,让她不知何时已热泪盈眶。她和邬兴发虽然不是自找对象,可自从母亲将一束艾草当作“镇物”放入她的嫁妆盒后,她知道,今生今世她所有的一切便依附在这个男人身上了。艾艾出生时,她已经知道了邬兴发和柳叶青相好多年。只所以将女儿的名字叫作艾艾,正像当年母亲用艾草启迪她那样,她盼望邬兴发能一如既往爱着她。

看着艾艾和连成无忧无虑的嬉戏,她突然想到城墙窑中的那个男人。邬板汉的山曲像邬兴发的《打蓝调》一样深深地吸引着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总爱站在城墙上有事没事哼唱几句。那山曲的调子真有如“牵魂的线线”,直搅得她心絮如麻坐卧不安。尤其是当邬兴发去沙口村打蓝以后,邬板汉的吟唱比城墙上的蝉鸣还要勤快,让她两只小脚不断地在屋里走动,一会儿提起了纺线的锤子,一会儿又拿起织布的梭子,一整天昏昏沉沉,满脑子里都是邬兴发和柳叶青的影子。她明白邬板汉对她的意思,整个营城的人没有谁会不明白一个光棍汉山曲里的意思。

听老人讲,几百年前,每年十月一过,黄河里开始流凌时,就有一大群一大群的兵卒纷纷驻进营城。他们不拖家带口,冬驻春回,就像过路的客人,当地人叫他们“客兵”。在寒冬腊月的日子里,这些客兵除了巡河戍边外,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慢慢地男欢女爱的“酸曲”从那时起开始在营城里响起。

邬板汉的山曲就是唱给她听的,可惜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只会对着她发情似地高吼两声,却从来没有大胆地从墙上跳进来。这也许正是邬兴发看准邬板汉的地方。每年外出打蓝时,他都让邬板汉一个人给他们家挑水,邬板汉也从不推脱。

邬板汉挑水一般只将水挑到院里,从来不会将水挑到屋子里,更不会将水倒进水缸里。他每每挑水进院,就喊一声:嫂子,我把水放院里了,你慢慢用。说完就放下扁担出了院门。等她从屋子里跑出来,院子里除了两桶满满当当的水外,邬板汉早没了踪影。第二天他依然如故。有时她在猫眼上看到邬板汉进院时,忙着跑出来。邬板汉仍旧是将水放在院里,然后扭头就走,任她如何劝他进屋吸一锅烟,都被他推却了,可挑罢水,他又在城墙上哼哼叽叽将那些酸溜溜的曲子唱个没完没了。有一回,她终于将他堵在了院门口,没好气地说:他板汉叔,我是狼是鬼,能吃了你!还是能吸了你?你吓得连我的门也不敢进?邬板汉从来没见过她用这阵势给他说话,脸憋得通红,嘴里不住地说:这这这……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最后还是趁她不备,从院门口溜了。可到了晌午他仍旧在城墙上唱曲。她就站在院子里喊他:邬板汉!你瞎嚎甚哩?!邬板汉这才说了一句囫囵话:我知道你的苦哩! 邬板汉的话,像一根刺,直直地扎进她的心里。她突然明白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为什么总是躲着她,却又为她唱曲的原因。邬板汉在城墙上总爱唱一首山曲——

青天蓝天紫蓝蓝天,

世上没男人谁可怜。

阳婆一落山雀雀叫,

一个人睡觉好孤少。

邬板汉是个老实人,他像城门柱子上的榆木疙瘩,让她常常为他叹息不已。

说实在的,那天邬兴发走的时候,她很希望邬板汉能来家坐坐,她就是想看一看,当这个默默为她唱曲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时,邬兴发会有什么反应,她在邬兴发心中是否还有一点分量。可惜,这个可怜的男人还是听出了邬兴发斧头下的怒气,撂下句耐人寻味的山曲就悄悄溜走了。

艾艾娘一直在沙口村的蓝池旁盯着柳叶青和邬兴发,却没能盯住艾艾和连成。

就在邬兴发偷偷溜进柳叶青屋的那一夜,连成也悄悄溜进了柳家婆婆的屋。原本说好是艾艾来连成的小屋,可等到邬兴发出了两次院,天上的星宿都白了,艾艾还是没来,连成就再也等不下去了,便索性蹑手蹑脚地去推奶奶的房门。柳家婆婆平日里看似神神叨叨,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样,可门一响,她便嗤楞一下竖起了耳朵。她以为是猫碰开了门,就喵喵地叫了几声,又说:灰猫咪,不从猫眼上往进走,甚时候学下碰门的本事了。连成听到奶奶的唠叨声,险些笑出声来,正要摸着黑继续往炕上爬,突然听到艾艾娘敲着大瓮喊人打蓝的声音,吓得他躺在炕沿根上,好长时间不敢动。艾艾伸手扭了他一下,他也不敢出声,直至他听到艾艾娘没有朝这间屋子走来,才又悄悄地爬到门口,然后推开门,泥鳅一般从黑不隆洞的门上溜了出去。任由奶奶在屋子里唠唠叨叨骂那只该死的猫。

几天时间里,连成再也不敢在这座小院里有非份之想了,而是找出诸多理由带艾艾到渡口玩耍。一出沙口村,他一把抓起艾艾的手,风一般地向河滩跑去,一起去看西门渡口上穿行的船只。

十八岁的连成是西门渡口最年轻的河路汉。黄河上扳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一段河路是每一段河路的河路汉,无论是逆水而上,还是顺流而下,只要商船到了每一个渡口,都要将船交给当地河路汉来行船。这样做,虽有点地头蛇的味道,但只因黄河水情复杂,外地河路汉很难吃准本地水情,只有将船交给本地河路汉,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几百年来,在黄河上跑河路便不只是一门苦力活,而且成为一项重在经验的技术活。这样一来,黄河上河路汉就有了衣钵传承,临河的村庄有一族人在河里讨生活,也有一村人在河里讨生活。连成他们柳氏一家属于一族人在河里讨生活,说白了,就是柳家的男人,从连成的老爷爷上数几辈开始,都是在西柳营扳船的河路汉。

连成带艾艾来渡口,正赶上柳家男人扳着一条载货的大船由渡口逆流而上,船上除了有两名艄公在船首和船尾撑舵外,十几名河路汉拉着一条纤绳顺着河畔往上走。他们光着膀子,弯着腰,赤着脚在河滩上前行,每走一步都能看到祼露在外青筋暴突的小腿。他们艰难地行走,却有板有眼地唱着扳船的号子——

哎!众弟兄,人多捧柴火焰高哟!嘿——

哎!众弟兄,弯腰用力一齐来哟!嘿——

哎! 歇一歇,缓一缓,大家一齐来干哟!嘿——

号子节奏明显,悠长而高亢,在秋日的黄河滩上就像一排翱翔的雁阵发出了一阵阵嘹亮的鸣叫。艾艾看到柳家男人们一点一点将货船拉向渡口,就对连成说:你还不去帮忙,看把你那些兄弟累成甚样子了! 连成见艾艾这样说,便撒开她的手,甩掉脚上的鞋,边跑边绾起裤腿,跑向渡口,身后留下一串震天的吼声——

跑河路的哥哥挣不下钱,

脚踏船沿命交天。

前山后山山套山,

甚么人迫得哥哥跑河滩

……

连成的歌声虽没有扳船号子铿锵有力,却透出一种苍凉和悲壮。艾艾拾起连成的鞋,不由自主地也踩着连成留下来的一串串脚印窝子向渡口跑去。她粉红色的衣裙在河滩上向一面飘扬的旗帜,让柳家的河路汉们看得目瞪口呆。

男人们赤条着上身坐在渡口的石头上歇息,艾艾便不敢过去了。她像以往来渡口叫连成那样,羞涩地喊连成:连成哥!连成哥!连成正帮忙收拾纤绳,满耳朵都是这些男人的声音,根本听不到艾艾的叫声。

柳家兄长说:这闺女给咱阎长官长脸啊!

柳家堂弟就问:邬兴发的闺女长得袭人,与他阎锡山有甚关系哩?!

这个就说: 你没看到这闺女刚才那一路跑,阎锡山要不放脚,这闺女再袭人,能跑河畔来撵咱连成哩?

那个就笑道:这是咱连成的福气,咱柳家门上就时兴这大脚媳妇哩!

柳家弟兄说着,便是一阵哂笑。连成听到他们在编排艾艾和自己的娘,原本收好的纤绳便像一条发怒的蛇一下子摔了过来。别人嘿嘿地笑着躲开了。连成狠狠地丢下纤绳,就说: 没一个好东西,亏刚才艾艾还可怜你们呢!说着便从渡口跳下,跑到滩上找艾艾。后面仍旧是一串爽郎的笑声,接着又是一阵号子声:阎锡山灰拾翻,别的事他不管,就管老婆们一双臭脚板。

那天,艾艾和连成在边墙下的蒲苇丛中度过了他们有生以来最为浪漫的一个下午。河边的蒲草已经结出蒲棒,一串一串的就像集市上的冰糖葫芦。艾艾虽说在黄河边长大,但从来没有人带她到河滩上闲逛,看到翠绿挺拔的蒲草上长满红褐色的蒲棒,她一惊一乍地欢叫,让连成带她去采蒲棒。连成挽着艾艾的手,雄壮的像一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对着那片茂盛的蒲苇一个劲地引吭高歌——

阳婆婆出宫满面面红,

小妹妹白脸脸爱煞个人。

杨柳细腰一卡卡,

含眉圪俊好像一朵花。

远看妹妹袭人近看妹妹亲,

红嘴唇唇一笑扰乱哥哥的心。

连成的歌声惊动了蒲苇丛中觅食的水鸟,水鸟扑棱着翅膀,溅起大片的水花,将蒲草的叶子震动得若游丝一般颤动,那一串串蒲棒在叶子中不停摇晃,愈发让艾艾恨不得伸手摘下一串来。

连成再次将鞋甩在河滩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到水中为艾艾去采蒲棒。艾艾一个劲地在滩上嚷着要这一串又要那一串。最后连成在水中实在够不着艾艾要的蒲棒,就喊艾艾下来摘。艾艾说自己下不了水,连成就说要抱着她摘。艾艾害羞,扭捏了一下,还是脱掉了自己的绣花鞋。连成看着艾艾羞涩地将光脚丫子藏到河滩上的草丛中,便从水中上来抱她。当他将艾艾抱在怀里,他看到艾艾一双白净而小巧的脚,就像自己的光脚丫子一样,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便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他小时候见过奶奶的三寸金莲,也见过母亲缠得脚指头微微变形的大脚,却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完整的光脚。听奶奶说,女人最金贵处就是脚,一个男人看了女人的脚,就要娶她。奶奶说的女人的脚也许是她那种成日缠着裹脚布的三寸金莲,而艾艾的光脚丫子在艳丽的衣裙下却像两只羞涩的小兽直撞得他心旌摇摆曳蠢蠢欲动。

艾艾在连成拥抱下,伸长了臂膀去采摘蒲棒。她粉团般的脸蛋,微微地泛起一抹绯红,由于用力伸展身子,她细细地喘着气。连成看到她脸蛋上薄薄的一丝绒毛,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那种少女特有的气息在蒲苇丛中的清香中愈发像一团迷雾紧紧将他笼罩其中。

艾艾贪婪地采摘着蒲棒,直至满满攥了两把,才让连成抱她上岸。就在连成小心翼翼地走上河滩,他的脚下突然一滑,身子便一个趔趄倒了下去。艾艾吓得一声尖叫,这时她听到蒲苇丛中一群水鸟在关关地欢唱……

当艾艾攥着一大把蒲棒跑进院子的时候,艾艾娘正若有所思地坐在蓝池旁看一池蓝汪汪的水。那水蓝得清彻而透亮,所有倒影在蓝色的映衬下像重新涂上一层鲜艳的光晕,微波兴起,一个清平而分明的世界在光波中摇曳。

艾艾见娘发呆,就笑嘻嘻地跑过来,让娘看这些蒲棒。娘看到艾艾额前的汗渍,又闻到她一身的河腥味,知道她又到河边疯跑了,就说:十六七的大闺女,成日价往河畔跑,不怕人家笑话你?艾艾自顾端祥手中的蒲棒,在娘前讨了个没趣,便噘着嘴说:有连成哥哩!我怕个甚?!说着便用蒲棒搅蓝池里的水。

柳叶青正准备将澄池里的蓝靛卖到城关的染房,她从屋子里找出往年包裹蓝靛的布包,然后一个劲地抖落上面的灰尘。看到艾艾手中的蒲棒,就笑着说:艾艾,姨给你找个洋瓶,你把蒲棒插上!艾艾高兴地应着,甩着小辫随柳叶青找洋瓶去了。娘看着艾艾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也弄不清这一叹是冲着柳叶青还是冲着艾艾发的。

那天晚上,邬兴发整夜在沙口村几户人家打蓝,艾艾便和娘住在一起。在如豆的油灯下,艾艾仍旧沉浸在和连成在一起快乐的回忆中,她不断地拨弄着插在洋瓶中的蒲棒,便和娘喋喋不休地讲起下午在河畔的事情来,当然她断不会讲他们在蒲苇丛中的所作所为。她告诉娘那些柳家男人笑话她的脚大,还笑话柳青姨的脚大。

艾艾娘听到柳家的男人这样说柳叶青,就哼哼地冷笑。她这时很想将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女儿,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闺女毕竟还是未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她不愿将自己的不幸告诉女儿。柳叶青在柳家男人眼中是一个少规没矩的大脚女人,这是柳家男人不愿点破自家门里那些龌龊事,全沙口村的人谁不知道柳叶青是一双破鞋。

俩人正说着话,屋外却传来连成的叫声:艾艾,大热天的闷在屋里做甚哩?你听房顶上多红火,人们又唱开曲了,你不出听来?

艾艾高兴地跳下炕就往外跑,娘却喊:大闺女家,黑夜瞎跑甚哩?坏了名声,不怕嫁不出去?你不能去!

艾艾全然不顾娘的阻拦,临出门还故意扮个鬼脸说:柳家男人还说,柳家门上就时兴大脚媳妇子哩,有连成哥哩,我怕个甚?

艾艾的话声刚落,人已在门口忽闪一下不见了。她这话却像十月的冰霜,让艾艾娘不寒而栗。

艾艾娘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刚才她还在心中暗自嘲笑柳叶青呢,一转眼间,自己的闺女却少羞没臊她说自己要做柳家的大脚儿媳妇,这真成了癞蛤蟆跳门槛——又伤屁股又伤脸哩。那一刻,她听到屋顶上传来咚咚的声响,那是连成和艾艾爬上屋顶听曲的脚步声。说实在的,艾艾刚才那句看似调皮的话,她是想都没有想过。多少年来,为了盯住柳叶青勾搭自己的男人,她委屈求全住在沙口村强颜欢笑,她怎么会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再嫁给柳叶青做儿媳妇呢?柳叶青勾走了自己的男人,难道她儿子还要再勾走自己的女儿吗?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辈子真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这个世界也太没天理了。想到这些,她禁不住惊出一身冷汗来。她忙着从炕上下来,扭着一双小脚急匆匆地出了门。屋外果然有人唱着曲,幽幽怨怨,忽高忽低。还有人拉着胡琴,吱吱扭扭应和着歌声。她没心思去听这些曲调,三步并作两步就扭到院心看屋顶上的艾艾和连成。在朦胧的月色中,她看到艾艾和连成挨着站在一起,似乎连成的手还搭在艾艾的肩上。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歇斯底里地喊艾艾下来,那种怒不可遏的声音,远比屋顶上的曲子高上百倍,仿佛是艾艾真做下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坏事。艾艾从来没见娘发过这么大火,连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懵了。她仍旧不依不饶地斥责着艾艾,好像艾艾再不下来,她就会爬上屋顶一脚将她踹下来。艾艾和连成也不敢分辩,默默地从梯子上往下走。她的喊声惊动了柳叶青,甚至惊动了柳家婆婆,婆媳两个站在门上问了她好几声:咋了?她也不作答,只是一个劲地骂着艾艾。

那天后半夜,艾艾娘借着月亮的微光,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去找邬兴发。将艾艾骂回屋后,她决计只要天一亮,她就带着艾艾回八门城,不管邬兴发手头的活有多忙,她也要让他送她们母女回去。艾艾挨了骂,嘴撅得就像拴驴的锤子,赌气不跟她说话,一个人窝在灯影里睡去了。她坐在炕沿上越想越气,最后实在坐不下去了,她想立即去找邬兴发,她想将他狠狠骂一顿,骂这个害了自己还不算,还要害闺女一辈子的王八蛋。

她走出院门后,青石疙瘩街上黑魆魆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抹淡淡的月光斜照在巷子一边的墙上。放在往常,她是断不敢一个人迈进这黑漆的夜色中的,且不说这坑凹不平的路面,就眼前这条混沌不清的街巷,就足让她想入非非望而生畏。可这回她却没有怕,她满腹都是怨气,都是难以抑制冲天之怒,她没有多想,就哗地推开院门,一个人朝邬兴发打蓝的那一户人家走去。

黑暗中的街巷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鲶鱼,除了扑鼻的腥臭味,就是碰脚的青石疙瘩,她的一双小脚走在其中,就像一只小船颠簸在狂风大浪里。由于满腹愤恨,她的步履迈得急促而狂悖,这使她的一双小脚走得更是跌跌撞撞,有好几次,她脚下一崴,差点跌倒在青石疙瘩上,这些她全然不顾,她恨不得一步就能走到邬兴发的面前。那时,她突然记起自己背着艾艾骑着毛驴第一次来沙口村的情景,那种凄凉的情绪再次占据了她的心头,黑暗中她觉得冰冷的泪水已悄悄挂满了脸颊。她的脚步声惊动了巷子两边院落里的狗,一只狗叫起来,整条巷子里的狗全都叫起来。这时,她心中便有了害怕的感觉,她听到在整个夜籁中,除了狗的狂吠声外,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和秋蝉咝咝地叫声。这些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让她仿佛触碰到了鬼魅的影子。每走一步,她都能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吓得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她的脚步声更加杂乱而尖锐,那些狗叫声便更加气急败坏。有的狗干脆从栅栏上跳出来撵着她咬,她骂着这些狂吠的狗,她听到自己的骂声比那些狗的叫声还气急败坏。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疙瘩上。一种钻心的疼痛让她久久地跪在地上无法站起,那一刻,她吃力地扶住街巷的石墙,呜呜地哭出声来。狗子似乎被眼前一动不动缩成一团的黑影吓住了,转身叫着跑开了。

当她一瘸一拐走到邬兴发打蓝的那户人家的院门前,她觉得自己几乎虚脱了。她看到几盏油灯将院子照得影影绰绰,几个男人正井然有序地打蓝,一首曲子依然在宁静的夜空中悠扬地飘起——

胡麻开花映地蓝,

如今时兴女关男。

你在窗上叫来门上拍,

你不给哥哥开门心难歇。

纸糊的桥闪人的坑,

妹妹操上害人的心。

……

歌声再次让她泪流满面。她看着男人们挥动着的双臂在灯影里张牙舞爪,每一个动作就像历经风霜的树枝在风中飘舞,发出咔咔的声响。这种场景再次感染了她,眼前那个领唱的男人,让她爱恨交加,他像游走在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气息,死死地控制着自己。那时她心中对他所有的诅咒几乎都化作了两行无声的泪水。

她久久地站在院门外,看那些男人在用力搅拌的动作中渲泄着自己的情欲,在寂静而深沉的暮色中充斥着一种欲罢不能的呻吟声。等男人们手中的活儿停下来,她这才擦干眼泪去推门。她看到邬兴发一张汗流浃背的脸充满疑惑,那种诧异的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委实弄不明白,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怎敢半夜三更一个人站在门外等他呢?

那天,邬兴发提着马灯和她一道往回走,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异常平静。她告诉男人,她和艾艾明天一早就回家。男人问了她好几次:咋了?她始终就一句话:你天一亮送我回八门城。

邬兴发直至从八门城返回沙口村也没弄清楚,艾艾和连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艾艾娘回到八门城当天就去了刘媒婆家,天擦黑才回来。回来后就告诉他,艾艾已经十六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刘媒婆说镇鲁堡有个小伙子不错,过几天她带艾艾去相亲。

艾艾娘话还没说完,艾艾就急了,第一次朝娘嚷道: 我不找婆家,谁让你给我找婆家了?!艾艾娘似乎也急了,转身操起笤帚把要打艾艾。艾艾脸憋得通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挺起身子说:你打!你打!艾艾娘将笤帚把打得炕沿嗵嗵作响,可到底还是没打上去,只是眼睛都气红了,骂道:甚事都由你呀!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不给你找婆家,你跟上人跑呀?艾艾仍旧盯着娘嚷道:我跟上谁跑呀?我这辈子不寻男人就可你的心了哇!说着眼睛里已流出了泪来。

邬兴发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措手不及,他还是第一次见母女俩摆出这种互不相让的架势。他看到艾艾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有心制止女儿说话少大没小的样子,却见当娘的已操起了笤帚把,就担心火上浇油,一转念又想制止艾艾娘,可当他看到她的笤帚把仅仅落在了炕沿上,便一声不吭地坐在炕上,用一副坦然无事的眼神静观母女俩之间事态的发展。

事态的发展是艾艾含着泪跑出了屋子,当娘的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地摸眼泪。他这才问事情的缘由。艾艾娘别的什么也不说,只有一句话:闺女大了,赶紧找个婆家嫁出去。

邬兴发从昨夜老婆摸黑去找他,到一早赶着毛驴一路走回来,早就感觉到她们母女之间的气氛不对。他很想将事情问个明白,无奈一路上女儿和老婆谁都憋着不说一句话,他想问也无从问起。现在,艾艾突然一反常态,在婚姻大事上,这样少羞没臊地顶撞娘,足以说明她们母女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可艾艾娘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多一句解释的话也不跟他说,让他干着急没办法。就这样,家里的气氛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度过了一天,艾艾娘又坐在了她的纺车旁,开始无声无息的纺棉花。从老婆这里问不出什么,他又去问闺女。艾艾在炕上蒙头大睡,他唉声叹气了一阵,问艾艾和她娘究竟怎么了。艾艾起初也是沉默不语,问了好几遍,艾艾才坐起身来,一双眼肿得水梨一般,说:你去问我连成哥吧!我能知道我妈抽甚疯哩?!

邬兴发从母女口中什么也没问到,最后干脆便什么也不问了,心中也生出了愤懑来:拾特!真是一锹挖出两个瞎狫来,一样样的灰球势!管球你们的哩!到第二天一早,便又拔腿去了沙口村。临行前,艾艾娘从门上追出来,说过几天去镇鲁堡给艾艾相亲,让他记着早点回来。他闷声闷气地说了句知道了,头也不回就出了院门。

邬兴发再次穿过青石疙瘩街走进柳叶青家院子,隐隐感觉到院子里的气氛有点异常。他才离开一天一夜的工夫,院子里的蓝池就变了样子。澄池里的蓝靛还没有全部挖出,风干了的蓝靛已经龟裂起了蓝茵茵的干皮,在阳光下有如朵朵竞相开放的兰花,闪着熠熠的光泽。沤池也干涸了,别说沤蓝草,就连井里的清水也没放入一滴。他送艾艾母女回家时特意嘱咐过柳叶青,让她和连成将河滩上的蓝草割回来沤到沤池中,等他回来打蓝时辰正好。谁知他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整个院子里却一片冷寂。他去柳叶青的屋子里,门虚掩着,柳叶青不在屋里。他又去柳家婆婆门上,里面除了老人独自唠唠叨叨外,再没有其他人。他里外转了一圈,柳叶青家除了柳家婆婆,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想着也许是柳叶青和连成到河滩上割蓝草去了,就一个人开始默默地收拾蓝池。他先将澄池里的蓝靛一锹一锹挖到布包里,又摇着辘轳将井水一桶一桶打上来灌到沤池里。等他收拾好蓝池,已经日上中天,可仍旧不见柳叶青和连成的影子。他有心去问一下柳家婆婆,可一转念,觉得一个大男人大白天去问一个女人的下落,心中总不是滋味。于是便顺手拿起一把镰刀出了院门。他能找到柳叶青家在河滩上的地块,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二十年,就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找个大概。到了地头,他看到地里的蓝草仍旧是他上一次割剩的样子,地里根本没有柳叶青和连成的身影。他这回是彻底懵了,才一天一夜的工夫,柳叶青就像和自己捉迷藏一样,突然间让他对她的行踪捉摸不定,这让他倾刻间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失落感。这种感觉仿佛延续了他和艾艾母女怄气时的那种心情,让他望着河滩上大片的蓝草茫然若失。

那些蓝草丛中不久前还飘荡着他亢奋的山曲儿,他身上的汗褟子还有他和柳叶青在蓝草上翻滚时染上的印迹,包括她身上混杂着蓝草气味的脂粉味仿佛仍旧飘散在他面前,可仅仅就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里,他却找不到她。隐约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委实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对于他和柳叶青的关系,已经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只沙口村的人知晓,就是在八门城也尽人皆知。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他都经历了,难道他还怕多出一道彩虹来。如果有事,也只能是艾艾和连成了,尽管艾艾娘咬死了不向他说一声事情的原委,艾艾也仅是要他问连成,可他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两个小孩子到底能有什么事情。

那天,邬兴发站在河滩上的蓝草丛中痴痴愣愣吸了两袋烟后,便一个人挥动镰刀收割剩下的蓝草。当他割到一半时,他看到河滩的水渠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件白色的土布衣衫随着婀娜扭动的身姿再一次分外逼真地印入他的眼帘,那一刻他听到自己浑身的热血喷喷地撞击着他原本沉寂的胸口。他停下手中的活儿,远远望着那个身影划拉着水渠上的青草,一步一步向自已走来,最后他看到柳叶青手里提着镰刀冒着一头汗水站在自己面前。

柳叶青这次没有灿烂的笑脸,反而是一脸倦色。她说:我看到蓝池收拾的干干净净,又看到房檐下少了一把镰刀,知道你一定是出地了。

他说:你不在家,我还以为你和连成来这里割蓝了,想着都快晌午了,还不见你们回来,就来帮帮你们。

柳叶青听到邬兴发这么说,眼里突然有了泪花。邬兴发看到柳叶青的神色倾刻间由疲倦而变为忧伤,知道他心中一直弄不明白的那一件事情到底是发生了。这让他原本沉稳的心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拉着柳叶青的手让她坐在蓝草上,说事情的原委。

柳叶青这才说起艾艾娘两天前看到艾艾和连成在房顶上听村上人唱山曲儿,劈头盖脸将艾艾骂了一顿的事情。她原本以为艾艾娘嫌艾艾上房顶,少规没矩,想着她这一气就回了八门城,也少得在她眼前晃动,正暗自偷乐呢。谁知等艾艾出了院门,连成就跟她摔门踢凳子,要她找媒人提亲,说要娶艾艾。

邬兴发一听是这么个事情,绷紧的脸便松弛下来,一下子躺在蓝草上哈哈大笑。笑着就拉一把柳叶青说: 这些小兔崽子,都长大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哩,问她,她不说,问艾艾,艾艾让问连成,这么一点小事还值得这么遮遮掩掩吗?男婚女嫁,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要是他俩愿意,我们做大人的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能有个甚事哩?!

柳叶青扭着身子甩掉他的手,厉声说:不行!他俩说甚也不能在一起!柳叶青的声音突然间像受了惊吓的鸟鸣声,有种失魂落魄的味道。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邬兴发脸上的表情“唰”地变了,知道自己有点失态,忙改口说:你没看见她不同意吗?她要是乐意将艾艾给了连成,会连夜寻你送她们回八门城?

这样一说,邬兴发算是彻底明白艾艾娘这两天的奇怪举动了。也难怪她那么急切地找刘媒婆为艾艾说媒,也怪不得艾艾会那样歇斯底里地顶撞她。邬兴发思谋良久,望着天上飘浮不定的白云,不觉叹出气来。半是对柳叶青半是自言自语道:可惜了,他俩也算青梅竹马,这样一闹保不准又要走咱俩的老路了。

柳叶青说: 咱俩多少年了,再让他俩成亲,不让沙口村的人笑话死了。再说他死鬼老子活着的时候,已经给他在南园村结了娃娃亲,我已答应他死鬼老子续这门亲事,他咋能再娶艾艾呢?

邬兴发见柳叶青这么说,也就不吱声了。应该说柳叶青是最不应该反对这桩婚事的,如果当年她不是柳家的奶媳妇子,他和柳叶青也不会这么不尴不尬地偷偷摸摸来往。这样想着,他又是一声无奈的长叹。

柳叶青却没有他这么多叹息。她告诉他,她上午就是去渡口找连成了,她要他下午就提上五色礼去南园村相亲,谁知话还没说完,连成就跳下渡口跑了,任她怎么喊叫,连成就是不回头应她一声。柳叶青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自言自语道:造孽呀!接着又嗔怪他说:也不知咱俩上辈子造下甚孽了?

就在柳叶青到河滩上找邬兴发的时侯,连成已经穿过边墙下的蓝草地,直奔八门城而去。

蓝草的芬芳依然无法留住连成急匆匆的步履,他舒展开身子,在蓝草地里横冲直撞,任巴掌大的叶子生生地剐蹭着他裸露的臂膀。他每前行一步,蓝草的叶子都会发出啪啪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边墙下显得空灵而悠长。边墙外的蒲苇丛中仍旧结满鲜艳的蒲棒,间或中仍旧有几对水鸟飞起或者落下,它们在蒲苇丛中欢快的叫声,愈发让夏日的黄河畔变得有声有色。连成已无心欣赏这道美景,两天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和艾艾在蒲苇丛中私定终身,两天以后,同样在这处黄河滩上他却孑然一人失魂落魄。

那天十八岁的连成怀着满腔愤怒将边墙下的蓝草撞得东倒西歪,最后他从蓝草地里冲出来,一下子跳到了残破的边墙上。边墙沿河而下,顺着河滩一直通向下游的铁裹门,再由铁裹门沿着镇鲁堡的河滩通向河湾,跨过河湾东边的羊矸石山峁,就是艾艾所在的八门城。扳船多少年来,河滩上的沟沟岔岔山山峁峁他不知走了多少遍,自然对沿河的路途了如指掌。那天,连成憋着一肚子怨恨,顺着边墙一路去八门城找艾艾。

边墙外的河滩上,柳家的男人们正拉着一条大船一步一个脚印逆流而上,如果不是一大早柳叶青来渡口找他,说不定这时他也在那一行拉纤的队伍中。平素拉纤的时候,柳家的兄弟们总爱拿他和艾艾开玩笑,这个说他偷摸了艾艾的小手手,那个说他偷亲了艾艾的红嘴嘴,他们一路拉着沉重的纤绳,拿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苦中作乐。这些玩笑在他心中像一撮毛毛草一样生根发芽,直至他真的拉了艾艾的手,并且毛毛躁躁亲过一回艾艾的嘴后,他才知道,他这辈子是不想离开艾艾了。

站在边墙上,连成仿佛也能听他们柳家男人在沉重喘息中嘻嘻哈哈开玩笑的声音。他们粗野地说着脏话,添油加醋地描述着男女之间蝇营狗苟的事情,说到最热烈的时候,便是一团爆豆般的响亮的哄笑声。这种笑声越响亮,连成想见到艾艾的欲望便越强烈。

那天,连成穿过了十几段残破的边墙,翻越了黄河滩上几座最大的烽火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八门城奔去。奔跑中他心里想着艾艾,却对母亲和艾艾娘充满怨恨。他和艾艾从两小无猜到现在的情窦初开,都是在母亲和艾艾娘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既然他俩现在两情相悦,母亲为啥还要逼他去南园村相亲呢?还有艾艾娘,看到他和艾艾相好,便劈头盖脸数落艾艾一顿,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回去了,他俩究竟做错了什么?连成一路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他眼里,母亲和艾艾娘是情投意合的干姊妹,奶奶又十分喜爱邬兴发,常常唠叨着邬兴发的好处,他和艾艾相好应该是他们这些做大人最盼望的,可突然之间,艾艾娘却翻了脸,母亲也不知从哪里捣鼓出一门娃娃亲来,还硬逼着他去相亲。想着这些,连成便气不打一处,更加坚定了去八门城找艾艾的想法,他甚至想,他去了八门城就直接和艾艾的父母挑明了他俩的事情,母亲为他结了娃娃亲,艾艾娘总不会也给艾艾相下了亲吧。这样想着,连成便觉得自已的脚上有使不完的劲,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八门城去。

七月的黄河畔依旧骄阳似火,一路跑下来,汗褡子的前胸后背已是湿漉漉一片,连成却全然顾不了这些,最后他干脆将汗褡子脱下来,光着膀子沿着边墙奔跑。他粉团一般的身影在紫铜色的边墙上轻轻跳跃,手中的白布汗褡子随着身体的颠簸前后摆动着,那样子就像在惊涛骇浪里穿行的一页扁舟。

连成一口气跑到铁裹门,当他爬上山坡的烽火台正要喘上一口气时,远远地看到渡口上满是穿米黄色衣服的人,其中也有他这种穿白色汗褡水蓝裤子的河路汉。穿米黄衣服的人由对岸一船一船渡过来,那些河路汉下了船就往山坡上这边跑,穿米黄衣服的人就在后边追,远远的连成听不清他们喊什么,却听到几声啪啪的枪声。那些河路汉熟悉河滩的地形,转了几个弯便一溜眼跑进了山沟,追赶他们的人这才停了下来,只是朝着山沟啪啪地打枪。

连成这才明白从渡口过来的是一支军队,他吓得大气不敢出,窝在烽台上的草丛中看河滩上的情形。常年在河路上跑船,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平素里河道上也常过大兵,有穿黑衣服或蓝衣服的晋绥军,也有穿长袍大褂的蒙古骑兵,各路大兵背着长枪短械,操着不同口音,从黄河渡口上穿梭于山陕绥远地区。他们一般除了征调船只和艄公渡河外,从来没有发生过开枪打人的事情,而这支穿米黄衣服的大兵却追着一群河路汉开枪,让原本平静安祥的黄河渡口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等那几个侥幸逃脱的河路汉从山沟里爬上来时,连成才从烽台上的草丛中钻出来。他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惊魂未定的河路汉喘着粗气说:兄弟,你还敢在这儿晃悠哩?!当兵的正抓壮丁哩,让抓住就灰下了!几个说着也顾不得停下来喘口气,继续向岱嶽殿的山梁上跑去。这一说,连成也慌了神,一路上憋起那种儿女情长的情绪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不敢再沿河畔走了,也跟着那几个人向岱嶽殿的山梁上跑去。

一口气跑上山梁,也没看到有大兵追来,连成和那几个人这才松了口气,都靠着土坡蹲下来喘气。那几个人喘过气来就骂开了阎锡山和姚骊祥。阎锡山连成听过,他们柳家的大船还渡过阎锡山的队伍,姚骊祥是何路神仙,连成却是第一次听说。那几个河路汉说抓他们壮丁的就是姚骊祥的大兵,还说这姚骊祥还是阎锡山的嫡系,专门驻扎下来防守陕北的共产党,姚骊祥兵力不足,在沿河村庄开始征兵抓丁。连成虽不认识这几个河路汉,但他知道他们跑河路的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刚才又亲眼看到那些穿一身“黄皮”的士兵对他们又是追赶又是打枪,相信他们说的不假。几个人骂完了,就商量着等夜里再渡河回家。连成这才知道他们是河西的扳船汉。

站在岱嶽殿的山梁上不仅能看到黄河边上他刚才走过的曲曲折折的边墙,还能看到八门城东山上的烽火台,连成一下子又想起了艾艾。如果不是遇到抓壮丁的大兵,说不定这时他已经翻过了河湾的羊矸石山梁了。想起了艾艾,连成就站起身来,他想顺着岱嶽殿的大路去八门城。那几个河路汉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八门城。那几个就说:你小子不要命了?沿路都是抓壮丁的大兵,让抓住就完了!连成说:我看见了就跑,他们抓不住我!那几个又说:你能跑过子弹吗!你没看见刚才追我们时都开枪了吗?几个人说着嘴唇都抖开了,好像刚才吓得撂了魂似的。

那天连成没有听那几个人的劝阻,也没有沿着大路走,而是朝着烽火台的方向翻越了从岱嶽殿到八门城几道深沟才走进了八门城。这几道深沟是黄河边上最深的沟壑,当年修筑边墙时,只因这里沟深山陡,实实地是一道天然屏障,朝廷便没在这里修筑边墙,而是将历朝历代遗留在山顶上的一座山寨作为屯兵的营寨。因山寨在辽宋时期由杨家将驻守,故名杨家寨。杨家寨下面的深沟当地人叫斩贼沟,据传这里曾是黄河边上用来打伏击的战场,多为兵家禁忌。连成那天翻越这几道深沟,别说遇到抓壮丁的大兵了,就是偶儿能遇到吃草的兔子,也是撒着欢往沟外跑。

连成朝着八门城烽火台的方向很卖力地翻越着一道道山沟,如果不是有满腹的怨气,或者经历了刚才的生死逃亡,放在平素连成肯定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吼上一嗓子。可连成却不愿吼,也不敢吼,他下山的时候几乎是屏着气,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寻着找能攀援住身体的山崖,爬山的时候又不断地喘着粗气,几乎是四脚并用从山崖上往上攀爬,而只有爬上山顶,坐下来歇息时,回望刚才翻越的山崖,再看一看那座一步一步接近的烽火台,一种幸福的感觉就会从心底悄然升起。

那天连成翻越了他一生中最深的沟壑,也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力量。这道斩贼沟,也许连当年纵横捭阖的边关将领都望而生畏,而为了见到艾艾,连成使尽了浑身力气翻了过去,当他爬上烽火台所在的山梁时,他觉得自己近乎于虚脱。望着山下在阳光中几近透明的村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将积压在心中的一股气息长长地吼了出去。

十一

艾艾娘怎么也不会相信连成会来八门城找艾艾。

连成扣响她家的门环时,她还以为是邬兴发从沙口折了回来。心中禁不住一激灵,心想着男人在关键的时候还是顾惜自己的家庭。她急切地从红油大炕上跳下来,也顾不得放下手中捻线的锤子,就扭着小脚去开院门。

连成灰头土脸地站在大门外,让艾艾娘的确吃惊不小。她结结巴巴问道:连成,咋是你?你兴发叔呢?连成被艾艾娘少头无尾的话问懵了,也结结巴巴答道:兴发叔?我没见他呀!连成一脸迷惘地挠着头,突然像明白过来,说:我兴发叔不是和你们早回来了吗?

艾艾娘这才从刚才的窘态中回过神来,知道邬兴发压根就没有回来,来八门城的只有连成。她看到连成手里提着汗褡子,水蓝色裤子也磨破了,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问连成这是咋了。

连成原本想如实将来找艾艾的想法说出来,可话到嘴边,感到自己这一路奔波狼败不堪的样子,便将到嘴边的话改为自己被当兵的追着险些让抓了壮丁。

艾艾娘一听连成这么说,就急忙将连成让进门来,说:灰小子,咋遇上这事了,快些进屋!她知道连成常年跑河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遇上这事不会有假。

连成说话的声音早惊动了在屋子怄气的艾艾。当她断定门外说话的人是连成时,心便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知道连成肯定是来寻自己的,连成的胆量她在沙口村就领教过了,他敢半夜三更到柳家婆婆的炕头上找她,就肯定有胆量上门来寻她。她兴奋地跳下炕,也顾不得趿拉脚就站在窗户前听连成和娘说话,当她听到连成险些被当兵的抓走,便慌慌张张地趿拉上鞋从门上跑了出去。

当艾艾高呼着连成哥出门来迎连成,连成也迫不及待地叫着艾艾的名字迎上去时,艾艾娘才恍然明白自己可能已经上了连成的当了。抓壮丁是不假,要抓连成也是在沙口村抓,或者在黄河渡口上抓,连成咋会跑到八门城被人家追得屁股尿流哩?!艾艾娘断定是连成跑来八门城寻找艾艾的,立地里心中恨得咯噔噔的,骂道:你个扑死鬼,让当兵的抓走你才好哩!

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却装出一种热情劲来,艾艾娘忙召呼着连成进屋,问连成吃过午饭没有,又让连成擦把脸,看到艾艾少羞没臊地狠不得钻到连成眼里,就喊艾艾抱柴烧火做饭。艾艾又恢复了以往的灵巧,心满意足地听娘的指派,甩着大粗辫子蹦蹦跳跳地去抱柴禾,临出门还少不了跑到自己屋里找来自己的揩脸布子让连成用。这一切艾艾娘都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是干柴遇上了烈火,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只能无声地叹着气,任由他俩去了。

那天吃罢饭,艾艾借口替连成补磨破的裤子,便让连成窝在自己屋里,艾艾娘见艾艾已完全不顾及自己大闺女的名声,知道再直当对面地干涉也无济于事,思谋再三,她便独自一人去了邬板汉的城墙窑。

那一阵邬板汉正撅着屁股掏灶火里的灰,将原本就杂乱的家弄得灰尘飞扬。艾艾娘的小脚迈进他家门槛时,让他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他原以为是艾艾娘叫他担水,可又一想,一大早还见邬兴发在家,还没一天的工夫,她家不可能缺水。他结结巴巴地让艾艾娘炕沿上坐,却又拿起笤帚扫炕沿上的灰尘。艾艾娘看他一脸窘态,便笑了,说:你赶紧忙你的,你这一炕沿的灰,我咋坐呀!说着便从手中接过笤帚帮他打扫起屋子来。

他俩人一个掏灰,一个清扫屋子,让杂乱的家渐渐有了一点模样。邬板汉感觉到心中暖烘烘的,这种感觉也只有他姐姐每年上门帮他收拾家当时才会有。他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嘴上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拙嘴笨舌说不出口,只是在一旁像一个木讷的孩子一样快活地吸着气。

艾艾娘忙乎着手中的活计,忙着忙着便唉声叹气开了。邬板汉原本心中美滋滋的,一看艾艾娘这般模样,才突然想起艾艾娘能来他这城墙窑找他,绝不是专门来帮他收拾屋子的,肯定有事请他帮忙,就问:这是咋了?

艾艾娘有苦无处诉,知道自己心中苦的也只有邬板汉。邬板汉不仅给她挑水,还给她唱山曲,她一腔的苦水也只有倒给邬板汉,才觉得他不会笑话她,也只有他真心实意地关心她的事情。果然没等她开口,邬板汉又连着问:是不是在沙口村又受气了?邬板汉问完又不置可否地说:我说你不用去沙口村哇,你非去不行,兴发那人就是那么个样子,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邬板汉说着也替她唉声叹气开了。

艾艾娘看着眼前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为了她的事,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关心她的话,眼睛就湿润了。她告诉他,他不是为受邬兴发的气难过,现在是艾艾再给她添气,和柳叶青的小子好上了,一个柳叶青就够她受了,再让她小子勾引走了艾艾,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邬板汉这才明白了艾艾娘长吁短叹的缘故,后来又听说连成追艾艾已经追上了门,便说:要么我揍他一顿,让他再不用纠缠艾艾了!

艾艾娘说:揍了他有甚用,现在连那个灰女子也管不住。

邬板汉却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他委实是想帮艾艾娘一把。这个女人从她嫁入八门城第一天起,他就对她有说不出的好感,邬兴发在外面拈花惹草,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他一直为她愤愤不平,可愈是对她充满同情和爱惜,他愈是觉得艾艾娘就是天仙一般的女人,他爱她敬她,也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

艾艾娘倒尽了心中的苦水,心上便好受了些。她来找邬板汉压根就不是让他为自己想办法,他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帮助自己解决儿女的事情呢?她就是想把自己一肚的苦水倒出来,倒给这个为自己担水唱山曲的男人。如果说让他帮忙,就是夜里连成必须来他这里借宿,她知道连成既然来了,肯定不会轻易离去,她不希望连成夜里住在她家。她只希望平平安安拖延他们一段时日,最后一顶花轿将艾艾嫁到镇鲁堡去。

那天晚饭后,艾艾娘便对连成和艾艾说让连成夜里去和邬板汉睡觉。连成没说什么,一口一个姨亲热地叫艾艾娘,一看就是满心欢喜的样子。艾艾却噘起了嘴,好像是慢待了连成,可看到连成对娘的安排没有意见,也便没再说什么。临去邬板汉的城墙窑前,连成悄悄地告诉艾艾,他还担心艾艾娘让艾艾跟她自己睡,让他一个人睡哩,那样的话,他夜里想找她,也不能了。艾艾这才明白了连成的意思,说:就你小子胆大,你半夜来,板汉叔那里咋交待呀?连成狡黠地眨眨眼说:我自有办法。艾艾便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没完,她知道连成对她家的院子了如指掌,哪里有个土坎,哪里架着一副梯子,他摸黑也能找到。

那天夜里连成就和光棍汉邬板汉搭伙睡在城墙窑里。连成想早点睡觉,等着邬板汉睡熟了他好溜出去会艾艾。可邬板汉却一直皱着眉头抽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抽完了烟又安顿连成早点睡,自个儿又独自出去了,半天工夫才回来。连成原本想让邬板汉早点睡,没想到却熬不过邬板汉。等邬板汉窸窸窣窣第二次到院里时,他已经睏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他毕竟是跑了一天的山路,还翻越了好几道深沟,慢慢地便睡了过去。

连成梦到自己一直在翻一道深沟。沟深得眼晕,坡陡得都没处放手脚,他使尽浑身力气往上爬,快爬了上来,却又滑了下去。他一连爬了好几次,就是爬不上去。最后他看到山顶上站着艾艾向他招手,他便继续往上爬,眼见就到了山顶,他脚下一滑便再次从山上滚下来,他觉得浑身疼痛难忍。

他一激灵醒了,却发觉自己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捆上了,他正想高喊,一块臭哄哄的布片已堵上了他的嘴。他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黑暗中他感觉到身边有好几个人,等那几个人将他推搡出门外,他看到在月色中,几个人背着明晃晃的枪,还用陌生的外地口音斥责他规矩点。

那一阵他听到全村的狗狂吠起来,将寂静的夜变得异常恐怖。

十二

艾艾几乎等了连成整整一夜。

前半夜娘睡下后,趁着月色她偷偷地到院子里看了看。她看院门是插着门栓还是被娘上了锁,当她看到院门依旧是插着门栓,便高兴得险些笑出声来。她又到院墙下看架在那里的梯子是不是还在,这是连成临走前她俩偷偷架起来的,预备着娘锁了院门后,连成好翻院墙从梯子上进来。当她看到月色朦胧中那只梯子坚挺地架在院墙上时,她便扑哧一声捂着嘴笑出了声。她蹑手蹑脚回到自己住的偏房里,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她不敢睡觉,便和衣躺在炕上,憧憬着和连成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后半夜她又悄悄地来到正屋的窗台下,她听到屋里娘睡觉均匀地呼吸声,便溜回屋一直爬在窗户前听屋外的动静。狗子叫了一阵又一阵,却一直听不到连成的脚步声。直至三更时分她才听到屋外的街巷里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她心中禁不住又是一乐,以为是连成真的来了,就轻轻走出屋子,站在院门口等待着为连成开门,可脚步声却渐渐地远去了。再过一会儿,她又听到村上的狗子一齐狂吠,一阵凉风吹过,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觉得右眼皮嗦嗦地跳了几下。她又听到一连串脚步声走过远处的街巷,却仍旧不见连成的影子。她感到四周的凉气慢慢地浸入了她的身子,便又悄悄溜回屋,支楞着耳朵听屋外的声音。到鸡第一遍打鸣时,她已经睏得实在招架不住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在那天的黎明时分,艾艾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的梦境几乎与连成的梦境重叠了。她梦到自己一直站在山顶上瞭连成,连成在沟底对着唱山曲:

对巴巴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你是不是我要命的二小妹妹。

你在圪梁梁上,哥哥我在沟,

拉不上个话儿,咱摆一摆手。

她对着连成使劲地摆手,连成从沟底往上爬,爬到半坡时,她看到连成对着她笑,可不知咋的,连成脚下一滑,从坡上滚了下去。她吓的大声喊连成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艾艾一下子惊醒了,醒了才发觉太阳有一杆子高了,屋外娘正敲敲打打做营生。娘突然喊:艾艾,是不是昨夜有贼哩,咋梯子架在了院墙上?艾艾这才彻底醒了,知道昨夜连成没有来,那只梯子还搭在院墙上。

她急中生智说:哪有贼哩,昨天我大(爹)临走前往墙上搭圪针时忘记往下搬了哇!她经常见爹往院墙上搭圪针,也不管昨天搭没搭,生怕娘发现了端倪,就拿爹来搪塞娘。

娘再没说什么,艾艾就坐在炕上发呆,她在想连成昨夜咋就不来呢,害得她一夜不得安身。正发呆,她听到院门响了,估计是连成回来了,便噘起嘴,心中愤愤埋怨道:说你胆大哩,屁事也做不了,哼!

在院里和娘说话的却是邬板汉。她听到邬板汉说:可灰下了!昨夜连成被几个当兵的逮走了!娘吓得惊叫了一声,喊道:那可咋办呀?

艾艾惊得险些从炕上跌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冲到院子里,忙不迭地问邬板汉究竟咋了。邬板汉说半夜里村公所带着当兵的挨家挨户抓壮丁,不知咋的就踢开了他家的门,二话没说就将连成逮走了,幸亏他夜里肚疼上茅房了,才躲过一劫,要不连他一起也抓了,他躲在茅房里不敢出来,等天亮了,这才跑过来告诉她们母女。

艾艾被吓懵了,一个劲地问: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她认定了是连成夜里出来找她才被抓走的,昨天连成还给她会神会色地讲过在路上遇到抓壮丁的事,当时她心里紧抓抓的,庆幸连成躲过一劫,没想到这些大兵会半夜三更来村里抓丁。都怪她听完连成翻山越岭来看她的话后被感动的一塌糊涂,他后悔昨天没有制止连成半夜来找她。

艾艾当下就哭了,疯了一般问邬板汉能将连成逮到哪里。邬板汉嗫嚅着说:不知会不会还在村公所。艾艾也没多想,撒腿就往村公所跑,也不管娘在后面喊:有甚事,让你板汉叔去问,你个猴女子家能问出个甚来?艾艾哪里顾得了娘的话,早把扭着小脚的娘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一口气跑到村公所,哪里还有连成的影子,只有村上几个管事的在商量摊派今年上缴烟土的事。一打听才知道,那拨大兵连夜就离开了八门城,再问他们到哪里去了,村上认识艾艾的就安慰她说:抓去的壮丁都是吃军粮当了兵,又不是犯了事,要去杀呀剐呀的。还说新抓得壮丁都集中到一个地方集训去了,找见了也没用,抽丁纳粮这是自古以来的王法。

艾艾已哭得一塌糊涂,她心疼连成,也恼恨自己。如果不是连成来八门城找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连成昨夜来找自己,连成也许就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唉!我可怜的连成哥,我痴情的连成哥,你可让我咋活呀?!

那天娘和邬板汉好说歹说才将艾艾从村公所劝回家。娘已全然没了主意,一向少言寡语的邬板汉却变得能言善辩起来,他先劝艾艾要往好的方面想,说连成吃了军粮,将来说不准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回来,抓了壮丁未必是件坏事,后来又提醒艾艾娘应该将连成的事想办法及早告诉柳叶青,免得日后被人家埋怨。

艾艾擦干眼泪说:我这就去沙口村找柳叶青姨,连成哥是来八门城找我被抓走的,她要打要骂,就打骂我哇!要是连成哥回不来,我就梳起头一辈子不嫁,就在她家侍候她。艾艾说着又流开了眼泪。

艾艾这样一说,娘便干脆放声嚎开了,她嚎自己命苦,咋就活成了这个样子。而邬板汉却唉地一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仿佛所有的错都是由他引起的,发出无奈的叹惜。

那天艾艾不顾娘的劝阻,拉了一根红柳棍一个人朝沙口村走去。在走到杨家寨的山梁上,她还特意绕到斩贼沟的崖畔前看了看。当她看到光秃秃的山崖在太阳下冒着热浪,陡峭的羊矸石山坡齐茬茬地直插沟底时,她感到自己的心像一下被摔在了山坡上。连成就是生硬翻越了这么陡峭的山崖来找她,他能翻越这道山崖,咋就翻不过她们家一堵矮矮的土墙呢?看着重重叠叠的山岭,艾艾悲从心生——

山在水在石头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艾艾一路流着泪走向沙口村,走过满州营时,她看到以往废弃的营盘门口多了两个穿黄衣服戴大盖帽的军警。他们背着枪,不断地在门口走动。艾艾想,也许连成哥就在这营盘里集训。她下意识地向营门里张望,一个军警就向她挥手喊道: 快走开!艾艾壮着胆子问:大哥,新抓来的壮丁在这里头吗?军警不耐烦地说:抓来的壮丁还敢留这里,早拉到外县去了!艾艾又问:他们还回来吗?军警没好气地说:回来干嘛?早上前线了!

军警的话几乎让艾艾崩溃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那条青石疙瘩街的。一推开柳叶青家的院门,艾艾又哭开了,将正在蓝池上干活的邬兴发和柳叶青惊得脸色大变。

柳叶青来不及放下手中舀蓝液的水瓢,拃着胳膊跑过来问道:奴奴,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

艾艾仍旧一个劲地哭嚎。邬兴发以为是她娘逼她到镇鲁堡相亲了,笑着走过来,嘴里唠叨道:这傻女子!

艾艾好容易才止住哭,告诉柳叶青,连成被抓了壮丁。

柳叶青手中的水瓢掉在了地上,蓝液在地上溅开了,一点一滴像乍开的花蕾。她喊道:艾艾,你说什么?你连成哥咋了?

艾艾却说不出话来了,邬兴发脸色再次大变,嚷道:连成被当兵的抓走了,在哪儿抓走的?你说,你快说呀!

艾艾仍旧说不出话来,柳叶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造孽呀!我这是造了哪辈子孽了!柳叶青欲哭无泪,嘴里魔魔道道地说着,脸白得没一点血色。

院里的吵闹声惊动了刚从茅房里出来的柳家婆婆,她蹒跚着走过来打听他们说的话。她将连成听成了柳家其他男人的名字,看到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说:当兵有甚不好?听老人说咱们老祖宗当年都是这营盘里的兵,你老姥爷当年也是满州营里的戈什哈,这还用哭哩!

柳家婆婆唠叨着拾起地上的水瓢慢慢地扭身又回了屋,留下几个泪眼相对的人久久地待在院子里。远处的街巷里不知谁家正在打蓝,悠悠地传来《打蓝调》的歌声——

大青山上卧白云,

难活不过人想人。

…………

十三

民国二十七年,在连成被抓走的第三年,整个黄河拐弯处的局势大变。这一年整个华北地区尽皆沦陷,抗战全面爆发。为了阻击日军西进,阎锡山将晋绥军的主力部队部署在了黄河东岸的山城里。在西柳营北边的大营盘,阎锡山下令修筑近千间营房,同时令傅作义率晋绥军进驻沿河营城。一时昔日的边关要塞又成了战马嘶鸣兵丁云集的所在。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夏天,连成作为一名普通的抗日士兵又返回了自己的家乡。

连成所在的队伍驻扎在镇鲁堡,专门防守日军偷袭渡口。进驻镇鲁堡前,队伍由南向北沿河一路过来,路过八门城时,他久以沉寂的心再次狂跳起来。三年前自己曾在这里历尽千辛万苦来看望艾艾,三年前的深夜自己在这里曾准备跳墙去私会艾艾,同样是在三年前的深夜自已在这里被抓了壮丁。想到这些,他百感交集,要不是队伍纪律森严,他真想开小差跑到艾艾家看看三年未见的她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艾艾,为此他逃跑过三次。第一次逃跑是在去集训的路上。当时汽车缓缓地行驶在田间的路上,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像黄河里的波浪一样在眼前翻滚,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像坐在跑河路的船上。本来第一次坐汽车他充满恐惧,但当他有了这种感觉后,便有了逃跑的想法。当汽车上坡时他就像在黄河扎猛子一样,一下子从车上跳了下来。这一次他被随后跳下车的士兵抓住了,他被带到训练场,换来的是一次暴打。第二次逃跑是在训练徒步翻越荒野时,当他随着训练的队伍很轻松地翻越了几座预设的山丘后,便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才刚刚被唤醒,比起翻越斩贼沟的山崖,这真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于是他像一只脱缰的野马,迅速地将整个训练的队伍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直至他逃跑的野心被教官看了出来,一梭子弹扫过来,他才知道自己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子弹。那一次他的逃跑换来的是一次惨无人道的“小警备”。他被戴上脚手铐,推到了一个间方不足一米的黑屋子里,他在里面蜷缩着身子,站没法站,蹲没法蹲,一直被关了两天两夜,直至最后昏死,才被放出来。第三次逃跑是在行军的路上,本来他伪装成饿昏的样子已骗过了长官的眼睛,被安排在了伤员的队伍中,在宿营时他逃到了当地百姓的牲口棚里躲了起来,但随后却被巡逻兵发现。巡逻兵多是长官的亲信,遇逃跑的士兵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一次他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刑场,枪响之后,和他一起押来的几名士兵被枪毙,而被吓得瘫成烂泥的他却被又提了回来,这一次长官郑重其事地对他最后一次警告:如若再逃跑,就地正法!

那一次他才完全断绝了逃跑的念想,他思念艾艾,思念家里的亲人,但他却无法从这支纪律森严的队伍中逃脱。

队伍驻在镇鲁堡,正居八门城和沙口村的中间位置,从这里无论是去八门城看艾艾,还是回家看娘,都是抬腿就到的路程。连日里他已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队伍驻扎下来没三天,他就向长官讨了个到西柳营集市上采办物品的差事,带着几个弟兄直奔家门而去。

在西柳营的集市上,他没敢将实情告诉几个弟兄,只是说分头去采办物品,然后一个人偷偷溜进了沙口村。一走进那条熟悉的青石疙瘩街,他才知道,他们整个沙口村也住满了队伍。再推开久别的那扇院门,他家的正屋门口俨然有站岗的哨兵。哨兵看到他穿着军装,还以为送信的通讯兵,过来和他接洽。正巧柳叶青从另一个屋子里走出,连成顾不得应筹哨兵,喊了一声妈。柳叶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喊懵了,但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很快认出了三年未见的儿子。柳叶青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不断地说:老天爷!我这是不是作梦呀?

柳叶青将他拉进屋后,眼睛里已笑出了泪花。她用拳头不断地打着儿子,嘴里一个劲地说:你呀,你呀…说着久久地地端祥着他,不断地用手抚摸着他汗水涟涟的双颊,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他问母亲家中的情况,母亲告诉他,自从他被抓走后,柳家的男人又有他的两个堂哥被抓了壮丁,他们柳家的河路也逐渐断了,只有几个年长的艄公还偶尔被雇去行船。滩上的蓝草也减少了,都被人们种了洋烟。县府里赋税催得紧,拿烟土抵赋税要比蓝靛和糜子抵得多,所以连沙口的人家也不种蓝草,改种洋烟了。说到蓝草,他自然迫不急待地想知道艾艾的情况,谁知他话刚出口,母亲的表情就明显地变了。她告诉他,艾艾已寻下了人家,让他死了对艾艾的心。他还想问艾艾其他情况,看到母亲脸色不悦,便不再作声,他不愿刚进家门就惹母亲生气。母亲岔开话题告诉他,隔壁借住的是一个旅长的太太,为人和善,她经常帮她带孩子,她还一直向她打听他的情况,旅长太太还亲口答应帮助她查访他的下落。现在他既然回来了,就求旅长太太帮忙让他离开队伍回家吧。连成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就告诉母亲他们驻扎在镇鲁堡,还告诉母亲他们长官的名字,好让旅长太太帮忙。

和母亲说了好多话,他又急切地去看奶奶。柳家婆婆却将他认成了艾艾,唠唠叨叨地说:艾艾呀!你又来看奶奶了,奶奶知道你这是又想连成了,娃,你别担心连成,咱老柳家过去就是吃军粮的主,他老姥爷还是这营盘里的戈什哈,成日骑着高头大马呢!连成想唤醒奶奶,想让她认出自己就是连成,可一听到奶奶唠叨艾艾,便痴痴地听着。他知道奶奶肯定不说假话,艾艾在这三年中一定常来家里打听自己的下落。

那天他返回镇鲁堡的营地后,再次开始发狂似的想艾艾。尤其是当他远远地看到三年前翻越的那道斩贼沟的山崖时,昔日的激情再次在他体内点燃,他多么想尽快地见到艾艾,他盼望母亲能通过那位旅长太太让他离开队伍,那样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去找艾艾了。可他知道即使旅长太太肯为他通融,那也需要一段时日,而在这段日子里,这种相思之苦将要天天无止无休地煎熬自己。

几天以后的夜里,他和几个相好的弟兄在河畔巡哨。听着河水啾啾流动的声音,远眺斩贼沟黑魆魆的山崖,对艾艾的思念之情不觉又一次涌上了心头。那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趁黑去一趟八门城。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他便激动的像三年前一样无法自已。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几个弟兄,他们都支持他,答应他只要天明前归队就行了,一晚上的巡哨任务由他们来完成。

那天连成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为诡秘最为悲壮的行动。他悄悄地离开了巡哨的渡口,沿着河畔摸黑向八门城走去。为了能顺利通过沿河的水淖,也能翻越不可预料的各种障碍,在经过河湾村时,他顺手扛起了一家搭在葡萄园的榆木梯子,迅速地消失在夜幕里。扛着这架粗笨的榆木梯子行走,远没有空手行走轻松,可凭着多年跑河路的经验,这架梯子成了他顺利到达八门城的必备工具。一路上,他粗重地喘着气,走得大汗淋漓,浑身燥热,只有当河面上的清风徐徐吹来时,才有一丝清爽沁入心脾。凭着这架梯子他一路顺利通过了斩贼沟前的河道,又翻越了一道道不小的山沟,等他听到队伍宿营地上传来息灯的号声时,他已经望见了黛青色的苍穹下八门城黑鸦鸦的城墙。

那天,一路亢奋无比的连成,扛着这架粗笨的榆木梯子,步行十几里的沿河山路,再次向她心爱的艾艾走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走进营城,将这架梯子搭在艾艾家的墙头上时,几束灯光却将他照得浑身通亮,接着便是几声严厉的命令: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那一刻连成看到自己硕大无比的影子投在地上,就像一只六脚横行的河蟹。

十四

连成被八门城驻扎的巡逻兵抓了个正着。巡逻兵最早看到一个扛着梯子的黑影鬼鬼祟祟走向营城,还以为是遇到了盗贼。当他们将灯光照向那个黑影,看到连成一身戎装时,他们突然觉得事情也许没这么简单。一个身穿他们军装的士兵半夜三更扛着梯子由黄河畔走来,本来就行迹可疑,他可能是来自河西共军的探子,也可能是投敌叛国的士兵。他们不敢大意,将他带到八门城的营房连夜进行审问。

连成再一次落入自己人手中,心情反而异常平静。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不是逃跑,最多只能算擅离职守。可当审问他的士兵问他扛着梯子来八门城干什么时,他的头却一下子大了。他知道无论说什么,也不能说来八门城看艾艾,这样传出去就坏了艾艾的名声。审问他的地方毕竟在八门城,这里不仅有山南海北的士兵,也有当地的民夫。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果他贸然说出自己扛着梯子是来私会艾艾的,那么不仅是艾艾,就连她们一家也许从此在营城里再也无法抬头做人了。想着这些,他的回答就支支吾吾起来。那些士兵见他这样,愈发觉得他可疑,就逼问他:是不是暗通河西的共军?他觉得他们这种猜测很可笑,就反问那些审问他的士兵:你们看我像吗?那些士兵觉得他的反问更幼稚可笑,他们不只看见他像,在他们眼里一个扛着梯子夜行的军人,也许身上就隐藏着一个天大的军事秘密。他们见他还嬉皮笑脸地反问他们,当下就恼了,说:不动大刑,我看你是不肯如实招来!说着就将他吊起来,用水蘸麻绳抽他。

连成再次遭到毒打,觉得自己很冤枉。他不只觉得自己没有逃跑就遭受这种酷刑冤枉,更觉得在他和艾艾曾经谈情说爱的地方遭受这种酷刑冤枉。可愈是觉得自己冤枉,他觉得自己愈是不能说出实情,他一口咬定自己也是巡河的哨兵,一时走迷了方向,才不知不觉走到了八门城。审问他的士兵哪里肯相信他的话,直至将他打得昏死过去方才罢手。

等连成被人用冷水激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说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他是逃不出这些巡逻兵的魔掌。于是他便说了邬板汉的名字。他说他夜里是来找邬板汉的,邬板汉是他家亲戚,他白天不敢离开队伍,夜里趁黑来看他,他怕进不了营城才扛了一架梯子。连成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他在八门城除了认识艾艾一家,就剩下邬板汉了。小时候只要他一来八门城,艾艾就领着他去邬板汉家的城墙窑前玩耍,邬板汉还经常拿一些可口的东西给他和艾艾吃,邬板汉对他很熟悉。再说三年前他还是从邬板汉的窑洞里被抓走的。邬板汉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定会满口应答下来,那样他就脱离了通共的嫌疑,最多只能落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他的这种说法虽说令那些士兵仍旧丈二摸不着头脑,但总算有一个可以对质的旁证。那几个士兵看到从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按照他的供述去城墙窑找邬板汉核实情况。

邬板汉没想到当兵的会再次光顾他的城墙窑。当两个巡逻兵推开院门,操着外地口音喊他的名字时,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说实在的,自从上次连成从他的这间窑洞被抓走后,他一看到当兵的就禁不住浑身打颤。三年来,那一夜连成被抓的场景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长吁短叹后,变得愈来愈寡言少语。那以后,他从来没有和外人再提及连成被抓的事,连成的名字仿佛在他这里成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即使和艾艾娘在一起扯些闲言碎语,他也从来不愿提起连成的名字。他一直默默地让三年前的那一个秘密永远地烂在自己肚里,他相信只要自己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他三年前的所作所为。

其实三年前正是他跑到村公所叫来了抓壮丁的士兵。那天他一连出了好几次院,其中时间最长的那一次,就是他去了村公所。那天傍晚当艾艾娘唉声叹气含着一双泪眼离开他后,不知咋的,只要一想起她那双哭肿了的双眼,他就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那个可怜的女人每每遇到事情,总爱找他诉说,他知道十几年来,她在邬兴发和柳叶青面前委屈求全,已饱尝辛酸。现在又冒出一个柳叶青的小子来,给艾艾胡骚情,将她一下子推入了几乎绝望的境地。他实在是不忍心再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想着只要拆散了艾艾和连成,那么在艾艾的婚姻大事上她就能如愿以偿。恰好他知道那些当兵的正好驻在村公所,于是他就想出了这个顺水推舟的办法。

其实那天连成被糊里糊涂抓走后,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老实了一辈子,咋会突然间干出这等事来呢?可是后来一想,当兵也不是什么害人的事,吃了军粮,指不定连成还能在部队上混出个名堂来,这样一来,不仅分开了艾艾和连成,遂了艾艾娘的心愿,也算间接地帮了连成一个大忙。所以当他看到艾艾在连成被抓走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就用这种话安慰艾艾。谁知艾艾却没有这么想,三年来,她一直没有走出连成被抓的阴影,艾艾娘托刘媒婆给他在镇鲁堡找下婆家,她也坚决不嫁,她似乎要铁了心等连成回来。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也许在这件事上,他真的做错了。他一个老光棍,暗恋艾艾娘多少年,他都能为了艾艾娘做出他自己有时也不敢相信的事来,何况艾艾和连成这对如胶似漆的小青年呢?那以后,只要见了艾艾,他就感到愧得慌,越是这样,他越不愿意提起连成的名字。三年中,他的山曲声再没有在那座城墙窑上空飘起,即使他偶尔上城墙上捅烟洞,也是匆匆地上去,匆匆地下来。有时他看到艾艾娘扭着小脚走到院中向城墙上张望,他也装着没看见,耷拉着脑袋从城墙上走下来。

现在,当两个巡逻兵猛地推开院门,喊着他的名字走进来,不能不让他吃惊。两个巡逻兵没跟他客气,开门见山第一句就问:你就是邬板汉?

他点头哈腰说:老总,我就是。他的这种回话和动作都是在营城里的大街上学的。自从傅作义的部队入驻沿河村庄,八门城的大街小巷里都是他门这种穿军装的士兵。士兵一般称呼他们的长官叫老总,老百姓不知道老总是什么意思,也就跟着称呼所有的士兵都叫老总。

两位“老总”就将连成所说的话向他说了一遍,然后就向他核实连成所说的真假。一听连成也在沿河驻的部队里,他的心便猛地紧缩了一下。再听连成居然半夜三更扛着梯子来八门城,他惊得嘴巴像城门洞一样久久不能合上。到最后他听到连成说半夜三更来八门城是为了看他,将他半弯腰的身子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三年前的那一块伤疤再一次被人揭起,而揭起这块伤疤的人居然就是连成本人。连成半夜三更扛着梯子来八门城能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是来看自己,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也许知道是自己三年前捣得鬼,所以来了也只能是报复。如果他不是来看自己,那么惟一的可能就是来看艾艾。听艾艾说三年前他能翻越了斩贼沟来看艾艾,那么他今天扛着梯子来看艾艾就不算什么奇怪的事了。

那天邬板汉在心惊肉跳中快速地做着反应。最后,他觉得无论连成来八门城找谁,他都不能承认。他如果承认了,就承认了那块伤疤的存在,就承认了他为了艾艾娘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事情,也就承认了艾艾与连成的关系。想到这些,他便毫不含糊地告诉两个巡逻兵,他根本不认识连成这个人,在他家的亲戚中也没有叫连成的。

那天,两个巡逻兵返回营地后对连成又是一顿毒打,他们没想到连成敢骗他们。连成分辩说,一定是邬板汉听错了,他咋会不认识我呢?巡逻兵问他:你在八门城到底还认识谁?连成便咬着牙帮子说: 除了邬板汉我谁也不认识!巡逻兵怒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往死里打!

十五

连成扛着梯子夜入八门城很快被巡逻的哨兵报告到镇鲁堡连成所在的部队。连成的长官一听连成在巡河的夜晚竟然擅离部队气得哇哇直叫,当下就作出指示:连成叛逃部队,屡教不改,为整饬军风,杀一敬百,勒令就地正法。当年抓了他三次的长官没有忘记兑现他对连成的警告,在作出指示后也没有忘记在他管辖的军营里进行通报。

柳叶青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帮旅长太太看孩子。旅长太太又聚了一帮官太太在正屋里打麻将。两个执勤的警卫员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唠叨连成这件事。她一听是连成,就赶忙问这个兵在哪个营。警卫说,是镇鲁堡。这时两个警卫也反应过来,他俩那天见过连成,就说,这个连成也许就是你家连成。柳叶青当场就被吓得软成了一团。那些天她正准备求旅长太太帮忙,让连成退伍,她作梦也没想到连成会惹上这种祸事。她赶快去屋里求助旅长太太,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求旅长救连成一命。当时旅长正被傅作义叫去大营盘开会,一时三刻回不来。情急之下旅长太太就让两个警卫员和柳叶青一起到八门城救人。柳叶青赶忙去村上叫了打蓝的邬兴发,让他牵驴备鞍,和自己一起去八门城救连成。到了八门城,邬兴发怕找不到军营,又去村公所找人,可巧在路上遇到了下地回来的艾艾母女。艾艾一听连成就在八门城,又是哭又是笑,撒腿就往军营跑。

那天,艾艾在前面发疯似地奔跑,邬兴发拎着柳叶青和在艾艾娘在后面拚命地追赶,他们已全然顾不了两个警卫员,将八门城外官道上的黄土踢起一泡泡尘土,让两个年轻的警卫员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等他们跑到军营后,才知道他们来时已晚,连成在上午就被枪杀了。

据军营里的士兵讲,那天一大早连成就被行刑的士兵叫到军营外的河滩上。士兵告诉连成,接上级命令将送他上路。连成以为是一大早要送他回镇鲁堡,还非常留恋地最后向八门城看了看。士兵命令他:立正!他习惯性地笔直地作立正的动作。士兵又喊:前步跑!连成就按照一个军人的跑步标准向镇鲁堡方向跑去,还没跑出一百米,士兵的枪就响了。

军营里的士兵告诉两个警卫员,如果想最后看一眼连成还来得及,负责挖坑的几个士兵才刚刚出了河滩。警卫员将这话告诉了在门外等候的柳叶青,柳叶青当场就昏死过去,就在人们七手八脚抢救柳叶青时,艾艾再次发疯似地向河滩跑去。

艾艾跑到行刑的河滩上时,远远地看到一张军用大被将连成捂得严严实实,几名士兵正漫不经心地在旁边挖坑。艾艾一下子冲了过去,士兵弄不清情况,过来阻拦艾艾。艾艾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士兵还要阻拦,被随后赶来的警卫员喊住了。艾艾哭喊着扑向连成。

艾艾一下子将被子掀到一边,使尽浑身力气将连成已经发僵的身子抱在怀里。她哭喊道:连成哥!连成哥!我来看你了,你醒醒呀!你的艾艾看你来了!艾艾哭得肝肠寸断,将连成血泊中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柳叶青在众人的搀扶下也跑了过来。邬兴发和艾艾娘原想着不让柳叶青过来,可柳叶青缓过气来后,说死说活一定要看上连成最后一眼。当他们来到河滩上后,看到艾艾抱着连成的身子久久地不肯撒手,一伙人顿时哭成了一片。

那天士兵挖好坑后,要将连成下葬,艾艾就是不肯撒手。她说:连成哥没死,他说他要来寻我哩!他没死!众人见艾艾两眼呆直,知道这女子三魂六魄已丢了七成,这才想起连成虽说是被部队上镇法的,可也不能就这样裹一床破被子埋了,至少应该抬回家办理后事,也不枉连成在阳间世上走了一遭。

就在众人来抬连成时,艾艾抱着连成的身子,两眼汪汪地恳求邬兴发,要抬就将连成抬进自己的屋里,她虽说和连成没成亲,可她断定连成是为了见她,才送了性命,她要给连成洗洗身子,换身衣服,让连成干干净净地走。

邬兴发看着女儿挂满泪痕的脸已失了人形,哽咽着点头答应了女儿的要求。艾艾娘听到女儿说这种胡话,却一把拉往艾艾的胳膊,泣不成声地说:艾艾啊,你胡说些什么呀,你还没嫁人呀,你咋能这样呢?!连成是柳家的人,咋能抬到邬家的门里呢?

艾艾只顾抱着连成的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娘的手甩在一边,近乎疯狂地吼道:妈!你再这样说,我就死给你看!艾艾的吼声夹杂着穿河风像平地的惊雷,让原本就凄凄切切的场面,更增加了一份悲凉。艾艾娘看着艾艾没有血色的脸,一下子怵在那里。柳叶青悲哀的哭嚎声,更加撕心裂肺。

那天众人只好将连成的遗体裹在那床破军被里抬进了八门城,又抬进了邬兴发的小院,最后在艾艾的执意要求下抬到艾艾的偏耳房里。还没等人们将连成安置好,艾艾就将众人推出了门,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始为连成清洗身子。柳叶青强忍着悲痛几次叫门,艾艾就是不开。邬兴发打发人去西柳营置办棺木,又将水提到门口,叫艾艾开门,艾艾只是一声不吭地将水提进了屋,也没让爹进屋。

艾艾将连成的身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揉一个面团将连成身上的枪眼细细地糊上。她每糊一点面团,都轻轻地说:连成哥,你疼吗?我给你糊上你就不疼了。艾艾记得她小时候碰伤了腿,连成就从城墙上刮一点细细的沙土撒在她的伤口上,她记得连成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艾艾将连成的身子清洗干净,才从衣柜里拎出一身绸锻衣服来。这是三年中他悄悄地为连成置办的,她当时想着,只要连成归来寻她,她就和连成私奔。为了以后的小日子,她没少准备东西,可现在这身原本应该穿在连成身上当新郎的衣服,却只能当寿衣穿了。艾艾轻轻地将衣服铺平,又不断地用手将衣服上的皱褶抻平,最后才将衣服一点点穿在了连成发僵的身体上。

等艾艾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已渐渐黑下来。柳叶青一刻也没离开艾艾的门上,最初她还敲打门框,哀求艾艾给她开门,后来她连敲打门框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背靠着门框听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艾艾娘气鼓鼓地在自己的屋里呆了半晌。自从将连成抬到艾艾屋里,她原来哀伤的情绪一下子转化成了无法遏制的愤怒。她知道自己三年来的精心准备和打算现在全都化作了乌有,连成活着她担心艾艾跟着他跑了,现在连成死了,艾艾铁石心肠地将连成抬到自己屋里,这等天下再也访不出来的丑事就发生在自己家中,这比他俩私奔了,还令她无地自容。

艾艾娘越想越气,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走出屋子,看到薄暮之下,邬兴发蹲在院里一锅一锅抽烟,柳叶青靠在门框上无声地发呆。她一下闯到邬兴发面前,指天咒地地嚷道:邬兴发,我看你这回算做下瞎事了!你就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让她就这样瞎闹!你以后让全村邬家的人咋看你?你让艾艾以后咋嫁人?你让我以后咋活人?!艾艾娘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叫嚷变成了谩骂,变成了对邬兴发和柳叶青的讨伐。她奚落他们伤风败俗,嘲笑他们失了人伦道德,最后不无恶毒地诅咒,连成的死就是报应,是老天对柳叶青的惩罚。

就在艾艾娘疯狂地叫嚷,惊来大半个村的人爬在院墙上看热闹时,一直发呆的柳叶青突然疯一般地用头撞着门框,长呼短叹地哭诉道:连成啊,娘实在不愿说呀!可是娘再不说就没地说了,娘不愿你和艾艾在一起,那是因为艾艾是你的亲妹妹呀!不是娘狠心呀!连成啊!你听到娘的话了吗……

柳叶青的哭诉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邬兴发过来抱住柳叶青,不让她撞门,含着泪说:你说些什么呀?还是让娃娃清清静静地走吧!

柳叶青哭道:是真的,我早就想和连成说了,可一直没说出口,我想给柳家栽根留后,我想把这话带到棺材里,可我的连成死了,我再不说就没地说了!

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艾艾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她哭喊着冲出了院门。她边跑边喊道:连成哥,我的亲哥哥呀!

……

就在连成下葬几天以后的日子里,艾艾突然从八门城失踪了。邬兴发找遍了沙口、西柳营所有艾艾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艾艾娘独自一人扭着小脚跑到连成的墓地好几回,也没有再看到艾艾的身影。有人推测,可能艾艾是跳河了。也有人推测,艾艾有可能上庙当了姑子。

也就是在那一年,日本人的飞机轮番对沿河村庄进行狂轰滥炸。傅作义作为山西第二战区北路军总司令,急忙召集时任副总司令的21 军团军长邓宝珊,东北挺进军司令马占山,国民革命军第二骑兵军团军长何柱国等人在大营盘召开抗日军事会议商量对策。在会议的最后一天,日军的三架敌机飞临沿河上空,投下近百枚炸弹,一时西柳营等沿河营城俱已变为火海,军民死伤无数,何柱国的军马也被炸的尸横遍野。在那次灾难中,沙口村几乎被夷为平地,柳叶青和柳家婆婆也被炸死了。灾难后的第二天,邬兴发来到沙口村,他已找不到那条熟悉的青石疙瘩街了,站在遍地瓦砾的废墟上,他欲哭无泪。就在那时他听到黄河畔上传来一阵凄凉而愤怒的山曲儿:

传不死鬼日本鬼子不是一个人,

驾上他那没头飞机来炸西柳营。

先撒传单,后扔炸弹,

炸了东关,又炸南关,

临完还烧了一个簸箕湾湾。

打得我们灰土满身,满身灰土,

钻了地洞呀!灰鬼!

邬兴发也想悲愤地吼上一嗓子,可他浑身发软,实在是没有一丝力气了。从西柳营回来,他直到死也再没有去打蓝靛。从那些年开始,黄河畔的蓝草便慢慢绝迹,早几年河滩上种满大烟,各色花朵开得十分艳丽,再往后政府禁烟,河滩上又开始长满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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