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2019-11-13 17:25孙焱莉
山东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头子被子轮椅

孙焱莉

上篇,生日

八月初一,老头子的生日。早上,她推开门,一团白忽地跑进来,是雾,白茫茫的雾在门外,悬空着,涌动着。

她朝远处的村子望,朝门口的路上看,但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院门口的枣树影影绰绰地立在那里。她对着雾气说:“这么大的雾!真少见。”他们可能不来了——往屋里走时,一个念头从她心里蹦出来,又觉得这念头来得没原由。要知道自从搬离了村子,来到这个小山坳里,每年正月初十到十五,不定哪天,雅芬和刘树权都会来家里串门;每年八月初一都会准时来给老头子过生日,快三十年了,雷打不动。记得有年八月初一下大雨,冒了烟,俩人就商量着那两口子来不了,就不做菜了,就包点饺子吃。到中午,雨小了些,两人的饺子还没包完,就看见门前曲曲弯弯的土路上两个影儿由远及近,又相扶着推开院门,一跐一滑,摇晃着进了院子。老头子惊得一下子跳到地上,光着脚丫子去迎接他们。

雾里边传来喜鹊叫,她小声叨咕着:不来就不来,咱自己过!她开始烧水,和面,要做两碗面条。还要煮上几个鸡蛋,滚滚老头子身上的晦气。面切完,正烧水煮鸡蛋的工夫,老头子在屋里喊她,要下地。她忙把轮椅推到炕边,背面抵在墙上,虽然这个轮椅有刹车,但她还是怕它一不留神,跑了,把他摔着。老头子已然做好准备,蹭到炕边儿,在每天下地的位置坐好,双腿耷拉到炕沿边,但其实也不是真正耷拉着腿坐在炕沿边,腿肚子一半还在炕里。他腿不好使,胆子也变小了,怕自己会栽到地上,这可不像腿好时,爬树,上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仿佛自己会飞的架势了。她拍拍手,走到他跟前,又把他的腿往下拽,拽到炕沿最边儿上,微微弯下腰,他们俩脸对着脸,她能闻到老头子的气味,像马圈里的马。她把他的双臂搭上自己的肩膀,他的头也顺势侧在她的右肩上方。她稳了稳,抱着他的腰背,一使劲,他离开了炕沿,再一转身人就被移到轮椅上方,然后她小心地把他放进去,像放一枚软皮鸡蛋。老头现在已经特别瘦了,她总感觉每天抱他时,他的体重都在流失一点儿,一天又一天,左一点儿,右一点儿。有天夜里,她做梦梦见抱老头子上轮椅时,她摆好的架势,攒足的力量,突然搂了一个空,老头子居然变成一根羽毛飞起来。她拼命地抬手抓,可还是没抓住,羽毛随一阵轻风飞走了。她顿时哭起来,哭醒了。

老头子的轮椅稳稳停在雾中。这雾是粘稠的,令她放心,不像风天,她怕把老头子吹走,刮倒。

每天早起去门外待上二十分钟,半小时的,这是自老头子病了之后形成的习惯,晒晒太阳,看看天,听听鸟叫,感受一下风,瞭望一下那条蜿蜒的小路,看远处村子一缕缕的炊烟。今天没有太阳就看雾,看看近处的树,看看雾底下咯咯咯嘎嘎嘎的鸡鸭。她则继续煮面煮鸡蛋,做酱卤,切上一盘子黄瓜丝,放上青蒜末儿、香菜末儿,再淋上点儿香油。不紧不慢,有滋有味,这是两个人日子里的常态。

吃面的时候,老头子终于跟她说:“雾太大了,他们还能来吗?”他惦记的也是这事儿,毕竟这是两个人的大事,不,是四个人的大事。“会来吧!下雾又不是下雨,不来咱们自己过。”今天她心里总是没底,便宽慰老头子。

鸡鸭鹅们吃过了早食已经陆续往门外的河里和沟里走。整个上午,两人就呆在大门口。他望着雾,望着雾里的远方。而她则坐在枣树下的青石板上挑绿豆里发霉的坏豆子。雾还是没退多远,看不见五里外的村子。只能看看不远处的半个河面,近处土坝上的那排蹿天杨,还有那群草窠里溜达觅食的鸡。雾里的景色倒真是挺美。记得刘树权第一次来家里,曾说他俩这是过上了世外桃源的日子,有山有水有树林有草地,清静自在,真想搬过来和你们搭个邻居呀!说完这话还笑呵呵看一眼他的媳妇雅芬。刘树权是外乡人,和雅芬结婚之后,两人走了一年,又回到了这个村子。算不算入赘不知道,反正再没有回老家。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日子过得真快,那些比簸箕里绿豆还多的分分秒秒都跑到哪里去了?还记得,那一年三月,她在家乡的桃园里见到老头子,那时桃花正开,她在桃枝的掩映下一眼就相中了高大俊朗的他。她不在乎他家里穷,半年后就从两百里外的三面船嫁了过来。然后,两个月后,她就认识了刘树权和雅芬,那时正值隆冬,两对新人在村子的桥头错身而过,停了下来,老头子说:“回来啦!”雅芬说:“结婚啦!”老头子没回答这句话,而是转向刘树权,递烟,刘树权则忙着给他点着火。雅芬则眼珠一错不错地看了她好久,然后说:“真是个文静俊秀的小媳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对雅芬很有好感,而看她对自己仿佛也不赖。后来她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雅芬从来不正眼看老头子,而老头子也不怎么同雅芬说话,也不怎么看她,两个人都是淡淡的,很疏远,倒是同外乡人刘树权更亲一些。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老头子怎么和雅芬总没话说呢?老头看了她一眼说:“和一个女人有什么话说?”

两个小家庭真正亲密起来是他们搬出村子以后。刚开始刘树权租下村西头队部的老房子开了个加工厂。那时老头子隔一段时间就去磨米磨面。她爱喝玉米糁粥,顿顿都吃不够。那金黄细碎的玉米糁,匀致而满目光泽,她常去抚摸它们。有时她感觉碎米像两个人走过的日子,经过时间的磨,顺畅流出,虽细碎,看上去差不多,可每一小粒都有不同的截面,都有自己的气息和光,等熬成粥了,再难分出彼此。她把她的这些想法告诉老头子,老头子就笑她说:“我媳妇真有哲思,以后我们也天天熬,特别是夜里更要熬,熬得粘粘乎乎地……”她看老头那语气和表情就知道他什么意思,她就打他,那时老头子年轻,喜欢和她说这些话。

从她说喜欢开始,她家的玉米糁子就没断过,老头子把自己种的黄玉米、白玉米用自行车驮到刘树权的加工厂去磨。磨这东西费工,一袋子要小半天。她也跟着去过两次,雅芬在机器口忙,扒拉那些玉米粒,让玉米们均匀而流畅地流到机器里。刘树权站在机器下面的地坑里,隔上两分钟就抖落一下长长的气鼓鼓的袋子,把米或面灌到袋子里。老头子在地坑的边上往上提。加工厂的活儿很多,需要排队,老头子有时甘愿排在后面,帮着他俩忙活,每次加工回来都是一身面,眉毛、胡子和鼻孔里的毛都是白的。她也不多说什么,让他脱下衣服,随即按到洗衣盆里洗。那六年的生活过得顺风顺水,没有风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始终没有怀孕。孩子来得晚,这是孩子的命数,并不代表她不能生,头几年她并不在意,静心等着孩子的来临。而此时,刘树权的儿子女儿相继出生了,当她看着刘树权肉乎乎的小女儿张着双臂让她抱时,她一下子被打动了,她想有个这样的孩子。从那开始,就开始心急,后来她感觉到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语焉不详、表情怪异,她很不舒服,就不愿再出门了。本来她就是个内向的人,不善与人交往,也不觉得寂寞。

他们搬到这儿的第二年,刘树权的加工厂也不开了,买了辆三轮车收起小杂粮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老头就去十里外的杏山村加工厂磨米面,磨米糁子。每次回来都很清爽,不用她再洗衣服了。也是从搬到这儿开始,她感觉这日子好不经混,这没有人打扰的日子仿佛是凝固了,每天都差不多一个样儿,一年就像一天,转眼三十年就像三十天一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老头子年轻那会儿闲不住,上山,下河,田里树上,什么都不在话下,除了上集采购,其余时间都在家里田里转。闲时摸个鱼,打个山鸡,套个兔子,逍遥得很。刘树生两口子每年腊月正月都能吃上山鸡兔子肉。八月初一准能吃上河里的新鲜鲫鱼。

老头子生病后,刘树权就定期送来一袋米糁子,还有小米或大米,外加腊肉、花生、木耳等,有时还捎带上油盐酱醋茶,用刘树权的话说,这些东西是孩子买回来吃不了的,扔了也怪可惜,求他俩帮帮忙。她要给钱,刘树权说什么也不要,说:“要不就拿鸡鸭换吧!”她就赶忙去抓几只鸡,几只鸭子,结果每次他总是拿上一只便跑了。其实这满院子的鸡鸭鹅早就都是刘树权和雅芬的了。

两家就这样一直走动着,其实说白了都是刘树权和雅芬在跟他俩走动。她和老头子除了在刘树权的儿子结婚,女儿出嫁这样重大的日子回去过两三次,其他时间从来不去村子里。用老头子的话说,他忘不了村里那几个男人和女人,聚在一起眉飞色舞说他没儿没女是个绝户的场景,那面孔与表情已扎根在他心里。他当时也跟人去打架,结果被骂得更难听。她倒是没听到那些话,但是当老头子说:“走,咱们不在这鳖地方住了!”她二话没说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几套行李,几包衣服,一个衣柜,一个碗柜,一些做饭的家什,外加一台十七吋黑白电视。本来前些年她想买个大点的彩电,可老头子不依,说咱们没孩子没依靠,我要多给你攒点钱,养老。她拗不过老头子,彩电也没买成,但说也奇怪,这台快三十年的电视机竟然没有坏过。他俩不安电话,不买手机,用村里人的话讲他俩这叫 “灶坑打井,房顶开门”的绝户门。

今天的雾也奇怪,往常下雾半上午就散尽了。可现在都十点多了,雾还没散,反而越来越浓稠。往年,雅芬和刘树权八九点钟就已经到了。两个男人在屋里喝茶唠嗑;或在门口坐着;或林子里,河边走走。两个女人就在厨房里忙活。开始两年她不习惯让雅芬帮着做饭,极力让她去屋里歇着,唠嗑。雅芬说跟男人们有啥可唠的,让他们哥俩侃去吧。虽然原来两家关系不错,但没坐在一个炕头上吃过饭、长谈过,算是浅交情。自搬到这儿,两家开始串起门来,就不一样了。刘树权自不用说,和老头子像亲哥俩,雅芬和她呢性格相反,是快言快语的人,但从来不会说过头的话,和她在一起待着很舒服。

已过了十点,雾里还是茫茫一片。她觉得他俩真的不能来了。老头子开始看上去有些焦虑,自四年前脑出血恢复后,他一生气或者焦虑时,不太好使的那只左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她忙说:咱们进屋吧。他不语,算是默许。她就放下那簸箕绿豆去推轮椅。

她把老头子抱上炕,让他躺会儿。老头子说:“我,不累。”他现在说话费劲,吐字偶尔也会不清,有的字加重语气,但都能说出来。这比什么都好,平时老头子就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她不用担心他憋着。她就把电视给他打开。然后开始泡木耳,边泡边说:“今天他俩不来,咱俩少泡点,咱们做四个菜就行,鸡不要杀了,把水缸里那条鱼炖了。”老头子伸出两个手指,说:“两个,就行!”她翻了他一眼,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糊弄?去年酿的山葡萄酒能喝了,一会儿你也来一盅!”老头子不再说话,但看上去心情好多了。

收拾完鱼,她去大门外的坑里倒脏水,回来时,听见远远有自行车铃声一路响来,然后雾被撕开一个口子,刘树权毛茸茸的挂着浓雾的白片子,丝丝缕缕奔过来。

刘树权下了车,她就问:“雅芬呢?在后边?”她抻着头往后望。

后面白茫茫一片。

刘树权扶着车把一直站着不说话。她以为等他喘均了再说,可等啊等,好像等了好几天的感觉,他还是不开口。她急了,就嚷:“刘大哥,你倒是说话呀?”

小白狗跑过来,它认识刘树权,欢快地在他脚下转,汪汪汪地叫。刘树权缓慢地把自行车支好,轻而小心地把背包取下来,那是一个红色的双肩背包,他把包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抚摸着说:“她和我一起来的,她在这里!”她一下子蒙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心往下沉。刘树权继续说:“她在这。平时她最喜欢红色,我特意给她买的红包。”随着那些声音和语句的落下,刘树权眼泪就哗哗流下来。她意识到包里那四四方方的东西是什么了,惊得手里的盆“咣当”掉在地上,这事来得太突然了。端午节前,雅芬和刘树权两口子还来家里串门,给他们带来了腊肉、小米还有几盒疏通血管的中成药。

过了好半天,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她哭起来,边哭边问:“啥时候啊?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就……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唉——”一声叹息过后,刘树权小声说:“二十天前,雅芬就说她浑身没劲,我带她去县医院检查,一查竟然是肝癌,已经扩散了,没法治了。大夫说最多剩两个月。我不信!就又带她去了省城的医院,可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刘树权停下来,把脸转过去擦了擦眼泪,转回来,平静了很多。继续说:“……我给她买了两件她喜欢的衣服。到家后,她把存折都取来,密码让我记下来,我不记,平时这些都是她管,我才不记这东西,她没办法就给我写下来。后来她又把孩子们叫回来,叮嘱她们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要他们管好我……”刘树权又掉下两行泪,但他只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原以为她还能陪我两个月,可……只过了六天,只过了六天,她就,就去了。是睡过去的——”刘树权仰头长叹一声,似乎要吐尽淤积在心里的悲伤。她一直在流泪,吸鼻子。“妹子,你知道吗,雅芬走的头两天,一直念叨,快到八月初一了,要给你家兄弟过生日去,她还叮嘱我不许告诉你们两口子她的病,我知道她的心。走的头天夜里,她还把准备好的东西都倒腾出来,看还少什么……所以今天我自作主张把她带来了……但愿你们别嫌……”

老头子在屋子里喊她的名字。

她应了一声,说:“哎——等会儿!我把鸭子圈回来!”

她忙擦眼睛,擦脸,她不知道拿这事怎么办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紧接着刘树权又说了一件令她更加震惊的事。

老头子又在屋子里喊她。她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答着,也忙让刘树权进院,边走边说:“这事我没意见,那你将来不归回老家那边了?”刘树权说:“老家那边我娘早改嫁了,我爹逃土匪死在外面,尸骨无存。因为我爹是横死的,所以我也跟着回不去了。”

刘树权进了屋,开始一样样倒腾他带来的东西,也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他和老头子说说笑笑,还说闺女婆婆的腿伤了,雅芬去深圳帮闺女带孩子去了,走前把东西都准备好啦,说等过阶段回来再给你补个生日,你们得再预备一顿。

老头笑了,笑得很开心,像个小孩,说:“好,要回来,几顿都行!”

她则手忙脚乱,魂不守舍地做饭,心里老翻腾着刘树权的那些话:……其实呀,他们俩年轻时是一对,被家里给拆散了,雅芬说两人差一点就私奔了,可后来终是没成。开始几年我还心有顾虑,可雅芬做得真好啊,什么话都跟我说,这些年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把事都做在明处,从不让我多心。开始都是我拉着她来你们家的,你们两口子也是好人,处着跟亲人一样。雅芬走后我就决定百年之后和你俩做个伴儿,这也是我这辈子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件事老头子牙口缝儿没欠过,竟然瞒了她近四十年,想到这,鼻子又一酸。

开饭了,刘树权帮着她摆了碗筷,一共拿来四个碗,放在自己旁边一个,说:“就当雅芬也来了!”然后,盘腿坐在了炕桌旁,并把那个红背包放在他身边,紧挨着他的膝盖。老头子一直笑着。他端起小半杯葡萄酒。朝刘树权一扬,先来了一口。刘树权也猛喝一大口,他喝的是白酒,眼泪一下子呛下来。咳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说:“这酒真冲啊!”然后赶紧吃了一口菜。他又夹了一块鸡腿,夹到碗里,看了看,说:“我不爱吃鸡腿!”然后随手放在旁边的空碗里。这时,她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上来,借故去厨房添菜,忙擦了泪,调整好情绪。

再回到饭桌上,她明显开朗起来,大声地说话,讲趣事。她给刘树权夹菜,说:大哥,你别客气,尝尝这个,我给你放在这个碗里了!一会儿,那小碗就满了。刘树权说:“好,够了,我吃!”但是那个碗里他一筷子也没动。

过了晌午,雾又大了。刘树权吃完饭,说家里有事,急着走了。她送他到小路上,走了很远,一再叮嘱他不要伤心,不要上火,要调整好心态。刘树权说:你放心吧,雅芬把这些话都叮嘱完了,我会听她的话。他的红背包从屋里开始就一直背在身上。熨熨帖帖,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上车前,他回手摸了一下背包底部,然后飞快地跨上自行车,随着一路的铃声,那个红背包在雾里越来越淡,最后剩了一个粉红色的点,在它即将消失的一刻,她看见雅芬侧坐在车后座上,歪头朝她笑,挥着手跟她告别。

下篇,中秋

八月十四这天,微风。

她用豆油和面,准备做几块酥饼。里面的馅当然是白糖芝麻花生碎。每年中秋两人都做几块这样的小饼,供完了月儿,自己吃。这手艺是她在家当姑娘时跟舅舅学的,舅舅在镇子上开蛋糕店,家里有烤箱,她时常去帮忙,后来自己琢磨着用铁锅小火慢焙,也能把小饼做出不错的味道来。带着这没什么大用的手艺,嫁给了老头子,这酥饼却一做就是三十多年。当然,有时俩人也要买上几块月饼,但是,她总感觉买的月饼没有自己用铁锅小火焙烤的小酥饼有滋味。

小饼放在锅里,她一抬头看见门口的沙石小路上涌来一行人,转眼就到了大门前,为首的是村长,小白狗汪汪汪地挡在门口,不让这群人进。她迎了出去,吆喝住小白狗。村长说:“婶子,县里领导来走访慰问困难户,中秋给咱们送月饼,送温暖来啦!”

她就连声说谢谢,辛苦!忙着向屋子里让人。一共来了六个人,村长和会计她认识,其余四个不认识。其中有一个长得很高大的人看起来是大领导,他先抓过炕边儿老头子的手握了握。然后就问:“老人家六十几啦?”老头子说:“六十……六十……”她忙接话:“六十五!”“身体恢复得挺好啊!”“啊!挺好!”这次老头子答得挺利落。那个大领导还有另一个戴眼镜的人开始询问家里的一些情况。老头子能答的就让他答,看他答得费劲,她就帮腔。

问完了情况,那个高大的人对村长及几个人说:“现在农村的空巢老人,失独老人,五保户是我们的重点帮扶对象,对老爷子这样没儿没女的,更要特别的关心与照顾……”当她听到这话时,心里突然沉了一下,她看到老头子的脸色也沉了一下,左手开始抖起来。这话说到老头子的疼处了。

其实他们俩是有过孩子的。结婚第七年的春天,她终于怀上了孩子,他家单传,他比谁都高兴,知道消息的那天,在镇医院的走廊里转着圈跑,大声说:“我终于有儿子啦。”她看着他那副模样,眼里流出了喜悦的泪。

八个月,他把她看护得像个瓷器一样,什么活儿也不许插手。那年他用大针小针的做他俩的被子,婴孩儿的小被子,缝被子的线脚弯曲得像盘山道。她就在旁边笑话他,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儿子盖着暖和就成。”他认定了他会有一个儿子。

离临产越来越近,有天傍晚,她要吃面条卧鸡蛋,他就点火烧水,装鸡蛋的篓里没鸡蛋了,他忙去鸡窝里掏,她看火蔓延到灶坑外,就想用脚往里踢踢,结果一下子踩翻了灶前的砖,掉进深深的灰坑里。

她到医院时已昏了过去。他抱着她,两人都成了血人。送进抢救室后,他在外面哭,呜呜的!像个孩子,鼻涕和口水流在一处,浑然不觉。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

大夫从抢救室拿着一张纸出来,说:“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可能只保得住一个,你快决定!”他突然不哭了,说:“我保大人!我签字,你们给我保住我媳妇。”

他签了字,她从鬼门关回来了。孩子和她的子宫却没有了。

她是出院后知道这件事的,哭了好久,哭她未出世的孩子,哭他和她今后无子嗣的婚姻,眼睛哭得蒙了白,一天到晚总是模模糊糊的。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年才恢复了元气。她能走,能干活后,要跟他离婚,离婚的理由是:你杀了我今生唯一的孩子。可是他死活不离,他说:我不后悔,让我儿子恨我吧!

她离家出走。去了省城远房表姐家。可自离开他,她时时刻刻地想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他,这种折磨几乎让她崩溃。她日夜和自己斗争,想要回家,回到他身边。三个月后的一天,她去买菜,一推门,他站在门前,眼神儿是散乱的,头发胡子乱成一团,瘦得不成样子。对,差不多就像现在这样瘦。

那个大领导的话说完后,便从衣兜里掏出钱来,这时有个年轻人说:“先别急,我要照个相。”那个领导就往炕边靠,想离老头子更近一些。这时又有人提议,说:“让大爷坐在轮椅上更好些!”于是村长和另一个人上来就要准备架老头子上轮椅。她忙说:“我来,我来,你们不会!”她怕他们把老头子抻得不舒服了,忙把轮椅固定好,把老头子两臂搭在肩上,抱到轮椅上。这时,那人把钱捻开,微弯着腰把这五百块钱递给老头子,老头子伸手接,然后相机的快门咔咔咔地响,闪光灯把老头子的脸晃得白刷刷的。

那些人终于走了,她去送。回来时看到老头子看着墙角发呆。就问他:“怎么啦 ?”老头子说:“你该喂鸭子了!一会村长要来,送他一只吧!”她拿了自己的花衣服搭在他的腿上,把他往外面推。她感觉老头子刚才的话有点文不对题,就像那年她跟他回家后一样,常常文不对题,还跑题,总是念叨如何找她的事,如何如何找不到,如何绝望与恐惧,像祥林嫂般唠叨,一个寻找的细节,能叨叨两三次。他跟她说去黑龙江她的堂哥家时,为了省钱,他就去饭店捡人家的剩饭吃……她哭着听,哭着说:“以后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两人在村里呆了不到十年,然后就一直住在村外这个老果园的看护房里,村上给他们批了块宅基地,他们没有去。他说还是这儿好,房子虽旧,但靠山有水,舍不得离开。其实她明白,老头子是不想面对村里人的目光,因为她出走的事,老头子的精神也似乎有了问题。听不得他们背后议论他是绝户,他听不了那个词,她更听不了。这里的生活挺好,没人打扰。除了天与地,就只有两个人,轻松快活,也闲不住,每天要干的活计很多,庄稼要种,鸡猪鸭狗要伺候,果树要收拾,闲时编些筐筐篓篓去集市上卖。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也飞快地过,一转眼就四十年了。

八月十五,也是个好天。头一天她把被子浆了,今天喷水喷得潮软了些,准备一会儿抻一抻。晚上供月的酥饼、月饼现成的,傍晚再摘下三串葡萄,打下两捧枣子,圆桌一放,盘子一摆,这个中秋便也算有滋有味地来了。

她推着他,出了院子,在门前的绿草地上停下来,她眯着眼瞧,一铺绿油油,腻着不动;一盖蓝汪汪,似乎要到处流。这铺与盖不合在一起,留着个大空敞。

她一下子就想起年轻时,夜里,两人睡觉,他先进被子里,仰躺着,抬胳膊,抬腿,支着铺盖,让她进被窝儿,她以为像每天一样,她进去,他就一下子裹紧被子把她搂进怀里。就脱了个溜光,钻进来,可是他就是不放下来,那绿格子褥面,白云朵样的被里儿,中间是长胳膊、长腿的四根柱子,她蜷着白花花的身子,当然不自在,嗔怪他,推打他,他只顾嘿嘿坏笑。

如今,这绿褥面蓝被里中间的他只有四个轱辘支在那。

轮椅里的他窄窄的一条。扶手上一边搭着条红地儿开满粉桃花的被面子,这被子是她的陪嫁,另一边是条蓝色的麻花被面子,是老头家的老物件。这两床被子是两人搬到这儿才开始盖的,年年浆洗,年年像新的一样。

她扳下车闸。他就稳稳地立在那。她四处望了望,又打量了一下他,拈下他头发上的一根白线头儿,才开始干活。她展开被子一头,递给他,自己走到远一点,被子几乎直了,她开始叠被子,把被子叠成窄窄的一条,握在手心里,双手攥住。一抬头,看见他正迷茫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咋办。他现在脑子有点慢,笨。和他的病有关。她说:叠呀!他看她的手,忙往一起随便一揪,乱糟糟地握在手中。

她把手里叠好的被子交到他手里,接过他乱糟糟的另一头,开始认真地叠。叠好了,她往后走,走到合适的位置,对他说:你拉住就行,不用使劲。他点了一下头。她又加了一句,可不许使坏,松手啊!我这老胳膊老腿老腰的可经不住摔呀!他呵呵一笑。声音在喉咙间盘旋,她几乎听不到。他笑都笑不动了,一阵悲凉涌上来,但她一下子把它们都压下去,她看着他笑,说:来,开始啦!然后就一扽,一扽,力量很小,小得被条都没真正直起来。想当初,那被子被他俩抻得“叭叭”脆响,在树林子里,田野间回响半天,抻完的被子成了一根棍子一样笔直,光滑。现在,两个人只是在做样子。病的这几年,她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没有用了。她一直要求他帮着抻被。被子抻好,她熟练地折叠,让他抬一下身,她把被子放在轮椅的背上。她再回过身看他,他就像坐在桃花丛里,煞是好看。此时,他侧头看几只鸡在草丛里找吃的,他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追问了一句:“什么?”他声音大了一点,也洪亮了起来,说:“唯一,对不住你的,就是,我,有病了。”她知道他心里的那句话是:不能照顾你了。她说:“没事,我照顾你!”他又说:“有你,好!”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抻被子的情形来。

那是婚后第一年,也是秋天里,她浆洗完被褥,喷完水,把柔软了一些的被子交到他手里,他就是这样一团,一拧,一把攥在大手里。她不干了,他说一样,两个人因为这事吵了半天,她开始生气,脸都红了,后来他妥协了,在她的指挥下,认真抻开,两折,四折,八折,折成一个规整的卷,握在手心里。然后,两人开始抻。一二三,一下。他劲大,一下子把她扯得往前走两步,她说:“你别那么大的劲。”他嬉皮笑脸地问:“我劲够大不?”她知道他指什么,骂道:“呸,不要脸!”一二三,两下。他立在那不动,她抻得胳膊疼了一下。她说你别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你得有节奏地往后扽,他又笑,问:“是有节奏?”她瞪他一眼嗔他:“好好干活行不?”他呵呵笑说:“行,好好干活。”一二三,三下。他们抻得挺好。越抻越好。从认识开始,两个人就是干什么都那么步调一致,他说:咱俩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她就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一二三,他忽然该往后扽时往前一送,她一下子失去重心,往后一闪,差点摔倒,但是又被他拉回来,他嘎嘎嘎地笑起来,她说:“你烦人,别闹。”

几次三番,他还是捉弄她,让她闪失,她气不得,恼不得。

最后,她说都不闹了,该做饭了。他抬头看一眼别人家的烟囱已经冒出白烟。他说:“还真有点饿了。”那时他们还住在村子里。“那就好好抻!”她说。“嗯!”他答应。两人郑重其事地开始抻。第一下,试着彼此。第二下,信任彼此。第三下,渐入佳境,力量越来越大。第四下,她一下子把手松开。他往后蹬蹬蹬退,一个立起的石头,绊住后脚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摔倒后说了一句:“报应来了。”她没想到能摔倒,倒是惊了一下,但看他一骨碌起来,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忍不住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他追过来,她忙往屋里跑。跑到炕上,被他牢牢地按住了……

微风从不远处的河里吹来,亮晶晶的河面上,起了皱,她看得出神,不禁往河边走,想看得更仔细些。

一群鸭子从院子里出来,从鸡们觅食的地方穿过去,排着队,摇摇摆摆向河边走,其中一只很调皮,边走边啄前面那只的尾巴,被啄的那只快跑几步,躲开它,可转眼它又追了过去。

在阳光里,一切都好像不会变,远远近近的那些树,那座山,那河流。那破旧却一直温暖的房子。还有一辈子不让她受委屈的老头子,是不是不告诉她那件事也是怕她受委屈?是!一定是的!

她侧过头,此刻,老头子稳妥地靠上桃花丛中,粉色的花瓣,一片片映托着他的脸,多像第一次在桃园见到他的样子,真有神采。他嘴角带着笑意看那群鸡扑棱翅膀,追逐,或飞到树桠上。她的心动了一下,在光线的作用下,在他侧面,虽然稍远些,她看不到他的瘦,却一下子看到了他壮年的样子,最好的时候。

她又想起雅芬来,女人心呐,多深,多细!其实她挺感激她的,这些年没有让自己感觉一点不舒服,她明天要亲自去西山坡看看去,那山坡上遍布的都是京桃树,每年四月满山的粉红,满山的花香。她要给她和老头子选个好位置,再给雅芬他们在旁边选一个,做邻居要有个做邻居的样子,中间需要栽上几棵小桃树做墙。

走了很久的神,她似乎把两人四十年的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脑袋里放了一遍,好多模糊的记不起来的,那一刻都想了起来。还有刘树权两人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每一次,直到看到那天大雾里那个渐渐消失的红背包。

两只喜鹊扑簌簌地落在她眼前的草地上,叫了几声,似乎在交谈,一只突然飞走了,没有回到它们的窝,而是一直向林子的深处飞去。

她好不容易收回了恍惚的神儿,转向老头子,此时他饱满的嘴唇,微微撅起。记得年轻时看他做事的样子,就常不自觉地生出想亲亲那嘴唇的冲动,但是她都忍住了,因为她觉得不能打扰他,而且女人也不能那样主动。现在,她有些后悔,如果那时她在他不注意时,亲亲他的嘴唇,是什么感觉?软的?烫的?湿润的?他会有什么表现呢?闻丝不动?惊诧?还是热血涌上心头?都不可能知道了,日子跑得太快,容不得谁回头。

一阵小风吹过来,现在她下决心了,拢拢掉下来的几缕头发,往他身边走,他浑然不觉,她感觉这样挺好,让他猝不及防。她下决心了,准备和他抻那个麻花被面儿之前,舍了老脸,大胆地亲亲他的嘴唇。他微垂着头,似乎正注视着草地,嘟着嘴唇,嘴唇不红,暗色,她知道,他已不再有年轻时的热血与活力了,以后,她要陪着他温吞而缓慢地过。

她猝不及防地把嘴压过去,覆盖在他的唇上,心里窃笑着,试图与他的笑容与目光重合。然而,他的嘴唇是凉的,眼睛已经闭上,可那抹笑容却依旧在,被微风轻轻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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