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偷西瓜吧

2019-11-13 19:23郑国耀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大头村长西瓜

郑国耀

我和大头、圪蛋正蹲在大门口下象棋,王彩玉就像云一样飘了进来。

快要吃中午饭了,我们实在找不出不下象棋的理由,是啊,我们太爱下象棋了,除了在外面胡闹,就是下象棋。为了避免有人搞特权,我们还定下一个规矩:轮流上阵,谁输了,谁就靠边观战,且观棋不语。

我们三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或者说,我们的棋艺臭得不分伯仲。于是,皇帝轮流做,谁都有机会当一当短命的擂主。

作为当局者,我和圪蛋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攻城略池。大头在一侧观战,脸上显露出急不可耐、跃跃欲试的神情,但看到王彩玉进来,我们的目光瞬间便完成了转移。那一刻,我捏着一台炮,圪蛋按住一匹马,大头则紧握着两名战死沙场的士兵,我们无一例外地张大了嘴巴。王彩玉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仿佛一只泥鳅,从我们身边一直扭到院子中间。

“银梅婶儿在家吗?”王彩玉一边往前走,一边朝屋里张望。

“王彩玉找我妈做什么?”我心里这么嘀咕时,她已经登上圪台,站到了屋门前。

“大中午的,瞎叫唤啥呢。”我妈摇着蒲扇推门而出,将王彩玉撞了一个趔趄。

见我妈一脸愠怒,王彩玉竟然放低声调,连连赔着不是。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活像马戏团表演失利的猴子,静候主人的各种发落。

我觉得我妈有点欺人太甚。

但王彩玉或许并不这么认为。“我想,借一借你们家的扇车。”她依然挂着微笑,吞吞吐吐地说,“可以吗?下午准备扇一扇黍子。”

“当然可以了!”我妈这么说时,我立马觉得她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女人。

王彩玉眼巴巴地看着我妈肥硕的脸庞,就像死刑犯渴盼即将来临的大赦。但我妈话锋一转,居然抱歉地说:“真是不巧啊,彩玉,扇车被小伟他二舅拿去用了,在段景村。要不,你去他二舅那里去取?”

“哦,不用了,谢谢银梅婶儿。”王彩玉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我二舅根本就没来!扇车就在耳房里放着!”我真想大声喊出来。但我不能,挨打是其次,关键在于,我妈刚撒了一个谎,我紧接着就在人前捅破,这终究不是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

我将棋子摊乱,又一颗一颗砸进书包,我摆摆手说:“各回各家,莜面辣椒。”说到这里,我觉得城里人很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我们村里,大家都说“莜面辣椒”。当然,辣椒的“椒”,不念胶,念荚。

“不玩了?”大头意犹未尽。

“玩你个大头鬼!”我莫名其妙地吼起来。

“那么,刚才那盘,算谁赢?”圪蛋拍拍屁股上的土。

“算我输!”我又吼了起来,有点难以控制。

大头和圪蛋吐吐舌头,悻悻离去。我将棋扔到圪台上,闷闷不乐地回屋吃饭。炕上的茎饼(用高粱秆捆扎在一起,做成的一种笼屉)里,虽然没有辣椒,却首当其冲地放着莜面鱼鱼和莜面窟垒。

吃了一碗窟垒后,我忍不住问:“为啥不把扇车借给王彩玉?”

我妈愣了一下,暂停了呼哧呼哧、狼吞虎咽的进食。但紧接着,我妈就岔开了话题,她像老鹰打量小鸡似的打量着我道:“热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在家里,我妈是绝对的权威,即便是我爸回来,也时时夹着尾巴。三天不打,上方揭瓦,我妈每次修理我之前,都要用这句话抛砖引玉。尽管她知道,我从来没有真正上房揭过瓦。

我本来还想告诉我妈,她撒的那个谎,简直太拙劣了,因为不久前,她还带着炫耀的口吻,逢人便说我二舅去省城出差了。“天哪,要在省城待半个月,天天住旅馆!”村里有几个女人,还专门模仿她的腔调,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嘲弄。

我本来还想支个招:“如果实在不想借给彩玉,可以说,这么巧,我今天也要用;或者说,你真不走时气,扇车的摇棒坏啦。”

午休起来,我便忘记了刚才的遗憾。我提起象棋,马不停蹄地去找大头和圪蛋,这个时间,他俩应该醒来了吧?

路过小卖部门口时,几个女人似乎在议论王彩玉。我放慢脚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没走。

“王彩玉就是一个破鞋!”一个女人用这样的开头,荡开了平静的湖面。

“也不嫌害臊,就在玉茭地里。”另一个女人立马随声附和。

“搞就搞吧,也不挑挑对象,竟然跟疯子。”更多的女人加入进来,仿佛灶膛里不断加入新的干柴,令现场沸腾成一锅热粥。

毫无预兆地,另一个女人向一个女人发问:“王彩玉搞破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女人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是银梅,是银梅说的啊。”

另一个女人不死心,又问:“银梅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小伟,银梅说,是小伟跟她说的。”作为补充,那个女人又加了一句:“银梅还说,是她儿子赵小伟,亲眼看到的。”

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心慌意乱,如果词汇可以穿越,我内心肯定有一千只草泥马夺路狂奔。当时,村里人尚不知道草泥马是何方神圣,狂奔之际,不妨用圪灵——与松鼠形似的一种小动物来代替。

我记得很清楚,在王彩玉和疯子压倒的那片玉茭地里,我和大头、圪蛋曾拉钩下咒,发誓谁都不准说出此事。原因很简单:第一,如果我们说出去,疯子会不会打击报复?第二,这种事情,毕竟令人脸红耳热,如果说出去,张薇和罗小娟会不会鄙视我们?至于张薇和罗小娟是谁,或许,你懂的。

村里的议论越来越热烈,像稻田里的蛙鸣一样达到高潮。

半个月后,教我们数学的小董老师去村头的辘轳井里挑水时,突然在井边晕倒。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明媚的小董老师穿着白色连衣裙,担杖两头各挂一只小红桶,哼着“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轻快地走向井台。尽管井底距离井口足有十米,但小董老师还是觉得那个人近在咫尺,与其鼻息相闻。

那是怎样的一副尊容呢?“脸色发白,像喷了乳胶漆;双眼鼓胀,像蜻蜓也像青蛙;刘海紧贴额头,淌着灰色的水滴。”小董老师醒来后,向村长如此这般描述道,村长说:“没事了,幸亏是你发现得及时。”

小董老师惊魂未定地讲述时,我就站在村长身后。王彩玉之所以投井,肯定是因为偷情之事败露;而偷情之事外泄,难道是因为我?

当天夜里,我去茅厕撒尿,刚提上裤子,就感觉面前多了一堵墙——白色连衣裙的裙摆随风起舞。

“小伟,别怕,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替我保守了秘密,我不会怪你的,而且,我还要谢谢你。”话音刚落,披头散发、涂着黑眼圈的王彩玉便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巨蟒裹挟,渐渐地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在最后关头,或者说临死前,我拼尽全力喊了一声。

睁开眼,大头那个王八羔子,正用食指和拇指堵在我的鼻孔上,倘若换在平时,我非踹他一脚。但当时,我头痛欲裂,拼命地收集、整理、删减、回忆梦中的所有信息,并与现实一一对照。我憋着一泡晨尿,却更想知道,王彩玉是不是真的死了。当然,作为寻死的前提,我是不是泄露天机的那个人?

退一步讲,就算我不是那种人,那么,我又是如何得知王彩玉和疯子暗通款曲呢?

我头痛欲裂,仿佛有一群蚂蚁在撕咬。

是的,大概一个月前,大头和圪蛋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我。

圪蛋说:“我们去旧村逮圪灵吧。”

大头说:“我们去滹沱河捞鱼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气球充了气一样,瞬间来了兴致。我睥睨着大头和圪蛋,做了最终的裁决:“不如,我们去偷西瓜吧。”

我们在河槽里行走,起初是一溜烟的小跑,继而是不疾不徐的步行。

再后来,我们的气息开始变得急促。我确定,越来越急促。

我喘着粗气,淌着汗。我觉得,只要我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大头肯定就输了。遗憾的是,从树荫下扭打到日头里,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的大头,目光中依然充满挑衅。“赵小伟,早晨没吃饭吧?”大头说完,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大头的举动,将我心中的怒火彻底点燃。

我和大头,再加上圪蛋,是村里有名的“害虫”,我们一起捞鱼、掏鸟、逮圪灵、偷杏,臭味相投,如胶似漆。受电视剧《三国演义》的启发,三个“害虫”有样学样,干脆来了一个“杏园三结义”。

在老根锁家的那棵杏树下,我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跪倒在杂草中。为了增强仪式感,圪蛋还冒着屁股肿大两寸的危险,从他爸口袋里顺来三支大迎宾和一盒平遥火柴。风挺大,但大迎宾还是点着了,为了顺利点燃,我还用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我们像除夕夜焚香敬神一样,把大迎宾倒插在草丛里。风吹草动,青烟袅袅,入鼻入心。嗅着好闻的烟味,吼着激昂的誓词,我摇身一变成为三个“害虫”的带头大哥。

自从成为大哥,我就一直摆着大哥的架子。奇怪的是,大头和圪蛋仿佛突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很快就分别进入二弟和三弟的角色。

然而现在,我的二弟大头,居然以下犯上,挑战着大哥的权威。“早晨没吃饭吧?赵小伟!”大头脸红脖子粗地又重复了一句,“赵小伟!早晨没吃饭吧?呸!”

“给点阳光你就灿烂,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都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我这么说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这些话,我妈一天至少骂我爸三遍,我从来没有刻意背诵过,此刻却一股脑儿地流淌出来。

大头渐渐地闭上了嘴巴,我们像透支信用卡一样透支着自己的体能,但显然,大头透支的额度更大。

突然,我听到嗤啦一声,来不及找寻声音的源头,我发现自己已躺在了炽热的地面上;而大头,正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微笑,横跨在我的腰间。

这个王八蛋,阴险得像只公羊。他倒退、松劲,不是表示臣服,而是为了借助距离,给我致命的一击,我失算了。我睁圆双眼,想用眼神里的熊熊烈火烧死大头。大头似乎未卜先知,侧了侧身子,上午的阳光便唰的一下刺过来,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给老子滚下来!”我愤怒地呵斥道,“大头,你个王八蛋!”

“那你承认张薇好看,还有,你要亲口说出,罗小娟是个丑八怪。”大头的表情里,充满固执和决绝,仿佛我只要不按他的要求办,他一辈子都不会松开我似的。

“至于吗?张薇又不是你媳妇儿。”我说。

“那你至于吗?罗小娟也不是你媳妇儿。”大头反击。

都怪圪蛋,他多事地挑起了我和大头的争端,却眨眼间尿遁了。“你们说,班上谁最顺眼?”圪蛋笑得意味深长。突然,他用手捂了一下小腹,匆匆跑向旁边的玉茭地,他一边跑一边解着腰带道:“憋不住了,他奶奶的,真的憋不住了。”

我说:“那还用问,自然是罗小娟最顺眼。”

大头却挠挠头,坚定地纠正:“最好看的女生,肯定是张薇。”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我们“杏园三结义”以来,大头第一次旗帜鲜明地反对我这个老大。我一步一步逼近大头,令人生气的是,大头的眼里,居然没有半点惧色。

“某要你好看!”

“某不怕,放马过来!”

我们学着电视里的台词,赤手空拳地扭打成一团。曹操、刘备、孙权,他们为争夺天下而战,相比之下,我和大头就有点小儿科,我为罗小娟而战,他为张薇而战。而且,即便打得头破血流,罗小娟和张薇也不会哭着喊着嫁给我们。

事实上,我和大头激战之际,罗小娟和张薇正在小学背后的树林里玩过家家。她们分别扮演两户人家的妈妈,而两户人家的爸爸,则由磊磊和二军扮演。

我虽然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但并不能算输,因为骑在我腰间的大头,眉飞色舞不到一分钟,立马又变得沮丧起来。刚才的“嗤啦”一声,确凿无疑,来自大头的裤裆,要不是大头的衬衣太长,遮蔽了大腿,他的鸡鸡蛋蛋就要掉出来啦。

我幸灾乐祸道:“罗小娟和张薇谁好看,关我们鸟事!”

大头尴尬地点点头。

这时,我们才猛地想起圪蛋,他需要尿这么久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说圪蛋,圪蛋就提着裤子过来了。

见圪蛋神情异常,大头问:“尿了这么久?”

圪蛋脸颊红红地说:“拉了一泡屎。”

拉屎就拉屎,脸红什么,就是拉完屎没有手纸,用土坷垃擦屁股,也不用忸忸怩怩。在村里,谁没用过土坷垃呢?我就见不得圪蛋这样,像个小娘们儿。

圪蛋把食指竖着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他将脑袋凑过来,神秘地环顾一下四周,说:“别出声,跟我来,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大头好奇地问:“圪蛋,什么东西?”

“两条蛇。”圪蛋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和大头跟在圪蛋身后,蹑手蹑脚的,就像三个偷鸡贼。在圪蛋的带领下,我们轻轻地拨开长到齐腰高的玉茭秆,向深处走去。旷野里,除了叫唤蚂蚱的歌声,就是我们的衣服与玉茭叶子摩擦的声响,沙沙,沙沙。

突然,圪蛋又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我们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前方。

“蛇呢?”大头轻声发问。

“那不是——”圪蛋一边回答,一边示意我们趴下。

刚趴下,我就从玉茭秆的缝隙里看见两条蛇——两个人,像两条蛇一样,扭动着身躯,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

我们三个顿时傻了眼,如同被人施了魔法,呆呆地趴在原地。我看看圪蛋,圪蛋看看大头,大头又看看我。我们的目光刚碰到彼此,就假装扭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扭过头去,四个口袋还在心底不停地晃动。

就在我们目瞪口呆之际,玉茭地深处的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地闪了出去。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所见,我绝对以为是幻觉。

“是王彩玉和疯子吧?”大头碰碰我的胳膊。

“村里除了疯子,谁会穿军绿色的裤子呢?就算有人穿军绿色的裤子,谁会在大热天穿一双绿色的军胶鞋呢?”没等我吱声,圪蛋便以两个反问句,解答了大头的疑问。

我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大头和圪蛋立刻心领神会。此行的目的,是偷瓜,王彩玉和疯子与我们何干?是的,哪怕王彩玉刚才就怀上一个即将被全村人耻笑的胎儿,也阻挡不了我们对西瓜的向往。

我们的目标,在五里开外的沙洼村。用语文老师的话说,放箭时要找准靶子,这叫有的放矢。我们有的放矢地沿着河槽北上,渐渐地远离了滹沱河谷地。事实上,滹沱河谷地有点塞上江南的味道,令人称奇的是,只要往北五六里,眼前便换了人间。毫无疑问,那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跟地理课本里描述得一模一样。

沙洼就是这样一个村落。放眼望去,沟连着坡,坡连着梁,梁连着垄,垄又连着塬。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沙洼村河槽上面的坡地里,有不少人家种了西瓜。

每年夏天,走村串户卖西瓜的汉子,多半都是沙洼人。沙洼的西瓜个大、皮薄、瓤甜、水分足,日积月累下来,自然形成了良好的口碑。有一次,我四叔去二十里铺卖西瓜,刚进村,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老头儿一边弹着瓜皮,一边问:“小伙子,这是哪里的西瓜?”我四叔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沙洼的!不甜不要钱!”结果,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四叔,打着呵欠问:“赵庄的小四,啥时候变成沙洼的了?”活该出洋相,我四叔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比眼前切开的两瓣西瓜还红。

大人们常说,沙洼的西瓜为啥恁好,那是因为人家从洪武年就开始栽种啦,至于洪武年是什么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话虽如此,并不妨碍他们热爱此词,并不失时机地运用于生活中。比如,我四叔娶我四婶时,爷爷拿出家里那台春笋牌电视炫耀,我四婶立马就说:“这家伙,怕是洪武年手里的吧。”结果,爷爷只好四处举债,凑了两千多块钱,重新买了一台二十英寸的成都牌彩电。

我说大人们并不知道,其实也不够准确。“洪武是明朝的第一个年号,距今足足六百年。”语文老师这么说时,我对他充满崇拜。就这样,沙洼村的西瓜,从逮疙灵、捞鱼、偷苹果中脱颖而出,成为暑假里最为醒目的靶子。

赵庄与沙洼中间,是赤土沟。“明明全是黄土,为啥偏偏叫个赤土沟?”不明就里的外地人,常常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公子扶苏在此蒙冤自刎,他的一腔热血洒在这片土地,所以才有了这个奇怪的名字。”这是语文老师说的,也可能是小董老师讲的,我把他们俩给弄混了。

路过杀子河与扶苏庙,意味着行程过半,而这个时候,我们早已累得精疲力竭。

“歇歇再走?”圪蛋头顶腾腾地冒着热气,就像蒸笼暗藏玄机。

“歇歇再走?”大头像个复读机,把圪蛋的建议重复了一遍。

“歇歇再走!”作为大哥,我一锤定音,显得特别善于纳谏。

假如我们来自城市,除了王彩玉和疯子那事,还是有许多见闻值得交流。就在刚才,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呼啦一下,就窜进了远处的杨树林。一只胆大包天的圪灵,在我们的注视之下,慢悠悠地爬到一棵梨树上。这棵梨树令人咋舌,左手边结的是老汉梨,右手边居然挂满了苹果梨。

大头随手摘了一个苹果梨,但马上呸呸呸地扔掉了。“苹果梨要等到秋天才熟,你个愣货。”圪蛋鄙视地看着大头道,“而现在是盛夏。”圪蛋说“盛夏”的同时,汗水就从他的额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大头的表情告诉我,他肯定要反戈一击,这似乎并不容易,因为除了愣货的头衔可以商榷之外,不论是苹果梨还是老汉梨,夏天都不是它们收获的季节。

“你知道牛没有上门牙吗?”沉默了几分钟后,大头突然指着我们视线内的一头大黑牛,向圪蛋发问。

“当然知道了,我亲眼看到过。”圪蛋不耐烦地回答。

“那你知道牛为啥没有上门牙吗?”大头挑衅似的抛出第二个问题。

我看见,圪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他既不作答,也不央求大头揭晓谜底。他从脚下的藤蔓上拔下一朵喇叭花,用手指狠狠地揉搓着,当汁液欲滴时,便涂抹在另一只手的每一个指甲盖上。很快,圪蛋的十个指甲就有了紫红紫红的颜色,仿佛刚刚染上了紫红色的指甲油。

我们在树荫下休息了半个小时,终于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我给你讲讲谜底吧。”看得出来,大头憋得特别难受。

“不听,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很明显,圪蛋故意这么说。

大头和圪蛋,一个非要讲,一个就是不听。这两个王八羔子,就像两只不知疲倦的知了,搅得人心烦意乱,燥热难耐。

走到沙洼村口时,我看见前面黑压压围着一大圈人。“出什么事了?”圪蛋和大头顿时冰释前嫌,不管不顾地丢下我这个大哥,肩并肩跑向人群。

我们拨开众多的大腿和胳膊,挤进里层,才发现中间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轿车前方,两个男人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其中一个男人,白色的衬衣扎进裤腰,显得干净利落,我想,他大概是轿车司机。另一个男人,竟然是我们赵庄的村长。

听了两分钟,我就明白了:轿车碾死了村长的鸡,村长要求赔一百块钱,但司机说撑死了赔二十。他们在太阳下争得面红耳赤,却谁也不肯让步。

村长的鸡怎么会跑到五里之遥的沙洼村呢?这显然不合常理。但眼前的场景,确实如此,车轮的侧面,正躺着一只胖乎乎的、已经奄奄一息的母鸡。

“母鸡能下蛋,下蛋后能孵小鸡;小鸡长大后又能下蛋,下蛋后又能孵小鸡,别说一百块,就是一个养鸡场,我也要得着!”村长的嘴巴不停地开合,嘴角的两撇胡子就不停地跳跃。

“一只鸡而已,你这不是讹人么?”司机先赔不是,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大概觉得不管用,便如此质问村长道。

村长显然被“一只鸡而已”激怒了。何况,司机还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赵庄,普通话似乎是个忌讳,要是谁从城里打工回来,谈话间蹦出几句普通话,必将成为全村嘲笑的对象。人们会说:“那个谁,进了一趟城,还学会捣经了?”捣经是方言,翻译过来,就是装B。

“我是赵庄的赵三满,你们去这十里八乡打听打听,我赵三满是个讹人的人么?”接着,村长一屁股坐上车头,先看看围观的人群,又将头转向司机,“你说我讹你?那好,我今天还就讹上你了,不给钱就想走,门儿都没有!”

这时,从车里走出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小女孩皮肤白白的,扎两个小辫,穿着红白相间的碎花连衣裙,比罗小娟还要好看。

女孩小声对司机说:“爸爸,我想上厕所。”

“哈哈,这里到处都是厕所。”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人群里立刻散发出一阵哄笑。

司机白了人群一眼,将小女孩带到了路边的玉茭地。

司机拉着小女孩往回走时,我突然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想起了王彩玉,我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值得同情的女人。

“他们是张薇家的亲戚,这个女孩,还给我和大头、圪蛋讲过白雪公主的故事。”我走近车头,拉了拉村长的胳膊。

村长真的就从车上跳下来,挥挥手说:“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小轿车屁股后腾起一片黄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村长显然没有相信我的鬼话,但他确实网开了一面,这很简单,因为我除了撒谎,还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三叔……”

我们前往瓜地的过程,像极了语文老师批评的流水账,可事实的确如此,我总不能胡编乱造。

是的,我还记得三叔说:“小伟,今晚来家里吃鸡肉吧。”但那绝对不是重点,重点是,十几分钟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众多的西瓜,在火红的太阳下,它们一个一个地滚到我的脚下。

我们顿时兴奋起来。

因为,透过碧绿的瓜皮,我们仿佛看到了鲜红的瓜瓤。

我保证,你没有看错,三生万物,九九归一,中间省略的,不过是流着水裹着沙的时光。

“小伟,这次回老家,难道就是为了体验生活?”我哥侧卧在轮椅上,不停地端详着我,“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作家。”

要是换了别人,我肯定马上反击:“你才是作家,你们全家都是作家。”但对于我哥,这显然不合适,而且,非常不合适。

“你还记得那件事情吗?”我哥幽幽地问,又好像自言自语。

“哪件事?”我隐隐地有些不安。

“小时候,我和你大头哥、圪蛋哥去沙洼偷西瓜,结果……”我哥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他大概要自揭伤疤了。我们兄弟俩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而我哥又正儿八经地讲述此事,这绝对是第一次。

我哥和大头、圪蛋偷瓜那天,我正住在段景村的姥娘家。他们在烈日下沿着河槽行走时,我正和尚未成为诗人的少年张二棍,在滹沱河南岸练习凫水。但回到家里后,我便知晓了事情的轮廓:那片瓜田里,一共埋了七个狼夹,本来是为了防止獾子搞破坏,没想到我哥一脚踩了上去。

“七个夹子,没打到圪蛋,没打到大头,没打到獾子,却偏偏打到了我。你说,这不是命中注定?”我哥这么问我时,语气里充斥着满满的忧伤。

这二十一年来,我哥一直都在忧伤,他懊恼、后悔、悲愤,渐渐地变得怨天尤人,在他的理论体系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归结为命中注定。但命中注定又有什么不好呢?比我哥大十岁的王彩玉,后来居然成为我的大嫂,并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王彩玉端茶出来时,我觉得她还是那么顺眼,我甚至觉得,作为一个瘸子,我哥的命,其实也挺好的。

突然间,我哥直起腰身,脸上散发出明快的颜色,他说:“对了小伟,你不是要找素材吗,把这件事写一写,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你瞧——”说完,我点开一个文档,把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正是上面这些文字。

我哥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认真地读了起来。

我连忙说:“哥,别着急,我是以‘我’的口吻写的。读的时候,你得把文中的‘赵小伟’,替换成你的名字‘赵大伟’。”

我哥没有理会我,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是的,他读得非常专心,甚至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标题,操着我们村里的方言,他说:“我,们,去,偷,西,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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