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拥抱你
——日本五诗人诗选

田原/译

多和田叶子的诗

[月亮的逃跑]

一个人在厕所唱歌时

月亮

滚进来

光着身子

骑上自行车

穿过暗语的森林

月亮来与我相会

漂亮的女人边刷牙边走在

外面的大路上

公园的长椅上

穿着孕妇装的男人喝着苹果汁

世纪末离不开健康

天空突然裂开一个大洞

月亮的不安和忧愁一起消失

“类似这样”的东西

在大洞的周围爽快地飞翔

深渊的皱纹伸展

在苦恼变得光滑的表面上

诗人们开始溜冰

月亮……我的……旁边的

[马 栗]

人不会被马栗绊倒

马栗从一个城镇滚到另一个城镇

仿佛说秋天总是在别处一样

卡车倒车

倒向单行道，向着过去

踌躇着，谨慎地

把从树木上掉落的东西碾碎

听不见的叫喊，一块模糊不清的玻璃

把死者从浅睡中

晃醒

一跃飞起，开始作曲

不洗脸也不吃饭

他们的心情寄生在D 小调即午夜

太阳透过月亮闪耀

在路上谁都有自己的名字

变成四分之一的烟草的名字叫玛丽

玛丽横躺在被碾过的马栗旁

玛丽发光的领口被口红弄脏

不知何时栗子也仿佛实验室的大脑

也许被染色，但今天依旧还像

星期一那样白

午夜的一分钟向着左侧的街灯倾斜

可怕得与我长得相似的女人在散步

她是依存于月亮的梦游症患者

不用语言思考，踏着未来的足迹

刻在石头上的名字搔弄她的脚底板

用针的语言和内脏说话

啊！是这样吗？知道了

栗子的刺壳，分割成一半的九月梦

与自己的心分开

针造成的背光被关起来

刺壳扎人的肉

那并非是复仇，只是经过几个世代的条件反射

树木擦肩而过并遗弃我的孩子

栗色毛发的少女在雨中该如何是好

晒成褐色的少年的脚

鸣响警笛，蹦跳

引擎的音乐和霓虹灯的五代灯光

在这个还未睡醒的都市辞别就是资本

夜晚很短，船已经出航

我弟弟罗斯曼伫立在船的甲板上

梦见纽约和波士顿之间架起的桥

抱着满满一皮箱不被使用的语言

随海风起舞那美国的发丝气味

正在搜寻着什么

你买了一袋子的塑胶糖炒栗子，在涩味中

决定品味布拉格的小巷

在电波中变成碎片的月亮

那时配合水声还是鲸鱼的吉卜赛舞曲

鸣奏的响板

比你最初把烟斗含在嘴里时还要久远

也许那些人接近你，并从你的裤袋

偷取种子

为了逃过逮捕而跃上舞台

怀孕的艺术家极力地做着身体隐藏法

一边说不得不赚取面包，却不吃面包

未知的货币在夜空泛出微光

虽然港口的国旗好像接受了除皱手术

但栗子的花，在皱纹中皱巴巴地发展下去

秋雨中所有的表面都变成镜子

在哪个我之中都有一个马栗

在哪个马栗之中都有一首诗

[诗人简介]多和田叶子（Tawada Yoko，1960—）日本当代用日、德双语写作的小说家和诗人，生于东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俄罗斯文学专业。高中时代自学德语，一九八二年移居德国，曾数年逗留汉堡，现居柏林。先后在汉堡大学和苏黎世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一九九三年以短篇小说《倒插门的狗女婿》获第一百〇八届芥川奖，一九九四年获莱辛奖，一九九六年获德国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 Prize）文学奖。二〇一六年获得德国克莱斯特文学奖。除此之外，其还在日本获得过泉镜花文学奖、谷崎润一郎奖、紫式部文学奖、读卖文学奖、日本国际交流基金奖等。以重视语言表现和解构传统日语而著称。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圣哥达铁路》，长篇小说《飞魂》《献灯使》，戏剧《夜光鹤的假面》,随笔集《语言与行走日记》，诗集《主体啊》等。

觉和歌子的诗

[无论何时]——《千与千寻》主题歌

呼唤着，在内心深处

总想做心跳的梦

悲伤虽然重重

也一定会在那边与你相逢

重犯错误的人们

只知道天空的蔚蓝

道路虽一望无际

双臂可拥抱阳光

分别时的心平静

归于零的身体竖起耳朵

活着不可思议，死去不可思议

花朵、清风、街道也如此

呼唤着，在内心深处

永远描绘梦想吧

比起道不尽的悲伤

不如用同样的嘴唇轻唱

渐渐闭合的回忆中，总是传来

不想忘却的低声细语

支离破碎的镜片上

映出新的景色

开始的早晨，安静的窗口

让归于零的身体被渐渐填满吧

不再去海的那边寻找

闪光的东西，因为它总能

在这里、在我的心中找到

[身 体]

声音是用来唱歌的吧

不是用来演说

耳朵是用来倾听歌曲的吧

不是用来探听一切

手指是用来轻抚可爱耳垂的吧

不是为了逼迫别人而伸出的

手脚只是用来跳舞的吧

手不是为了抓住什么

而握住小刀

膝盖不是用来抱住的

脚跟不是用来践踏的

皮肤是为了在空中竖起手指，能感受到风的吧

肩膀是用来接住花瓣的吧

嘴唇是用来接吻的吧

脸颊是为了被亲吻的吧

身体的每一部分

都毫无疑问地尽其所责

发挥本领的吧

你的眼睛是为了远眺朝霞的吧

无论这个夜晚有多么漫长

[诗人简介]觉和歌子（Kaku Wakako，1961-）生于山梨县，在千叶县长大。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因“为朗读而作的故事诗”这一独特领域而受到关注。曾为日本数百篇流行音乐作词。参与制作了宫崎骏导演的电影《千与千寻》等多部作品的主题歌。出版有诗集《归于零的身体》《成为像大海一样的人》《2 马力》（与谷川俊太郎合著）等，还出版有大量的随笔、翻译、绘本等作品集。2008 年5 月在与谷川俊太郎共同执导的电影《我是海鸥》中担任原著、编剧。此外还参与舞台剧演出、举办音乐会等。以诗歌为中心进行了广泛的创作活动。

藤井贞和的诗

[从斜上方]

某个地方，支离破碎的小船出航

在某地停泊。

是什么时候，看，翻开游牧民笔记的你

羊群围拢过来，难办啊。

某地，你未捕中的投球

成了白色安打。

某个人沉没，某个人，

“沉没”

于是，果真某个人沉没。

身后的兔子取暖，不可思议啊

某地发生的事，在这里也

真的发生

“千万次誓约

千万次誓约

千万次誓约

千万次誓约

千万次誓约

千万次誓约”

连呼千万次誓约之歌会怎样。

约定被坚守到最后

问怎么办，啊，这么办呀。

站到焚烧活人的火堆前

你俯视自己

从斜上方……

你赶来原野尽头的时代

燃烧的灰烬

燃烧的垃圾

燃烧的尘芥

我想全都是叹气的悲惨结果。

化为哀叹的迷雾，散落原野尽头。

榻榻米在某地燃烧

燃烧着的是你。

这里发生的事

在某地被郑重地了断

日落在某地

某地是焚炉的秋天

用不知名的火清洗你的头发

仿佛是用从死亡世界突然递上的洗发液清洗一样。

那之后的日落仍然继续

全身在秋的沐浴中憔悴。

“灵魂的喷火器”爆发了

你任凭自己被击打

乘载你的那辆

绝不回头的救护车来回奔走直到成为碎片。

你已经遍体鳞伤

如同餐桌上开始被吃掉断气的鸟

你已厌倦，那样的传说。

被粉碎成数亿个的微小意志

只不过是以前在某地见过的

意志的重复而已

也有葵

美人蕉在燃烧

何时，何处

从你的数亿个粪便中

传说诞生，气味由此起源。

从这儿望去

呈现死后世界的画面里

以井中汲水之手为柴燃烧的你。

粉碎为烟尘

那一粒一粒中意志连接着表象吗？

[anatawa]

你，

赤裸

支离破碎的身体

肠。

尸体

陵园。

墓穴

温暖的

裸露的

破房子。

兄弟姐妹

茅草屋。

破房子

明显

虚幻。

是因为颠倒

花环

华美的邸宅。

蔷薇科等

红花

藜，细竹。

花斑的

鱼，雷鱼

鳕鱼，鳟鱼。

“生鱼”等，啊呀。

奈良山

奈良坡，蜿蜒漫长。

河流，长度。

宽度，从中间。

七夕，

从架子上。

母亲从架子上

柴刀。

从柴刀，滴滴答答。

温温吞吞的吧

从奈良刀上，泡沫。

花朵

微小的

风箱。或者

洪亮的，大风箱

燃烧炉。

泡沫，扑扑簌簌。

盘子，红肉。

炉子红。画家们

从早上

酒馆。从炉子里

黄油

红煌煌

从稻草袋子里

偶然

绳子呀

谷子等

麻，麦秆。

从亚麻

草帽呀

雨伞。

微小的

宝物

我的琥珀

和歌，从好友那里。

袜子，

粗粗拉拉，

——虽然是拖地和式裙裤。

鞍部，半山腰

山谷小溪，潺潺。

山那边

天上之国？

从田野中

蚊子

飞蛾

从肌肤里

从鼻子里，哗啦哗啦——

[诗人简介]藤井贞和（Fujii Sadakazu，1942-）出生于东京。先后在共立女子短期大学、东京学艺大学、东京大学任教。东京大学退休后，又受聘于立正大学。发表随笔集《堡垒中的源氏物语》，出版评论集《源氏物语的开始与现在》《海湾战争论》《语言与战争》和诗集《地名回到地面去》《野蛮的大洪水》《深层的古代》《情人旅馆的大家庭》等。其中1989 年《〈安静的海〉石，它的回声》（思潮社）获“土井晚翠奖”，2002 年《语言拐杖、语言拐杖》（思潮社）获“高见顺奖”和“历程奖”，2005 年《神的小狗》（书肆山田）获“现代诗人奖”和“现代诗花椿奖”，学术专著《源氏物语论》2000 年获得“角川源义奖”，2007 年探讨冲绳文学的《复苏诗学》获“伊波普猷奖”，2012 年诗集《春榆树》获得第三届“鲶川信夫奖”。

野村喜和夫的诗

[似曾相识的街道]

似曾相识地

如同走在手掌之上

从一片叶子大小的阴沉天空深处的、右上角开始

向着我们眼睛下方的远处，若是站着睡去

就能向祖先的腰际伸展——

高潮走了

神经的蚂蚁走了

岔开这条路的其他几条街道

似曾相识

浮现起长短不一密密麻麻线头间的缝隙

犹如少见的、少女小腿上

暴露的挫伤

无论哪一条都会被太阳照耀

左右摇摆——

神经的蚂蚁走了

锈斑和青苔走了

如此这般

仿佛地表上某处的

似曾相识

集无数交叉小路于一身的街道

也好像倒映于天空表面的镜中——

锈斑和青苔走了

高潮也走了

确实如此

向更远处眺望

接到的某些角落微微卷曲，同样

侧腹呀后背在痛苦挣扎时的裸露

似曾相识

因此拥有鲜活生命的街道

脉搏跳动得格外显眼

高潮走了

神灵抢先而去

旁边

尤其是连接岔路的地方

风干牢固的荒废房屋，多得如水滴一样数不胜数

又仿佛灌木丛随意伸展的茂密

龟裂得如同死狗的事物随处可见

再仔细观察弃村的遗迹渐渐清晰，为何、为何

只有道路完美地充满活力

似曾相识

缝上天空的表面再睡去

还是故弄玄虚——

神灵抢先而去

之后神经的蚂蚁也走了

喂，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谁，这条路

在如此发问之际，就是在那时

天空深处的那条街道上

搬运、蚕食人类遗迹的

像是微生物行列的影子

又仿佛人类染色体

突然剧烈地升来降去

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

似曾相识的

那些

神经的蚂蚁走了

然后锈斑和青苔也走了

那条升降管道里，那条升降管道里——

[然后，我拥抱你]

然后我拥抱你，一个夏季就这么结束

从恩惠之夜的郊外，向着重又开始的都市日常

驱车在归途上疾驶，竟看到

山丘对面的焰火

如果你坐在副驾驶席，也许我会发出欢叫吧

因为把着方向盘，从热爱的大地

从热爱的大地升起的火的花束

只映入了我视野的一隅

可是已经足够了，在今年焰火的对面

我看到了去年的焰火，在它的对面

又看到了前年的焰火

没错，在深邃的天空

无数夏季的终点排列成行

像夜晚的喉咙越来越窄，那就是永远

【诗人简介】野村喜和夫（1951-）日本当代著名诗人、批评家、翻译家。生于琦玉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自1987 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衰竭的河》以来，先后出版有《反复彷徨》《野草就是诗情》《城市一件衣服下的彩虹是条蛇》《现代诗文库141·野村喜和夫》，长诗三部曲《疯狂凉爽的种子》和《幸福物质》以及《光景》等十余部诗集。其中诗集《风的分配》和《新灵感》分别获得“高见顺诗歌奖”和“现代诗花椿奖”。评论集《兰波·横断的哲学》《散文中心》《讨论战后诗》（与人共著），《21 世纪诗歌计划》《阅读金子光晴吧》《现代诗导读》《讨论诗的现在》（与人共著）等十余部。翻译出版《海外诗文库6·魏尔兰诗选》等。其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其中,在美国出版的英文版诗集获得2012 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 Portry 美国翻译奖。

宇佐美孝二的诗

[在五月的早晨]

七楼

我家公寓后面那条河的对岸

长着一棵树

每天早晨

我走下楼梯

渐渐靠近树的视线

越往楼下走

树

就越是在水里倒映出自己

只映照天空的河

随着我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

平静地接纳了树

今天早晨

老人在河畔垂下鱼竿

沿着河慢慢往前走

五六只鸽子相伴在他的四周

如此美好晴朗的一天

老人从右边步行

我下楼

我们的交点

恰好与树的位置重合

河拥抱着树

把老人和鸽子收进怀中

再下几个阶梯

我也能加入

这柔和的、时光的倒流中

[关于欠缺]

要谈吃到一半的水果，它以前的形状或光润的话

就是苹果。

推测深夜的深度，咀嚼虫子的叹息时想到的

就是西瓜。

磨过牙后的熟睡就好像列车驶向终点

就是梨。

过去只是想象中海平面倾斜的午睡

就是李子。

像这样，欠缺以前都有过完整的形状。

从哪里开始欠缺的呢？或者是由于怎样的内部歪斜，而

暴露了这样欠缺的姿态呢？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光从

东方慢慢地绕行，消失在西方的阴影中。由于物体自身

的时间堆积，欠缺部分的阴影变得越发浓重，比起阳光

照射的表面，故事被深深地剜刨。这时，虫子们因为喜

爱而集结在这个部分吧。

眼前是虚幻的、成熟后开始欠缺的我们水果的时间。

[蓝，父亲和我的]

1

为什么

日子在我和父亲的周围

落下

蓝蓝的

床上的父亲和我

那时

在悄悄上升

窗外是夕阳的红

渐渐变小的红

和我们的蓝还能交织多久呢

重症病房里的警报声时断时续

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

一边注意着氧气罩

父亲想摘掉它

用手取下心电图的电极

试图拔掉导尿管

（人、人、人

你有多了解人呢？）

父亲喘息着

一定这么说了

蕾丝窗帘晃动，仿佛正在呼吸

（我是人吗？

那么，你又是什么？）

2

半夜

父亲醒来

我扶他起了身

向着半开的门

他叫道：

“快死了

喂，快救救我，

救救我，

救命……”

（没关系，你儿子在这里呢）

然而，他好像看不见我

他看到的

是对面的什么呢

那时蜘蛛丝垂了下来，不停地

是从哪里？

……幻觉？

但是一定得抖落

在我和父亲

虚幻的时间里

做着虚幻的动作

3

父亲向空中伸出手

想要用颤抖的手抓住前方的什么

父亲的食指指甲

弯曲着

受过伤的痕迹

没错，和它形状一样的指甲

我的脚趾上也有

父亲啊，你曾留意过吗？

在这里

黎明真的很遥远

并非急切等待

天亮

我只是在黑夜里目不转睛

父亲和我

在无明长夜里

为了长久地测量

距离和蓝

【诗人简介】宇佐美孝二（Usami Kouji，1954-）。生于爱知县。毕业于爱知大学法国语言文学系。以表现戏剧化的人间世界、东洋的宇宙及世界观为其特长。诗集有《浮箱》（人间社1997 年）、《待在闪闪发光的雨落下的院子里》（港人出版社2010 年）、《虫类戏剧》（思潮社2005 年）、《森林栖息在男人心中》（书肆山田社2015 年）等6 册。先后获得中日诗人奖、诗歌创造奖、名古屋市艺术奖励奖等。在个人杂志《安德烈》上，除发表诗歌作品外，还发表有诗论、翻译等作品。为日本现代诗人协会、中日诗人协会的会员。曾在一家出版社工作。现居名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