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

2019-11-15 03:04任茂华
长江丛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读书孩子

■任茂华

丁玉琼的祖父丁万廷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重庆工作,婚后带着曾方怡一起去重庆,曾方怡一路晕车,吐得不知天南地北。在颠簸中,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曾方怡很是懊悔,但是丁万廷总是讲故事给她听,安慰她。曾方怡为了陪伴丈夫,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每天会把饭菜做好等候丁万廷一起回来吃饭。他们常常会手牵手的在夕阳西下时,沿着公园里的河边小道漫步。曾方怡说,“这条河真有点家乡滚滚河的味道。”

“重庆和武汉本来就是很相似,不过重庆山多。”

“哎,我还是喜欢我们的滚滚河,出行都是平路,还有亲戚朋友。”

“我就是你的亲人啊!”

“那可不一样,虽然我跟着你走南闯北,但是我还是想念他们。”

“其实,我挺喜欢这儿,如果你不想待在这儿,我还是调回老家去,免得你大小姐受委屈。”丁万廷在家里最小,家里知道他倔强,总是迁就他,他也知道曾方怡在家里弟弟们都听她的,她耍起小姐脾气,家里人都让她三分,只是在丁万廷面前,曾方怡很通情达理,这让丁万廷总是很愿意谦让着她,这也许就是爱。“嫁鸡随鸡,只要你觉得好,我能适应。只是看你这么瘦,胃不好,怕你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是啊,我母亲去世早,不像你大小姐有人照顾,我从读书出来后就一直是自己在独立生活,饱一餐,饿一顿,生活没规律。”

“现在好了,有人一心一意照顾你。”曾方怡眼里含着满满的柔情。

“有自己的家就是不一样。”丁万廷看着河面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船只,阵阵秋风带着寒意袭来,他回过头看到曾方怡正看着自己出神,他伸出手把她外面批着的格子外套大领子竖起来,然后从上到下为她把纽扣一粒一粒扣好,“你冷不冷?要不我们回去,别着凉了!”

“还好,我穿着大衣,倒是你的西服上面都敞着,你冷不冷?”然后曾方怡为他把西服领子竖起来,把敞开的部分合上,两人挽着手边走边聊天。

晚上散步回来,丁万廷在书房看书,曾方怡也会拿着刺绣活安安静静的陪在身边。待到丁万廷的书看完了,他会选出书本上的文章讲给曾方怡听,曾方怡虽然文化程度不高,有时候也能说出自己的讲解,但也有理解错了的时候,丁万廷就会纠正她,并告诉她一些典故,还教她认识一些不常见的字,丁万廷还夸她聪明。

每天早上出门前,曾方怡都会把水烧热装进一个大瓷杯里,然后,用杯底的高温反复熨烫西服和领带,烫得整整齐齐的挂起来再给丁万廷穿上。她常说,“男人的衣服一定要讲究,不能穿得皱巴巴,让男人很没面子,不看男人妻,只看男人衣。”丁万廷很是享受这种幸福生活。

转眼间,已来重庆一年了。丁万廷说家里来信了,两个外甥和一个侄子去美国了,曾方怡家也有几个堂妹和堂弟出国了,他问曾方怡是否愿意随他们去,曾方怡犹豫了一会儿,“随你。”丁万廷说,“好多同学陆陆续续出去了,我不想去。”“听说武汉局势也不好,日本人多。”“就一起回到滚滚河老家。”于是两人回到滚滚河老家迎接孩子的出生。

第一个儿子的出生,再次给丁家增添了喜气,曾家人抬着几十担礼品热热闹闹地来庆贺“久祝”,曾方怡的两个小弟弟也来了,最小的才八岁,穿着长筒皮靴跑到滚滚河帮别人撑船,跟着船夫喊号子,觉得很稀奇。这是他第一次来丁家湾,丁家的大宅院和他们家的不同,到处房间里瞧瞧,觉得一切都有趣。丁家老太爷就逗他,让管家在红木圆桌上摆满银元,老太爷坐在桌旁,让他磕头,磕一次头,奖励20个大洋,小弟弟机灵又淘气,一连给老太爷磕了十个头,得赏了200块大洋,他回到曾家就告诉亲戚们,姐姐家真有钱,姐夫人又好,又有学问。

丁万廷在儿子出生后就带着妻儿和佣人去了东礼市,在一所重点学校教书。孩子一岁时,丁万廷已经当上了学校教导主任。学校里正缺小学教师,他回到家里提出让曾方怡去代课,曾方怡很高兴,却又有点儿不自信,“我如果教不好呢?”

“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教好的!”

“那也是。”他们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孩子睡着后,丁万廷就会去书房里看看书,写写日记,然后和曾方怡一起学习,教她如何备课,讲课。自己坐在书桌旁俨然学生听课,曾方怡穿着旗袍拿着书本站着讲课,“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是什么函意……”丁万廷坐着看她讲课的神态、姿势,点头微微笑,还算满意。然后把自己写的日记让曾方怡读,她深情的读道:“我们时常踏着落日的余晖,一起在河边漫步,那纯净的湖面如同一个大照相机,总会留住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天与湖相伴,云和霞相映,还有我和他的牵手,这一切似乎注定就是一个永恒。当我们到了八十岁,头发都白了,儿孙满堂的时候,再相约一起来看夕阳。那时我们老了,也许是她搀着我,或许是我扶着她,夕阳会等着我们吧,还是像现在一样的温暖、绚丽……”读到情深处,曾方怡被日记中的话语感动,伏在丁万廷肩上留下了幸福的眼泪。他也鼓励她写日记。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每天一起学习,一起散步,儿子一天天长大。丁万廷从来舍不得打儿子,有时候孩子淘气做了错事,曾方怡随手打儿子的头,丁万廷看见了就会说,“我儿子的头不能随便打,将来要考大学的!”曾方怡听到这话,气也消了,不再责怪儿子。下次再生气时,在她脾气快要爆发式,就幽默的提醒,“一定要找到屁股才能打,不能随便打的。”总是在曾方怡想发脾气时,他总能把她逗笑,烦恼一溜烟就跑到九霄云外了。

省里推荐丁万廷到华师去进修一年,只能节日或放假时才能回来小聚几天,丁万廷想念妻子和儿子的时候就给曾方怡写信。每次学校里的收发员把信递给曾方怡时,曾方怡看到熟悉的字迹,心里总会很激动。虽然他们结婚几年了,还有儿子,却还是像恋爱一样。曾方怡看了信后,就写一封回信寄过去。每次都是厚厚的几页纸,这样曾方怡又习惯了与丈夫通过书信交流,虽然好多意思想表达却又不会写那些字,就总是找一些读音相同的字代替,很多时候,字词都用错了。丁万廷收到信,看了以后就用红笔划线做记号,把正确的字改在旁边。说不通的语句,也是用红笔做记号,标注在旁边,再和他写的信一起寄回来。曾方怡闲暇时会翻开堆积如山的书信重温往日甜蜜,丈夫关切的眼神,恩爱的情景会一一浮现在眼前,从中感受到丈夫的爱妻心切。她常常也会说一些关心体贴的话语,温暖丈夫的心。

进修结业后,学校里发了结业证书,丁万廷提拔为副校长。接着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再后来大女儿出世,家里热闹的很。二儿子有一次调皮地追着一只鸭子玩,一不小心掉到一口废井里,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上来,从那以后曾方怡再没有去学校代课,就安心照看孩子。虽然孩子多,但丁万廷特别疼爱孩子,只要休息日,就带着孩子们识字,读书,讲故事。当了副校长后,他教学以外的工作越来越忙,但他带的那个班的学生仍然总是考全校第一,全市第一,特别是数学总体水平高。

3

局势恶化,据说日本人占领了武汉。两边家族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丁家先是老太爷去世,其它亲戚早早的到台湾和美国去了,国内的亲戚也失散了,老宅子空着。

曾家的大家族中,老一辈兄弟七个都被日本人残忍的杀害,起因是日本人要曾家和他们合作,加入商会任会长,曾家人坚决不同意,他们对日本人的进驻一直持抵抗态度,还积极拿出大量的钱财资助抗日。狗日的小日本岂可罢休?把兄弟七个的行踪打听得清清楚楚,将他们一一杀害。曾家人走的走,死的死,大弟弟随军抗日,两个小弟弟没着落,只有来投靠姐姐姐夫。虽然此时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还是留下兄弟俩,就在丁万廷任教的学校就读。大弟弟上完师范就回老家教书了。小弟弟读书从来都考第一,丁万廷就一直供他上大学。一家七口人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丁万廷身上,还要负担两个妻弟上学,只有自己省吃俭喝,有时晚上开会加班,常常胃疼,他怕妻子担心,就独自扛着。

后来老家发大水,丁家大宅正在滚滚河边,被大水冲了一部分,听说老宅里的物件、家具全都被大水冲走,只剩下空壳的屋子。还有受灾的人无家可归,就都借居到丁家老宅中,曾方怡说,“就让他们住着吧,空着也是空着。”想着从此一家人不会再回到老家了,从此在东礼市安家落户了。

在小女儿一岁时,丁万廷被查出患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当时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都落后,况且他是当地第一个癌症病例。丁万廷先瞒着曾方怡在武汉住院治疗,说是在武汉开会。他为了与病魔作斗争,每天坚持看书,写日记,他在日记中写道,“没想到小弟弟读书聪明过人,一直供到他考上大学很欣慰。以后让我的四个孩子都考上大学,只是看不到他们上大学的那一天了。医生说我的生命最长不会超过两个月,我们的孩子都那么小,如果我走了,把这些都扔给方怡是多么残忍!她虽然有些点儿小姐脾气,终归还是知书达理的,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如果我走了,他带着四个孩子怎么活?上天给予我们的幸福太短暂,我无法想象没有我的日子,方怡怎么办?她其实是一个很倔强,很执着的女人,劝她改嫁忘了我,也许会减轻她的痛苦,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她不会答应……”第二天,他又在日记本中写道“如果她不答应,就只能让她带着孩子回乡下丁家湾老宅了,那里会有乡亲们的帮助,起码种田种地,孩子们可以有饭吃,那里有滚滚河,还可以看夕阳。方怡,我多想牵着你的手,带着我们的孩子、孙子们一起看绚丽的夕阳,我却要抛下你先走了,很对不起你……”

后来医生让转回东礼市医院治疗,曾方怡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每天抱着小女儿,在病床前照顾丈夫。在她心里,丈夫是无所不能,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她真希望这个结果是误诊,他们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他才三十几岁呀?她当着他的面总是表现得很乐观,还安慰他,住院治疗好了,就回家休息。说完又忍不住抱着孩子跑到主治医生那儿嚎啕大哭。

主治医生是一位漂亮女人,和曾方怡年龄相仿,一直没有生孩子,每逢看到曾方怡抱着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总是接过来抱在怀里逗一逗,有时候特地买一些漂亮衣服和小玩具送给小女孩。曾方怡照顾丁万廷的时候,女医生就帮着照看孩子。

丁万廷弥留之际,拉着妻子的手说:“对不起,我不能照顾好你和孩子,”曾方怡听到这样的话,两只手紧张地握住丈夫瘦弱的手舍不得松开,这就是曾经教她写字的手,这就是曾经给她用红笔做标记的手,这也是曾经给她擦眼泪的手,真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怎么过!曾方怡摇着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往脸上趟,看着丈夫的脸,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只是我走后,你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待不下去了,还是带着孩子回老家吧,那有自己家族的人可以帮助你,你和孩子们把我们的门户撑起来,我们是书香门第,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

曾方怡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可在心底。她不停地点头,还哽咽着说,“我听你的。但是你怎么能走呢,你不是说还要教我和孩子们写信吗,我还有好多东西要你教呢!”

“我也想陪你们啦,我好想让你做一个幸福的女人,你知道吗,你在课堂上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真美!我有时候想,等小女儿上学了,你又可以回到课堂了。”曾方怡哭的更厉害了。虽然在曾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为大家庭做出的牺牲很多,当年嫁给丁万廷,她真的觉得上天赐予她厚爱,自己遇到了一个最优秀的人,最值得爱的人。他爱她,宠她,理解她,支持她,鼓励她,和他在一起,总是很快乐。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有时候还对你使小性子,都是我不好。”曾方怡已经泣不成声。

“我曾经以为我们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要带着我们的孙子们看夕阳呢,我食言了,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坚强,我们的四个孩子就靠你了。”女医生听到他们深情的话语,也感动得哭了,说,“如果你一个人养这么多孩子困难,就给这个小女孩送给我吧,我喜欢她,会培养她。”曾方怡一把抢过自己的孩子,“不可以,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自己带在身边。”丁万廷微笑着点点头,似乎放心了。

“丁家人都失散了,我父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些家产都托付给大哥大嫂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给他们提分家产的事,因为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从读书到上大学,到成家,都没找过大嫂。现在局势不好,你要有什么难处,就找他们帮助。”曾方怡只能一一答应。第二天,丁万廷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心爱的妻子和孩子们,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出差呀,进修呀,他总会给她写信回来,见字如人,还有盼头,现在永远地离开了,再也不会写信了。曾方怡整个人空了,眼睛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别人和她说话,安慰他,顿时一句话也听不见,就像傻子一样看着丈夫生前的照片。学校里安排了老师和家属专门陪伴曾方怡,同事和朋友去医院看望丁万廷时,曾托付过朋友把妻子孩子们送回家乡。

第二天邻居看到曾方怡时很吃惊,突然发现她变了一个人,一晚上的时间,头发眉毛全白了,曾经乌黑亮丽的波浪卷发全白了,稀稀疏疏的搭在头上,眼神空洞无神,和以前那个高贵、美丽的曾方怡判若两人,邻居意识到曾方怡已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赶紧让人去把曾方怡的小弟弟曾方城接回来守在家里安慰这个姐姐。小弟弟曾方城就在曾方怡家里住下来,有什么事好一起商量。

安顿好后事,曾方城就帮忙整理物品回老家。在整理丁万廷的日记、书籍、字画时,曾方怡都一一放进箱子里,谁都不让动。曾方城让曾方怡休息时,自己曾翻看过姐夫生前的日记,记录了许多他和姐姐谈恋爱以及他教她写信以及他对曾方怡的爱恋,和后事的交代,也有关于他不出国外的原因,还有工作笔记。看得小弟脸上不知不觉趟满泪水。“唉,姐夫真是好,只是可惜走的太早,太年轻了。怪不得姐姐舍不得!”他决定赶紧让姐姐离开这里,免得触景生情。回老家重新开始生活也许是件好事,他每天一边安慰姐姐,一边催促姐姐,准备回丁家湾,各种能说的理由都说到了,丝毫不敢放松对她的照看,怕她想不开。

他鼓励姐姐出去转转,于是就让她出门去买早点,结果她把钱给了炸油条的人,却空着手回来了,油条没拿,找的零钱也没拿,人家喊她,她也没听见,幸好街上的人都认识她,后来让学校里另外一位老师将钱和油条送到家里来了。

曾方怡回来以后,继续清理带走的物件,她再次坐在箱子旁边拿着日记本看,边看边哭,她又想到了以前她读他的日记时的情景,伏在箱子上痛哭。小弟弟看到这情形,觉得这日记迟早会让她疯掉,于是下狠心不让她看,把箱子锁上。她就死死的抱着箱子。最后出于下下策,小弟弟只得狠心把许多关于姐夫的书本、日记全都烧掉,带着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回到丁家湾。

4

曾方怡再次回到丁家湾是谁都没想到的,在湾里掀起轩然大波。曾方怡再次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十几年前风风光光嫁过来时,多少人羡慕、妒忌?如今丁家早已人去楼空,中年丧夫还要独自抚养四个孩子。曾方怡看到破落的、空荡荡的丁家老宅,与其说是被水冲跨,不如说是被拆掉的更多,院子里的石凳、桌子都不见踪影,房子的雕花木柱、青砖布瓦也被拆了,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全都不见踪影,包括结婚时的衣柜,五斗橱的抽屉、摆在桌上的青花瓷花瓶,柜子里摆放的青铜器酒壶、四方尊都被拿走了,吃饭的桌子凳子更是不剩一个,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是哪些人拿走了这些家私,为什么要拿走,不是曾经借给自己家族的人居住的吗?看看自己的四个孩子,看看这间破落的大屋,她仍然记得丈夫说的话,“回到老家去,把门户撑起来,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仿佛丈夫就在身边,她挺了挺脊梁骨,决定振作起来,不能让这个家族倒下去,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希望在她身上。她要把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像丈夫在世时一样,不能让别人瞧不起。那一瞬间,她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不管多么艰难,都要走下去。

她抹去那不争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泪水,哽咽着说道,“叔叔伯伯们,哥哥嫂嫂们,我带着孩子回来了,万廷不在了,以后还得依靠大家的帮助,我从来没种过田,但是我会学,请大家不要把我看外,该派我的工,我一样做,四个孩子还要吃饭,拜托各位了!”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村长老婆搭话,“是的,大家帮衬一下。”曾方怡又接着找到几个曾经借居过老宅子的人家,寒暄了一翻。然后到村子里走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老宅子的房柱,还有青砖布瓦,就知道是哪些人偷偷拆掉老宅子的。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家族的人,既然房子给他们住了,他们却借水灾的机会偷拆房子去给自己搭建小屋用。她转头又安慰自己,曾经那么大一栋房子空着也没人住,拆了也好,重新盖一个小屋。也许湾子里的人谁也没想到她会再回来,所以提前刮分了那些财产,她又何尝想过自己会回来?他带着小弟弟和十来岁的大儿子商量,决定拆掉老宅子,把多余的木料能变卖的变卖,剩余的砖瓦就放在墙边,留作以后备用。就这样,一家人住进了一个大堤边不起眼的小屋里。曾方城又返回大学上课了。

5

秋天,是收割的季节,满眼的金黄,夕阳就象挂在天边的田野,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田里有人在割谷子,曾方怡学着红嫂的姿势,猫着腰,一手抓拢一束稻谷,一手拿着镰刀割,熟练工红嫂一会儿就割倒一大片,第一次学着割谷的人曾方怡割了好半天才割倒几排,而且姿势不对会伤到腰,手拿镰刀的角度偏了,会绕到自己腿上,曾方怡第一次体会到,农活也是有技术含量的。一天下来,回到家里就累得半死,她煮了一锅红薯粥,孩子们吃完饭,自己做作业,她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她去看记分栏给自己记的公分,和其它女人一样多,别人家里有男人出工,家里是两个人,公分就高一些,他找到队长提出,“我要换工,这样做一个月,孩子们不够吃。”

队长看着她说,“你能行吗?公分高是男人干的活!”

“你说说看,什么活是男人干的,我能干?”她固执的要干重活。

“要不让你大儿子不读书,回家挣工分,你看看你再累出个什么毛病怎么办?”队长看他直挺的肩膀和腰杆,不相信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得了苦头。

“不行,我要让我儿子读书,像他爸那样上大学,我可以干重活,你今天就派我和男人一样的活。”

“嗯,读书又有球用,还不是回来种田?”队长小声嘀咕道。

“你可别嫌累,他们都是挑草头。”队长又大声补充道。

“行,说定了。”曾方怡其实听到了队长恶毒的话,如果是以前,定不饶他,读书么用?跟一个没文化人说有意思吗?他在心里鄙视队长,没有说出口,他可是掌管着一家人的饭碗,她不想让他的孩子们饿死。

挑草头的队伍里增加了一个女人,那就是曾方怡,男人左右各挑一捆,有的力气大,为了多挣公分的,左右各挑两个,她也学着男人一担挑四捆。挑草头就是把田里捆好的谷子往稻场里挑,有的田离稻场近,一两里路,有的田离稻场远,好几里路,来回跑。一天下来,曾方怡的肩上都摩起了血泡,第二天,她咬着牙,换另外一边挑。他看到有的人带一个肩带垫在肩上,她也学着做了一个,果然好多了。她走起路来一阵风,还喊着“撵啦、撵啦”,她一边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加油,一边是为了加快速度,回来又可以多挑一次。有的男人学着她喊“撵啦、撵啦”,又关心地提醒,慢一点,别闪了腰。有男人们说一些荤话,她从来不搭讪,默默地走开。她干活总是和男人比公分,一年后,那些村嫂们真的被她的气势给压倒了,见到她,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她闲下来时,喜欢到滚滚河边洗衣服,滚滚河的西岸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就是原来他们生活过的地方。那时候,丈夫教她写毛笔字,用红笔给他改信上的错别字,给他讲典故,如今他离开她和孩子们快七年了。她望着河边金色的夕阳,回忆着他们曾经的快乐,不知不觉脸上挂满了泪水,她把头埋进背弯里,悄悄地哭泣。擦干泪水,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自语道,“我没有辜负你的希望,孩子们长大了,都在读书,我想把原来留的青砖布瓦再卖一些供孩子们交学费,你会同意吧?”滚滚河的河水静静地从北往南流淌着,似乎怕惊扰了她的思绪。滚滚河上有一搜小船经过,她还记得他曾说,他和那位周家的女儿见面,就是坐船从这儿经过,不过他不喜欢她的个性。“你说喜欢我,为什么却又丢下我和孩子呢?我真希望你和你的好友当年出国去了,那样我就会盼着你回来的那一天。”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堤上没有路人了,回头望湾子,屋顶上已经炊烟袅袅,她站起身拿着倒衣锤和衣服回家。

6

到门口就听见家里吵哄哄的,她一进家门,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儿接过母亲手中装着衣服的桶,拿到外面去凉晒。曾方怡看着儿子怪异的表情问道,“你们刚才在吵什么,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在吵架,都这么大人了,吃不言,睡不语,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说话也要有说话的样,怎么真的成了一个没修养的人啊?”

“我们没有吵架,我只是,只是,不想——读书了。妹妹说,她也不读了。”二儿子吞吞吐吐的说。

听到孩子们不想读书的话,曾方怡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打在儿子头上,“你成绩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想读书?”

“我就是不想读书。”儿子倔强的背过脸去。

“你不读书,你去干什么?”曾方怡提高嗓门道。她刚刚还在想卖砖卖瓦交学费。

“我不去干什么,我像前屋的齐齐一样到村里去干活挣工分。”

“你们休息的时候,不是在挣工分吗,干嘛不读书去挣工分?我不同意。”曾方怡对儿子提出的想法不留余地的反对。

“我就要去干活,不读书。”

“我说不行就不行。”

“还有你,老二说你不想读书了,我说不行就不行。”曾方怡看着凉完衣服进来的女儿说。

“妈,我就是想去挣工分,我们也长成大人了,不能再靠你一个人了。”

“你大哥当年也这么说,要辍学去挣工分,我也没同意,还不是坚持读完高中了,我们不是熬过来了吗?”

女儿不敢说,她今天和二哥放学时路过齐齐家门口时,门前蹲着的几个人正在说他们家的事,“方怡嫂子干活像拼命一样,别看她一个女人,有些男人都比不过,不容易呀!”齐齐爸说。

“那还不是自找的,孩子都那么大,还读书,换做我,早把他们都弄回来出工了,这年代读书有球用?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这是队长弟弟说的。

“人家见过世面,想法不一样,你看她回来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四个孩子,哪次出门不是干干净净,你见过她邋遢吗?走在田里,也还是城里人模样。”齐齐妈说。

“当年,万廷叔那一表人才,家世又好却独独看上她,她长得漂亮不说,一般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齐齐爸说。

“那又怎样,如今还不是死做的命?在农村读再多书没用,能干活挣工分有吃有喝就行。”队长弟弟说话阴阳怪气的,仗着他哥哥的势力,谁都不放在眼里。

“人家命好就命好,你还别红眼,说不定哪天他们一家又回城了。人啦!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哪个晓得哪一天会么样,莫笑别人。”二狗娘看不惯队长弟弟那副嘴脸。二狗娘也是二狗父亲去世后回来的,二狗父亲原来是一名工人,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二狗娘就带着一儿一女回到乡下。二狗和妹妹上完小学就务工了。

队长弟弟从不干重活,一般就是打杂,打谷场上要照场,配合仓库保管看门,走到哪里,闲聊到哪里,百家事都知道,百家话都说,村里人说他就是好吃懒做,他说自己身体不好,出力不好使。他老婆就是照看沙场,就不让人偷沙。

曾方怡的二儿子鼓着眼睛看了队长弟弟一眼,“我看到这狗日的就想上去揍他。”

“二哥,我们回去,妈知道了,又说你惹事。”大女儿拽着二儿子的衣服,把他拉回去。

“君,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帮家里挣工分。”

“二哥,你读书好了。我不读书,去挣工分供你们上大学。”

“你是女孩子,我挣的公分高。”

“还是我不读书,妈说将来我们都要像爸爸那样上大学,我来供你们吧。”

“我早就想回来的,妈不同意。如果她又不同意怎办?”

曾方怡果然不同意。曾方怡还说了,“从今往后不许谁说不读书,我们家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你们以为我没考虑过吗?你爸走之前说过,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

“我就是不想这么大还要靠妈养活。你能养活我们,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养活自己吗?”二儿子坚持着。

“不管靠什么方式养活自己,把书读好最重要,以后不管什么年代都不会被嫌弃,这么大人了,看问题的眼光要看远些,我们家不会总是这么困难。”曾方怡也坚持不退让。

“准备吃饭了,我来做饭。”

孩子们知道拗不过母亲。

第二天大早,曾方怡联系好买砖瓦的人,答应下午来拖货付钱。曾方怡又去了一趟村委会找村长说明了家庭困难,大儿子高中毕业了,希望到村里中学代课。

村长竟然同意了。丁陵村有26个湾,丁家湾是最大最有名气的湾,村长是丁家湾人,说话有分量。

下午,曾方怡拿到了钱,算计着可以交学费,然后又到供销社为大儿子扯了布料做衣服,说是当老师要穿体面一点。回来从齐齐家门口路过,隔壁几个村嫂拉家常聚在齐齐家门口聊天,二狗娘也在,“方嫂,来坐坐。”曾方怡想着夫妇二人还比较厚道,还有二狗娘也是从外面回来的,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几个女人凑在一起东拉西扯,“方婶,还是那么漂亮,当初嫁到湾里来,那不论是长相,还是嫁妆,在全村都是数一的。”那是齐齐家隔壁的红嫂,其实比曾方怡大几岁,出于尊重,她比着自家孩子的语气叫。

“哪里,我老多了。”曾方怡笑笑说。

“当年四个孩子那么小,是谁都挺不过呀,孩子们教得好,读书又聪明。”红嫂说。

二狗娘问道,“再找个人过日子,孩子也大了,将来是伴儿。”

“没这么想,现在日子也还好过。”曾方怡淡淡的说。那几个女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声说笑,“我家那个死鬼……”曾方怡听不下去了,起身说,“我先回屋,你们坐哈。”曾方怡不能容忍女人叫自己丈夫“死鬼”,她认为粗俗,不尊重丈夫,更不吉利。因为湾子大,人多嘴杂,为是是非非吵架打架的事常有。她不想别人提自己的事,对于善意的人,只是笑笑,她知道大嫂们是关心她。但有些人不怀好意,她不喜欢背后闲话别人的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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