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新娘

2019-11-15 03:04■方
长江丛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水仙司令金刚

■方 苑

1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石碾子,威震日本鬼子胆的侦察英雄,成为军营上下津津乐道、战火间隙乐此不倦的话题,不是因我曾多次出生入死潜入日本兵营,成功执行捕俘、爆破、偷袭日本指挥部等重大任务;也不是我在千钧一发时刻挺身而出,使江司令从日本飞机甩下的炸弹中逃过一劫。

我在新八师以光速般迅速窜红,是我在江司令许诺升官、发财的诸多奖励时,铁骨诤诤地道出肺腹言:“我想看一个女子的身体!尤其是许家花园许水仙的!”

我的话不亚于一座原子弹仓库,震惊江司令,震动新八师,迅疾震荡军营上下。从江司令到与我从小一起讨饭的赖皮子,莫不知蔫。

江司令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远去的日本飞机,用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弹弹肩上之尘,浮现出一抹讥讽:“以为拉几坨屎就能夺去我江某人的生命,也太天真了!”

江司令的豁达,给紧张的气氛注入一剂轻松因子,贾师长诚惶诚恐的脸上,露出媚笑:“我们没有做好保护江司令的防护,严重失职!”

江司令一挥手:“日本人就像老鼠,只要闻到有人气的地方就会前来拉屎。对于这种战争狂人,防不是最好的办法,而是要调集我们的精良部队迎头痛击!”尔后,他将目光投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几乎丧失了承接这种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伫立在特务队前的王金刚队长,暗暗对我使了个鼓励眼色。我立即双脚并拢,敬了个军礼:“报告江司令:我是新八师特务队员石碾子。”

“上黄埔军校,升官,发财——你最想要什么?我都能让你快速达成。”

从没享受过如此殊荣的我,心想与其耽搁江司令宝贵的时间,还不如利爽地道出内心话,何必娘们一样扭捏作态、惹全体官兵笑话?

我挺起胸膛,朗声道:“报告江司令:我最想得到的奖赏是想看一个女子的身体!尤其是许家花园许水仙的!”

江司令一声不吭地拂袖转身;贾师长狠狠剜了我一眼,忙尾随而去。

我不知道全体官兵是如何保护江司令离开的,我戳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王金刚狠命踢了我几脚。

王金刚是四川人,掺着浓重的四川火辣腔调:“棒棒日的王八羔子,当江司令的面放这么大的臭屁,把我们整个师的脸丢尽了!”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在硝烟战火中,我就心存这么点念想。

“一根筋!”王金刚背着双手,围着我气急败坏地团团转,“不看你跟着我出生入死的情份上,老子早一枪杆子毙了你!还戳这儿干啥子?赶快归队!”

王金刚一路骂咧着,回到特务队,对赵大缸,赵二钱发号施令:“把石碾子给我押到禁闭房!”

2

禁闭室,我闭着眼也会走的一段路,过了警卫营,前面就是机关枪营。

此时,机关枪营正处于训练暂歇时段,官兵都在营房前擦拭自己的枪支。武新力、杨建兵将枪支擦拭得锃亮,猛然瞥见垂头丧气的我被押而来,俩人相互使使眼色。

武新力抱着枪,几步窜到营房外,拦在我面前,将枪塞到胯下夹紧,蹦跳着,拍打着露出一截的枪头:“我想看女人的身子!鬼枪,你怎么不是许水仙?”杨建兵依葫芦画瓢。

我想骂娘。可全体士兵,像接到命令似的,一个个列队成行,胯下夹着枪支从营房里蹦了出来,嘴里嚷嚷着:“我想看一个女人的身体!尤其是许水仙的。”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机关枪营的嘲弄,却又瞥见通讯营门前露出几个女兵闪跞的面孔:“石碾子那个老流氓来了!”

天,我才十八岁!居然就给戴上了“老流氓”的帽子!

3

黄河,挟雷裹电,咆哮而来;倏而腾空飞溅,再猛然俯冲而下。

来到位于郑州城北花园口全长近五千米的黄河铁路桥,我就迷恋这里。总以巡视大桥的名义,请命来这儿转悠。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毫不设防的,一个女子的声音飘来,丝竹般不掺夹任何杂质,淹没着黄河的惊淘拍岸,融进河床的泡沫和浪花,给黄河孤烟带来诗情画意。

我的双脚,被这种淡定与童稚反复交叠的声音牵引着,走下浊浪排空的大桥,走向青山相连的村落。

许家花园小学,野花漫山遍野地绽开着;许水仙,像月亮里的嫦娥,淡紫色的细碎暗花旗袍,稳妥优雅地衬出她别致的身材,乌黑的长辫绕过细长的腰身,垂到翘起的谜一般的臀部。她抬手指点着黑板上的一行绢秀字迹,声音如乐:“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4

初春早上,大口喷着蒸汽的列车,穿过牡丹花浓郁的芬芳,碾碎我的一场春梦。

列车在黄河铁路桥头缓缓停稳,一群身穿黄呢大衣的长官从车厢里下来,径直登上大桥。

我感觉这行人来头非小,立即报告给了王金刚。

得到消息的贾师长,连忙带着特务队赶来。

我远远看到,一个面容瘦削的长官,挥动着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驱逐围绕着他的众星,独立桥头。强劲的河风不时撩起他的黄呢披风。

“江司令?是您!”贾师长认出了对方,激动万分的声音飘进我的耳膜,“在下失职了!”

江司令低声道:“不必大惊小怪,此次属于我私人的保密行动。”

我大气也不敢出,对江司令的来意浮想联翩。

我的眼皮猛烈的跳动着,似有敌情发生。果然,传来嗡嗡的飞机轰鸣,一架日本飞机紧贴着大桥横梁呼啸而过,不停往下投子弹。

我向江司令飞奔,将他拉到桥边的水泥墩前蹲下,用身体死死护着他。

机翼掀起的巨大气流,将两个惨叫的哨兵刮下了黄河,身体在溅起丈高的漩涡里漂了几漂,便消逝了。

众人看着远逝的日本飞机,一窝蜂地拥向江司令。

江司令一行来到黄河南岸桥头,他在一座清朝光绪年间的铸铁纪念碑前突然止步,旋即转身,指着王金刚身后的我,要我说出心愿。

结果,我却成为新八师全体官兵的笑柄,并获得关禁闭的“殊荣”!

然而,就在我身处黑暗的禁闭室,身外却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

首先,江司令下达了炸毁黄河铁路大桥的命令,原来那天江司令是特意来同这座“天下第一桥”告别的。

无桥可守的新八师原地待命,贾师长随即前往武汉养病。

5

天皇裕丰仁在他生日宴会上宣布:“南京陷落后,武汉成为国民政府抗战中心,摧毁中国,必先摧毁武汉,直到把它从地图上抹去为止!”

把辛辣的旱烟抽得叭嗒叭嗒响的武汉人,晚上搬着竹床睡大街数满天繁星,一场血光之灾,却从天而降。

日本机群,不停从天空扔炸弹。被誉为“亚洲第一”的武汉火车站被炸得稀烂,月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天桥、饭店、银行、教堂……在炮火中上跳下窜,碎成齑粉;武汉中心广场,很多被炸伤、炸残的女人们,目光呆痴地紧紧抱着怀里没有头,或是缺胳膊、炸飞了腿的孩子,血色光芒,在他们身边窜动。

6

江司令面对守军汇报河南黄河版图出现日军时,下达了八字电令:察清来源,知此知彼。

这个任务,落在了特务队。王金刚在屡次侦察未果的情况下,突然想到了身处禁闭室的我。

我赶到指挥部时,室内灯火通明。王金刚把我拎到一戴眼镜的人面前:“这是情报处刘处长!”然后指着我,“石碾子,傻子,却是块侦探的好料子!”

刘处长把我领到地图前说,黄河南岸的考城,遭到数目不详的日军坦克装甲车、多门火炮攻击,江司令对这股日军极为关切。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你当前的任务,就是抓个俘虏回来。”

当夜,王金刚带着我与赵大缸、赵二钱兄弟,潜伏在黄河路口的麦儿冲。忍受着杂草锥扎、昆虫侵袭,到了半夜突然听到涛声中夹杂着机器的轰鸣,我立即将耳朵贴在地上。

“摩托车!”我话音刚落,公路上,摩托车发来的强光,晃得我们眼不开眼。

王金刚带着赵大缸兄弟俩,悄悄迂回着形成包围圈。

一个头戴钢魁帽、身作军官服的日本官,驾驶着一辆摩托,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王金刚带着赵大缸俩兄弟拦在路中央。

摩托车上的日本军官冷哼一声,发动车要强行通过,却被王金刚揪住了车头。失控的摩托,连人带车滚下公路,落入深潭,溅起硕大无朋的水花。

我目瞪口呆,这一夜白守了。

王金刚压抑着失望的情绪:“石碾子,眼看天亮了,我得回去汇报,你还能坚守下去吗?”

难得的商量语气。再者我也想活捉一个日本军官,以洗好色的流氓形象。

太阳跃破云层,高高挂在天边。

我失望的准备撤退,却传来一阵奇妙的声音:“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初陇黄。”

我抬眼望去,许水仙带着一群学生行走在田垅上,她甜美迷人的微笑,使我重新将身体缩进杂草丛。

一群顽劣的学生追打着,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瞅准他们面前颤抖的杂草丛,腾空跃起扑过去,沸沸扬扬的草屑,泥浆般在众人眼皮底下四溅开来。

我从草丛中拎出一个弯腰曲背,怀抱公文袋、瑟瑟发抖的日本军官。

7

垂头丧气的王金刚,显然受到了刘处长奚落,无精打采地走出来,猛然看到我押着日本军官迎面而来,高兴异常。

这是一个日本联络军官,他在昨天晚上的送信途中,突然被窜出的三人拦住,把持不住。他在黑夜的掩护下,跳离摩托车,掉进杂草丛,我像猫头鹰样的眼光,使他不敢轻举妄动,直至被两个学生伢误打误撞地踩踏时,暴露出自己。

据联络日本军官交待,攻击考城县和出现在黄河沿岸的,同属一支部队,他们的作战指令十分明确:直插陇海铁路,坚决切断援军退路。该股日本军队,是素有“支那克星”之称的日水原贤郎的第十四师团。

日本联络军官的公文包里的公文,印证了他没有说谎。

8

麦田由绿泛黄,四野弥漫着乳汁一样香甜的小麦气息。火车轮声,周而复始地碾碎罗家湾的黑夜,然后又轰隆隆地迎来黎明。

陈德钢站长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点亮手中的信号灯,走出值勤室接站。

火车还没完全停稳,一队穿黄军装的日本兵从天而降。陈德钢疑是梦境,因没有人向小站发出警报,一点战争迫近的迹象都没有。

日本兵闪着寒光的刀枪却是真的。信号灯落在地上,陈德钢转身欲逃,一个日本士兵追上来,勒住了他咽喉,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快发出安全信号!”

安全信号的发出,使守备队更加麻痹大意,也使岗哨在香甜的睡意中,就被悄悄迫近的日本兵杀死在梦乡中。日本军队占领火车站后,迅速换上中国守军的灰布军服。

这时,一列运兵列车进站。车厢里的中国官兵,个个身体疲备、睡眼迷蒙地放好枪支弹药,赤手空拳地走下车厢,因列车在这个四等小站只停留几分钟,他们没必要背着沉重的武器。

一个中国长官,对伪装的守备队员招手:“小鬼,过来!”

日本兵不敢回声,指指自己的鼻尖。

“就是你,过来!”长官招手,“带我去方便一下!”

冒牌的守备队员,本能地并拢双脚,习惯性地鞠躬:“嗨!”

长官瞪他一眼:“臭小子,学什么鸟日语。”他的话还没说完,日本兵觉得他在不经意间的一个鞠躬动作,可能已引起中国长官的怀疑,便抽出别在后背衣襟里的短刀,从他后背心直刺过去。长官带着满肚子的尿水,倒在血泊中。

洗完脸,活动完手脚的官兵回到车厢,一管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的脑袋,有的人笑骂着:“自己人,开什么玩笑!”

“举起手来,皇军没兴趣跟你们开玩笑!”一个懂中国话的日本兵士叫起来,手指轻轻一叩,一个中国兵士倒在血泊里。

在武汉养病的贾师长,亲自到罗家湾火车指挥战斗。令贾师长没有料到的是,火车站的日本官兵,多如潮水,我师官兵,倒下一批又一批。身负轻伤的贾师长,经过兵士简单包扎后,被迫退出火车站。

我接到侦察任务时,王金刚一再交待:“火车站到底有多少日本龟孙子,到底有多少枪支弹药,到底属于哪一军团,你一定要摸清底细。”

贾师长见到我,认出了我这个臭名远扬的流氓兵士,不耐烦地将眉头隆成山丘:“援兵呢?”

“报告贾师长!我是特务队员石碾子,奉队长王金刚之命,前来侦察敌情!”我立即对他敬了个军礼。

贾师长并不领情:“行了!将你烧成灰也我认得你是石碾子!”失控地发出怪笑,“我们全师,没有人不认得你!”

我讷讷着。贾师长却大手一挥:“你侦察去吧!”

我立即跑上铁轨,在贾师长不可思议的错愕下,将耳朵贴上铁轨。由远极近的马蹄声纷至沓来,浓烈的马粪味在晚风中飘来。

“日本骑兵来了。”我从铁轨上蹦起来。贾师长立即下达了撤退命令。

我闪身在一堆残砖断片后,躲过了日本骑兵之劫,正不知如何进入罗家湾车站,胳膊肘里挽着菜篮的许水仙,在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对我招手。

我跟随着许水仙的脚步,来到许家花园路口的一个小树林。她猛地掀开一块草坪,露出一个犹如古井般幽深的地洞。

9

我跌入弯弯拐拐的黑穴之中,熟悉的泥土潮湿味道扑向我。突然,一束金黄色的阳光照射进来。

我爬出地洞,放眼四周,倒吸了口凉气。平素稀拉着几座房子的火车站,却布满了碉堡等工事。

我闪身躲进马棚,欲活动一下倦缩得麻木的手脚,却不断有三三两两的日本兵士,踉踉跄跄走来。一股带着酒味的尿液兜头淋下,吸咐在马粪上的蚊子苍蝇,成群结队的嗡叫着,细雨般落在我身上。

他们朝我撒完尿,就被冲天的臭气薰走。

我思忖着如何沿洞返回,却传来踏踏的皮靴声,我重新紧贴地面,撑起头向外望去。走来的是一位身作呢子外套、脚穿皮靴的日本军官,我再看他的肩章,居然是名少将。

这位少将不可免俗的掏出家伙,叉开两腿,对着我的头顶一阵猛撒。

少将身边没有警卫,我真想冲出去,一把将他撕成两半。

10

黑压压的机群,像乌云一样遮盖了天空,从南边一直蔓延到罗家湾火车站。

透过望远镜,我军阵地上的两颗信号弹,如同红、蓝两色互相交杂的彩虹,为机群指示敌人阵地。机群不停变换着队形,降低高度,几乎要贴着火站车的屋宇和树梢了,朝下俯冲投弹,车站被熊熊大火笼罩。

我师士兵猫着腰,沿铁路两侧快速推进。

“被保护在后面的那架飞机,叫‘空中鲸鱼’,载弹量很大,它是德国友人最近投入战场的新式武器。”王金刚说。

“德国友人?”我有些迷茫。

“就是我们的部队与德国部队,结成了友好联盟,他们愿意支援我们打日本部队!”王金刚俯下身,将他的头贴近我,“猪脑壳!江司令分析你收集的情报,制定了联盟德国空军共同作战!”

随着飞机投弹,日本部队所筑的暗堡和炮兵阵地,被炸成碎屑。

我的双腿像离弦的弓,径直推开指挥室的门,发觉里面有间卧室,墙壁上挂着一把军刀,黄铜刀鞘上雕刻着精美图案,刀柄上镶嵌着一朵金菊花,做工极为考究。

我将这把刀交给随后赶到的刘处长。

刘处长端详着:“这朵金菊花是日本皇室的御用徽记,莫非这把刀是日本天皇御赐的军刀不成?”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军刀来,寒光闪闪的刀身上,镌刻着一排日本汉字。

刘处长不禁大叫:“日水原贤郎!我们这次击溃的,正是被称为中国军队克星的日水原贤郎的第十四师团!”

11

腾空而起的喜庆火焰,像快乐的小精灵;贾师长在大会上将一枚奖章别上我的军装,我觉得这枚奖章里,有许水仙的功劳。

苦思冥想后,我想让赖皮子陪我去一趟许水仙家。

“啧啧,禁闭室里关三天,让我刮目相看:奖章得了,还想看女人,好事占尽,却拉我替你背黑锅!”赖皮子嘲讽着。

我当即摘下奖章,递到赖皮子跟前。

赖皮子一把抢过去,将亮闪闪的奖章别在他胸前,美滋滋地扭动着。

“你陪我去她家一趟,我送你!”

“呸!”赖皮子将奖章解下来扔给我,“你又不是贾师长!”他故意歪跛着脚,“疼死我了!”

我蹲下身,对他的腿连揉带捶。

“你把我泡在盆里的内裤,臭鞋、臭袜子洗了,我就陪你去!”赖皮子松了口,“保证给足你面子,让你在许水仙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过足瘾!”

12

透过窗户,我瞅着油灯下水仙托腮看书的剪影,突然没有进门的勇气。

“算了,这么晚,回吧!”我徘徊了许久,终于作出决定,“要不,还是明天白天来吧?”

“人模狗样装斯文!”赖皮子骂咧着,猛地一推我,“进去吧,石长官——”他却撒腿不见踪影。

我遭到重型炮弹轰炸般惨叫一声,连同许家腐烂的木门,飞跃在许水仙面前。

“你……”许水仙被“天降”之物吓得不知失措。

我想做个俯卧撑的潇洒动作,从木板上一跃而起。倒霉的是,我刚撑起手肘,就发觉装满军装口袋、准备送给许水仙的鸡蛋,被摔得粉碎,黏乎乎的蛋液从我口袋往外直淌。

我像闯祸的孩子,爬起来就跑。

许水仙的父亲许丑货,用手笼罩着如豆的油灯跑出来:“是哪个杂种?看我一扁担磕他个稀巴烂!”

13

罗家湾胜利的旗帜没有飘扬多久,卷土重来的日水原贤郎,兽性大发。一队队坦克大军,像铜墙铁壁形成的洪流,在飞机俯冲轰炸的掩护下,裹挟着枪弹强渡过黄河,开足马力直扑我军。

尽管贾师长亲自督战,我方机枪猛烈扫射,大炮不停开火,却对于日方坦克不起作用,除了后撤别无出路。

开封失守已成定局,重要的是开封失守,郑州难保,继而威胁到武汉存亡。

“扭转局势最高妙的一着棋,恐怕只有‘以水代兵’!”战功赫赫的老将陈谦的声音,在江司令耳边激荡。

“以水代兵?”见多识广的江司令,内心惊涛滚滚,但表面不动声色。早在三年前,他的德国顾问法肯豪森,也曾多次建议他利用中原有利地势,以水代兵淹死侵华日军,并在《关于应付时局对策之建议书》中,周密而详细地提出:“抗日的最后战线,必为黄河,宜作有计划之人工泛滥,增厚其防御力。”

江司令从床上一跃而起,拉亮电灯,拉开抽屉。阿果夫的电文跃入眼前,他在电文中建议江司令在武陟决堤。

江司令思忖了会儿,从电文里摸出第二张。

这张电文是时任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的刘淙发来的,他建议在刘庄、朱口决堤。

厚厚的一撂电文,全是决堤建议。

14

我穿着便服,登上停在河岸边的船只,王金刚就在波涛翻滚的河道里,滑溜地启动船。

我奇怪的是,王金刚带着我,不是打听日方动向,而是在中牟县境大堤较薄的赵口、刘庄、朱口、黑岗等堤坝上,让船靠岸,在大堤上来来回回走动着,撒上石灰。

我与王金刚白眼对白眼的日子,很是枯燥。冷不丁仰起面孔,看到许水仙飘然若仙的身影,迎着黄河投下,狂啸的河风卷起金黄色花朵,向她涌去。

“队长,她……”我急切地冲王金刚嚷着。

王金刚也被水仙的举动震惊,他在短暂失控后,挥动船浆。令我愤怒的是,他将船急速地划向岸边布满藤条的悬崖。

“她在那——”我指着在巨浪中扑腾的许水仙,透着哭腔,“救她,队长!”

双浆在王金刚手中翻卷,他伸出一只脚,迎向我的抢夺。僵持的瞬间,我们的小船已隐在崖洞里。崖畔上突然出现了日水原贤郎的身影,他俯下头颅,浑圆的双下颌像个猪尿袋垂在颈上,他狼般嚎叫:“我的花花啊——”

王金刚侧耳倾听,确定日水原贤郎已走远,才猛地将船驶向在浪花中浮浮沉沉的许水仙。

在黄河边长大的人,都会点水性。许水仙在浪花中扑腾,但巨大的浪头打来,她整个人沉了下去。当我们的小船靠近她时,我一把揪起她的发丝,王金刚丢下浆,腾出双手抱住她的腋窝,将她拉上了船。

15

我们部队不打仗了,而是挖花园口,我这才明白王金刚带我沿黄河岸作标记的意义。

掘花园口最初不能用机器,只能靠我们锄挖,肩扛。

许水仙的父亲夹在拉夫的人群中,他将豆腐担改成了挑沙担。他在嘈杂的大堤上被土块一绊,险些跌倒,我奔过去扶住他。

许丑货咧开嘴,对我露出感恩一笑。

“憨小子一人抵得上三五人!”决堤主帅熊先树满意地看着我“咔”的一声将铁锨深插入泥土中,右脚一踏铁锨边缘,“沙”的一下拔起,随手一扬,沙砾不偏不斜落在我前方的车斗里。

为节省时间,午饭是食堂用行军车拖到堤坝上来的。

排队,打饭、分菜,是赖皮子擅长的事。在他的吆喝中,流水般涌向餐车的人,又各自端着午餐,四散着分开。

我用四指叉上八个馒头,寻找着许丑货。

赖皮子看我对许丑货大献殷勤,颇不服气:“别拿部队的东西送人情!”被赖皮子看穿的我,将四个馒头往许丑货面前一拨,远离他避嫌。

无意间,我看见王金刚和熊先树在谈话。

熊先树说:“王队长,我的心情与你一样沉重!但我们以此阻止日本军队,必须要付出巨大牺牲。”

16

王金刚领着我,来到村头一户人家,朝院子里正在脱麦粒的妇女叫着:“七婶,你家有水缸吗?”

七婶忙放下正脱粒的麦把,拍拍手:“王长官,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她将我和王金刚领到猪棚里,指着一溜排着的三口水缸。

王金刚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塞到七婶手里:“这是缸钱,你们快上别处住一段时间!”

七婶面露困惑:“兵荒马乱的,生死由命,还不如死屋里。”

我们沿巷收集水缸,沿户暗示村人逃生,可大家都抱着七婶一样的心态。

我们来到村东头许水仙的家,我契而不舍地叩击许水仙的门扉。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如一朵勿忘我,绽放在我面前。

“许姑娘,你爹说你家有几口闲置的水缸?”王金刚说。

许水仙让我和王金刚进门:“你们要水缸做什么?”她眼神清澈,似经过千载寒冰洗涤,令人不忍欺骗。

“我们军队要炸……”这串声音迫不急待地飞迸而出,王金刚奔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对许水仙笑着,“许姑娘,这话传不得。”

许水仙凝重地点点头:“天知,地知,都得死吗?”

这个不吃人间烟火的女子,比喜欢四处探听消息的村人,更洞悉当前世态。

“你能劝村人逃吗?”王金刚的声音,低微得像耳语。

水仙将我们领进豆腐房,指着一排水缸:“您们派兵士都搬去!”

王金刚掏了一把现洋搁桌上,再三叮嘱:“许姑娘,你是聪明人。”

“我的使命,与你们无关!”

许水仙以老师的身份和修养,她每到一户人家,都受到贵客般接待。最初被她说动的,是铁柱子一家八口人,他家早有搬到外域投靠亲戚的打算。

在铁柱子父亲的带动下,村里许多人家作出了外出谋生的打算,或走走亲戚,看看外面人的活法。

许水仙来到决口工地,准备叫走父亲。远远的,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她。她淡紫色华裙作身、白色缕纱披肩,在苍郁的树丛,缓缓走向大堤的倩影,如月华流动。

“她谁啊?”兵士们目不转睛。

“猪!石碾子的媳妇儿!”

大伙的目光放肆不羁。王金刚拿出队长的威严,吆喝着大家干活。

许水仙来到大坝下,汗珠隐现,面如花瓣。她举目寻找着许丑货的身影。

“水仙。”许丑货招着手,“男人的地盘,你来干啥?”

许水仙急切地奔向许丑货,衣裾随风舞动:“爹,柳家堡的亲戚带信来,说他老娘快咽气了,非要你去一趟。”

赵二钱将空筐一扔,凑到我面前:“失落吧,石碾子?人家是找爹,不找你。”

水仙在许丑货引领下,径直飘向了王金刚。

王金刚爽朗地说:“没问题,许大爷,你就放心地去!”冲大堤扯开喉咙,“老乡,你们这两天谁有拜亲访友的?一律可去军营结账走人。”

有许多拉夫放下工具,跟在许丑货身后。

“石碾子,你媳妇儿要走了,你也不说送送!”赵大缸朝我嚷。

赵大缸的话,落进折回身的王金刚耳里,他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这茬!石碾子,追!”

众 人 起 哄:“都 有 命 令 了,还不追!”

我恨不得插上双翅,脚却戳在泥沙中生了根。

“石碾子,我命令你,追——”王金刚面孔肃然。

“追,石碾子!”王金刚一人的声音,变成千军万马。

我丢下工具,双脚如翅,迈过挖掘的人群,直冲隐现在树影中的水仙父女奔去,张嘴狂呼:“等等……”

许水仙停足转身,浅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回望大堤,以王金刚为首的所有兄弟,都朝我挤眉弄眼。我鼓足勇气,走向她,伸出手。许丑货却义不容辞地拿出他做老丈人的气势,布满粗茧的手一挥:“行了!你娃儿实诚,道不出什么花花来!回去吧,大堤缺人!”

17

许水仙回到家,从柜子里拿出一匹酒红的绸缎。在摇曳不定的油灯下,布匹泛起流水般波光粼粼的涟漪。

许水仙剪下一小块布头,在指尖掐捻。润滑的藉慰,把内心的凄苦,化成一种远古的黄河古调。

“咔嚓咔嚓”的裁剪声,如蚕啃噬桑叶。静谧,充盈着水仙寂寂的世界。

红缎布条在水仙指尖翻动、拧卷、挤压、反折,然后针线定盘。一颗颗盘扣,从她娴熟的指尖凝集着,宛如古典的花,盛开在时光深处。

水仙带着临花照水的清闲雅致,依窗而坐,对着不时从大堤上传来的炸弹烟火,专心经营着一个含蓄待放的春天。

当朝霞铺满天际,一款艳过云霞的旗袍,在简陋的豆腐房,化成一道遥不可及的风景,注视着眼前的烽火岁月。

18

“石碾子的媳妇许水仙来啦——”伴随着兵士们如同战鼓齐鸣的嘶喊,惊天巨响随同黄河水凄厉的尖叫,在大堤冲出了一股炽热的波浪。

水仙守着那款散发着神秘的红嫁衣,好像是战火中,上苍赐与女子最美的霓裳。

大伙最初的叫唤,是出于拿我取乐的恶作剧;后来,这叫唤声,则成为大伙儿枯燥中残存的一丝暖流;再后来,这叫声,变成了生死危亡中的柔弱力量。

“石碾子的媳妇许水仙来啦——”凄厉的尖叫声,再次从大堤上炸开,惊恐的兵士,如爆炸的碎片般向四周飞射出去。

爆炸的烈焰,飞上云霄。小红球般映照着水仙的豆腐房。

那款在土灰色墙壁上闪耀的旗袍,呈显出残酷之艳。

19

六月九日,万丈光芒挥洒着大地。在“石碾子的媳妇许水仙来啦”的嚎叫中,烈火与浓烟,傲然窜入苍穹。

“石碾子——”许水仙,突然像一支燃烧的红烛,喜气洋洋地站在对岸的山岚间。升腾的烈火在她飞扬的旗袍红光里,像被猎人降服老虎一样夹起了尾巴。

水仙身作红色旗袍,像是山野间跳动的音符,俘虏了所有人眼光。她凝望着薄弱的堤坝,已被滚滚奔流的黄河水,冲击得摇摇欲塌。

“石碾子——”许水仙的声音,裹携着白云的棉软、青山的空旷,“我送给你看——”她葱嫩的玉手伸向脑后一拔发簪,端庄的发髻,像从银河倾泄的黑瀑。

“石碾子——”水仙声嘶力竭的呼唤,饱蘸黄河之水的浪涛,叩响我心弦的泪浪,“我让你看——”

我泪珠淋漓,狂狮般咆哮:“不!”

“轰隆”巨响,堤口决裂,滚滚浪潮,九天龙吟。兵士们被卷入洪水的血盆大口,任其吞噬。

浪涛将我猛烈掀起,像无数双鬼魅的手,拉我沉入水底。我拼命挣扎,再度浮出水面,心痛地看着我的新娘,梨花带雨般端坐在烟波浩渺的潮头,乌发四散,漫天铺卷;红缎披肩如同彩霞迎风舒展。

水天连接的滚滚河面,横陈的尸体,在浪涛的覆盖之中,时隐时现;洪峰裹挟着天河,向豫东咆哮而去,所过之处,皆是汪洋泽国。

20

苍海桑田,时空轮转;大浪淘沙,云烟飘散。

水仙,从黄花口决堤到今天,我的魂灵在你红色新嫁衣的牵引下,在黄河流域整整飘荡了79个年头。在时间的沙漏里,一切都在变。唯有你,我的红衣新娘,无论岁月如何辗磨,你那款酒红色的旗袍嫁衣,闪亮如新,盘踞成黄河长流的亘古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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