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 记

2019-11-15 03:04李文红
长江丛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锅盖铁锅面板

■李文红

粗略的算下,大概二十年没有吃到母亲制作的手工馍头了。来武汉这些年,发现独喜米饭的地方人渐渐地也喜欢上了馍头这种主食。大街小巷,陆续开了不少家“老面馍头”“北方包头”之类的店面,门口常常排着很长很长的队。

我性子急,每次轮到我,馍头一到手,就恨不能掰开一块塞进嘴里吃掉。然而,肚子饱后,心里总是感觉空缺了点什么。努力地捕捉,精细地过滤,或许就是一种追不上的念想。念想是属于一段岁月,一种味道,一种情怀,是复制不了也去不掉的孤本。它与我们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在孤独里重温和守望。念想其实有如胎记。它混和着过往的苍白和美好,烙在你的心里。你一旦触碰到它,那丝丝的甜意便拢上心头。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馒头,其色相和味道的把握,都得是“寸功”。

蒸馒头,就得是旧时乡间那种大口的铁锅,盖上厚重的木制或者铝制的锅盖,铺上厚薄适中的棉质屉布,中途不许敞气,得一气呵成的架式才能蒸出松软的带有浓郁小麦香的馒头。

小时候,每次看到母亲往铁锅里填小半锅水,就知道,母亲是要蒸馒头了。母亲填好水,盖上被经年五谷油盐浸染的赭色木锅盖后,就麻利地往灶炕里塞上三四根粗壮的树枝。“嚓”,点燃的火柴舌头舔燃豆梗,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母亲小心地把它放在粗树枝下面的草桔下,然后就开始到面板前揉面了。

面板,其实是很讲究的。那时候,农村条件有限。但是,家家都争取有一个足够大、材料足够好的面板。面板小了,包饺子蒸馒头,都施展不开;面板材料粗糙,主妇揉出的面,无法圆润细透。兴许就是这个原因,面板在农人心中有了大致的制作标准,再小也很少有人家小过长宽半米的。

母亲每次打开面盆,都会自言自语地评价一下面发的概况。面发得好,她满意地夸面:“你看看,气孔这么均匀这么好看。”面发过了,她有些许小遗憾,微摇着头:“多加点布面(干面粉)吧。”母亲揉面向来很有耐心,不管她有多累多急,她都坚持把面揉得光滑透熟。我喜欢看母亲把蹲在面板上的面坯子揉成一个个曲线优美的光滑的圆馒头。这时候,意味着制作馒头的工程已经完成一大半了。接下来,掀开早已经烧开的锅盖,在蒸蒸上升的热气里,母亲猫着腰,把揉好的馒头一个个放进带有蒸布的盖帘上,再盖上锅盖,最后,用抹布捂住锅沿露气的地方,母亲这才会安心地去另一口铁锅前,忙着煮菜。而我们这些孩子则眼巴巴地守在蒸锅前,肚子也就更饿了。我记得,有几次我请求母亲提前打开锅盖。母亲说:“馒头要的就是那一口的气,半路打开锅,敞了气,再给多大的火,蒸出的馒头就是差些。”

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这辈子没读什么书。蒸馒头的经验,她时常拿来做为我们成长的鞭策与鼓励。

初三那年,我总是生些小病。有一次从诊所里出来,我跟母亲说:“妈妈,我想休学几个月,明年考。”一向温柔的母亲严肃地说:“学习也跟蒸馒头似的,就是一口气的精神,不能中途歇歇停停。否则,没有后劲。”很奇怪,我消化了母亲的话后,身体竟然好起来了,那年也顺利地考入县重点高中。

馒头出锅是个比较混乱比较喜悦的时刻。母亲先把盖在锅沿上防露气的屉布掀起,然后,才会掀开那厚重的凝满水蒸汽的锅盖。顿时,小麦香甜的味道混和着说不清的老面发酵的酸味,扑面缭绕,隐约中看到母亲手工制作的馒头,光洁,饱满,鲜润,整齐地排列着。我们都又馋又饿,急不可耐地想抓一个出来。母亲怕我们烫手,总是劝告我们:“先放一下再吃,更暄。”我们通常吃馒头,是可以没有菜的。也或者说,我们光吃馒头,享受在小麦香里,就不希望有别的味道干扰味觉了。

有天看本闲书,意外得知包子馒头的小掌故。《事情纪原》卷九记载:曹操横渡泸水时,遇毒瘴、毒水,士兵饮水、触水死者不知其数。于是曹操就命人将牛肉猪肉剁成馅包在面团里,做成人头形态,投入水里祭鬼神。后来,这种食物就在民间普及起来,就是我们如今的包子。真正成为馒头,与到日本学习文化的林净因分不开。在日本求学阶段,住在奈良寺中,林净因时常做带馅的馒头吃,寺院的和尚们都很馋这一口,却因为戒律又不能吃,颇有些煎熬。林净因顾及他们不能吃荤,就做素馅馒头。再后来发现,不加馅更有一番风味,和尚们也非常喜欢。从此,“奈良馒头”就流入到民间。

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们那时候总是那样火急火燎地在馒头锅前等候,到底是真饿还是真馋?馋呢?我们从小到大,家里几乎天天蒸馒头,这似乎没有理由。饿呢?我们兄妹是成长在七十年代尾巴的时期,已经绝非父辈挨饿的时代。再说,东北辽阔的土地上,小麦的播种,占比百分之五十之上,家家面粉都敢用粗眼的麻袋装存,根本不在乎做馒头的那点面粉。

念想,是一种氛围的诱惑吧?幽幽麦香,母亲慈祥的身影,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鸡鸭猫狗此起彼伏的叫声,这一切编织在一起,就是一种最安恬的家的温馨。自然的,吃什么都是享受。如今,我们远离家乡,念想成为胎记,烙在心里。一年年地在打捞的过程中尘封起来,然而,无论你在都市里吃过多少店面里的“家乡味”,也难得满意。因为,母亲老了,她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揉出那么筋道的面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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