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加油,我喜欢看您呵呵地笑

2019-11-16 10:49李玉
女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街坊拖拉机医生

李玉

1

老头子,睡了没?在我30岁生日的夜晚,突然想和您说说话。

在刚刚结束的生日晚宴上,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误解了他父亲28年,就在他刚刚为人之父刚刚懂得父亲想对父亲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时候,他的父亲因病昏迷住进了医院,而且再没有醒来。他说这些的时候,泪眼婆娑。

我也惊觉,如果现在不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的遗憾也将成为我一生无法弥补的伤感。

于是,在异地他乡,在这孤独的夜里跟您聊聊,在这30年里您给我的那些记忆。

年少时,总是对母亲埋怨您的冷漠。您不是一个慈父,我想象的父亲,应该是高大的结实的,喜欢把我举在头顶,每天下班回家,总能从口袋里变出零食来的男人。

可是您没有,从来没有。

那年冬天很冷,经常下雨下雪,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鞋子都是湿的,但每天早上起床再穿时,里面总是干干的,暖暖的。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是什么原因,直到无意中听到你和母亲的对话。 母亲问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小儿的鞋子湿透了,我给他烤一烤,不然,明早穿了会很冷……”

那时,您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会计,晚上回到家以后,还要弄一些账目。我们都知道你每天睡得很晚,却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知道,在那样的夜晚,您会守着煤球炉子静静地给我烤鞋。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是我,却不懂表达,也不认为您给我烤鞋有什么不妥。

2

12岁的时候,我长得并不弱小,但我依然胆小。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甚至不敢去街头那家百货店里买零食。您对我的表现非常生气,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是個男子汉,要勇敢,没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更相信自己天生是个弱者。

那天下午,父亲给了我20块钱,让我到街头的蛋糕房里买个蛋糕,那天,是哥哥的生日。我紧握着钱,走上了街头。

刚走出家门几分钟,街上一群比我稍大的孩子围上来,仅仅几句恐吓,就将我手中的钱要走了,看着他们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我哭了出来。那一刻,我埋怨您,您明明知道我胆小,斗不过别的孩子,您也明明知道,那条街上很多流氓地痞,可是您,却忍心把我交给他们。我跑回家,不等您问我,我就一边哭一边怨起您来,说您不该让我去买蛋糕,说您明明知道我胆小……您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又甩给我20块钱,“再去买!”

想到那帮地痞已经走了,应该不会再遇上他们,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我再次走出了家门,而且这一次,我把钱藏在了鞋子里。然而,在一个拐角,我再次遇上了他们。我转身就跑,但没有跑几步,就被他们追上了。他们问我要钱,我战战兢兢地说没有钱了。一个比我高一头的光头拧着我耳朵说:“没有钱你还会跑?快拿出来,不然……”他扬起了手掌。我怕了,乖乖地掏出了钱给他们。

我没买到蛋糕,又一次空手回家。

您看到我空空的双手和哭丧着的脸,什么话也没有说,到院子里找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来,递给我,还有50块钱,说:“这一次,你要是再买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您的这句话让我很绝望,也正是这样的绝望,给了我勇气。我抓起那根木棍,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出去。

在老地方,那帮人还在。他们嬉笑着走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邪恶地笑,就在他们快接近我身边时,我抡起藏在背后的木棍,闭着眼睛挥舞了起来……我听到一阵“妈呀、啊呀、哎哟”之类的叫声,我睁开眼睛时,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小痞子已没有了踪影。原来,原来他们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经过那次事件之后,我勇敢了很多。我想,这是您良苦用心的结果,如果不是您那次的舍得,我想,我至今可能也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男人。

3

14岁,我到了离家几里路远的一所中学读书。有一天放学,我跟着其他几个同学一起,扒上了一辆轰隆隆行驶着的拖拉机。因为是第一次扒车,也因为臂力有限,我很快就扒不住了。可是,要命的拖拉机却越开越快。

后来,我的腿就碰到柏油路面,并且随着拖拉机飞快地摩擦……所幸的是,拖拉机遇到一辆大货车放慢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而我,得以有机会撒手。

那一刻,我真不敢看我的腿:一条新裤子磨得全破了,膝盖更是血肉模糊……同学把我送我回家,并对您解释了受伤的原因。同学离开后,您没有像我渴望的那样,把我抱起来,送到附近的医院……而是黑着脸把我按倒在椅子上,然后挥起您厚厚的手掌,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打起来,然后问我:“扒拖拉机的感觉如何?下次还扒不扒了?”

您没有把我送到医院,却叫来了医生。我听到您在门口对医生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这孩子的膝盖伤了,应该很疼,如果行动,可能会更疼了,所以,我请您上门看看,我付给您出诊费……”

在给我清洗完伤口,用药的时候,您大声对医生说,“给他用最差的药,让他受点罪,看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而就在几分钟之前,我听到您悄悄对医生说:“要用最好的药,最好别留下什么疤痕,免得长大后看了不喜欢。”

您就是这样,总把一颗爱我的心埋得很深。在后来我睡了之后,您悄悄地看了我的伤口,您对母亲说:“孩子这次可真伤得不轻,明天买点大骨回来,煲点汤给他补补。”

母亲答应了,我又听到您轻轻地说:“别告诉他是我的让你买的,不然,他还以为受伤很光荣。”

您就是这样,付出了爱,从来不希望我知道。爱一个人,本来是很幸福的事,您却一直收着藏着。因为您的沉默,对您所给予的爱,我晚懂了很多年。

4

那年,您所在的单位发福利,是一条近百斤重的鲩鱼。您带领我们全家,把那条鱼分成两斤来重的一块一块,用盐腌了之后,带领着我送给街坊。我并不乐意去,在我看那里,那是一种讨好别人巴结别人的行为。

那一年,因为小城很多区域干燥,鱼也因些相当稀少,市场上的鱼价比以往翻了一番。敲开街坊门的时候,您总是很谦恭地说:“单位分了条大鱼,我们家人少,也吃不完,我分成一块一块的,街坊邻里都尝尝,别嫌块小……”

街坊,是相处相识了几十年的街坊,都被您这一朴素的行为感动了,从他们对您的表情中,我看到了真诚的分享和巴结讨好没有关系。

在越来越人情淡漠的城市,因为您,让我还可以有温暖的回忆。也因为您曾经的行为,给了我与人交往的勇气。感谢您,是您让我明白分享的意义。

18岁,我去考水手。在县城的游泳池里,您看到我在水池里笨拙的动作,不顾监考官的阻拦,一下子从边上跳进了水池。

后来,考官决定录取我。您却不同意我去当水手了,您说一想起我在水池子里笨拙的样子,就发现我还太小。而考官形容您跳进水池的动作时,说那简直是不顾一切。父亲,您从来都是这样勇敢,在我需要的时候。

22岁,我在离家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在一个休息日,我回到了乡下的家。天刚擦黑就下雨了,我们一家人正吃着晚餐,门外有人敲着破锣在叫喊着通知:今夜有地震,请大家注意。

您放下酒杯就走了出去。

回来后,父亲说是在田里看瓜的启秀到村里来报告这个消息的。消息的来源,是他棚子里那一只小小的喇叭,那是全村唯一的有线广播。村里一下子翻腾开了,纷纷议论着地震前的种种预兆,什么狗叫鸡跳、天黄雨急等。因为下着雨,又没有地方可去,一家人只好围在方桌旁说着搭防震棚那年代的事,緊张地等待那惊心动魄的那一刻。

然而,我因为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渐渐地抵挡不住疲倦和困意,父亲让我先到床上躺下,有情况,他会把我抱出去的。我迟疑着不敢上床,父亲拍拍我的肩,“别怕,有我呢!”

我来到门前,看着雨不急不慢地滴落,我看不出任何迹象,不情愿却又坚持不住,只好上了床。很快我就入了梦。

父亲去抱我的时候,我还睡得很沉。直到父亲把我整个儿抱在怀里,我才醒了,“快,地震来了!”我挣扎着想挣脱父亲怀抱。 父亲却不由分说,飞快地把我抱出了屋子。

雨已经停了,头顶上甚至还有三两颗星星,“不会吧,爸,现在是晴天啊!”我叫道。

“晴天?”父亲一愣,把我放下。顿了顿说:“唉,都怪我,扰了你一夜好觉!”原来,我睡了以后,父亲在过道里搭了一张竹板床,床板是三把木椅搭起的(因为家中只有三把木椅),睡着不久,他翻了身,竹床失去平衡,他摔下床来,他以为是地震来了,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内。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父亲的胳膊昨夜擦伤了一大块,是抱我冲了门时,擦到了门框上的。

那夜并没有地震,是看瓜的启秀听错了广播,他把地震知识,听成了地震通知。这个误会再一次让我发现,父爱是埋得很深的。而一旦到了紧要关头,父爱总会让人刻骨铭心。

5

两年前,您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离我们而去。也是因为这一病,让我发现,强壮的您已经不再年轻了。当我看到您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当初的英武之气,花白的头发胡乱地贴在额头,那一刻,我感觉到天要塌下来了。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您,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意义。

那是一段非常绝望的等待。您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儿子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除了我,母亲和兄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状。我心中的您不是这个样子的,您一定要醒过来,您一定要站起来。

第十一天, 您终于醒来了,睁开了您疲倦的眼睛。第一个看到您睁开眼睛的是我,您的手在我的手里握着,轻轻的。我说,爸,你醒了!您低低地说,“你回来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头埋得低低的,您一定知道我那时的表情,虽然您一直教育我做个不流泪的男子汉。

医生说,你知道过去的人家,为什么每一天早晨,儿女要给父母请安吗?那就是看看,经过这一夜,父母过得好不好。以后,不论上班多忙,你一定多回家看看爸妈。您听了,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医生按下了,您虚弱地说,别给他压力了,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常常加班到深夜。医生叹口气,说,“唉,这做父母的,心中眼里只有儿女啊!”是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您只是关心我们活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唯独没有多关心您自己,岁月无情,您渐渐体弱多病,渐渐地步入风蚀残年。

想起这些,我真的很心疼,也很难过。在那一次离开的时候,我故作轻松地跟您告别:老头子,我回去赚钱了,您可得加油啊!

您乐呵呵地笑了。

您很快康复出院,真是让我兴奋的消息。您不知道,接到您电话的那个晚上,整个天空都亮了。

放下父亲的威严和儿子的倔强,在您60岁的时候,我们做起了朋友。

我喊您:老头子,您叫我大名。

这种感觉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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