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季羡林的《漫谈散文》看散文

2019-11-21 04:46王兆胜
美文 2019年21期
关键词:季羡林真情戏剧

王兆胜

季羡林是个学者,也是個优秀散文家,但我最看重他关于散文的论述,这主要体现在他那篇《漫谈散文》中。通过1998年发表的《漫谈散文》这面镜子,我们既可理解季羡林的散文创作,也可了解其学问人品,还可对整个散文乃至文学有着新的认知。

一、重新为“散文”定位

在文学的大家族中,散文的地位最不受重视,它远远不能与诗歌、小说、戏剧相提并论。究其因,恐怕主要与人们的长期认识有关:散文的文体不纯,又过于传统,向西方学习的愿望不强,不符合西方的创新性标准。因此,不要说作家,也不说学者,就是散文家和散文研究者自己也多持这样的看法。这也是为什么,散文的地位不显:散文写作成为作家的余事,专心从事散文创作往往被看不起,文学史较少甚至不提散文,研究散文的人寥若晨星。

季羡林则不从时俗,对散文的评价甚高。他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散文第一大国”,在中国古代只有“诗文”并称,没小说的什么地位。最重要的是,季羡林坦承,“我认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坛上最成功的是白话散文”,“给‘五四以后的中国文坛增添了无量光彩”;而“小说,包括长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戏剧,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戏剧亦然,不必具论”,“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至今人们对诗也没能找到一个形式”。这一看法是于20世纪末提出的,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有点石破天惊,但却不是没道理,令人深思。它至少让我们重新思考“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实质,特别是其成败得失,尤其是到底该怎样给“散文”定位?如季羡林所言成理,那么,一个世纪以来散文的被忽略甚至备受冷落,而学界的热捧西方诗歌、小说,以及对之进行的简单和盲目模仿,就应重新进行反思和价值定位。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早就说过,“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剧和诗歌之上”。季羡林的《漫谈散文》是接着鲁迅说,并且将“五四”以来的散文抬得很高,是远在诗歌、小说、戏剧的成就之上的。在季羡林看来,与散文的成熟相比,新诗没找到“形式”,小说和戏剧的形式“完全西化”,都还没有“自己”呢。这样的见解或许大家难以接受,不过,也并非无稽之谈。当“五四”至今,一个世纪过去了,是否需要重新给“散文”定位,尤其是要找回散文应有的价值尊严和文化自信,这是一个不应忽略的重要问题。

其实,与其他文体相比,散文的价值确实不可低估,这主要表现在:其一,山丰海富的散文存量。知名作家的散文作品多多,不知名作家的散文作品更多,这是诗歌和小说文体不能望其项背的。其二,有价值的文本。与诗歌和小说等文体充斥大量的坏作品不同,散文几乎每篇均有可观,不要说经典作品众多,即使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作者也有佳作,随便一位写手的作品中也有警句或名句。其三,读者面更广大。从受众角度说,诗歌、小说、戏剧远没有散文的读者广泛,其实际影响力当然有天壤之别。按一般看法,小说、诗歌、戏剧的影响大于散文,其实,从受众角度看,它们是无法与散文的影响相比的。如果说,诗歌、小说、戏剧多停留在专业人士尤其是学者视野;那么,散文是最具现实性、生活化、大众化的,它有着无限广大的读者群。其四,最贴近生活和人生的文体。不论是实用文,还是抒情散文,抑或是演讲与读书笔记,它们都与现实世界人生、生命直接相关,是贴地气、寓教于乐和产生巨大熏染作用的最好方式。如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影响深远;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中的英雄形象又成为人们内心的人生楷模。

散文如水,亦似空气和阳光,我们都离不开它;然而,它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珍视,甚至处于被蔑视和贬低的地位。现在到了应真正认识其价值的时候了。我们当然不能像季羡林那样看低“五四”以来的诗歌、小说、戏剧的成就,但却赞成他对散文的重视,尤其需要重估散文在文学四大门类中的价值地位。

二、散文以“真情”为核心

当下有一种倾向:贬低传统散文,尤其是对抒情散文不以为然。于是,在强调学者散文、历史散文、大文化散文的所谓创新中,散文之“情”渐被抛弃,甚至被简单视为伤害散文的元凶。其实,“情”在散文中不可小觑,值得好好研究。

季羡林特别看重散文中的“情”,并将“真情”视为“优秀散文”的标志。他说:“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窄狭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窄狭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窄狭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窄狭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这二字也可以分开来讲:真,就是真实,不能像小说那样生编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叙事文,也必有点抒情的意味,平铺直叙者为我所不取。《史记》中许多《列传》,本来都是叙事的,但是,在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片悲愤之情,我称之为散文中的上品。贾谊的《过秦论》,苏东坡的《范增论》《留侯论》等等,虽似无情可抒,然而却文采斐然,情即蕴涵其中,我也认为是散文上品。”这一长段关于优秀散文的阐述,将“真情”看成散文的“精髓”,并希望优秀散文“更更窄狭”,这很容易给人误解;但其核心则是强调“真情”在散文中的决定性作用,是优秀散文之“圆心”与“内核”。在此,季羡林并不反对广义散文,而是认为没有“真情”这个“内核”,广义散文也就失去文体本质,更不可能成为优秀散文。

以季羡林的“真情”论看时下散文,有以下弊端表现:一是知识崇拜和爆炸,既无智力亦无心灵参与,那就谈不上“情感”,更与“真情”无关。这在许多模仿余秋雨的大文化散文中比比皆是。二是走马观花式的散文写作,由于没有自己的参与,更未能“入心”,许多散文成为简单的生活现象甚至枝节罗列,致使散文变成一种与情感、真情无关的表达,这在不少游记散文中有所表现。三是虚情假意甚至矫揉造作的散文写作,这在不少以小说、戏剧笔法所写的所谓“新散文”中大有市场,有人甚至否认散文的“真情实感”,倡导散文写作可以虚构。总之,如今的散文不是“广义散文”和“大散文”的问题,而是失去“真情”后的铺张和随意,从而变成与情感、心灵、感动无关的书写。其实,强调“真情”的优秀散文代不乏人,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感动过多少人的灵魂。近现代以来,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李大钊的《青春》,到鲁迅的《朝花夕拾》和《野草》,再到朱自清的《背影》,都以真情取胜;在当代散文中,巴金的《怀念萧珊》、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林非的《离别》、阎刚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贾平凹的《纺车声声》、彭学明的《娘》等,都是以深情动人的佳作。当然,若叙事散文、大文化散文能内化于心、情动于外,哪怕不直接赋予其强烈的情感,也会成为优秀散文的。

古人张潮有言:“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这说明“情”的重要性。林语堂、宗白华都强调为文时真情、深情的重要性,林非甚至将“真情”看成散文的生命线,他在《漫谈散文》中表示:“不仅狭义散文必须以情动人,就是对广义散文也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对于散文家来说,无疑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作品能否存在和流传下去的生命线。”这牵扯到散文的根本和体性问题,也是散文能否成为经典的关键。当然,有了“真情”的内核与生命线,还牵扯到如何、对人还是物、以多大半径和震级,进行情感表达的问题,这要看作者的具体情况。比如,季羡林的《二月兰》和《神奇的丝瓜》对“物”充满爱心,文笔也自然、清丽、温润,极富情致;但在《我写我》却是在真切的情绪中,又多了些自我剖白和自己解嘲的幽默感。如作者开篇即写:“我写我,真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但是,我的文章却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结尾又写道:“让我脸皮厚一些,让我的心黑一點,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一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因为作者深感自己平时总是为他人着想,以至于忽略了自己。这种表白没有高调,也无形而上的表达,甚至有点“俗”气,但却让人感到情感“真实”,也合乎情理的。

三、散文的“经典性”问题

中国古代散文经典多,一本《古文观止》可谓集大成者。到现当代以来,中国散文名篇名著也是不可胜数,林非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散文》、王剑冰主编的《百年百篇经典散文》和《中国当代散文排行榜》等虽不无遗珠之憾,入选者有的可能还达不到经典水平,但大体上网络宏富。不过,20世纪九十年代特别是近几年,“散文经典”遭遇挑战,这除了碎片化写作外,观念的过于随意甚至简单地反对和否定经典已成风气。关于散文,有的作家和学者对传统经典往往不以为然,对散文写作也失了敬畏,更不奢望自己的写作能成为未来经典。

季羡林对散文有强烈的经典意识,并对当时的散文走向多有批评,也提出自己关于散文的建构式思考。他不满于散文之“散”,提倡要有严谨的结构。季羡林说:“纵观古今中外各家的散文或随笔,既不见‘散,也不见‘随。它们多半是结构谨严之作,决不是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轻率产品。”为此,季羡林甚至否定蒙田的散文成就,认为“在思想内容方面,蒙田是极其深刻的;但在艺术方面,他却是不足法的。与其说蒙田是一个散文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哲学家或思想家”。所言独出机杼,主要觉得蒙田随笔无严谨结构,过于散漫。于是,季羡林希望作家“在文章的结构和语言的选用上,狠下功夫”。他还特别强调散文的开头和结尾,认为这在文章中“最重要的”,“在文章结尾处,把读者的心带向悠远。带向缥缈,带向一个无法言传的意境”。总之,他告诫大家:“写散文虽然不能说是‘难于上青天,但也决非轻而易行,应当经过一番磨练,下过一番苦工,才能有成,决不可掉以轻心,率尔操觚。”季羡林甚至提倡散文家“学一点八股文”,认为“会对他们有好处的”。当然,季羡林并不希望将散文写死,更不是用形式主义方法写散文,而是注重用“心”,要让文章有味、有节奏、有美感,是一种平淡有意味的形式。所以,他强调“文章之作,其道多端;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我甚至于想用谱乐谱的手法来写散文,围绕着一个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在跌宕中见均衡,从而调动起读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很显然,季羡林对散文的要求很高,是讲究内外双修的高妙境界品质。

当下散文则离季羡林的理想相去甚远,许多散文不加修饰,没有结构,更不重视承转启合,甚至不在意开头和结尾,完全是“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于是散文陷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境地。这既失了苏东坡所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也无基本的节制与精炼,更无对于惜字如金和散文“易写而难工”的敬畏,于是让散文成为一种个人欲望无限膨胀的吹气球行为。以大文化散文为例,谢有顺直言“不读‘文化大散文的理由”,那就是“文化大散文有一个普遍而深刻的匮乏,那就是在自己的心灵和精神触角无法到达的地方,作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请求历史史料的援助。甚至,在一些人的笔下,那些本应是背景的史料,因着作者的转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体,留给个人的想像空间就显得非常狭窄,自由心性的抒发和心灵力度的展示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其他各式各样未经加工、提炼、点燃、升华的散文更是大量充斥文坛。

散文不能墨守成规,更不能停留在传统的基地亦步亦趋,而应进一步发展和创造,不断注入新活力,甚至不妨加些蛮力与野性。在这方面,季羡林还有些保守,更多的是传统的散文审美趣味,缺乏那种任性、张力、爆发力、刁钻、神秘性。像鲁迅的上天入地、林语堂的放任妄行、董桥的神来之笔、贾平凹的神秘主义、黄永玉的童心未泯、王朔的匪气痞气,等等,这些方面有时在散文中也是需要的,它有助于打破既有的平衡,获得一种新的动力源,只是不能不加束缚和一味强化这一维度而已。如贾平凹在《散文就是散文》中一面强调“散文更重要的还是细节,甚至比小说来得更精,来得更纯”,“散文最讲究严密的结构”,但“却来得轻轻松松”,“请留有空间”,更要“扫荡枯败,重整篱笆,收拾园地,现在最需要的是胆量和力气”。他还在《美文》发刊词中倡导“鼓与呼的声音”:“鼓呼大散文的概念,鼓呼扫除浮艳之风,鼓呼弃除陈言旧套,鼓呼散文的现实感、史诗感、真情感,鼓呼真正的散文大家,鼓呼真正属于我们向外的这个时代的散文。”显然,与贾平凹狂放的“鼓呼”相比,季羡林在规矩方圆中让散文自由、浪漫、优雅地起舞,这既是他的长处,也包含了其短板和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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