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时间(外一篇)

2019-11-21 05:03绿窗
散文百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大公鸡公鸡母鸡

绿窗

1

母亲独自生活20年了。大把的时间应是寂寞,谁能替代一条炕上摸爬滚打、一个檐下磕磕碰碰几十年的人?

“你爸就是病在炕上不能动,我睡觉也特别踏实。”母亲说。老屋在村庄顶东头,倚着后梁大荒野,西面与人家隔着一块地,孤零了些。那几年她总看到异象,父亲常坐的椅子晃荡起来咯噔停下,写字台上茶缸哐当顿下,父亲脑袋忽然变得硕大要挤着门缝进屋来。她一点点克服着恐惧。

长夜里她就看书,金庸、梁羽生们也都翻烂了,剩一本《聊斋志异》不动,怕夜黑头下鬼魂妖魅冉冉来。

这情绪感染了我,天一黑就担忧。一次中元节回家,晚上大月亮人面一样搁窗棱上窥视,我不敢睁眼,又难以入睡。亡灵们四处探视弄出声响,父亲从窗外木叉子上取下水桶扁担,哐哐当当挑水去了;一红袄长辫妇人随后挑帘进来,一跃坐在北墙红柜子上,翘个二郎腿瞅着炕上的我。

那以后我在老屋的睡眠就是一场斗争,常常瞪眼到鸡叫,灵异们离开了方敢睡。母亲胆子却练出来了,她不愿跟子女过,只有逼迫自己适应暗夜。

天擦黑她即关上大门二门,边看电视边呼呼睡着。我要看会书,见灯下蛾子乱扑,接了一水盆又密匝匝一堆,她一把拉灭电灯。我欲拿手机看文,蚊蛾都朝我光亮的脸冲来。

好吧,跟着母亲的时间与习惯走。闭眼乱想二十年前旧事,有人经常隔墙喊,“二先生,受累给老爷子瞧瞧去。”我睡在炕头,正是医生父亲当年睡觉的地方,仿佛他刚起身去给人家瞧病,不管风雪夜深,推开外屋门,一股子冷风呛进来。

左思右想才睡着,母亲醒了。拿手电照墙上钟表,两点,开电视,锣鼓欻子铿锵响起来,“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公子王孙我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罪十八秋,等着等着做了皇后。”河北梆子《大登殿》,妈也算破瓦寒窑二十载,快老成一宝,而爸该是一条新好汉了。

后半夜,深院,旧瓦屋里,一花白头发老妪独支在炕沿上,听花红柳绿唱大戏。如果有人从远处缓缓进村,推门,立窗外悄悄听,究竟谁更恐惧呢?这是聊斋情境。

想此一惊,咳了一声继续假寐。

“昨晚睡觉你一咳嗽,吓我一大跳,心扑腾半天。”她五点就起来说。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时定有妖怪异兽过村庄没吓着她,公猫被一群母猫绑架皮里扑棱鬼哭狼嚎没吓着她,夜猫子从后梁跳进院子像老人“咳且笑于山谷”没吓着她,冷不丁的人声倒吓着她了。

一时觉得老屋好空旷,她的夜晚仿若在荒野里,与时间较量。一切自有蚊蝇、老鼠、蟋蟀、青蛙伸胳膊拉腿来对,杏树、花朵、辣椒、玉米支着耳朵来听,也有偶然飘过宅院的灵异来呼应,它们与母亲暂时结成了亲戚,彼此安慰。

感恩万物磨炼母亲意志,说到底,许多时间人必须独自面对,无法仰仗旁人。

2

我岂能睡懒觉,肿着眼睛起来去菜园干活。

我离家近,必须遵循母亲的时间之轴回家。过年,清明,五一,端午,生日,暑假,八月节,十月一,冬子月,腊月,她把一年时间分割成闪亮的日子,依赖这些美好的结点过活,没有人回家认领,于她这一天就是空白。

其实村里还有一哥一姐照顾她,但节日的夜晚我不忍她灯下独自踯躅。父亲去世多年,我几乎每个春节都与她同在。去年腊月,我和姐先回去帮她备好年货,各自返城了,想着该和婆婆一起过年,可除夕前夜在外的两兄弟都说有事不能回家,我又嘀咕了,万千炮声里她一个人守在大院,要哀怨出病的。

我先生、婆婆也赞同我回去,万一老太太有啥事,后悔。我以为是我在尽孝,根底是我有一个善良宽容的小家。除夕早起我拼车回去了。白天贴春联年画,晚上同看春晚,我放5000响鞭炮,崩走病气穷气邪气,祈祷天下大和。她无限喜悦。

然我和母亲却沉默时多,我俩姐一回家完全不一样,白天说,睡前说,醒来还说,秋天的蟋蟀一直脆生生。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只履行责任,并未融进她的时间之轴。但我还是在讨她欢心,穿她喜欢的艳色衣裙,把自己养得胖胖,我咳一声她就紧张,以为我气管炎又犯了。我逗她小时候不管我,害得我小腰溃烂生虫,现在一阴天还疼呢。她连忙否认,哪有的事。其实她亲自说过,挨肩生下三个姑娘,父亲不高兴了,她养三天就下地干活,我常泡在尿坑里。我是心疼她。

眼见她由五十多岁硬朗的妇人变得迟缓,傻愣,一百次去镇上,一百次迷路。口中动辄凉药热药,补血益肝,鹅掌风鸡鸣泄,是我爸的气息,从她身上抽出了枝条。

就要八十岁了。还总磕磕绊绊教导我,饭菜非要我一起打扫,“宁让人撑着,不让盆空着。”剩一小团面,她说烙饼吧,糟蹋粮食是罪过,结果电炒锅火太旺,满屋子飞浓烟,她小女孩般慌慌地喊着,讪讪地铲出黑饼扔给狗了。

她淡淡地说着村里谁谁们都打好了棺材,请人做好寿衣,那老奶奶一生气就穿好装老衣裳端坐炕头,把家人吓得不轻,还说自己以后想要棺材上加个凤头凤尾罩。我惊讶她一个人住老院都曾吓破胆,竟能坦然论生死了。但我绝不同意先置办,当初就是提前给父亲做了寿材,他大怒,要劈了那东西烧火,我们一直耿耿于怀,那些刺激加速了父亲离世。

她的抱怨越来越少,我过去说忍耐是一朵莲花,现在鄙视自己。我们都在各自的生命线上飞翔,变形,她的时间之轴越来越薄了。

今儿几了?六月初九,快大暑了,庄稼正灌浆。她的时间都跟土地连着胳膊肘的。

我们坐在門前石墩子说话,凤仙花照例红爆,黄昏顺着她体内的滴答声,朝暮色滑去。

金鸡满架

1

金鸡满架!

关于鸡的词语,这个最好!哪怕窝里没鸡,多年不养鸡,照样贴上“金鸡满架”红春联,仿佛鸡生蛋蛋生鸡无穷尽也,金子银子颠不颠地往家跑。

鸡是贞洁的,宜吃米菜草虫。谁把这个词给祸害了?野鸡,鸡奸,实在讨厌。

鸡瘟,鸡贼,是两大害。拉扯大一窝鸡颇不容易,一个奶奶就因为这三五只鸡被偷,大年根下心梗发作去世了。家中恰有三寸不烂之舌,坐在大街头连哭带咒一句不带重样的,顶风狂骂了一小时。

瘟鸡更没辙。叽叽咕咕的叫声挤满了窝,挤满了夜,一旦感染快速扩散,几天工夫家家鸡窝就空了。连续瘟鸡,“坐地炮”们也骂不动瘟神,索性都不养了。

清静几年后,鸡又在村庄活跃了。一只母鸡刚下了蛋,没露头,个个大;一個脑袋钻出来,个个大;半个身子爬上来,个个大;侍儿扶起娇无力状,瞅瞅左边蔷薇右边枣花,还是无人应,讪讪地跳进草丛,犒劳自己去了。

金鸡陆续满架。

2

我家大公鸡耀武扬威,羽毛红鲜,从来没耷拉过。有阵子毛秃了,自惭形秽,低头躲避状。一旦毛齐,立刻张狂起来,抖动着羽毛,吹着哨子,站在土堆上,翘首咕咕那么一叫,躲在蜀葵花下、青蒿下闷头吃虫的皇后华妃、甄嬛眉庄们立刻拥抢过来,对大公鸡咯咯啄手,嗒嗒拱背,好亲热的一家子。

邻居大公鸡也带着一群妻妾列队招摇,冤家路窄,俩公鸡掐起来了。母鸡们冷冷注视,并不参战。邻家大公鸡更骁勇些,把我家公鸡撵到院里了。母亲骂它没出息,一棍子打将出去。

我姑娘不清楚那家大公鸡的厉害,穿着牛仔短裤跑出去逗,“哈喽,一起玩。”忽然她变了声大叫:“麻麻,公鸡咬我了。”我不信,历来该是鸡怕人的。可是她的大腿真被公鸡大翅膀拍了,爪子挠两把,尖嘴叼一口,一片红肿,数条血痕。最可气,大破公鸡竟然追到柴门里,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见我这个老家伙怒目而斥,这才退出去,喊上妻妾们跳过墙头,鄙夷地走了。

这公鸡一定是诡异的坏人托生的。我对着它的背影喊道:“且先美着,过年吃你的肉,扎你的鸡毛掸子,天天揍你。”

鸡毛掸子没扎上,那只大公鸡丢了,接着好几家母鸡也丢了。

3

惯偷们又手痒造孽了?村里布满紧张的空气。大家聚在一起切磋,有股子兴奋劲儿,必要揪出几个贼来,像揪出女人偷养的汉子。

会是那谁不?

过去一早未醒就听见村头开骂,谁家整池子的葱、蒜、白菜都给起光了,自家疏懒不种,只需起个五更爬个半夜,一冬天的菜都有了。我家房后养几十只兔子也曾给连窝端了,真伤元气。会骂的满村转着骂一圈,后面跟一溜人过瘾助威,声势也算浩荡。明知是那谁,活牲口,小土匪,没逮个现场。

那谁从小坏事做尽。上山放火、坑蒙拐骗、打架斗殴常有,去外面打工也闹出个菜刀帮,再后来腿被打残,终于收敛了,娶妻生子,算浪子回头。老婆生了小子,这厢一高兴,三天两头炖鸡,自家的要下蛋吃,就去村里拿,不论鳏寡孤独,趁你逛集,睡熟,轻松来上三二只,歇阵子,又来二三只。明知是谁,没现场抓获,也只得再来一场空气战。惯偷家的宝贝抱出来了,吃百家鸡长大的,能长成什么鸡样?

要不是那个赌徒?

沟里是赌窝。一个俊秀男生常领个漂亮女孩去镇上逛,不种地不干活,还吃香喝辣穿皮草,且隔三两月就有小汽车送米送钱,接女的出去玩,一月后光鲜回家,又是母鸡跌米缸,大餐几个月,赌不完的夜了。

忽然小女人吃了天庭的苹果,露出慧心,不想坐车出去玩了,他哄她,许愿,甚至打骂,那也不去。反脱下短裙,扎起马尾,扛着铁锨去种菜。小妇人怀孕了,她求他专心养育干净的小孩。男人挥拳过去,谁要那个鸡种,赶快打掉。

小汽车又来了,她收拾漂亮的,说去打胎,而后去挣钱。赌男乐了,亲自送她上车,又搂又亲。但小汽车再没回来。

赌男没吃没钱,他的傻哥遭殃了。他逼着哥去偷鸡,哥不去,他就从屋里打到屋外,从玉米地打到高粱地,从沟里撵着打到沟外,傻哥被打瘫痪了。赌徒自己下手,常夜晚路过村庄,顺手拎两只鸡鸭。后来大家高度防盗,他就出村打工了,难道又回来不成?

4

鸡死在娃娃期,叫夭折,死在主人手里,叫寿终正寝,死在黄鼠狼爪下,叫因公牺牲,死在贼的手里,叫失身,像妙玉被偷,没个着落。

一场论辩从村庄的侧面深入,挑开鸡的世界,关心鸡的命运,也是安宁问题。

大家忽然疑惑,村庄这阵子总有几个陌生小伙子,叼着烟卷这沟岔那胡同晃来晃去,并不认识,也不是谁家的亲戚,想来不干啥好事。

蓦地,一妇有了发现,她家几只母鸡不大对劲,草滩上觅虫时走路歪歪斜斜,磕头作揖状,好像醉汉喝多了,闹鸡瘟还是吃毒药了?近前察看,地上散着些玉米粒,个个膨大,闻一闻竟是酒泡过的。

这下都明白了。原来贼是镇上酒馆的,雇人四乡里偷鸡。拿劣酒泡玉米粒,撒在散放的鸡跟前,躲在一边等,鸡不断啄食玉米粒,吃醉了,闭目哈眼,跑不动,叫不出,任其捉住,骑上摩托车跑了。

大家怒寻那几个坏人,早没影了。

5

我家母鸡极想做母亲,下蛋后趴着不出窝,强赶下来,就偷偷在房前屋后叼些柴草作窝下蛋,也不咯咯叫,待攒了五六个一屁股坐上了。母亲发现时,鸡蛋已有血迹有眼珠了。可见母鸡也是有思维的。

母亲骂它个鸡血喷头。后来它去鸡窝下蛋了,蛋一出来就地蹬碎,仿佛受了蛊惑。自然又招来母亲一次次小骂。难道是鸡在表达它的愤怒与反抗?但显然它是作,不思悔改或破罐子破摔,结局只有一个,挨宰熬汤罢了。果然下次再回家,它已经光溜溜躲在我妈的冰箱里了。

当然它们也就和乡下老太太玩玩心眼,欺负老太太腿脚慢眼神不好。

若是在流水线上小格子间里,激素食物强迫喂养下,只能抬头进食,撅腚下蛋,蛋尽命绝,还能有日月山川梦想,为自由而奋斗之激情,那才是战斗鸡。但哪只鸡能活着从流水线上下来,去草地上吹风晒太阳,追逐打闹,吃青虫,谈恋爱,抱窝育崽?它们孱弱的腿走不了两步,虚浮的胃只合下管子,真的被解救投放于自然,面对肥嫩的青草昆虫,也许会发呆饿死。

半夜忽听公鸡打鸣,以为梦。开窗望去,楼下路灯旁挖一大坑养了许多鸡,隔一刻钟一叫,许多家开窗咒骂。灯彻夜亮,鸡无所适从,生物钟乱了。

人呢?若没黑没夜受一种光的管制,精魂也会被偷走的。但人更会安慰自己,欺骗精神,如同空鸡窝上仍贴了“金鸡满架”。

(作者单位:河北省承德护理职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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