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苦不言说(外一篇)

2019-11-21 05:03陈青延
散文百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剃头匠珠珠剃头

陈青延

重阳节那天,回了一趟老家,望着墙上镜框内父亲过去的照片,我的眼角禁不住滑落了泪珠。

父亲的一生,大半辈子都是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度过的。

我的老家在水天一色的洞庭湖畔。那里河道纵横,湖汊密布。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地处偏僻的老家,不但水患成灾,而且贫穷落后,用当地老百姓的一句话说,是一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那个时候的我们兄弟姐妹还小,家庭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多病的父亲与瘦弱的母亲身上。

父亲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种田、放牛、看鸭、养猪和搬运的活儿他都干过。尤其是在那种除精神荒芜之外物质还极度匮乏的时期,我家里烧饭的柴火年年都有接不上茬儿的时候。这样一来,我父亲便会利用晚上,挑起箢箕扛上锄头、斧头和篾刀,踏着月光,到村里伐过树木的荒坪废墟上,挖掘树蔸,运回来,劈开,晒干,作柴烧。挖树蔸和劈树蔸的时候,父亲常常胃病发作,痛得头上直冒豆子大的汗珠,但他一声不吭,用锄头把和斧头把顶着疼痛的腹部,勉强支撑下来,把活儿干完。有时,为了刨出一根树根,父亲用手刨泥,刨得鲜血直流。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父亲的血吸虫病因当时的集体统一出钱,组织治疗,已经有所好转,但胃病和风湿骨病由于家里无钱治疗,却越来越严重。但父亲还是勉强支撑着,没有在我们一家人中说过他的半点痛苦。

那时节,我家里贫穷。穷则思变。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清早起床,我们一家人都看见父亲在门前一棵树下,上下不停地摇动着他的右手腕。后来,家里人才知道,他是想做剃头匠,把拿剃头刀的右手腕练得灵活起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父亲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不久,成了村里的一个剃头师博。父亲初学剃头匠的时候,我们家里人都是他剃头的对象,这样子,既为家里每月节省了几个剃头钱,又为自己学做剃头匠练了手,一举两得,他感到很惬意。

父亲学好剃头匠这门手艺以后,除了给村里的人剃头外,其余的时间,他都担着剃头挑子,去小镇上的街头小巷摆摊,给街上的人剃头。自从到了小镇上摆摊剃头以后,父亲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家里人都搞不清什么原因,问父亲,他只说是每天忙剃头忙到那么晚的。直到有一天,村里有人往小镇的粮站送公粮,晚上将白天在粮站水泥坪晒干的稻谷上交过磅秤的时候,才发现我父亲晚上在粮站里做搬运工,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往粮库里背,为的是给家里挣得一点经济收入。

毕竟,血肉之躯的身体不是铁打的,终有一天,父亲晚上担着剃头挑子,从小镇上回家,刚进家门,就昏倒在地上。原来,他患的十二指胃溃疡,已经到了晚期。家里人迅速把他抬上一辆货车,将他送县城的医院进行检查抢救,这才发现父亲的胃已经穿了好几个孔。医疗专家打麻药,进行了胃开刀手术,把他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二,用药线缝上,父亲才脱离了危险。不过,父亲缝了线的伤口疼痛不已,但他没有叫过一声痛,只是用一双脚使劲地抵住医院病床边的墙壁。

父亲的胃病治好以后,头一两年时间里,只能喝米汤和米粥,不能吃硬饭,更不能吃锅巴饭。干活儿也只能干轻的,不能干重的。但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除了晚上把剃头挑子摆在自己家里,叫村里人上门来剃头外,白天,还主动向村干部请缨,给村里看牛看鸭看鹅。

几年之后,父亲动了手术的身体复了原,他又开始干插田扮禾的重活儿了。秋冬两季,村里派男劳力上大堤挑土兴修水利,父亲也自告奋勇参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二十五岁,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那年,父亲因风湿骨病和中风,左脚和左手已经偏瘫。因他一生勤劳吃苦、坚强不屈,每天他都坚持握着一根拐杖起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至今,想起来,使我感到泪奔和后悔莫及的是第二年冬天。当年,我在城里找了一个姑娘,那天,我把她带回老家去,让父母看看。父亲看到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位吃“国家粮”的媳妇,喜不自禁,悄悄起床,扶着拐杖,走到菜园子里,想扯些新鲜菜做饭招待我们,不料,父亲走到菜园,跨过一条小水沟的时候,一头栽进了水沟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和父亲就已进入了阴阳相隔的日子。如今,这段阴阳相隔的岁月,已整整有二十年了。每次回老家,看到墙上镜框里他留下的照片,我的心里就好痛好痛,眼角就情不自禁地滑落下一串泪珠……

父亲的算盘

我对父亲悠长悠长的思念,是从他的那把算盘开始的。

父亲于1997年1月3日因脑溢血,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时光历练了他的岁月,也丰富了他的人生。父亲的一生中,当过生产队的会计,代销店的营业员,也当过村小学教珠算的临时代课老师。父亲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他那把触摸得光亮朱红的木制算盘。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每当生产队里办“分配”时,算盘被他拨得“噼里啪啦”响,社员们分配的东西十分精准,没有丝毫差错。父亲每算完一家农户的分配,用手提起算盘一甩,算盘的珠珠就两队裂开,整齐分到了两边,回归到了原来的档位。父亲使用算盘,加减乘除算数,娴熟、快速、准确,算盘的作用,经他的手一拨弄,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1975年下半年,大队管委会研究,抽调父亲去大队部代销店当营业员,那把算盘在他手中运用自如,四舍五入,精打细算,大小生意,从没有错过一笔账。在他经营代销店的六七年时间里,每个月关板子盘底都有盈余,做到了顾客和大队管委会双满意。

在父亲经营代销店的那些年,正值少年的我,因嘴馋,经常跑到代销店玩耍,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时不时地偷点糖粒子、花根、雪枣什么的,躲着吃。父亲发现后,好几次罚我跪了算盘。直到算盘珠珠把我的双膝顶得麻木酸痛了,父亲才让我站起来,完成了他对我的处罚教育。

父亲心里打的算盘就是:对孩子不能放纵,要从严教育。他常常告诫我说:“小来偷针,大来偷金。”这种坏习惯,在孩子身上坚决不能存在,一定要戒除。

可以说,在整个大队,数父亲的算盘打得最好,算盘算数最精通。大队小学里有老师生病请假,经常请父亲去当临时代课老师,指导学生的珠算课。“七去三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珠算的口诀表,对父亲来说,已烂熟于心。

那时期,社会落后,没有教学的塑料算盘。父亲把他那把木算盘挂在黑板上教学时,为了让拨上去的算盘珠珠一时不掉下来,就事先到医院买了一些膏布,撕成条条,将珠珠粘住,进子退子,示范教学。父亲教珠算课,通俗易懂,深受学生们欢迎。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在教育子女的家法中,都是采用跪算盘的方式。他在心里盘算着:子不教,父之过;父母不狠,孩子不强。父亲常常对家里人说,要想孩子长大有出息,从小就要进行严格的教育,培养出良好的思想品德和奋发图强的精神。

记得年少的时候,我有一种贪玩的野性,也就是那时人们所说的我是一匹“野马”,放学后不落屋,经常在外面“跳房子”、“滚弹珠”、“打陀螺”什么的,不到天擦黑不回家做家庭作业。每每遇到我出现这种情况,父亲就牙齿咬得咯咯的响,等我一回来,就罚我跪一时半会的算盘,让我长记性,改掉野性,发狠读书。

一生中,父亲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好人”的严格教育。在我年少的时候,有一次,我把父亲那把算盘的珠珠拆了几粒下来,用一根线串联在一起,拿去“跳房子”,后来被父亲发现了,叫我整整跪了半夜的算盘珠珠,直跪得我双膝红肿,不能动弹,坐在一边不看我一眼的父亲才肯罢休。

经过父亲严厉的家教,读中学后,我克服了坏毛病,刻苦读书,1979年考取了中专,毕业分配到了一家县级新闻单位,当上了一名记者。

如今,社会快速发展,人们计算都不用算盘了,全都是用电子计算器了。小学里也大都不再开设珠算课了。昔日的算盘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成为一种即将消失的物品。现在想来,若不是父亲的那把算盘伴随他,托起一家人的生活,我至今也许还没有走出乡村呢。

猜你喜欢
剃头匠珠珠剃头
上帝理发师
上帝理发师
孙国华教授与外孙女孙珠珠在一起
活明白了的剃头大妈
剃头
剃头匠
剃头匠
剃头匠与红丝头巾
冯剃头
爱犬“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