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芜已平

2019-11-21 05:03潘红梅
散文百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躺椅村口大伯

潘红梅

如今,老家是日复一日地荒凉了。

开车回去,在车上远望,村子像奄奄一息的老人。村里村外几乎看不到人,农田大部分荒废,只剩几块残存的菜地,地里偶尔能看见一两张弓着的背,花白的发丝在绿叶间缓慢起伏。牲畜极少,走进村口,不知谁家的两只鸭子,默默地在池塘里缓缓游着,仿佛被村子的沉寂所感染,而一声不吭。村子里仅存的几只鸡、一头牛,都有着同样的性子,一向安静的村庄,连牲畜也忘了怎么嬉戏。

我带着孩子走进家门,母亲欣喜迎出来。孩子在喧嚣的城市闹惯了,她一见母亲养的几只小鸡,立刻找了扫帚,大呼小叫地把小鸡赶得上蹿下跳,犹如平静湖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鸡叫声和孩子欢笑声在村子一角轻轻荡漾开来,算打破了一点平静。

和母亲坐在屋檐下闲聊,母亲指着屋前的两棵橘子树,欢喜地说:“再过两年,回来就有橘子吃了!”母亲停顿了一会,突然有些伤感:“说起橘子树,你外婆种的那棵去年可真结了不少……”

外婆走了幾年了,对她的过世,我心里始终有个结。

外婆养育了三儿三女,外公很早过世,留下她和几个未成家的孩子。她操持着几个孩子成家,等她老了,儿子没留一个在身边,都出去打工讨生活了,每家一年四百块钱,算是尽孝。大姨得病走得早,小姨远嫁,只有母亲离得近,忙里偷闲去看她一眼。

外婆的晚年异常寂寞,她每天胡乱吃点东西,便拄着拐杖坐在村口,默默守到太阳下山。她一向沉默寡言,老后更沉默。

外婆重病过几回,每次都说快不行,三个舅舅携家带口赶回来,要给她送终。结果往往大伙在家耐心待上一两个月,外婆又渐渐好了。大家商量过留下几个舅妈在家轮流照顾,但谁都不愿意在正要赚钱的年纪,陪一个老人耗日子,何况医院诊断她有肺结核,谁都不想靠近她,只好不了了之。

外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一开始还能慢慢挪到村口去坐坐,后来只能躺在躺椅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结满蜘蛛网的屋顶,从早到晚几乎一动不动,慢慢熬着日子。她吃喝拉撒全在屋里,靠自己一点一点挪。她已做不了饭,我有时在家休假,天天给她送饭。走进那间黑乎乎的老屋,一股陈腐的味道冲入鼻腔,我叫一声“外婆”,把碗递给她,她伸出手接过碗默默地吃。她的手异常枯瘦,上面爬满狰狞的青筋。我陪她聊天,她只是回应几句,我感觉她几乎不知道怎么和人聊天了。我走的时候,回头对她说:“外婆我走了!”她躺在躺椅上,轻轻“唔”一声,浑浊的眼睛木然地目送我,我以为她的眼神里会有不舍,会渴望我多陪陪她,但她没有。她大概已经接受了所有晚辈都顾不上她的宿命,自觉地把自己关进老屋,不再多提一点要求。

外婆是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走的。那天夜里她起床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一跤,挣扎许久,却没能爬回铺了被子的床上。她是身穿单衣,躺在地上冻死的。她不是没有呼救过,但她住处周围的老屋已经全空了,大家搬进新房,几个舅舅也盖了新房,谁都没提议过请她去住。她的老屋其实早已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谁都听不到她在里面凄惨的呼叫,也听不到她的哭泣和呻吟,她只能慢慢被冻死。

外婆出殡的那天,终于等来所有的子女和远近的亲眷。大人孩子闹成一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喜悦,大家脸上挤出的哀伤,也掩饰不住终于摆脱累赘的如释重负,真是一场盛大的喜丧。

外婆的死是我们不愿意提及的话题,我和母亲默契避过,没再往下说。我走出去找女儿,叮嘱她别往池塘边去,偶然瞥见村里唐古大伯家原来漏水的屋顶翻新了,曾经长满杂草的房前似乎被人修整打扫过。我记得他们一家早不在这住了,唐古大伯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娶媳妇,他也在城里找活做,一家都进了城,已经很多年不回村了。我好奇地问母亲,母亲叹口气说:“他得癌症了!检查出来就是晚期,没钱治,回老家来慢慢熬。他现在全身都黑了,恐怕日子不多了……”

我感觉村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我环视着村子,心里默默清点每一个已经离去的村民:云连婶子因为胃癌回村,不久后走了;一个大堂哥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导致残疾,最后为了不拖累家人喝农药自杀;桃妹大伯因为上山摔一跤,在山上呆了一天一夜,一村子老弱病残竭尽力气去寻他,但年龄大加上山里夜晚寒气重,他还是死在山上……

站在屋前,我发觉四周的山峰似乎越发高耸,而村子却在一点点矮下去,几乎要消融在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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