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短篇)

2019-11-22 04:06万胜
鸭绿江 2019年7期
关键词:更夫林立刀疤

金月芝出了菜棚,见一个狗瘦的男人在菜棚周围转悠,样子鬼祟,便冲那人喊,喂,你找谁呀?那人说,这儿是不是有个叫金月芝的?金月芝心想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怎么知道我呢?就问你找她有啥事?那人走近说有人托我到这里来找她的,急事儿。金月芝见那人的左眉被一条刀疤劈成两段,挺恐怖,不像好人,但她有种隐隐的担心,很想知道是谁让他来找自己的,就说我认识金月芝,你有话就和我说吧,我替你转告。刀疤脸怀疑地看着金月芝,这事只能和她当面说。金月芝犹豫片刻,说好吧,你跟我来。便领着那人朝村子里走。村子中央有棵老树,是村里人聚众聊天的地方,此时都刚刚吃过晚饭,在老树下聚了一大帮人。金月芝在离老树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说,有啥话你就说吧,我是金月芝。刀疤脸皱着眉头看金月芝,你是金月芝,刚才咋不承认呢?金月芝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刀疤脸说,我不相信。金月芝说,那你就别说。说着摆出要走的姿态。刀疤脸赶紧说,好好好,我相信了。金月芝说,那就快说吧,到底啥事?刀疤脸男人说,你是不是有个女儿?金月芝一听他提到女儿,脊梁沟倏地窜起一股冷气。没有,我没有女儿。刀疤脸说,这里还有没有别人叫金月芝?金月芝不搭理他了,照直望家走。她满脑子里全是女儿林果果破落的样子。女儿果果五年前离家出走,五年中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不知被哪个男人甩了打胎回来做小月子,另一次是叫村里常跑城里的人送回来的,说是被人扒光了绑在电线杆子上。

刀疤脸追上两步说,你要真是她妈就听我把话说完。金月芝说,她早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了,她的事儿别找我。刀疤脸说,她老跟我提起小时候爱吃冻秋梨,你成袋子成袋子给她买。金月芝眼睛有点儿潮,咬着牙却没停脚步。你要是这样,再想见她就只能下辈子了。刀疤脸补了一句。

金月芝停住,回头问,她咋了?

刀疤脸嘴角颤了颤说,她出大事儿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烟来点上狠狠地抽,让自己平静。她……杀人了。

啊!金月芝滋地出了一身冷汗,腿一下子软了。

金月芝一到城里就蒙了,一年前来城里时还不是这样,马路宽了,高楼多了,人也稠了,陌生得像个吓人的大怪物。刀疤脸领着金月芝轉了好久,才拐进一片棚户区,在破烂又逼仄的小胡同里越走越深。金月芝有点怕了,这次出来她没跟任何人说,当然也没人可说。丈夫死了五年了,从那以后亲戚就很少来往,后来又出了果果的许多丑事,都觉得跟这样的人家挂上亲戚很丢人,亲戚不亲,邻居也都疏远了。要是被坏人害死在这里自己可就冤死了。转念一想,自己啥也没有,坏人为啥要害呢?

刀疤脸终于停在一处平房前,开锁进去。平房里阴森森的,一股让人恶心的馊味儿。缓了会儿,才看清里面,只一张破床,床上散乱着一些被褥和衣服,摸上去都湿手。墙上贴了一些残破的明星画,一个旧梳妆台上散放着一堆化妆品。刀疤脸说,这就是你女儿住的地方。金月芝鼻子一酸,说她人在哪儿?刀疤脸说,在看守所里,估计很快就要判了。

金月芝身子软塌塌,坐到床上,把床上的被褥和衣服抱在怀里,眼泪开始哗哗地流。哭了好一会儿,抬头问刀疤脸,啥时出的事儿,我咋一点儿也不知道?刀疤脸说,一个月前,她用刀把人捅死了。金月芝说,我女儿不能死。刀疤脸坐在阴暗处不停地抽烟,杀人偿命!金月芝说你告诉我上哪儿能见到她?刀疤脸说,没判完不可能让你见。

金月芝把怀里的被褥和衣服规规整整叠好,放在床头,像小时候给女儿收拾床一样,在枕头下发现一本旧书。女儿从小养成了睡前看书的习惯,她怕女儿的眼睛看坏了,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戴上近视镜就不完美了,她总是警告女儿。女儿就把书藏在在枕头底下,半夜偷偷拿出来看。金月芝把书抱在怀里,又哭了一会儿,对刀疤脸说,反正我女儿现在还不能死,要死也是我替她去死。说完往外走,我去找她三叔,她三叔是警察的领导。

刀疤脸怔怔地看着她,没说话。

金月芝走出棚户区,雇辆三轮车突突突地往回赶,从城里回镇上只跑了一个小时,车主的肩膀都被捏肿了。车主说我给你跑这趟活儿是玩命啊,什么事这样急呀?金月芝付了钱说,救命的事。话音还悬在半空她已跑进了镇派出所。果果的三叔在这个所里当警察,尽管好多年没来往,但他毕竟是果果的亲三叔,有血缘的,不找他还能找谁。其实她对这个小叔子是心里藏着怨恨的,女儿高考差三分落榜,想复读,她爸不同意,女儿就赌气离家出走了,怎么也找不到人。当爸的没主意,只会唉声叹气,她快急疯了。小叔子是警察,她央求小叔子帮忙,小叔子正忙着找狗的任务,狗是镇上领导家的,就说找到了狗再说。狗还没找到呢,果果第三天晚上自己回家了,一顿猛哭,委屈得不行,非要找三叔替她报仇,哪儿来的仇也不说。三叔的任务没完成,在电话里激了,骂骂咧咧,说想死就痛快死去,别他妈的给别人添麻烦。女儿抢过电话狠狠摔了。事后小叔子说其实他是骂那条狗呢。但晚了,女儿没听到解释,又离家出走了。其实果果刚学坏那两年小叔子是知道的,他刚当上副所长时手下还抓过果果两次,他当不认识,都公事公办了。如果不是摊上了这要命的事,她万万不会再求到小叔子头上。她跟自己发过誓的。

金月芝进到派出所里碰上一个警察往外走,就问小峰子在不?警察皱眉看她说什么小疯子小傻子的,这里是派出所不是精神病院。金月芝赶紧说,是林立峰,小名叫小峰子。警察说,哦,你找他有什么事?碰巧林立峰拿着一个大茶杯从楼上下来,听见说话,走过来。警察回头说,林所,找你的。林立峰瞬间把眉毛拧成了死疙瘩。

林立峰带金月芝上楼,往自己的办公室领,满脸烦躁地说,这是所里,不比在家,怎么能随口叫小名呢,影响多不好。金月芝紧跟着,说我一着急就忘了。林立峰说,着急也不能忘了身份,我在这里大小是个领导。金月芝说,小峰子啊,我有急……林立峰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急急急,就你急,人在外面办事得注意点儿分寸,我大哥就是不明事理,一直到死都没多大出息,窝窝囊囊一辈子。金月芝说,果果出事了你知道不?林立峰说,她又咋的了?我出差去昆明一个月,昨天刚回来,不知道。不是我说你,果果这孩子也有点太不像话了,一个女孩子闹出这么多丑闻,连我这个当三叔的都跟着抬不起头来,就你和我大哥这样的为人处世能养出来什么好女儿,早晚出大事。金月芝立即哽咽了,他三叔你说得对,这回真出大事了,果果把人给杀了。林立峰的脸立即僵住了,说,什么时候的事?金月芝说,我也是才听说,这不就赶紧找你来了,赶紧想想办法吧,这孩子命苦哇……金月芝哭起来。林立峰说,你别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理,要是她真的杀了人我再大的能耐也救不了她。金月芝哭得更厉害了。哭声引来了一个民警,民警敲门进来说,林所,没事吧?林立峰摆摆手说,没事。民警看了金月芝一眼,带门出去了。

林立峰说,我都叫你不要哭了,你看影响多不好。这件事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确切吗?金月芝收了哭腔说,今天早上我在菜棚里下菜,有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在菜棚外转悠,我就问他你找谁,他说我找金月芝,我说……林立峰说,太啰唆了。金月芝说就是这个人告诉我果果杀人了。这个人在哪儿?林立峰问。金月芝说,他把我领到城里去,在一片平房里,说果果就在那儿住来着,他说现在果果被抓起来了。林立峰说,我看是骗子,你不要理他。金月芝说,果果的东西都在那里,我看不像是骗我的。林立峰说你会看什么。金月芝说我看不好,我带你去吧,要真是骗子你就把他抓起来。林立峰说你净给我添乱。放下茶缸子起身朝外走。

下楼,林立峰叫上刚才敲门的那个民警,三个人上了一辆警车,往城里赶。林立峰对开车的民警说,小勺子,我出差这一个月发生什么事情没有?小勺子说,咱所里挺消停,没什么事。林立峰又问,市局那边呢,有什么新情况没有?小勺子说,听说上个月办了个杀人的,嫌疑人是个女的,不大岁数,听说长得还挺漂亮,可惜了。林立峰说,具体什么情况?小勺子说,听说这女人在酒店里卖淫,嫖客干完了不给钱,她就用水果刀把人戳死了,太详细的我也不太知道。

林立峰看一眼金月芝,没再往下问。金月芝脸色蜡白,身子僵直,还不停地抖。林立峰说你看清了路,还有多远?金月芝好像没听见,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像个死人一样。林立峰用手碰一碰她的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料金月芝突然一把薅住林立峰的手,转过脸来,满眼的泪水哗地涌出来,疯了似的喊,小峰子,你是她亲三叔,不管她咋不听话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林立峰使劲抽回手,事还没弄清楚呢,你冷静点儿,别破破糟糟的。

金月芝一进城区里又蒙了,让车跑了好多冤枉路。林立峰按捺不住心烦,对小勺子说再找不到咱就掉头回去,别耽误正事儿。小勺子虽然嘴上答应,车开得倒是很耐心。金月芝把脑袋往车窗外使劲伸,颠簸的路面使她的脖子一次次撞在窗框上,疼得她直吸凉气。林立峰紧皱着眉毛说,你把脑袋给我缩回来,别撞到电线杆子上,你撞傻了不要紧,别给别人添麻烦。

总算找对了地方,那间平房却已经上了锁。林立峰和小勺子围着平房四下里看,里面一团漆黑,根本观察不到什么。两个人回到车上,林立峰冲小勺子说,我就说了,来也是白来。

小勺子说,林所,要不咱直接到市局去问问吧,反正也来了。

林所皱着眉头犹豫着。金月芝说,他三叔,求你了,跑一趟吧。

林立峰看了一眼小勺子,说那就走吧,去市局。

车停到市局院里,林立峰让小勺子和金月芝在车里等着,自己进了市局的办公楼。小勺子在车里等得乏味,回头跟金月芝搭茬儿,大姐,你是林所的嫂子吧?金月芝点头。咱林所可是好人,待人亲,全所上下都服他,要不他咋在市局里也这么吃得开呢。小勺子说。

金月芝不答话,眼睛盯着市局大楼的门口,好像女儿会从那里走出来一样。小勺子也感觉这样聊实在没意思,就自己下车到喷水池边上抽烟去了。林立峰从楼里出来,铁着脸钻进车里,对金月芝说事肯定没错了。这丫头啊!怎么就干出这么大的事出来呢,故意杀人,必死无疑呀。

金月芝突然把车门打开冲出去,往办公楼里跑。林立峰眼疾手快从后面搂住她的腰,把她往车里拖。小勺子也甩了烟卷跑过来抱起金月芝的两腿往车里塞。金月芝喊,不行啊,我要见我的女儿,你让我去见我的女儿……林立峰用手捂住她的嘴,喊小勺子快开车。在车上金月芝还是不停地挣扎,被林立峰使劲扇了两记耳光。林立峰喘着粗气说,我告诉你金月芝,你是我哥的老婆我才对你容忍,再犯浑我给你公事公办,听清楚没?金月芝老實了。林立峰从腰带上抠下手机,拨了个号码,喂,是刘大队吗?我是老林……没有,这不刚从昆明回来……我跟你打听个事……4·12那个案子是你办的吧?……瞎说什么嘛,我怎么会跟小姐有牵连……开玩笑!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是过失杀人……哦……哦……都调查清楚了……

金月芝突然扑上来抢手机,嘴里喊,领导啊,你听我说,我女儿从小很听话的,小学考试回回得一百分……林立峰回手一拳砸在金月芝面门上,骂道,你妈的,没章法了!

金月芝仰倒在座椅上,双手捂脸,眼泪和鼻子里的血簌簌往下流。

挂断手机,林立峰把身子往靠背上一倒,沉默了。

车回到镇派出所,下车后林立峰对金月芝说,你给我老实在车里等着,不许下车,再胡闹我他妈的就没你这个嫂子,听明白没?金月芝捂着鼻子点头。小勺子递给她一卷手纸,她接过按住鼻子。林立峰说,小勺子,你跟我到办公室去。小勺子看了一眼金月芝,跟着林所上楼了。

金月芝把手纸拧成条塞进鼻子里,血是不流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她知道小叔子就是这种人,从来不把大哥大嫂当回事儿。这时小勺子回到车上说,嫂子,林所让我开车送你回去。

金月芝说我不能回去,我回去我女儿咋办?

小勺子说,林所怕你控制不住情绪,就把事情跟我说了,让我劝劝你。事情林所都问清楚了,你女儿这些年一直跟一个吸毒的男人混在一起,那个人负责给她找嫖客,她赚钱养那个人吸毒。这次的确是故意杀人,因为嫖客赖账,她一连刺了受害人八刀,别说所长,就是局长厅长也没办法了。你想见她现在肯定不行,到该让你见的时候就会见到了,只能回家等通知。

小勺子车开得很稳,仿佛怕颠坏了金月芝。保持了一段沉默之后,小勺子说话了,大嫂,你可别生我们林所的气啊,他就是直脾气,心眼儿可好使了,我现在这个对象还是他给我介绍的。我家里条件不好,他经常送我东西。不光对我,他对所里别的人也一样好,我们所里有个大刘儿,家挺困难,小孩得病做手术,他一下子就拿了两万块,你说像这样好的人上哪儿找去。金月芝看着车窗外,小勺子的话离她太遥远,根本钻不进她的耳朵里去。她满脑子都是女儿小时候可爱的样子,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对了,大嫂,你知道我为啥叫小勺子吗?我爱踢球,我射门的时候最喜欢射勺子球。你知道啥叫勺子球吗?就是使巧劲儿把球往球门里搓,球在空中划一个勺子形的弧线,漂亮极了,可是我每次都骗不过守门员。大家都说我脚臭,但我就是喜欢那么踢,我就是想轻轻地骗过守门员,别人都说我笨,其实我根本不笨,只有林所理解我,他对我说小勺子,踢球嘛,想怎么踢就怎么踢,早晚一定能踢进去。

金月芝说,你把我送到我女儿的住处去吧,我给她收拾收拾东西。

金月芝重返女儿的住处,门上还是挂着那把大锁。她坐在门口的一块砖头上等待刀疤脸回来。她大概弄明白了,刀疤脸就是被女儿供养的那个吸毒犯。女儿该有多傻啊!太阳一点一点朝西天落,时间也就随着一起往下滑,她就冒出一种想法,要是能扯住太阳不让它往下落,时间也能停住,让女儿在停住的时间里永远活着,但是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眼看着太阳很快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天黑了,女儿还能在几个黑夜的尽头看见太阳重新升起呢?往回想,一直回想到女儿出生的那一天,心里突然就狠狠地一疼,早知道会是这样,自己就不该把她生下来。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孩子呀,这样的苦她咋能受得了呢。

这条街上没有路灯,只能借着远处施工工地的灯光,咣当咣当的机械夯地声响传过来,像心跳,又像是谁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让她惊惧,让她觉得那就是死神向她逼近了。死神的手里拎着她幼小的女儿,从她身边经过,大地都随着脚步声震颤着。她喊,求你了,放了我的女儿吧,她还是孩子。可声音被什么东西堵塞在嗓子眼儿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她慌张着扑上去拉扯死神的黑袍子,死神说话了,死神说你醒醒吧!她猛地一睁眼睛,天地是亮的,刀疤脸站在跟前推叫她。

金月芝抬头擦一把冰凉潮湿的脸说,该死的是你!

刀疤脸站在门口抽烟,看着金月芝收拾果果的东西。他的眉眼皱在一起,眼睛好像泪风眼一样频繁眨动,说你不想救她了?金月芝又说,该死的是你!刀疤脸脱掉上衣,露出搓衣板样的上身,横七竖八的刀疤,比脸上的更狰狞。他说,果果是个好女孩,我觉得我为她做这些值了,她那个当警察的三叔办不到的,我办到了。现在说这话有用吗?金月芝盯着他身上那些刀疤,心里一阵阵生疼。刀疤脸接着说,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你要是想救他,我倒是有个办法。金月芝眼光一亮,说真的?!刀疤脸说,就看你敢不敢。金月芝说,我现在杀人都敢。刀疤脸说,不让你杀人,让你抓人。我听说死刑犯立功可以减刑。立功?!金月芝说,咋立功?刀疤脸开始抽第二支烟,烟雾裹住头,整张脸皮都皱在一起。金月芝说你快说呀。刀疤脸说,我知道有这么个人,是公安通缉令上的重犯,身上背了两条人命,你要是能抓到他就立大功了。金月芝说,警察都抓不到他,我到哪儿抓他去呀?刀疤脸想把烟头按死在墙皮上,墙皮上是果果貼的明星画,便把烟头扔到门外去了,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能堵着他。金月芝说那咱就赶紧找警察去抓他呗。刀疤脸说这人精得很,通缉了好几年都没抓住他。金月芝想了想说,我不信你的话,要是能立功你咋不去抓?刀疤脸说,实话说吧,这个人是我给果果找的客户,他挺喜欢果果的,来过好几次,我怕他把果果拐跑了,就找人了解了他的底细,他认识我,我一露面他就跑了,你要是想救果果只有这一个办法。

好吧,金月芝说,我到哪儿找他?

刀疤脸说,火车站东货场。金月芝说我不认识那地方,你带我去。刀疤脸说,我不能露面,你自己到火车站,进站台一直往东走,过一架天桥,有一大片废弃的火车道,就是那里了。我到那儿就能堵着他?她问。哪有那么容易,你得在那里埋伏,他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露头。金月芝说,那我咋弄?刀疤脸说,你晚上偷偷过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就别动地方了。金月芝说,就我一个人,他真来了我咋办?我打不过他。刀疤脸问你有手机没?金月芝说没有。刀疤脸从兜里摸出个磨损得很严重的手机,这个凑合着用吧,一有情况你先别惊动他,马上打110。金月芝接过手机,点头,我这就去。刀疤脸说,你先别急着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认识他,看见了也没用。金月芝说,对呀,你快说。刀疤脸说,他个子比我矮一点,四方脸,一脸浓黑胡子,说话尾音很重,总爱说‘那谁的口头语。金月芝说,我记住了。刀疤脸说千万别打草惊蛇了,你女儿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话音未落,金月芝已经跑出门去了。

金月芝多了个心眼儿,她没直接去埋伏,而是跑回了镇上的派出所,一进门就遇见了小勺子。大嫂,你怎么又来了?金月芝急着问,小峰子呢?小勺子说我们林所在楼上睡觉呢,他昨晚值班,一宿没睡。金月芝急忙朝楼上走,小勺子跟在后面,想拦但没拦住。

林所被急促的砸门声吵醒了,一开门见是金月芝,立即恼了,你想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金月芝刚要开口说立功的事,林所一声断喝,滚出去!身后的小勺子被吓得一吐舌头,赶紧把金月芝往楼下拉扯。林所咣地把门摔上,震掉了一块墙皮。

小勺子把金月芝拖拽到楼下的值班室,让金月芝坐下,又给倒了杯水,说大嫂,林所昨晚太累了,理解理解,再说我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吗,这事办不了,再者说了,咱警察是要秉公执法的,谁犯了罪都得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事含糊不得,所以你求林所没用,我了解他,他从来都坚持原则,不可能徇私情的。金月芝满眼泪水,抱着小勺子的胳膊说,我不走后门儿,我就是想问问要是我帮你们抓到杀人通缉犯,是不就能替我女儿赎罪了?小勺子一脸迷茫,大嫂,我知道你心里很急,可再着急也不能胡闹是不?金月芝说,我不胡闹,我只想救我女儿的命,你告诉我,要是我能抓到杀人逃犯就能救我女儿的命是不?金月芝使劲拉扯着小勺子的胳膊,就像昨晚她在梦中使劲撕扯死神的黑袍子一样。小勺子用力挣脱,但她抓得太紧了。小勺子急了,冷了脸说,大嫂,你松开手。小勺子往后撤身子。这时隔壁办公室的两名民警听到声音也跑了过来,一人抓住金月芝的一只胳膊往身后一拧,金月芝疼得尖叫一声。楼上传来一声怒喝,不懂好赖的玩意儿,你还没完了是不?林立峰从楼梯上走下来,头发戗戗着,披着警服外套,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小勺子,你们不用管她,让她闹,给脸不要!

金月芝松开小勺子,朝林立峰走过去,结果反被小勺子按住挪不动步子。她三叔,我不闹,我就是问问立功能减刑不?

林立峰停在楼梯上,倒突然平静起来,一脸庄严,俯视着金月芝说,金月芝,你得明白一点,犯了法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她林果果是故意杀人,判死刑是合理合法的,你这么胡闹有意义吗?再者说,林果果是怎么走上今天的不归路的?你是她妈,你就没有责任吗?你生养了一个杀人犯,给这个社会治安造成了这么大的危害,给政府添了多少麻烦,你还有什么脸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金月芝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在喉咙里哽咽着挤出几个软弱无力的字: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林立峰说,她是个孩子?!她靠賣淫来供养吸毒犯,谁家孩子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金月芝全身一软,跪坐在地上,除了哭声,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见她老实了,小勺子小声对两名民警说,松开吧,她是林所的嫂子。林立峰听到了,怒道,你们都没事干了是不是?跟一个疯子在这儿泡蘑菇。两个民警赶紧松开手,退出屋去。小勺子说,嫂子,听我的,别胡闹了,回家吧啊。

金月芝使劲点头。

东货场里到处是废弃的铁道,隔年的荒草半米多高,铁道一根根卧在里面,就像瘦狗毛皮下的骨头,弄不好就把人绊倒。金月芝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食物和水,估计够挺三四天的。她还在腰里别着一把新买的水果刀,自卫用的。经过了这番遭遇,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这么做,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她只知道自己应该为女儿做点儿什么,哪怕是一点儿用处没有,只要心里想着这是自己为女儿所做的努力就行了,不然的话她真不知道自己怎样度过这难熬的时光。她独自在大货场上转了好一会儿,看见有个废弃的火车车厢,觉得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就钻了进去。车厢破败不堪,杂草从腐烂的木厢板里钻出来。金月芝找到个比较平整的地方,把上面残留着的人粪扫掉,又找来一些干草铺上,可以坐在上面,一抬头就能从车窗看见四周。她心想,你赶紧来吧,可别让我等时间太长了。一静下来,她忽然开始害怕了,这么大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只能隐隐听到虫子和老鼠活动的声音,说不定还有蛇。她最怕的就是蛇,不由得浑身发紧,头皮发麻,把身子蜷缩起来。天黑了下来,远远的地方有灯光,但延伸不到这里,这里一片黑暗。

这一夜连个鸟都没到过这里。天刚刚发亮的时候金月芝才敢把脑袋露出来四周看看,把身子伸展一下,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湿气浸透了,锈死了,再不活动一下,杂草就要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了。她站起来在车厢里来回走了几圈,身子恢复了一点热度,也不那么僵硬了,重新坐下,从塑料袋子里拿出面包和水往嘴里填。

天色大亮,能看得很远了。进出站的火车,铁路工人拎着工具一伙一伙地走动,根本不见一个人往这边来。金月芝突然觉得这就像是场梦一样,对周遭的这一切感到无比陌生。那个黑胡子真的会到这个地方来吗?刀疤脸的话可信吗?她对这一切又恢复了怀疑。她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便从废车厢里下来,麻着腿往回走。

刀疤脸把自己团在床上,鼻涕眼泪涂了满脸,嘴里哼哼唧唧的,像一只不停扑棱膀子的瘟鸡。见金月芝突然走回来,他突然来了精神,仰着脸问,有钱没?快,救救急。金月芝看见刀疤脸朝她伸过来的四根手指头的指间都血淋淋的。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墙上有很多吓人的血道子,一看就知道是用手指头挠出来的。金月芝吓坏了,反身跑了出去。

在这个城市里金月芝无处可去,也没有理由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去,她只好再回到东货场,钻进那个废车厢,却发现里面蹲着个人,吓得她差点从门上摔下去。看样子那人是铁路工人,手里拿个小铁锤。那人瞅着金月芝问,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金月芝点头。那人说,你在这儿干啥?金月芝想想说,等人。那人说,这里连个鬼都没有,你等啥人?金月芝不知道再怎么回答,就干脆不开口了。那人说,看你这样子是盲流子吧?金月芝说我就在这儿待两天,等着人了就走。那人用小铁锤扒拉金月芝留下的东西说,我是这货场里打更的,你在这儿住可以,但不能偷东西,听见没?金月芝点头。更夫站起身子往外走,金月芝赶紧把门让开,突然问,这位大哥,你在哪儿打更呀?更夫说,你往东瞅,看见那儿有个小房没?就在那儿。金月枝望一眼,远处果真有个小房子半隐在草丛里。那人蹚着乱草往回走,走几步又回头说,对了,你要是看见有偷东西的就喊一嗓子。

金月芝重新安顿好,只等着杀人犯来。远远望见那个打更的小房子,觉得那是个伴儿,心里不那么恐惧了。一入夜她就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另一个死寂冰冷的世界里。心想自己究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非要遭这份罪。但她一想到女儿,心尖就忽悠地一紧一疼。女儿从小到大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在心里呢,这会儿像过电影一样。心紧跟着电影一阵一阵地疼,疼得眼泪簌簌地淌,心在嗓子眼儿里低低地哭,哭声在死寂的夜里一波一波地荡漾开,鬼魂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外面有响动,越来越近。她吓得不敢呼吸,也不敢往外看,手死攥着那个破手机,眼睛只盯着那扇破车门。响动在门前停了,外面有人说话,你还在里面没?金月芝听口气像那个更夫,颤着嗓音回答,在了,在呢。门被推开,更夫的手电光先射进来,照在金月芝的脸上,刚才是你在哭吧?金月芝往脸上抹一把,冰凉,湿漉漉的。更夫问,你为啥哭?有啥难过的事了?金月芝说,我,我害怕。害怕?更夫说,害怕就回家吧,别在这儿熬着了。金月芝坐着不动。更夫说,你不是害怕吗,咋还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不管你了,回去睡觉去了。金月芝听了这话,一股委屈像喷泉一样从心底顶上来,说大哥,我不能走,我得救我女儿的命。更夫问,你啥意思?金月芝说,大哥,你能陪我待一会儿不?你在这儿我就不害怕了。更夫往后退了两步,站到门外,用手电光四下打量。金月芝见他对自己有些怀疑,就说大哥,你别害怕,我给你说清楚。

更夫听她把事情说完,惊奇地看着她说,你这样一个女人能应付得了?我看你还是找别人来吧。金月芝说没有人能帮我。更夫进到车厢里来,蹲在金月芝对面,看你还真够可怜的,我年轻时当过经警,就是工厂里的经济警察,小偷抓了不少,还从来没抓到过大鱼,我跟你一起守着吧。金月芝说太好了大哥,要是能救了我女儿的命,我砸锅卖铁也要报答你。更夫挥手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的工作就是干这个的,不用你报答。但我有点怀疑你的消息准不准,别咱俩白忙活一场。金月芝说,不瞒你说大哥,我也不大相信,可我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更夫说,反正我也睡不着,就陪你待一会儿吧。他坐了下来,叹口气道,看来你这个妈当得是真难啊!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了金月芝的心穴上,酸楚和眼泪一起涌上来。自从女儿离家出走一直到今天,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在个孤苦无助又恐惧凄慌的夜晚,得到一个陌生人如此理解和同情,心里除了酸楚之外还多了一份难得的慰藉。

大哥,谢谢你!

谢啥呀,都不容易,何况你摊上这种事呢。更夫从上衣兜里抽出一只小扁玻璃瓶,拧开盖喝了一小口,吧嗒一下嘴,自顾自地动手去翻金月芝带来的装食物的袋子,翻出一根火腿肠咬开皮嚼起来。你带这么多吃的,还真准备在这儿住下去啊?金月芝说,我不知道那人啥时候能来。更夫嚼着火腿肠,你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天这么凉,还不得冻病了啊。他把手里的酒瓶递过来,来,喝点儿暖和缓和。金月芝还真是觉得浑身冰冷,一直在不自觉地哆嗦,但她不敢喝酒,她觉得尽管他说了让他温暖感动的话,但他毕竟还是个陌生人。喝吧,就一小口,我晚上值班时必须喝点酒,要不身子受不了,你放心,喝不醉啊。更夫劝道。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酒瓶,小心地把酒倒在瓶盖里,刚要把瓶盖往嘴上放,车厢外面突然扑噜噜一阵响动。更夫赶紧把手电筒关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紧张,瓶盖掉在了地上。

嘘,别出声,有人。更夫小声说。

四周一片死寂,借着月光看車窗外面,并没有什么人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打更人松开了她的手,小声说,是野猫,我还以为你等的人来了呢。金月芝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全身绷得紧紧的。更夫又说,你别太紧张,我刚才抓你的手像冰块一样,酒呢,喝一口压压惊。她这才缓过点儿神来,酒瓶子在她的左手里死死地攥着。她哆哆嗦嗦地把酒瓶子放在自己的嘴上,再缓缓抬起,一下酒流进嘴里,顿时觉得热辣辣的一道暖流。咋样?好多了吧?她点了点头,大哥,谢谢你!你看你咋又说这种话,我留下来帮你不是看你可怜,是因为咱们都一样活得不容易。你有女儿,我也有儿子,你女儿现在还活着,我儿子几年前就死了。更夫接过酒瓶子,冲着车窗外的月亮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大哥,你也是苦命人啊!更夫问,你女儿多大?二十四,属牛的。她说。要是不死的话,我儿子比你女儿大三岁,大高个儿,长得材料,人见人夸,那时候我别提多骄傲了。他检查出了病之后我都疯了,那时候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要么治好他的病,要么我替他去死,可这两样一样也不成,没办法。他的声音颤了颤,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沉默,月光湿漉漉的,从窗外淌进来。

所以,大妹子,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更夫用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月光在他脸上铺了一层月色,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泛着清白的光。

金月芝已经泪流满面了,颤着声问,大哥,你是咋挺过来的啊?

咋挺过来的!?我告诉你吧,自从儿子没了那天起我就再没回过家,我不敢回家,一回家就到处是他的影子。你知道不,没有儿子的家对我来说就不是家了。

金月芝从更夫手中拿过酒瓶子,咕嘟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胸膛里立即燃起一团烈火。她还要往下灌第二口,被更夫抢下去了,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大哥,我心里拧巴,我想喝酒。说完她实在憋不住了,又哭了起来。更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你看大哥不是也挺过来了吗?金月芝哭着说,可我怕我挺不过去啊!

女儿五岁那年,她带着女儿到市区的百货大厦买东西,一转身工夫女儿就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找遍了大半个市区,嗓子都喊出血了。那时她就想如果女儿找不到,她就直接到火车站去钻火车,幸亏女儿找到了。从那次开始,她就觉得自己这条命是攥在女儿手里的。女儿一直很听话,学习也很努力,可是命运不济,她爸是个窝囊废,不但拿不起事儿还死脑瓜骨,在外挨欺负,在家逞英雄。这个家从小就没给女儿带来一点安全感。

借着如水的月光,她的思绪在回忆中平静下来,恐惧也淡了。大哥,你当过警察,你说说我女儿有希望没?我当的是经济警察,跟现在的保安差不多,按法律讲杀人肯定是死罪,你说的那个立功赎罪也得是她本人立功吧。更夫说,再痛苦的事也得有个适应过程,你说这个世界上谁愿意摊上痛苦呢,可谁又能不摊上痛苦呢,我是过来人,我现在啥都不怕,人不都得死吗,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我现在特别信一句话,谁作孽谁遭罪,这命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自己想不开没人可怜你。

她努力思索着他说的这些话,也许是他的话让她不安的心冷静下来,也许是这冰冷的夜色让她的血冷却下来,她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低沉缓慢。

你瞧,天都快亮了,估计你等的人这会儿不会来了,我也要下班了。更夫站起身,扭了扭僵硬的腰腿,朝门口走过去。踩着车门脚踏板往下迈步时,停顿了一下,突然把头伸回来说,那谁……我看你也别再来了,你等的那个人不会出现了,你女儿的事还得往开处想,见面时告诉她,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一定要好好活。

东方渐白,又由白渐红,远处一声火车的长鸣,金月芝打了个激灵。她拖着比铁轨还要僵硬的身子走在杂草丛生的数条铁道之间,她踩踏着的这些锈迹斑斑的铁道跟远处的不同,远处的铁道在朝阳的照射下如同刚从煅炉里抽出来的,估计不会那样冰冷。她想在离开之前应该跟更夫道个别,便望着东货场边上那个打更的小房走过去,到了那儿她才发现,那是一间空荡荡满是灰尘,根本不曾住过人的小房子。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万胜,沈阳人,70年代生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小说委员会秘书长,辽宁文学院第六、七、十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山花》《芙蓉》《鸭绿江》等期刊,出版长篇小说《王的胎记》《灵魂鸟》,荣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北2830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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