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无可忍

2019-11-24 04:58马汉卿
躬耕 2019年10期
关键词:成章水果妻子

马汉卿

20多年前,我们就是邻居。

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就非常紧张,好几次差点打起来。但终因我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来没有赢的胜算,就忍了。于是,他变本加厉,越发地蛮不讲理。我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忍无可忍时,我会叫他生不如死。我已经准备就绪了,有根铁棍被我藏在门后,哪天我被他惹毛了,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的时候,我就用铁棍教训他,把他打趴下,叫他在我面前求饶!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我与他又在门口吵了起来。我们吵架的原因说起来是非常可笑的,真正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完全是他在无事生非,欺我太甚!我该怎么忍?!如果有个人一直在你面前唠唠叨叨,嘀嘀咕咕,向你挑战,你怎么办?我想,只要是个男人,都会站出来与他吵一架的,或者打一架。打架,有时候并不表示不懂法,不会克制。打架,完全是为了个人的尊严,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是这么回事!

我有个乡下朋友来拜访,送来了两箱水果,一箱橙子,一箱梨。朋友是种水果的,每年都会进城卖水果。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暴雨,又刮着大风。我撑着伞都被雨淋湿了。我想找个地方避雨,突然看见路边有个贩卖水果的青年农民,正在往农用卡车上遮盖篷布。但是,风太大,他一个人根本无法把篷布遮蔽到卡车上。他在这边把篷布撩上去了,跑另一边再去撩篷布时,风又把那一半给掀下来了。他徒劳无益地忙碌着,被大雨淋得透湿。显然,必须有个人帮他,才能把篷布遮盖在车上保护住水果。

我冲进大雨中,帮他一起把篷布往卡车上搭。这个青年农民见有人帮他,而且是在大雨中,他连忙说:“谢谢,谢谢。”我说:“没事,来,一起动手。”经过我们两个人的努力,终于把篷布覆盖上去了。这时雨越下越大,路边已经开始有积水了。我们跑到路边的遮阳棚下避雨,他看我被雨淋得像从水里爬上来的,很不好意思地要给我工钱。我连忙把钱推回去,我说:“做这点事也给钱,这算什么?”他说:“你身上全湿了,真是不好意思。”我把衣服脱下拧干。他看我骨瘦如柴,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就更不好意思了,说要到路边的小吃店,请我吃碗牛肉面。

我还是婉言谢绝了。

我觉得这个农民真的很朴实,我帮他做点小事,他就觉得很过意不去,好像没报答我一点东西,就无法向谁交待似的。我往前走了很远,他还在看着我,脸上是一片歉意。

第二天傍晚下班时,我急匆匆往前赶路,突然被人拦住了。我一看,是昨天那个卖水果的农民。我还没问他有何事。他搬了一箱水果说:“师傅,这水果送给你了。”我连忙推辞:“不用不用。”他说:“你无论如何得收下,你在下大雨的时候肯帮助我,你是个好人。我必须感谢你,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看着一箱个大圆润的橙子,说:“帮你做那么点事,收你一箱水果,这就不对了,我为你做事的意义就全变味了!”农民说:“变味?变什么味?我们农民是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

我们两个在街道上拉拉扯扯,很不雅观,路人开始围观了,以为我们在吵架。我无可奈何地收下了他的水果。我觉得这个青年农民有点固执,我说了半天,他就是要我收下这箱水果,否则就是看不起他。我再说下去,就说不完了。算了,不说了。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叫邓伯涛,年龄与我差不多,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身材粗壮,威武有力,黑脸膛,说话有点口吃。他告诉我,他种了很多水果,大部分是销往外地,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运到城里销售。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邓伯涛每年都会给我送水果。而且他看我这么瘦弱,以为我没东西吃,就时常送只鸡或者鸭给我,说是自己养的土鸡土鸭,让我补补。他说:“你怎么这么瘦,像难民营逃出来的。”我呵呵地笑。不收他东西,他就生气,说要与我断绝来往,我只得收下。

在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途中遇到他,我就会与他说上一阵话,聊些家常。有时候,他的水果快卖完了,我就请他到小店里喝杯酒。他很爽快,从来不拒绝。

这天,邓伯涛搬了两箱水果放在我家门口。我请他到家里坐了约20分钟,喝了杯茶。然后,他就走了。我送他回来,听见电话响了,就进屋接电话。等我出来,准备把水果搬进家里,对门已经摆开了架势要与我吵架。这个男人像一挺机关枪,突突突地朝我开火。

我蒙在了鼓里,不知何事得罪了他。经常有这样的事,我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已经穷凶极恶地骂开了。骂了半天,我还是一头雾水。

听了片刻,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觉得我把水果摆在门口,是向他示威,意思是我朋友很多,有人送东西给我。我多了不起呀,多神气呀,交际广泛,有人讨好我,我想在势头上压他一把。这算什么事呀!我有点哭笑不得,他也太无聊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在门口喋喋不休,唠唠叨叨,气得我血往头上冲,我何时想显摆了?何时想压他一筹?也难怪每次有人给他送东西时,他从来没有即刻把东西搬进屋子里,而是要在门口摆上半天。我过去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我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放在门口展示,要让过往的人都看看,他多有能耐呀,有人给他送东西,他朋友遍天下。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与他吵起来。吵架,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个无赖简直有吵架的天賦,嘴巴太能说了,呱叽呱叽的,频率快,嗓门大,我还没说上一句,他都说了十几句,把我逼到了墙角。

我冲进屋子里找铁棍,我要一棍子把他打进医院去,也或者要了他的小命也未可知。我被他气得有些失去理智了。但是,我放在门后的铁棍不知去向了。门后只剩一把扫帚!我拿着扫帚不知该不该出门。我在屋子里又寻找了一遍,铁棍不翼而飞了。我生气地把扫帚扔在地上,也没勇气出门了。

他在门口呵呵狂笑起来,然后就进家门了。我想象他那一副凯旋而归的嘴脸,向他老婆卖弄他是多么了不起,我是如何的无能,如何的怕他,一声不响躲进了家里,当了缩头乌龟。

我坐在家里生闷气,气自己太无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我不是书生,却长着一副书生的骨架子,弱不禁风的外表,经常会被一些高大粗壮的同事奚落。不要说打架,连吵架的本事都没有。我要是长得虎背熊腰,膂力过人,还有人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妻子回来,我厉声问她:“我藏在门后的铁棍呢?”妻子說:“昨天我爸爸来串门,看见那根铁棍能派上用场,他就拿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妻子问:“你要铁棍干什么?”我想了想才说:“我要一棍子把对门的王八蛋打进医院,也或者要了他的小命!”

“啊!”妻子被我吓得大惊失色,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许久才说,“你……你想去坐牢呀?”我说:“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老是让他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吧。”

“你和这种人打架,值得吗?他就是个无赖。”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你也要有打架的本钱,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是他的对手吗?”

“赤手空拳打不过,我不是会用刀用铁棍吗?”

“啊!……”

妻子看着我,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她开始劝导我,说了韩信受胯下之辱的典故。有一个屠夫对韩信说,你虽然长得又高又大,喜欢带刀配剑,其实你胆子小得很。有本事的话,你敢用你的配剑来刺我吗?如果不敢,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韩信自知不是对手……

我妻子蛮有水平的,她是小学语文教师,口才很好,出口成章,妙语联珠。我听了她的话,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了。

这天之后,我尽量躲开对门的王八蛋,实在要与他照面了,我都尽可能装着找东西的样子,眼睛不去看他。

我是后来才知道,门后的铁棍是被我妻子藏起来的,她担心我一时冲动而酿下苦果。

我忍了他很长时间。这种忍耐是很痛苦的,必须把自己的尊严降低到很低很低,还得自我安慰,“不和他一般见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听见他在门口对他小舅子炫耀:“他每次见到我,头都不敢抬,脸都快塞进裤裆里……”

后来,我们分到新房子,立即搬家,就此分开了。但是,没想到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成为邻居。

我们住的那片房子纳入旧房改造,原先六七层的楼房全部拆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超高层建筑,均是30层左右的大楼。我选了一套20层的160平米的大房子。房子装修好后,就搬进来了。

这天早上,我打开房门,见对门敞开着。对门是小户型,一直没有动静,户主也没露面。现在户主终于出现了。我往对门探头看了看,有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我愣住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该转身走开,还是……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也呆了下,然后脸上换了副讥讽的笑容。还真是冤家路窄呀!居然是他,余成章,与我有着20多年积怨的老邻居!还是那张扁脸,疏眉细眼,高鼻阔嘴。他应该有五十六七岁了,头发少了也白了,脸颊上的颧骨凸出来,有些皱褶,左边脑门上有几块显眼的老人斑。但他的身体挺好,身板笔直,没有发福衰老的迹象。他的脸上也还是那副让人憎恶的充满邪恶的皮笑肉不笑——嘴角叼一支烟,烟灰长长地垂着,却不会掉下来。我很少见到有人能这样吸烟,能保持烟灰不离烟,这也是需要有些本事的。

他看我的眼神在不断变化着。我感觉他在说,咱们可是有缘,好戏还在后头呢。

我冷笑着审视他。片刻之后,我把目光移开了,退了回来。

我们虽然有多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盯视对方,但是,我们偶尔还能在路上见上一面。我们住在同一个社区,相距不过几百米。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与他之间的矛盾仍然郁结在心中,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也没有因年龄的增长而淡化。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窥视到他内心的秘密,他很不服气我及我的家庭。不服气是因为我混得比他好。我在下岗之前去读了电视大学,拿到了本科文凭,这为我后来再就业增加了筹码。下岗之后我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业务做得不错,被调到培训部,专们培训新人与编写教材。我买了车,住上了大房子。女儿出国留学,女婿是个外国人,很多钱。余成章混得比较惨,下岗后到处打零工。他虽然有一身力气,却没有技术,只能干简单的工作。他目前在银行做保安。他妻子下岗后,身体不好,在家养病。他儿子30岁了还没成家,也没固定职业。他的种种不顺利,使他心怀妒意,心绪难平。

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余成章的古怪脾气并没有改变,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余成章搬到我的对门半个月后,我们就吵了一架。那天,我妻子拎着垃圾出门。她可能没发现垃圾袋是漏的,脏水滴在走廊上。我下班回来,余成章就堵在门前破口大骂,说我们是故意把脏水弄到走廊上,弄脏了他的皮鞋。余成章是个有洁癖的人,他家门前一天要擦三遍,一尘不染。但也不完全是洁癖,他身上穿的衣服,半个月都不换洗。也可能他是故意而为之,目的就是找我的茬。我们在门前留下个脚印,哪怕并不在他家门口,他也要骂骂咧咧。

我真想冲上去教训他一顿。我说:“我忍你很久了,那天老子一刀削了你。”他说:“来呀来呀,怕你不成。”他把脑袋往我面前伸,说:“你敢用刀砍我?我看你打我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吧!来来来,打呀打呀。”他往我面前凑,挤得我往后退。

我妻子把我拉回家里。我听见他说:“你就是个软蛋……”

我妻子看我盯着厨房的菜刀,她说:“你别做傻事哦。”她停了下又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都这把年龄了,要学会克制,犯得着与这种人置气吗?”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是,真要做到忍受他人的欺侮而无动于衷,还真不容易。

我妻子决定找对门余成章谈谈。她的想法是,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有什么事不能说开吗?她想化敌为友,建立和谐的邻里关系。我妻子充满信心。她说学校有几个不愿读书、调皮捣蛋的男生,经过她耐心细致的沟通,一次次做思想工作,现在都进步了,成了好学生。还有个女生,父母离异,导致女生患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其母亲带她到医院看过心理医生,效果甚微。后来,也是我妻子慢慢与女生沟通,交谈。现在,已经是班上的优等生了。

我妻子觉得她的谈话能力是不差的,懂得把握对方的心态,然后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地化解问题。然而,她到对门去了约10分钟,就被余成章的老婆赶出来。我听见余成章老婆厉声道:“出去出去,到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要是我每月有大几千收入,住大房子,我也会唱高调,说得比你还动听。”然后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我差点笑起来,但克制了。她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與余成章夫妇有道理可讲,这个世界也就不存在“无理取闹”这个成语了。我装模作样问她:“效果如何?”妻子说:“余成章不在家。我与她妻子谈了。”我妻子一直有点神情恍惚的样子,仿佛还陷在刚才的谈话之中。她与余成章妻谈了什么?怎么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余成章妻子长年生病在家,囚禁在屋子里,与外界很少接触,加上生活拮据,心灵被扭曲了。一个成年人,如果心理有问题,那就太可怕了。他们这对夫妻,对社会,对周围的人,都有一种敌视态度,有种可怕的仇富心态。”妻子停了下,又说,“余成章妻子叫她不要找余成章,找也是白找,是自讨苦吃。他们夫妻现在的情况是,满肚子牢骚,只要能把这种不良情绪发泄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都觉得是一种快乐。”我妻子最后总结道,“他们这对夫妻简直是绝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成为邻居,只能是一忍再忍,别无他法。”

我心里冷笑了下,心想,谁怕谁?忍受不了的时候,一刀就解决问题了。

有一天,我出门的时候,余成章正好在擦地板,阴阳怪气地说:“把老婆拿出来说事,这也算男人?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解决!”我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我也弄不懂,我与他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他不服气我及我家庭?他就三番五次找我挑战?这个架要是打起来,外人知道我们打架的原因,恐怕会笑掉下巴。于是,我想,还是先忍一忍再说。

我家装修得很漂亮,也够上档次。我妻子现在是小学校长,她为人处事比较随和,她的身边就有一群玩得很好的朋友。她的微信群里人数达到200多人,都是学校的老师。这些老师,近些天来,隔三差五来参观我们的新居,很多人走到门口就故作惊讶状:“哇,这么漂亮呀,跟豪华宾馆差不多呀。”这些女人爱用夸张的表情与语言,来表现她们对我的新家的赞赏,也是想与我妻子套近乎。

有一次,有个漂亮的女教师,站在门口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就俏皮地大叫一声:“哇塞,这么漂亮,我不进去了,与这么漂亮的房子不般配呀。”这个女老师喜欢开玩笑,站在门口哇啦哇啦地表演了一番。我到门口做出个请的手势,说:“美女光临,陋室蓬荜生辉。”

美女嘻嘻哈哈走进我家门。

我关门时,看见余成章站在走廊上,脸阴得像要刮十二级台风一样。我知道他又要找茬了。他是最看不得有人对我家的装修表示欣赏,如果有人说我家装修得如何如何,他听到后,脸就成了猪肝色,在门口进进出出,嘴巴里叽叽咕咕,手上动作很重,故意弄出响声。他可能是在门口发现一只蚊子,他一边追打,一边骂:“讨厌的家伙,王八蛋,还整天装得很有文化的样子,你就是个吸血鬼,看我不整死你!”然后就是他拍蚊子的声音,啪啪响。

当我送走最后一拨客人,返回来时,在门口遇到了余成章,他嘴巴上习惯性地叼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别高兴得太早,有钱,哪来的钱?贪污受贿,总有一天会关进大牢……”

我妻子听到他的声音,立即出门看看,见我盯着余成章,就把我拉进了屋子里。她说:“别理他,典型的小人。”我们房子装修得确实是挺漂亮,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是我女儿与女婿要求的。我女儿与女婿在国外经商,赚了很多钱。女儿把钱寄回来,要我们买大房子找最好的设计师,按最好的方案装修。我们没按他们的要求做,就是比一般装修好一些。这幢楼里的住户,装修得都很上档次。不过对门余成章的房子基本没装修,就是做了几个吊橱。他对我们的新房,早就恨得心痒痒,今天终于发泄了一通。

我们把门关起后,他还在走廊上没完没了地嘀咕。我真想冲出去与他有个了结。但我妻子拦住我,她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这样就听不见余成章的怪话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与余成章在电梯里相遇了。我粗心了,怎么没发现他呢?如果早发现他,我会在外面滞留一些时间再进电梯。我会尽可能避免与他正面接触。说心里话,我现在看到他,就像看到狗屎一样心烦。

我装着看手机的新闻,当他不存在。但是,电梯关门那一刻,有只狗跑进来了。这只狗是楼里一户人家的宠物,它通人性,每天会自己跑到楼下花园里玩一阵子,然后随人搭电梯上楼来。

我正看着这只可爱的泰迪犬。

余成章开始挑逗狗了,他先是用脚去拨弄狗,然后嘴巴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说:“有的人还不如狗……”他还没说完,狗在他腿上咬了口。余成章做梦都没想到狗会咬他!平时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此时,他抱着脚又跳又叫,要找狗的主人赔偿,要打狂犬病疫苗。

我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实在快乐。我回到家里一会儿,狗的主人与余成章来找我了。狗的主人问我,是不是余成章逗狗了,狗才咬他。我说:“是呀。”狗主人的意思是,这只狗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咬人,只有余成章挑逗它,它才会咬他。最多只能赔偿一部分。

余成章气得够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很可笑,他会带着狗主人找我做公证,他的脑子进水了吗?我难道会帮他吗?笑话!我想他肯定要找机会报复我了,我把擀面杖找出来,准备一旦开战就狠狠教训他一顿。

但是,没有。而且最近几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我后来在居委会听说,余成章这几天忙着往医院跑,打预防针。居委会出面调解,狗主人赔偿了大部分医药费。我想把我与余成章的矛盾告诉居委会。但是,我想了想,没说。没说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我与余成章的矛盾的症结在哪里?如果说是余成章个人有问题,性格上有缺陷,那么我就只能忍让了。还有个原因是我爱面子,一个男人,把这种无厘头的事说出来,让人笑话。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一边走着,一边看手机上的新闻。

突然,我撞到一个人身上。我立即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我……”我话没说完,发现是余成章。我马上明白他想报复我了。我把手机收起来,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余成章揪住我,冲路上的人嚷嚷道:“大家看啊,这个人装得人模狗样,其实品德恶劣,他走路看手机,把我撞了,撞坏了我的腰。”他装腔作势地捂着腰,路上的行人看他的样子都笑了起来。余成章是个不要脸的人,他根本不在乎脸面问题。你给他一千元钱,叫他在街上裸奔,我估计他会毫不犹豫脱了裤子就跑。他揪住我,是想出我的洋相。我的衣着扮相,都是个有身份的人的样子。他也知道我很在乎自己的形像,他就想故意贬损我,我让颜面尽失。

我抓住他的手,想脱离他的纠缠。但是,他抓得很紧,手劲大,我扳不开。他冲我嚷嚷道:“怎么了,你还想抵赖?啊,有本事打我呀,打我呀。”他把身子往我身上靠,逼得我连连后推。我得承认,他不但力气大,身体也十分的有分量。他靠过来,我推都推不动,像座山一样压过来。我只有后退的份。

这时,有个人跑了过来,一把推开余成章,说:“干什么,干什么?”我一看,是邓伯涛。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但我们一直有电话与微信联络。他早已不种水果卖水果了,而是到城里做生意,开家具超市。他做得很成功,赚了不少钱。他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跟他学做生意,接了他的班,把生意做到大城市去了。

邓伯涛早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了。他本来就是熊腰虎背,现在有点发福了,整个人显得又高又大。他的模样,就是个大老板的派头,寸头,红光满面,穿花色T恤,白色裤子,手腕上带着金项链。邓伯涛的出现,把我从灾难中解救了出来。邓伯涛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是个富人。富人的样子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把余成章的手推开,大声说:“不要以为你更壮实,就欺负老实人。”他指着我说,“我的朋友,你有什么事找我。想讹钱还是想打架?由你!”

余成章知道遇到对手了,他是个很懂得保命的人,是典型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儿。但他仍然外强中干地嚷嚷道:“这关你外人什么事呀,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邓伯涛说:“我这个朋友是个斯文人,你看他好欺负是吗?我们来单挑怎么样?”

余成章瞪着邓伯涛说:“我和你单挑?我们之间有仇吗?”邓伯涛说:“他是我朋友,你为难他,就是为难我!”

余成章没有声音了,自知再闹下去,吃亏的是他。他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冲我说:“真是个软蛋,一点胆量都没有。”就气呼呼地走了。

我与余成章的积怨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那时都是三十几岁的青年,是企业工人。但是,我们的矛盾缘何而来?我还真说不清,道不明。我们是邻居,住的是平房。房子面积小,家家都在门口支张小桌子,吃饭,喝茶,聊天。余成章家的桌子与我家的桌子距离不过两米的样子,中间隔了一条齐腰的栅栏。栅栏破烂不堪,形同虚设。这一排平房过去,有十几张桌子摆在门口。有时候遇上家家都在吃晚饭时的情景,感觉就像是在吃酒席一样。这种吃饭场面,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独特的风景。

我女儿与余成章儿子是一个班的,五年级。我女儿学习成绩优秀,在班上排前一二名。我女儿放学回来,都是带着一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笑脸进家门。她每次考了好成绩,都会向我们汇报,让我们分享她的快乐。于是,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其乐融融。

余成章儿子学习成绩是班级垫底的,经常被老师批评。他儿子回来,是一副灰头土脸,好像刚做贼被人捉了现形的沮丧表情。我猜测,这孩子八成是在学校被老师批评,回家要被父母责骂。

余成章最看不得我们家这样的氛围,我们的快乐,像针扎在他心上。余成章是个性格怪癖的人,生性多疑,心胸狭隘,嫉妒心强,容不得别人、也看不得别人幸福。这恐怕是我们之间不和的根源吧?他看不惯我,更不服我。我长得没有他高大,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要力气没力气,要身板没身板。在他眼里,我就是个窝囊货,怎么会生出个很能读书的女儿?我有时候坐在门口看书报,他就很生气,觉得我是猴子穿马褂——装斯文。他在门口用铁锤砸东西,发出哐哐的巨响。

我不为所动,专心阅读。

有一次,我在家里听到他在门口对别人说:“他哪里会看什么书,半天都没翻一页,做个样子。我最讨厌这种假装斯文的人。”

有一天,我女儿期中考试,考出了全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我们边吃饭边谈笑着。余成章突然把手上的碗一扔,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会读书就显摆吗?将来谁有前途还两说呢?”我说:“你这个人真無聊,像娘们,我们开心,关你什么事?”

余成章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步跨过栅栏,踢了我们的桌子一脚,他说:“我就看不得你们趾高气昂的样子,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推了他一下,马上就要动手了。我妻子急忙把我拉回了家,她说:“真动起手来,你肯定要吃亏,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很生气,气得饭都吃不下,欺人太甚!但是,我打不过他呀。

这天,我妻子下班回来,兴奋地说:“哎呀,不得了啦,刚才在路上,我的钱包被偷了,幸好有个小孩喊叫了一声。我回头,就见小偷拿着我的钱包,想跑。我冲过去,揪住了小偷。”我妻子解释道,小偷威胁她。她不怕,要打电话报警。小偷被我妻子的勇敢吓住了,扔下钱包,逃跑了。

我们两个都挺高兴,为钱包的失而复得。正在我们快乐无比的时候,余成章突然从家里冲出来,朝我们嚷嚷道:“值得这样大喊大叫吗,小偷没有捅你一刀,算你走狗屎运。在我面前逞英雄吗?”

莫名其妙被他呛白了一顿,我顿时怒火满腔,与他吵起来。眼看要打起来,我妻子把我拉进屋子里。我气得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狠狠地砍在砧板上。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天余成章妻子的钱包刚好也被偷了。但他妻子胆小怕事,不敢吱声。而我们刚好在庆祝胜利,他就以为我们是故意气他。

我忍他很久了,真想一刀杀了他。后来我们分到了新房子,搬走了。余成章也分到新房子,我们很难见面。

我长期坐在电脑前工作,患了很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医生说,这种病,锻炼身体比药物更能起作用。于是,晚上9点之后,我经常在楼下花园里活动筋骨。有熟人看我腾挪,跳跃,踢腿,弯腰,就惊讶道:“哇噻,你有功夫呀,何时拜师学艺了。”我呵呵笑着说:“哪里哪里,玩玩而已。”

那天上午上班,坐我对面的小刘一直没来,他今天怎么迟到了?在我的记忆中,他可是从来没迟到的。一直到9点的时候,小刘才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刚想问他怎么迟到了呢?突然发现他的脸上有两块淤血,左脸颊上一块比较严重,有点肿起来了。

“啊,怎么回事,打架啦?”我非常吃惊,不亚于大白天看到鬼一样。

“实在忍无可忍了,出手打一架!简直欺人太甚,不打一架,我就不能算个男人!”小刘愤然道,解释了他打架的原因。他的情况与我有些类似,遇到一个很不讲理的邻居,每天把垃圾扔在门口的走廊上,几天都不处理,弄得整个走廊都是臭味。小刘就向这个邻居提意见,叫他把垃圾及时处理了。邻居说,他又没有扔到别人家门口,小刘凭什么管他。小刘多次讲,他还是我行我素,毫无改正的意思。

就是今天上午,邻居可能是昨天晚上杀鱼了,垃圾袋里的臭鱼味已经弥漫了整个走廊,而且有红头苍蝇在垃圾袋上飞来飞去。小刘实在忍不住了,就拉住邻居,叫他今天非把这袋垃圾扔了。小刘说:“我已经帮你扔过好几次垃圾了。你是不是该主动些?”但是,邻居依旧蛮不讲理,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小刘就揪住他不放。于是,两个人就扭打起来。小刘最后说,两个人各有受伤,谁也没占到便宜。但他毫无惧怕,还警告说,下次如果再看见垃圾扔在走廊上,他就要与邻居决一雌雄。小刘喝了口茶,接着说:“这一架打得痛快,憋在肚子里的气总算发出来了。不打一架,不解我心头之恨!”

我看着小刘,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刘也会打架?他也敢打架?这是我绝对想不到的。小刘的形像就是我的翻版,个头还没我高,胳膊与麻杆一样细,单位的同事都叫他“螳螂弟”。小刘是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戴一副眼镜,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形像,平时斯文得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天居然敢出手,打了一架!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也应该出手了,余成章欺負我都快30年了,难道我要被他欺负到垂垂老矣,就这样永远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我晚上在锻炼身体的时候,就练了几个出拳的动作,自己感觉虽然不是很有力量,但只要打出去,还是有些力度的。然后我就想,不能再忍了,到了我该出手的时候了,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弱者无尊严,豁出去打一架,或许能打出威风。

我等待着机会。

机会终于等来了。那天晚上,我正在锻炼身体,余成章从外面回来,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下,看我一眼说:“再练也是瘦胳膊细腿,有什么用呢?”他是明显挑战,欺我无能!我盯着他说:“你再说一遍。”他果然又叨叨一遍,说什么我都没听清楚。我突然挥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明明是想挥拳打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临到出手变成了扇他耳光。我不得不在心里哀叹,我确实不是打架的料,连出拳都不会,真是个废物呀!

我以为余成章要还击了,虽然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算是逼上梁山吧,我准备豁出去了,拼个鱼死网破。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余成章在我面前竟然蹲了下去,他捂着被我打的脸,大喊一声:“天呀,我等了近30年的这一记耳光,终于实现了。”他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彻底被他弄傻了,呆在那里,半天没动一下。

余成章似乎挺伤心,哭了一阵,他才站起来,说出了一件30多年前我一直不知道的事。我父亲与他父亲是同事,在一家纺织厂的锅炉车间烧锅炉。他们的关系一直都不错,有点称兄道弟的味道。但是,后来因为评劳模的事,俩人闹翻了。厂里要在他们俩人中间评选一个劳模。厂里高层与车间领导都更倾向我父亲。但余成章父亲当劳模的心情十分迫切,就叫我父亲让给他。我父亲当然不肯,俩人就有矛盾了。后来我父亲被评上劳模后,余成章的父亲就视我父亲为仇人了。

有天晚上,他们两个值夜班。但余成章的父亲迟到了,被班长发现,要扣除当月奖金。余成章父亲就怪我父亲没有为他遮掩一下,当时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余成章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心眼儿又小。旧仇加新怨,当时就打了我父亲一记耳光。我父亲没有还手,而是说:“我们两个的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我父亲就走开了。

就是这天晚上,出了大事。余成章的父亲值夜班时,睡得太死,呼噜打得震天响。我父亲检查完自己负责的两台锅炉,见余成章的父亲还在呼呼大睡,嘴巴张着,涎水都滴到衣服上了。我父亲就去看看余成章父亲负责的锅炉。余成章的父亲是个缺心眼的人,平时夜班他睡起觉来就像死过去一样,把他抬出去扔掉,估计都不会醒来,多半是我父亲帮他看锅炉。结果,我父亲刚走到锅炉边上,锅炉就爆炸了,我父亲当场就不行了。

上面追究事故责任,余成章父亲得了个严重处分,留厂察看一年。但是,他毕竟保住了生命!为这事,余成章的父亲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本该是他去死的,结果我父亲替了他。而我父亲在临死之前,还挨了他一记耳光。在后来的岁月里,余成章的父亲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痛苦不堪,他要求余成章要想办法赔偿我,不管是赔钱,还是道义上的补偿,都必须有实际行动。他父亲临终遗言就是,要想方设法报答我。否则,他在地下待得不安心。

余成章是个孝子,他答应了父亲,一定会想办法报答我。然而,余成章一直混得很惨,怎么报答我呢?赔偿一笔钱?他拿不出来。他想来想去,要了却他父亲的心愿,最好让我打他一记耳光,这就相当于我替我父亲打了他父亲一耳光,这叫父债子还,就把父辈的事扯平了,他父亲也就该安心了。于是,余成章在近30年的岁月里,一直找我的茬,总想让我打他一顿。可是我太懦弱了,过于斯文了,总是不动手,任他怎么挑战,我都忍受着……

听完余成章的讲述,我觉得余成章的想法太奇葩了,这么多年与我作对、挑战,就是为了让我打他一次!他完全可以找我沟通一下,或者我们成为朋友,他尽可能帮助我,这就是在道义上支持我了,良心也不会受折磨。但他的解释是,他无法开口与我沟通,毕竟是我父亲替他父亲去赴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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