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小偷

2019-11-25 16:54裴非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杰大爷摄像头

裴非

老傅的茶杯很大,是那种老式的搪瓷缸,倒满一缸子,可以喝上大半天。茶叶是乡下的老毛叶,经泡,续过几回水,汤色还是黄黄的、酽酽的,特别提神。老傅一度试着抽烟,儿子喜欢抽那玩意儿,但抽了几回,呛得不行,就不再抽了。水喝多了,上厕所的次数就多,没办法的,不像年轻时,跟同事喝七八瓶啤酒,照样谈笑风生,坐那里屁股也不用挪动一下。

那天下午,老傅上完厕所回到客厅,正伸胳膊伸腿,活动着坐僵了的身体,忽然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考棚街上。平日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街坊邻居,此刻出现一个新面孔,老傅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男人在考棚街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像是迷了路。老傅对路上的行人总有自己的判断,谁急着去上班,谁准备去买菜,谁上幼儿园接孩子,八九不离十,肯定是这样。老傅坐下来,捧着茶杯,看这个男人接下来要干什么。

这时老傅看到一个背影进来了。是个女人,走路时夹起两条腿,迈着碎步,头一动不动,腰肢却很活泼,风吹杨柳似的。没错,是艾红艳,在考棚街这样夸张走路的,也只有她了。老傅注意到,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像是在询问什么。艾红艳稍有停顿,但很快就别过脸去,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开了。男人无奈地摊了摊手,又往前走。不一会儿,一个男孩从人和巷跑出来,手上拿着一架纸飞机。男人将他拦下了,同样在询问什么。老傅认出那个男孩是乐乐,康大爷的孙子。乐乐望着男人,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往考棚街北头走来。

两人一下消失了,老傅什么也看不到。他知道,1号摄像头与2号摄像头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盲区。1号摄像头可以覆盖大半个考棚街,但照不到他们院门南侧的一小块地方。2号摄像头装在街对面的墙上,正对着院子门洞。几秒钟之后,老傅又看到了他们,他们站在院子门口,乐乐朝院子里指了指,男人则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等到老傅再次看到那个男人时,他已经出现在3号摄像头里了。3号摄像头照着院子里的天井,也照着他家的石阶和门窗。老傅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他看到那个男人走上石阶,朝他家门口走来,然后举起了手。

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老傅家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门外的男人怔了一下。这时老傅认出对方了,是子春。监控还是有毛病,看什么都有些模糊。老傅说,你不是来过我家吗,怎么还得找人问路?子春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找人问路了?老傅说,你问了个女人,那女人没理睬你,又问了个男孩,是那个男孩带你过来的。子春更加吃惊了,这你都知道,有特异功能呀?老傅得意地说,我哪有什么特异功能?他指指放在墙角方桌上的电脑说,我装了监控。子春说,你装监控干什么?老傅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子春是老傅当年插队时房东的儿子。他在乡下待了五年,一直住在子春家。子春与老傅年纪相仿,又投脾性,两人几乎天天黏在一起。子春带他捉过鱼,抓过青蛙,掏过鸟蛋,还帮他给邻村的一个女知青送过情书。女知青后来当兵走了,从此没了音讯。老傅当时迷上了她的一颗虎牙。老傅还记得,子春的母亲会做“蝴蝶过河”,她将财鱼打成薄片,拌上蛋清,吃时用筷子夹着,放到奶白色的鱼骨汤里,现涮现吃,滑嫩鲜美。回到城里,老傅也吃过“蝴蝶过河”,但怎么吃也吃不出当年那个味。

子春上次来,是老傅的妻子去世。他陪了老傅三天。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子春说,城里变化这么大,到处是马路,到处是楼房,我以为你不在考棚街住了。老傅正在给他泡茶,他说,我哪里也不去了,就住考棚街。子春接过茶,看了他一眼,在沙发上坐下来。老傅说,有事吧,你轻易不到我家来的。子春说,孙子在城里住院,先天性心脏病,说是血管跟人家的不一样,已经动了手术。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都说忙,没时间回来。十多天了,我一直在医院照顾孙子。老傅说,原来是这样,走,我跟你去看看孩子。

子春坐着没动,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我手机让小偷给偷了。老傅赶紧说,在哪里被偷的?子春说,我也说不好,孙子要吃饺子,我到医院外面去买,回来的路上发现手机不见了。老傅说,报警没有?子春说,报了,可人家警察来了,作完笔录,没说上几句话,就骑着摩托“突突突”走了,说还有重要的警情要处理。老傅说,那怎么行,警察怎么会这样?子春说,回来我跟病房里的人一说,大家一阵哄笑,不就是一部手机吗,报什么警呢,警察哪会管一部破手机呢?老傅正色道,有事找警察,你做得对。子春说,其实真不是什么好手机,用了五六年了,可孙子每天要跟儿子儿媳看视频,如今没了手机,闹得不行。老傅说,是啊,孩子那么小,能不想爹妈?子春摇了一下头,对他说,哥,你家小杰不是警察嗎,他能帮我找找手机吗?

老傅愣住了。

他咕咚咕咚喝了一阵茶,然后慢慢抬起头,望着子春兀自笑着,对呀,我怎么忘了呢,我这就给你找小杰去!

老傅好久没有出门了,走在路上脚步有些飘忽。有人给他打招呼,他呆呆的,也朝人点头和微笑,但许多人他一下子又叫不上名字。奇怪的是,在监控里,他谁都认得。儿子上班的刑警队在资江对岸,他拿着老年卡,上了公交车。有人要给他让座,他拒绝了,一直站着,沉默地望着窗外的街景。有一次,他坐公交车去团洲菜市场,睡过了站,不得不往回走了两站地。他还要利用这段时间,把思绪理一理,确保见到儿子时,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子春的手机是在人民医院外给人偷走的,黑色的机子,还挂着一个钥匙扣。时间是上午八九点钟,正是医院周边人多的时候。他想,儿子破了那么多大案要案,抓一个小蟊贼应该不是问题。

下了车,横过马路,走到公安局大门口,老傅被岗亭上的警察拦下了。警察问,找谁?他说,找我儿子。警察皱起了眉头,你儿子是谁?老傅嘴里嘟哝着,我儿子在刑警队,他叫傅小杰……这时,老傅蓦然一阵恍惚,痴痴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儿子不是跟他说过了吗,说他这几天要到外地去办案,抓几个劫匪。劫匪身上还有枪。儿子走的那一天,老傅本打算让儿子带女朋友回家吃饭,他包了好多饺子,猪肉韭菜馅的。后来儿子没吃上,他只好把饺子冻冰箱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老傅总是感觉自己犯迷糊。陪康大爷在天井里喝茶聊天时,他忽然指着那口枯井说,瞧,水井里跳出了好多青蛙。康大爷除了腿脚不便,坐着轮椅,耳聪目明的,他说,哪有什么青蛙,这口井封了十多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对着玉兰树大叫起来,谁家的孩子,爬到树上干什么?下来下来,你会摔坏的。康大爷又笑了,哪有什么孩子,那上面挂着一个风筝。每每这时,老傅就很沮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了毛病,不然脑子里为什么老是那些虚虚幻幻、真真假假的东西呢?康大爷常常安慰他,让他别整天东想西想。

离开公安局,老傅没有原路返回,他坐车去了人民医院。他决定自己到那里去找一找。即使儿子在,让他找小偷,他也是要到现场去的。儿子说过,不管多复杂的案子,线索一定在现场。人民医院在五一西路,离他住的考棚街不远。医院两旁,都是门店,有水果店、花店、药店、快餐店、蛋糕店,还有一家香烛店。老傅沿着马路,来来回回走,仔细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行人。但还是一头雾水,感觉谁都像小偷,又谁都不像。他真想揪着某个人的衣服问一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走了子春的手机?

老傅坐在路边的花坛上,麻石冰冷,一股寒意袭来,身体不禁一阵哆嗦。他自顾自地叹气,感到有些无助,尽管他有一个当警察的儿子。老傅木木坐着,习惯性地伸手过去,才发现这不是家里,身边没有方桌,也没有那个搪瓷缸。正茫然四顾,老傅眼睛忽然一亮,在蛋糕店的墙头上,他看到了一个摄像头。再看,这家,那家,那家……所有的门店都装着摄像头。那么多摄像头!他一个激灵站起来,因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心怦怦直跳。

如果不是儿子,老傅是不知道什么是摄像头、什么是监控的。四年前,妻子去世六周年忌日,他和儿子约好了,准备去九鹤山公墓给她上坟。妻子跟他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早早就下了岗,四十八岁那年,查出患了卵巢癌,下面流血不止。医生说,如果动手术,也许还有救。但妻子死活不肯,说不想折腾,担心钱花光了,人没救下来,到时两头落空。谁知道病情发展那么快,没几个月功夫,妻子就走了。妻子没死在医院,她是在考棚街自己家中去世的,最后十天粒米未进。老傅为此愧疚不已。

那天老傅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家,便去了儿子的刑警队。儿子果然在,他坐在电脑旁,放肆抽烟,抽得烟雾笼天,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儿子烟瘾大,说了他好多回了,他就是不听。旁边还有好多警察,他们都面对着电脑屏幕。

见到老傅,儿子好像很生气,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傅说,不是说好了去九鹤山的吗?儿子挠了挠头说,爸,真不好意思,我把这事给忘了。老傅说,你妈的忌日,这个也能忘?儿子说,今天一大早,步行街的一家超市被抢了。老傅眨巴着眼,忙不迭地说,那你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抓人呀。儿子说,现场我们已经去过了,路上也布置了警力,我们在调看沿途的监控。老傅瞅着那些电脑,看到上面照着马路,照着建筑,照着那些急驰而过的汽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对儿子说,你们看这个,就可以抓到坏人?儿子说,当然,这是公安的“天网”,嫌疑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还别说,监控真是厉害,当天晚上,那两个抢超市的人,就在城郊一个出租屋里被抓了。是两个流窜作案的外地人。

去年秋天吧,老傅忽然在自家院子门口,装上了监控。退休前他是床单厂的电工,电源线、视频线、固定支架、摄像头,对着说明书,装这个他一点问题也没有。商场的营业员,教会了他如何操作。这事在考棚街引起不小轰动,邻居们说,考棚街这样的破街烂巷,住的都是穷人,你装个监控干什么?他没有跟他们解释。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想这么做。从此他足不出户,天天趴在电脑前,一边喝茶,一边看监控。那张报纸放在电脑后面,他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儿子对他装监控的事,一直保持沉默,老傅想,儿子肯定是满意的。如今他做什么,儿子从来不会说不。

老傅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疾步走到蛋糕店前。一个胖小伙迎上来,笑模笑样问,想买点什么?蛋糕店除了卖蛋糕,也卖各种饼干,甚至还卖月饼。老傅顿了顿,指着墙上的摄像头说,我想看看你们店里的监控。胖小伙说,你看监控干什么?老傅这时把自己当成子春了。有趣的是,一开口说话,声音也像。他说,我去买饺子,走路上手机被偷了。胖小伙说,今天一大早,也有人在这里给偷了手机,哭闹了好一阵,像是谁要了他的命。老傅知道那人一定是子春,接着说,我孙子在住院,开刀的钱还是借的,现在哪有钱再买一个手机呢?胖小伙瞪起眼睛,神神秘秘对他说,小偷来无踪去无影,好多还是毒鬼子,你最好自认倒霉。老傅说,那可不行,我非得让他吐出来不可。

两人正说着话,见来了顾客,胖小伙又笑模笑样过去了。等他忙完,老傅说,监控我懂,我家也装了,让我看看好吗?胖小伙说,凭什么让你看,你又不是警察。老傅说,我不是警察,可我儿子是警察。胖小伙一笑,你儿子是警察,那你找你儿子去好了。小偷额头上又没刻字,你怎么找?老傅迟疑了一下,嚅嗫道,我儿子在外地办案,现在我找不上他啊!

老傅记得,那天儿子出门时,他还一再叮嘱他,说劫匪都是亡命之徒,你可得好好的!儿子笑笑说没事。他知道儿子肯定没事的,他当过特种兵,身体结实,胳膊大腿都是腱子肉。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见老傅站在那里发呆,胖小伙不耐烦地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了。我们开店的,天天在这里,惹不起那帮人。

后来,老傅沿着马路,去了水果店,去了花店,去了药店,去了快餐店和蛋糕店,就连香烛店也去了,结果都一样,人家不让看。

老傅回到花坛前,重新坐下来,在那里生闷气。这些家伙一点同情心也没有,都掉钱眼里去了,天知道他们卖不卖假货,用不用地沟油?正这样生着气,他嘴角忽然一扯,自个儿笑了。

春上的一天,一个女人站在他家院子里大喊大叫,摄像头,这是谁家装的摄像头?老傅急忙出门,说,我装的,你要干什么?是个中年女人,顶着一头黄发,脸上有好多雀斑。女人说,我男人患了健忘症,刚从医院跑出来,我跟了他好久,明明看他进了考棚街,可转眼就不见了。我想看看监控,看他究竟去哪里了,我不找着他,他是不知道怎么回家的。老傅见她满面愁容,二话没话,领她进了屋。老傅让她坐下来,拿起鼠標,将监控一点一点地回放。果然,他看到监控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奇怪的是,他并不像个健忘症患者,步履轻盈,西装革履,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旁边是艾红艳,两人有说有笑,脑袋时不时凑到一起。老傅说,他是不是你男人?女人鼻子“哼”了一声,翻着白眼说,是他,就是他。他们去了哪里?老傅说,摄像头只能照到天井,他们穿过天井我就看不到了。跟他走的是我们院的艾红艳,应该去她家了吧。担心她找错了地方,老傅还热心地告诉她,艾红艳住后面的平房,东头第三家。

原来找那偷手机的人,老傅一点目标也没有,是瞎忙活。现在看了监控,知道了那小偷的模样,心里踏实多了。他还知道,就在这人群中,有几双警惕的眼睛,在注视着周边的一切,他们是儿子派来蹲守的警察。所以,当老傅沿着医院门口的马路,在那些门店前一趟一趟走过时,他相信小偷已经成了无路可逃的笨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头扎在这张大网上。

当然,老傅也没有因为有警察在,就对自己有所懈怠,他更想自己亲手抓到那个该死的白脸老贼。他看到了一个瘦高个,于是悄悄跟上去,可回头一看,是张黑脸,年纪还轻;他看到了一张白脸,故意与对方擦肩而过,却发现那人比自己还矮,个头明显对不上号。两人都看出了他的异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傅连连弯腰,那是致歉的意思。接着他开始在心里琢磨,谁是那些蹲守的警察呢?他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将那个小偷认出来的。

老傅在那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对路人进行仔细分辨。老傅知道,他们肯定年轻,帅气,稳重,长着一身腱子肉,就像儿子一样。——他看到了他们。是的,他看到了他们!他们走在人流中,站在大树下,蹲在花坛边,或者在门店里进进出出。

老傅注意到了一个小伙子,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站在街头宣传栏前,一会儿瞅着里面的健康知识看,一会儿又转过身来,机警地四处观察。老傅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还有一丝爱怜,他忽然在路边买来一瓶水,走到他跟前,轻声地说,你喝口水吧。小伙子吃了一惊,问道,你要干什么?老傅连忙冲他眨着眼睛,他知道他的吃惊是假装的,他说,我都知道的,但我什么也不会说。你肯定渴了,喝口水吧。小伙子用力地摇头,刻意地远离了他。正在这时,一个姑娘在马路那头朝小伙子挥手,他看到了,然后迎着她跑了过去。老傅看着这一切,偷偷地笑了,如今的警察真是训练有素,还扮成一对情侣,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在执行任务。同时也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唐突了,这样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怎么办?后来他就不再打扰他们了,他只是默默地、静静地、微笑地看着他们。

累了,老傅就坐在花坛的石阶上,双手抱在胸前,打个盹。但耳朵仍竖着,听到什么声音他会猛地睁开眼睛。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康大爷坐在天井里晒太阳。乐乐拿着那架纸飞机,满院子跑。康大爷的儿子大康,不在他们院里住,他住在拐角处的人和巷,是伞厂的职工宿舍楼。儿媳不愿意康大爷住过去,房子太小了。吃饭时,饭菜让乐乐送过来,有时冷有时热的。一天晚上,康大爷不知怎么从床上摔下来了,在地上躺了半夜,是老傅听到老人的喊叫声,才知道出了意外。大康木讷,半天没个屁,他管不了他的老婆。

几年前的事了,那天老傅推着康大爷回屋,康大爷忽然指着临街那扇窗说,你能帮我把外面那棵树砍了吗?老傅一看,是棵红檵木,枝蔓丛丛,树叶茂密,长成了一个暗红浅绿的大球冠,正好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老傅说,那是景观树,人家不让砍的。康大爷说,没事的,这树砍了,来年它又会长。老傅帮他砍了。后来他才知道,砍了那棵树,窗户敞亮地对着考棚街,康大爷就可以看到儿子儿媳上下班时,从窗外匆匆走过的身影。老傅已经帮他砍了好几回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康大爷又在说他在朝鲜战场上的事。他说,那一天,我正坐着马车在雪地里行军,被一泡尿涨坏了,只得跳下车,跑到树林里去撒。可一泡尿没撒完,美军的飞机就过来了,扔下一枚炸弹,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我扭头一看,那辆马车被炸上了天……接着,他这样感叹,哎,我的这条命,算是让自己一泡尿给救了!康大爷的这些传奇故事,老傅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不过上次不是马车是牛车。

康大爷除了喜欢讲过去的事,还喜欢数落儿媳的不孝,责怪大康的窝囊,还说自己没本事,一辈子没懒过一天,却穷了一辈子。自从小杰出事后,在老傅面前他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一句也没有说过。他说他更愿意住在老房子里,是平房,乐乐推他出门晒太阳方便。他还不时对儿媳的饭菜给予肯定,他说,她的湖藕炖得烂,我牙口不好,吃不了硬的。

老傅说,康大爷您这就对了,再怎么样,你们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到时儿子儿媳还得跟你磕头,乐乐还要给你捧照片。康大爷听了,认认真真对他说,有没有人磕头,有没有人捧照片,其实都无所谓的,反正人一死,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操这个心。关键是自己要想开点,活一天,就得过好一天,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说是不是?老傅一脸木然,也不接话。康大爷看了看他,又说,老傅呀,如今敬老院条件都不错,老人们住在一起,说说话,打打牌,看看电视,热热闹闹的,也不孤单。我是没钱,要不我也住敬老院去。

康大爷还在说,打开话匣子他会说个不停,而老傅这时已闪出了院子。他要去抓那小偷,他要成为小偷背后的一道影子。任何人都不可能甩掉自己的影子。

老傅每天都去医院病房,给子春介绍警察破案的进展。他说,小偷听到了风声,知道有警察在医院门口蹲守,早成了惊弓之鸟,吓得东躲西藏。小偷狡猾得很,上午看到他躲在出租屋里,下午他就去了地下旅社,到了晚上,他又跑到洗浴中心去了。警察赶过去,几次扑了空。老傅显得有些难为情,子春看出来了,他说,要不让他们别找了,一部手机也值不了几个钱,我让儿子再买一个好了。老傅说,你别糊涂,这不是值钱不值钱的问题,那人是小偷,警察哪有不抓的道理,小杰也不会答应呀!接着他说,昨天小杰又打来电话,说他们加强了警力,一路继续蹲守,一路调看监控,一路进行排查,子春你说,那小偷还能跑到哪里去?说着用力地给了子春一拳。

从医院出来,老傅还在为儿子的周密安排而兴奋。儿子跟他一样,是个犟脾气,不抓到那小偷,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走到花店门口,卖花的女人问他,你还在找那小偷?老傅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意思是让她别这样声张。女人笑了,说,进来坐坐?老傅说,不了,我还得忙。这女人待人不错,热心肠,以后去九鹤山,还在她这里买鲜花。年年要买的。老傅准备跟她说说这意思,不想回头看到了小庞,当时她拎着一个包,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老傅心想是不是应该躲一躲,但小庞还是看到了他,她走上前来,体贴地问,傅叔,是不是上医院?老傅笑了笑说,我身体好着呢,不用上医院。小庞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傅说,闲着没事,逛逛。

才一年多光景,小庞就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看上去楚楚可怜。跟儿子谈恋爱那会,小庞可是精精神神的。老傅说,怎么样,工作还好吧。小庞轻叹一声,说,不知道为什么,上班我老走神,上次有人来取线,我多给了他两千。老傅说,这可不行,你在储蓄所上班,跟钱打交道,马虎不得。小庞说,那些钱后来我垫上了,还不敢跟人说。老傅说,以后可得注意点呀。小庞低头不语。老傅又说,你还是一个人?小庞点了点头。老傅说,你也不小了,该找一个了。小庞忽然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她说,我不想找了,父母天天催,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我一个也没瞧上。

老傅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难受,他说,是小杰对不起你,他不该离开你。小庞说,我不怪他,我们没有这个缘分。老傅说,小杰什么都好,这事他就做得不对,太绝情了,你是多好的姑娘,他真是瞎了眼睛!小庞捂着嘴,忽然呜呜哭起来,傅叔,你别说了。别这么说。老傅真想张开双臂上前一下搂住她,就像搂着自己的女儿一样,但他没有,只是嘴里喃喃地说,本来我是等着抱孙子的,是我老傅家没有这个福气。小庞哭得更厉害了,老傅的鼻子也一阵发酸。行人纷纷驻足,都在摇头,唏嘘不已。这可是在医院门口呵,大家肯定想到了不好的事情。好久,小庞平静下来,捋了捋头发说,傅叔,我得走了。老傅说,你去哪里?小庞说,父母又介绍了一个,我去见一见。老傅说,那好,你赶紧去。小庞幽怨地说,我是让父母安心,其实见不见,结果都一样。

小庞走后,老傅站在那里,久久目送她远去,心想,但愿这次她能瞧上。他还想告诉她,她应该擦擦眼泪,或者化化妆,她这样子见人可不好。正想着心事,一个人忽然从他身边一晃而过,老傅的心狂跳不止,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家伙,那个刻在他脑子里的白脸老贼!真他妈胆大,明知道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还敢往里面钻。老傅加快脚步,以小跑的速度跟了上去,然后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小偷的腰。小偷真瘦,老傅就像抱着一把骨头。老傅底气十足地喝道,看你往哪里跑!然后目光灼灼四处寻找,大喊起来,警察,警察,警察!

可是没有警察来。那些走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在门店里佯装买东西的警察,一个也没有出现!

就在老傅发懵的那一会,小偷挣脱他的手,也没回头看他一眼,就拼命跑起来。老傅立即追了过去。小偷跑得并不快,脚底发虚,显然是因为常年吸毒,海洛因弄坏了他的身体。但老傅也快不起来,毕竟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小偷见后面的人跟得紧,掉头往路边一个胡同里跑。那是一个死胡同。小偷狗急跳墙,捡起一块石头,朝堵在胡同出口的老傅砸了过去。老傅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小偷踉跄着,骂骂咧咧,又踹了老傅几脚。可就在这时,小偷的一条腿被地上的人死死抱住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仿佛小偷身后的一道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

有人报了警,警察很快赶来,老傅有些责怪地对他们说,你们去哪里了,怎么这时才来呀?!

牛牛出院那天,老傅将他接回家,他要好好给牛牛包一顿饺子。老傅和子春在厨房里忙活,一个剁馅,一个和面,说着知己话。牛牛趴在电脑前面,好奇地看著老傅的监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牛牛忽然跑向厨房,手上拿着一张泛黄的报纸,扑簌扑簌地流泪,小杰叔叔,小杰叔叔怎么是烈士呢?!

老傅一时走神,刀剁到了自己的手指,但他紧咬牙关,忍着痛,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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