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

2019-11-27 08:47
文学教育 2019年24期
关键词:元好问诗学杜甫

张 芸

在中国历史悠久的文学长河中,扬起金元文学巨帆的,非金代北方文学巨人元好问莫属。他一生辛勤创作,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杰作。而他在文学理论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更是举世瞩目。二者可以说是相辅相成,使得元好问在金元文坛上独领风骚,赢得了“一代宗匠”和“北国诗人之翘楚“的美名。其论诗代表作——《论诗三十首》,则汇集了其诗学主张之精萃。他将前人以诗论诗的文学批评形式与自己独到的诗学观点合而为一,水乳交融,使中国历来已久的文学批评传统得以完善与创新。本文将以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着手,来探讨元好问的诗学主张以及该作品所体现的独特的艺术风格。

1.疏凿源流——体现清晰连贯的时代脉络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是一篇气势不凡的论诗组诗。它以时代为经,以各时代诗人及诗歌流派的创作为纬,组成了一个时代脉络分明而又连贯的统一整体。诗中涉及的时空向上追溯至汉魏,向下延伸至北宋,历经十四个朝代,历时千载有余。诗人依次对建安时代、正始时期、两晋之际、南北朝、宋齐梁乃至唐宋等各个时代的诗人,诗歌及其流派加以评价探析,其中涉及的人物有:曹植、刘桢、陆机、阮籍、陶渊明、谢灵运、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黄庭坚、秦观等等。论及的诗歌流派有西昆体、江西诗派、齐梁体等等。

第一首“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诗人以疏凿河道比喻匡正别伪,整理诗歌的传统。这首诗可以说是全篇的总纲,诗人隐然以“疏凿手”自命,表现出开宗明义当仁不让的风范和要树立疏凿准则的决心。郭绍虞曰:“第一首开宗明义,以疏凿手自命,树立疏凿的准则”①

从第二首直至第二十九首,诗人则以各个时代引领潮流的诗人及诗歌流派为主,论述评价他们在诗歌方面的创作得失。最后一首,诗人写到“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诗人从自身出发,以一种看似自谦,实为自傲的口吻收束全篇,为《论诗三十首》画上一个完美而意犹未尽的句号。

从汉魏直至宋代,诗歌自身的发展本身就带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它可以看成是时代在诗人心中留下的痕迹,又被诗人加工、演绎成社会发展的缩影,“歌诗合为时而著”则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论诗三十首》则将每一时代的代表串联起来,评价他们的风格及特点,通过一个个“点”深入到承载这些点的更广阔的“面”。它从汉乐府到建安诗歌;从魏晋风流到南北朝民歌;从初盛中晚唐到北宋,所写的每一首诗都是独立成章的佳作,而合起来,又是一组脉络分明,清晰连贯,前后照应的论诗巨著。难怪《四库全书遗山集》称其:“金元之际,屹然为文章大宗。”②

2.褒贬清浊——彰显转益多师而又卓然独立的诗学主张

从整体来看,元好问推崇慷慨激越的建安风骨;标举以陶渊明为代表的清新自然地创作风格;褒扬初唐陈子昂的“兴寄”与“风骨”,提倡李白豪放飘逸的诗风与杜甫浑厚和雅的特色。他将这些归纳为“正体”,由此而反对、批判与之相对的“伪体”。他反对内容的空虚,追求辞采,讲究声律,用典诘屈的形式主义文风;不满纤柔弱靡,谐怪险涩的创作风格。而这些诗学观都在《论诗三十首》中系统地反映出来了:

(1)崇尚刚健壮美的建安风骨,反对纤弱柔靡的齐梁之音

这一观点可以说贯穿了元好问论诗始终,并且也是他创作中身体力行的重点。第一首“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诗人提出“正体”之说,这与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戏为六绝句》)中的“伪体”相对照。他认为汉魏风骨是符合诗歌“风雅”的创作传统的,是“正体”。如“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其二)、“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其三),则反映了元好问标举“风云”、“壮怀”,倾心于建安风骨的慷慨激越。魏晋时期是文人自觉的时代,众多文人创作都以抒发建功立业的豪迈之气为主,因而形成了“梗概多气”的雄豪诗风。与此同时,元好问极力反对纤弱窘仄的诗风。第八首提到继承“齐梁颓波”的沈佺期、宋之问;以及十八首中“穷愁死不休”的“苦吟”诗人孟郊等,他们的创作在作者眼中大都为儿女情长的纤巧囚仄之作。因此,都是作者所批判和反对的。

(2)倡导雅正中和的创作思想,批判艰涩险怪的创作风格

元好问生活在金代中后期,这一时期的文人都具有以儒为主,兼采释道诸家的思想特征,元好问也是如此。他倡导遵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对艰涩险怪,诽谐讽刺的创作风格大力批判,并主张求雅戒俗。

元好问对险奇艰涩、诽谐讥刺的创作手法一贯持否定态度,认为诗风怪异有失雅正。第十三首“万古文章有垣途,纵横谁似玉川卢?”所论唐代诗人卢仝,其诗风格怪异,元好问以“鬼画符”来比喻之。第二十五首“乱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诗在只堪悲。刘郎也是人间客,枉向东风怨兔葵。”这首诗专论唐代诗人刘禹锡。刘禹锡在《戏赠看花诸君子》和《再游玄都观》二首中,讽刺当权者的没落,讥讽意味较浓。元好问认为这样的诗有失温柔敦厚,是“只堪悲”的。

(3)标举天然自成,反对模拟雕琢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其四)二句可以说是元好问对东晋大家陶渊明最贴切的评价。陶渊明长期隐居乡村,似乎超然世外,但他骨子里依然有汉魏风骨的特质,其诗淳真自然,出于本性,抒写胸臆,流露真情。元诗以“一语天然万古新”来表现陶诗的风采,体现了作者对于自然天成诗风的钟爱,认为真淳朴实才是对现实生活、真情实感的最好诠释。“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其七)为我们展现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北国风光,体现了诗人对在如此环境中孕育出的粗犷豪放的北朝牧歌推崇备至。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其十一),这首诗可以说是元好问论诗的精髓,体现了元诗主张抒写自我,反对模拟雕琢的观点。该诗是针对江西诗派以模拟来学习杜甫而发的。以黄庭坚为宗的江西诗派,提倡“取古人之陈言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③在元好问看来,这样做也是一种较为高明的模仿。江西诗派这种“夺胎换骨”的手法并没有从表达真情实感,面向现实生活的角度出发,因而创作不出真正感人的作品,更无法达到“天然自成”的高度。因此,作者明确表示“论诗未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其二十八)。第二十九首“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则批评了陈师道“闭门觅句”雕琢陈腐的创作风格。

3.疏凿泾渭——积淀浓厚的艺术内蕴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是继杜甫《戏为六绝句》后以诗论诗的又一光辉典范。这既在于诗人把自己放在疏凿手的高度,对中国诗歌理论的阐释与创新,又在于组诗本身所蕴含的艺术特质。

(1)以诗论诗,激浊扬清,彰显“一家论诗”之风范

论诗绝句,发端于杜甫《戏为六绝句》。《论诗三十首》则直承其衣钵,在品评作家作品时不断创新与发展。在此之前,诸多论诗作品往往只是摘赏佳句或佳篇,然而元好问却从摘赏佳句扩大范围到诗人整体的创作风格,再到各个诗派的创作主旨,乃至整个时代的诗歌发展潮流以及各个时代诗歌风格流变之间的影响,传承与渗透。继而,从中归纳提炼出属于自己的诗学观点,并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体现出来,充分体现了“一家论诗”的宗旨。

(2)时代气息与民族传统的有机融合

时代是孕育作家的重要因素,每个作家的思想都会深深烙上时代的印记,作家的艺术气息,也是在他处的时代和生活经历中冶炼而成。元好问生活在金元交替之际,这个时期正是社会矛盾突出,人民生活痛苦不堪的年代,诗人本人有过避乱流亡的生活,有过仕途坎坷的经历,有过家亡国破的真切感受。战乱仍频的时代,颠沛流离的生活,不需要风花雪月,温柔浪漫的粉饰,需要的是刚劲壮美,直面现实的诗篇。明人都穆说:“元遗山在金末,亲见国家残破,诗多感怆。”(《归田诗话》。④因此,《论诗三十首》的总体风格倾向于慷慨激越。诗人以北方诗人特有的刚健之气,又融以南方诗人的清新自然,成就了三十篇朗朗上口,气势不凡的论诗绝句。

如果说,文学发展的每个时代都有引领潮流之人,那么,元好问当推金元之际的骄子。其《论诗三十首》可以说是中国文学批评史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它以独到的诗学主张,浓厚的艺术内蕴,成为继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后论诗绝句的又一高峰。在它之后,清代王士禛、袁枚、李希圣诸家承其衣钵,以诗论诗的作品层出不穷,足见影响之深远。《论诗三十首》犹如一座里程碑,上继中国传统诗论之精粹,下启中国文学批评发展之契机,在承上启下体现了集大成的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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