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短篇小说)

2019-12-02 02:17苏玫
红豆 2019年11期
关键词:金毛大伟卫生院

苏玫

李美凤结束十年的婚姻生活,独自带着女儿过。寂寞难耐的时候,总是喜欢和女友们去泡温泉。

象县距温泉九公里,明明是一样的路程,去时李美凤总是觉得比回来要远。在热气腾腾的空气中,她们泡在温热的水里闲聊,偶尔会有一些高于物质生活的话题,偶尔女伴也带男伴一起去泡温泉。李美凤便尽可能地离男人远远的,老老实实地泡在温水里,或者没内容地闲聊几句,或者默默地独自完成游泳任务。

做了十七年护士的她,依然不喜欢这份工作。十七年前的秋天,素秀镇中心卫生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黄承恩的三儿子黄金贵喝酒喝到胃出血,在卫生院的病床上睡了一个月。

那年夏天,刚分配到象县素秀镇中心卫生院做护士的时候,李美凤刚满十八岁,稚气未消。茶余饭后,李美凤经常到田头、沟边钓青蛙。那时候的李美凤也不在乎玩的是什么,和谁都可以玩在一起,她一心只想着怎样才开心、舒服、快乐……

刚满十八岁的李美凤不会做饭,卫生院里的同事们从未看到李美凤宿舍里炊烟起,他们都戏称李美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李美凤一开始就不喜欢护士工作,她没有足够的热情。有一次她上夜班,她被一个古稀老人破口大骂。从那一刻起,她强烈地认识到一个护士在别人眼里的卑微地位。她无数次地在脑海里幻想外面的世界,尽管幻想中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但是她始终没敢迈出一步。那毕竟是国家分配铁饭碗的年代,每个月都有国家发给的旱涝保收不多也不少的工资。

那年秋天,卫生院住进一位胃出血的男青年,李美凤第一眼就认出这个病人,就是黑夜站在窗外看到她出糗的黄金贵。刚开始,李美凤上班为黄金贵做护理的时候,语调轻柔,彬彬有礼,但是她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后来她还是慢慢想通了,出糗也不是罪过,既然看到出糗,就不会比出糗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样想的时候,李美凤在黄金贵面前的表情就稍微松动了一些。

黄金贵出院的那天,他去跟李美凤说谢谢的时候,李美凤倒是警觉地正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金毛”和“半脑”带着两个年轻女孩开着黄金贵的五菱车停在卫生院大院里那棵白桦树下。他们站在面包车前嘻嘻哈哈地聊得火热。

后来黄金贵经常在早上八点左右开车停靠在素秀镇中心卫生院的门口揽客。卫生院里的人都挺高兴,建院以来第一次有车进来揽客,都相互奔走告知,都说黄金贵是个人精,抢占了卫生院这个独门生意。每次进来揽客,黄金贵都满载而归。常常回县城的李美凤自然就变成了熟客。那时候,李美凤通常是一下夜班就往县城的家里赶。每次回象县的三十分钟车程,李美凤几乎都处于熟睡的状态。

两年后,李美凤到县人民医院进修三个月,恰好可以在县城家里过春节。这年情人节那天,李美凤走出县人民医院大门,准备回父母的家吃饭,往右拐的时候,看到黄金贵捧着玫瑰站在路边。变得腼腆和木讷的他,嘴巴似乎失去了表达功能。他向前几步走到李美凤面前,送出圣洁的玫瑰。李美凤突然觉得受到了骚扰,没有接玫瑰,侧过身,向前走。身后的他发出哀求的声音,李美凤没有停下脚步。黄金贵呆立街边,李美凤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黄金贵把玫瑰丢到垃圾桶里。在黄金贵看来,玫瑰被抛掉的瞬间,一切的一切变成了死灰色。

结束三个月的进修,李美凤回到卫生院。同事们在议论黄金贵有十来天没有过来揽客了。大家都还来不及找到答案,黄金贵的车子又来了,只是司机变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乘客们都好奇了,问他,黄金贵呢?新司机说,黄金贵?是黄金贵,这个车的主人啊。我不知道黄金贵是谁呢。这车是我从二手市场买的,现在车的主人是我,林大伟。

李美凤下了夜班和以前一样回县城,上车睡觉,下车回家。不知道林大伟从什么时候起,和卫生院里的年轻人热络起来,院里的青年男女们结伴出去旅游。林大伟说去哪里他都拥护,听从大家安排。后来怎么慢慢地就多了一些脸颊上胡根的摩擦和腰际间的抚慰,李美凤怎么也回忆不起了。李美凤回想十年前,她还是能记得当时自己无比激动的心情和怦怦的心跳。该死的爱情一度让李美凤沉沦。

事故总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那一天,林大伟带着李美凤去金县玩,林大伟开着车在海拔一千五百米山路上盘旋,林大伟忍不住伸手抚摸李美凤的头的时候,林大伟突然大叫一声。沉睡中的李美凤被车子猛烈摇晃唤醒,她感觉整个上身被重重地压迫在椅子上,耳边有惨烈的叫声。她张开嘴想喊,却喊不出,强烈的失重感觉,好几秒钟的心跳骤停。几声闷闷的巨响后,这个世界就开始安静了。

李美凤断了四根肋骨,林大伟左臂和右大腿骨折。所有的苦难和痛苦随着唏嘘和眼泪慢慢地消失。爱情是不会被苦难打倒,反而更为坚定,更是焕发出崇高和伟大的光芒。半年以后,李美凤和林大伟结婚了。一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两年后,林大伟在县城里找到了工作,林大伟的父母用动了所有关系,把李美凤调回了县城的医院。十年后,他们离婚了。多年以后,李美凤想起那十年的婚姻,也只是一声叹息而已。

离异后的生活,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却很异化。有时候李美鳳发现,自己没有太多力气和心思去与工作以外的人打交道,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也许是过于居家和独处,让她感觉自己越来越退化,包括语言能力、行动能力。

很多时候,她常常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一起走路、思考,甚至讨论。她发觉自己越来越讷于表达,酝酿很久很多的话,开口就变成特别苍白、卡顿、无力,缺少逻辑和力量,甚至是支离破碎的糟糕表达。和病人说话,只是工作上的程序对话,算不上真正的交谈。而女友们在一起的小调侃,夸大其辞和无理取闹可还真不是她的擅长,她常常苦于自己为什么无法表达愤怒和小任性。

此消彼长。谁也不会知道,安静沉默如一块石头的李美凤,内心又经历着怎样的风暴。为什么她一人呆的时候会流泪?清风刺痛了眼睛?心灵得到暂时的歇息和解脱?感恩,还是悲怆?

看着翘尾巴的狗追着自己,青涩的少年,佝偻的老妇,黑亮大眼睛的婴儿,在风中翻滚飞舞的白色垃圾袋,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对面走来的人,开向远处的车……到处都有自己的一部分或者是碎片的影子,走过来的人像你,又不是你……

当感觉这种魂魄分散特别严重的时候,李美凤就特别怜悯晚上常去散步的路上遇到的那个独自吵架的男人。那个男人矮小,身体歪斜,踩着没有跟的脏拖鞋,上衣倒还是显得干净,一路走,一路张牙舞爪,声音时小时大,厉害的时候尖锐高亢,低沉的时候轰隆作响,句句好像都藏着匕首和尖刀,他一路携带着一场战争,从路头骂到路尾,全是用壮话骂的。李美凤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她觉得这个男人表现得很精彩,或者说病得也实在不轻。

李美凤不确定自己有时候是不是太过于寂寞了,才会有那些奇怪的感觉和想法。当那些感觉和想法也在夜里爬行的时候,她就开始失眠、疲惫和警觉。就像沉溺水中的人一样,她开始本能的逃生。但可以帮她回到现实生活中的,除了工作之外,唯有杜康和流水一样的男人。

离婚以后的李美凤并没有太多的朋友和家人需要交往。她的父母亲已经离世,只留下一栋房子给李美凤和外孙女。李美凤打小就远离老家在外读书和工作,到了快四十岁的时候也依然对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辈分和称呼分不清。她的老家,大家族里重男轻女,叔伯家的子女也甚是繁盛,叔伯和生下来就感觉要注定操心掌权的男性堂兄弟们都觉得李美凤是嫁出门的女儿,别人家的老婆,都觉得任何一种家事都不应该烦扰美凤。

李美凤从不和同事做朋友,因为她不喜欢在生活里谈论工作。在她的生活里只有两三个在一起叽叽喳喳、没心没肺、偶尔又攀来比去的女友,大部分也都是离异女人。也有一些关注她的男人,李美凤在他们身上都看到了林大伟的影子,避之唯恐不及,最后也没有遇到一个合意的。

有一年的冬天,在县城开公交车的“金毛”在公交车里看到了她。他帮助李美凤解决生活困难是从公交车上的一袋米开始,后来慢慢地帮她修灯、通马桶、淋花、接送女儿。后来他每周来看李美凤一次,有时陪李美凤喝口小酒,看一场电影。他想娶李美凤,但李美凤恐婚。李美凤把和“金毛”的每一次约会都当成最后一次。

后来她像翻书一样把“金毛”翻了过去。她至今也不知道“金毛”的真实姓名,甚至拒绝知道,就像拒绝一个炸弹一样。“金毛”最后一次出现在李美凤面前的时候喝得很醉,说了很多话。他明明是很严肃地说一件事情,脸上却露出嬉笑的表情,眼里却是凝重。他讲到黄金贵多年前做了一个试验,后来就死了。黄金贵说爱李美凤胜过爱他自己,跟“金毛”和“半脑”说只是想试试那种打针打进自己手指里的感觉,哪怕就那么轻轻一下。“金毛”和“半脑”当时都笑他脑子进水。可谁又预料到他用的那支注射器的针头把破伤风杆菌带入了他的身体……

黄金贵死之前,只叮嘱过他们两个字:“保密”。

责任编辑   侯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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