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肉乡思

2019-12-02 02:17罗汉
红豆 2019年11期
关键词:马肉肠子羊肉

罗汉

有一匹骏马,生在新疆,长在新疆。它身上的一部分,迢迢万里,不辞辛劳地从西北边陲来到西南边陲,进了我的肚子——我吃了一顿新疆马肉和马肠子。

有一哥们,祖籍广东潮州,就是出富豪那地方。他父亲年轻时支边到了新疆,他当然也就在新疆出生、长大、当兵、读书、工作。十几年前,他父亲退休后,安置回内地,选了广西南宁,几个小孩都跟着回到了广西。本来是广东的汉人,却一副新疆相。个子一米九,我们都叫他大个子。这小子满嘴新疆调,别说潮州话听不懂,连粤语也听不太明白。脾气像我所有的新疆朋友一样暴烈,讲话嗓门非常大,跟人私语,旁边的人都能听到。

大个子在新疆时,在一个县的银行当过小头目,回到南宁后,也不找单位了,一个朋友以比旁边低一半以上的价钱,租给他一个临街铺面,有四五十平方米,就开起了名烟名酒店。本来很有赚头,他自己喝酒、抽烟都是直接从店里挑。我晚上散步路过,经常看到他吆五喝六地在店门口摆了张桌子,聚众狂饮。听口音,大多是他的新疆老乡。其中一位,也是我的朋友,乌鲁木齐人,在一家中央媒体当记者。

前两年,这哥们突然不干了,把店盘了出去,收了几十万元转让费。我觉得奇怪,那么轻闲来钱的买卖,干吗不做了?他说,好男儿志不在钱财。我心想,再好的男儿,也快六十岁了,难道还能“志”到哪儿去?我倒是志在钱财,但没机会。后来知道,他是嫌一天到晚看着店烦人。我心想,我也视钱财如粪土,但为了粪土绝对干不起他这等抛家别业的好事。店盘出去后,他一位世交兄弟给了个差使,看管北京一家公司在南宁的点。确实清闲,有空去打扫一下办公室,老板来南宁时接待、安排一下,就没其他事了,然后每个月三千“大洋”。公司在南宁有部豪车,但太耗油,百公里要十七八升油,除了接待老板,他从来不开,嫌油费贵。每天骑着个小电驴出入,一米九的个头,压在那“小耗子”上,远看近看都是一道风景。

在他开过烟酒店的地方再过去几个铺面,有位哥们开了个茶叶店。这哥们是学哲学的,前文联干部,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下了海。但是看来没发财,至今也快六十了,守着这片小店度日。我晚上要是外出散步,一般会经过他的茶叶店,就坐下来喝杯茶,吹一下牛,把牛吹肥了,就回家睡觉。

茶老板吃饭,忙时就吃快餐、米粉,闲时会自己在店里做一点,他有全套厨具。隔三岔五有人请他喝酒,他也属资深老酒鬼,我经常看到他酒后就在店门口椅子上睡着。有几次没睡着,就非要送我回家,一直跟着我走到小区门口,好像醉的是我而不是他。每到秋冬,茶老板做饭就是打火锅。我有时候来了兴趣,就买点菜过去,跟他搭伙,下火锅、喝酒,应付一顿。大多是买点排骨或半边鸡肉打底,再备点五花肉片,猪的大小肠、豆腐和豆腐干、菌子、青菜、豆芽,有时候搞点鱼片。就在他店门口拉开桌凳,架个电磁炉,把汤炖出味道,先喝上一轮,然后依次烫菜。

我以前从街上走过,看到很多小店店主就在店里甚至店门口做饭,当街捧着个碗就吃,觉得奇怪,那么多人看着,怎么吃得下去?跑到茶老板店里吃了几顿,我就明白过来,一吃起来就真是旁若无人,管你哪个看着。譬如参禅,你入你的境,管他世事如何纷繁。吾乡有谚“天见地见,不偷不骗”,一直不明其义,到茶老板店里当街吃了几顿,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当街吃饭,是能吃出些胸襟气度来的,大有俯瞰凡尘、纵横风云的气概。

茶老板此人,做事比较磨蹭,洗个菜要半天。前几年,他还吹牛说不会下厨,而且流露出看不起男人下厨的神气。偶尔一起做个饭,都是其他朋友动手,他是真的笨手笨脚,炒个鸡蛋都不敲壳的。现在好了,什么都能来一下,尽管做出来的菜不三不四,一点儿都不好吃。而且,人也勤快了,每次去都是他洗菜备料。隔三岔五的,还添置一点厨具,他的茶叶店,倒有一个大厨房的配置。

大个子也经常跑到茶老板店里一起做饭,而且次数比我多得多,因为他本来就没什么事情干。如果不是来店里一起做饭,他吃完饭后就跑来喝酒。把存酒喝完,又叫人送啤酒来,喝得差不多了,跨上他的小电驴,呼啸而去。他做菜水平比茶老板高得多,而且勤快,喜欢一边忙乎一边痛骂茶老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茶老板默默无闻地听着,从不反抗。我是买菜回来就袖手旁观,本来下厨做几个菜我是很乐意的,但洗菜、洗碗之类的事情,我非常烦。就算茶老板洗菜洗不干净,我也决不搭一把手。

大个子开烟酒店时,我去买烟想砍个价,哪怕整条买,也决不让一分钱。店转出去后,人就大方多了,尤其是一起搭伙做饭时。晚上在茶叶店喝啤酒,大多是他叫来。新疆有人寄特产来,或者他太太回新疆住一阵后返邕,带回特产,他就拿来分享,枸杞、大枣、羊肉什么的。有一回,他给我拿了几罐番茄罐头,拿来炒鸡蛋,真是番茄味十足,从那以后我上菜市再也不买番茄。可见,人一做买卖,就会掉进钱眼里,六亲不认。一旦收手,又正常了,充满人间气息。

羊肉拿来是一整坨,他亲自炖。据他说,以前在新疆,冬天里吃羊,老爹拴回一头羊,在院子里一刀宰了,剥皮掏去内脏,砍一坨肉分几块丢锅里,煮熟了一家老少各抓一坨开啃。剩下的就扔在院子雪地里。锅里的吃完了,拿斧头到院子里再剜一坨回来。而且新疆吃羊肉,不加什么佐料,连南方必用的姜、酒都不加,顶多搁点皮牙子——洋葱,又肥又嫩,香得不得了,他一顿能吃个五六斤。

为了让我们体察新疆羊肉的好处,他拉我去一家新疆风味餐馆吃了几轮,还介绍了一位维吾尔族领班给我。结果,我倒变成了这店的常客,有时候想吃新疆羊肉了,或者要请客,就给那维吾尔族小伙子打电话订桌。大个子说,这店的味道最正宗。我吃起来,也认为正宗,和我在北方吃过的绵羊差不多,肉质更好。味道呢,只能说羊味充足,一般吃惯山羊的南方人,可能吃不下去。

去年底,阔别新疆多年的大个子,突然跑回去探亲访友,而且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免不了就是天天大吃大喝。多年不见,他在新疆认得的人,不是有点儿官位了,就是发了些财,当中有不少还是曾受他帮助的。就算他没帮过,当年他在新疆时,在银行当头目,当时也只有这种单位的人口袋比较阔绰,几乎所有人都沾过他的光。这番回去,故交们自然排着队安排他吃喝。他回来后吹牛,每一頓起码要吃三四斤羊肉,就他吃得最多。这不算大收获,那地方有个习惯,吃饱喝足后,主家要给主客捎上一两条好烟。大个子是做过买卖的人,回去时自己先买了两条中华,让烟时就挑出中华。主家认为他爱抽这个,送烟时也就专送这个。如果舍得拿去卖的话,加起来可能会是一笔小财。

吃喝多了,朋友也会肉疼。于是,就“吃农民”。那个地方的农民非常有钱,每户都有千亩以上的农田,种棉花。大个子算过,一户农民最低年收入超百万元很简单。钱多了真没地方用,除了买豪车,农民们的钱只好攒起来。大个子的朋友们,都有一些农民朋友,请客吃饭时,就叫上一位,作用就是买单。那些农民也很乐意,一顿饭吃不去几个钱。能献身买一回单,回去还可以吹牛,今天跟谁谁吃饭啦。大个子回来跟我们吹嘘时,我们都批評他,他冤枉地说:“农民兄弟都可怜我们呐,也是一年忙到头,豪车没有,抽烟、喝酒一般,还攒不下钱,连农民都比不上!”“呸,还有这道理!”

大个子是春节前回到南宁的,集中吹牛时,总免不了提到他的新疆之行。我们都知道新疆是个好地方,但大家都没去过,只好耐心听他吹。好在他所言不虚,高谈阔论之余,还有所馈赠,私底里给一个个朋友送羊肉、马肉。我觉得不如拿到茶老板店里一锅烹了,大家沾润一下算了,他笑而不语。我也回过神来,明白这地方简直是地下交通站,人员来往太杂。往大海里面撒尿,虽然对大海也不无补益,理论上会给海水添加若干盐分,但终归是九牛一毛,分量实在不足一提。所以,我也一直没吃上他从新疆带回来的肉。

昨天晚上,他突然打来电话,并且给我发了个定位图,嘱我从速赶去我家对面某小区某号房。进门一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桌上摆着马肉、马肠子、四川腊肠和西红柿炒蛋,火锅上烧着一锅汤,里面是淮山和香菇,这汤水是拿来烫青菜的。这房子是他一位新疆老乡拿来开公司的,厨具齐全,大个子没事干常溜来喝茶,但在此吃喝倒是第一次见。

总共四个人,我和大个子,他老乡,还有一位朋友。斟满酒,就开喝。咬了一口马肉,我差点吐出来,硬而且韧,就像咬着一口橡胶。大个子老乡夹了一块,很生气地说他干活偷工减料。于是,只好回锅再压一轮。另一位朋友,倒是觉得这样的火候有嚼头,便挑出几块放到香肠碟子里。我使劲嚼了半天,认为是可以嚼得下去的,不过整个腮帮子都酸完了。

重新压过的马肉、马肠子,软和多了,但仍然很结实,要用些力气来嚼,很有咬劲,这种口感下酒真好。南方人很少吃马肉,整个广西只有德保县产著名的矮马,但我也没吃过。说到马,就会有驰骋戈壁的感觉;说到马肉,有时候还会想起郭靖、黄蓉。桂中以北,以前是有很多马车的,近年少见了,我也没有在广西专门吃马肉。倒是在桂林工作时,时常到解放路吃著名的马肉米粉,吃起来不像今天吃的这样皮实,是卤过的,口感和卤牛肉差不多,其实也吃不出香在哪里。

然后,就是到北京时,被请去新疆驻京办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有马肉。新疆羊肉谁都知道,尤其是烤羊肉串,在新疆驻京办吃的,还是红柳串着烤的,味道确实令人赞叹。相形之下,虽然点有马肉,也是马马虎虎吃几口,没觉得好吃在哪里,也不惦念。现在回想,实在唐突。天下人知道新疆羊肉,却不知道新疆马肉是美味。这回吃大个子带来的马肉,感觉来了,口感细腻却耐嚼,有一股不好比较的香味,慢慢嚼着,慢慢下酒,端的是神来之笔。

马肉和马肠子一起弄了一大盘。马肠子不是马的肠子,而是一种用马肉做的香肠,把马肉填进马的肠子里,和做其他香肠一样。不同的是,所有香肠都是把肉料剁成馅儿,塞进肠子里,唯独新疆的马肠子,是把整块的马肉,直接塞进肠子里面去,吃起来口感让人百感交集。这是吃马肉呢,还是吃马肉香肠?细究起来,吃的是包装在马肠子里的一块块马肉,但和直接吃马肉又是两种感觉。香,耐嚼,吃得人有些神魂颠倒。

加上两位新疆人颠三倒四地谈着新疆风物,恍惚间似乎到了大漠,于旅途狂沙恶风中,下马歇息,顺便砍头马,烧起篝火,架起铁锅,炖马肉吃。总而言之,提起新疆,便应该想到戈壁沙漠,想起蓝天草原,想起风情万种,想起跃马疆场的狂野,想起蹄子乱舞的奔放——人可能做不到这么心情潇洒,但马儿绝对可以。桌上两位操着新疆口音的南方汉人,举止投足就像两匹新疆大马,撕啃着马肉,说着他们的新疆往事。对我来说,马肉是一道新奇美味的吃食,但对他们而言,则是前半辈子的往事和纠结,或者叫乡思。哎呀,这可真不像话。我真想问他们一番:“你们的乡思,是奔驰的骏马,还是筋道的马肉?”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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