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02 02:17农丽婵
红豆 2019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农丽婵,女,壮族,1973年生,广西大新县人,南宁地区教育学院汉语教师,广西民族大学少数民族文学专业硕士。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广西地方志办学术委员会成员,发表文学作品近二十万字。

平日里,我是一个花痴,大凡看到路边闪现出花的影子,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第一时间会把它们拍下来制成美图,或能挖的,就挖回家种,我的电脑和阳台几乎被花占满了。

近日,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了美图,家乡的梅子花开了,山洼里大片大片白色的花,香飘十里。这令我夜不能寐,但苦于书稿未竟,眼看向出版社交稿的日期临近,只好隐忍在家,默默地工作。

一日上午写了几个小时的书,有些困了,居然在电脑桌前睡着了。在恍惚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她用温热的手,触碰着我冰冷的脸。我猛然醒来,是冰冷的书触碰着我的脸。伤心了一小会儿,心想该回家看看了。

晌午十分,刚好接到了久居家乡的外地朋友周给我打来电话,邀请我回家探梅,顺便做些民俗调查。我乐极了,跳了起来,爽快地答应了。在写书的日子里,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日子久了,和家人、朋友彼此的感情也淡漠了。山洼里的那片花海,让我决定打开书房这把生锈的锁。

我匆匆地扒了几口饭,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我想回家,听说武姜的梅子花开了。”“什么?那几朵烂花有啥好看的?”母亲沉思了片刻,随即说道,“好吧,你还是回来吧。我现在在外边,和你表弟商量点事情。”得到了母亲的许可,我急匆匆地往车站赶。车站人里挤满了人,肩挑手提的,我看着他们候车时焦躁的脸,想起了我远方的家。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盘旋了三个多钟,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偏远的小镇——桃城镇。那是一座百年的老城,据说土司爷们曾在这城墙里边的大宅子里住过,至今那光滑的石板和雕花的窗尚存。

冬天,桃城的天黑得特别早,没到六点,天已经全暗了下来。走过东门城墙,隐约看见五十多岁的、白头发的阿威在饼店里忙碌着弄米饼。饼店门口挤满了人。我穿过拥挤街道,回到家中,门前我春天种的茶花已经开了,三朵,红色的。父亲在厨房煮好了我最爱吃的桃城切粉,外加两个鸡蛋和一块扣肉。我端着滚烫的米粉,感觉到了阵阵暖意。

吃过晚饭,我上楼和母亲一起看电视,陪母亲聊了一会天。

“没到年,你回来干吗?”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剥着龙眼干。去年家里的龙眼丰收了,卖不出去,母亲只好拿来晒干,晒干了,好泡酒。

“我约了朋友过来看花,听说武姜村的梅子花开了。”

“你又说写书忙?”“我想休息两天,顺便过来看看你们。”我想起前几天父亲生日而我仍在值班监考的情形,有些愧疚。

“和谁去呢?有车吗?”“和周。”

“周是谁?”“他不是广西人,福建的,喜欢这边的风景,所以住了下来了,是个公务员。”母亲一听,立刻警觉起来,说道:“嗯?我虽然老了,但脑子还管用。他们福建有钱人那么多,他跑我们这穷地方干吗?不会是骗子吧?”我想起了和我交往多年的周,一头白发,一脸的傻气,笑了,“不会吧,他在我们这穷地方呆了十几年了,能骗到啥呢?”

“他多大呢?”“比我大10歲,是我大哥的朋友。”周是一次我在家乡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认识的,他是一个研究家乡土司文化的学者。

“他应该成家了吧?”“没有,听大哥说他离婚好几年了。”母亲一听周的情况后,眉毛一皱,有些不快,对我说:“那你还是别去了。”我嘟哝地说道:“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呢。”

“你一个四十几岁的已婚妇女,和一个离婚的男人厮混在一起,咱镇上的人会说啥呢?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吐口口水都会淹死人的,要注意影响,不要搞得满城风雨,以后我老脸往哪里搁?你大哥介绍的也不行。你不为阿力着想,也要为高三的儿子着想。”我想起儿子这几次联考成绩连续下滑,心里有些不快。电视里的节目是一个介绍老歌的节目,母亲最喜欢看了,我却丝毫听不进去。

我回想起之前下田野时,确实和异性的朋友出去过,但从未和周出去。“我这是第一次和周出去,妈。”母亲越说越起劲,大声地说道:“讲你都不听,快过年了,家庭主妇应该在家打扫房子,准备过年,而不是去看什么梅花。被子洗洗晒了没?粽子包好了没?”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起家里的乱样子,年货也没有备好,心有些收紧了。

“我写书得做这些调查才行呢。”“阿力上次回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了,你关起门来写几本书都可以轰动世界了,何必去那个什么榄圩?三天洗一次澡的地方,能弄出什么科学数据?当心阿力不要你!”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起了丈夫平日对我的好,在我下班的时候,总能吃到热饭。于是,收敛了语气,说:“嗯,我会注意的。”

“我还有个同事要过来呢。”“同事是男的吧?”“对。”

“他是我的领导。”“男领导也喜欢看花?”“嗯。我们顺便去考察一下山歌。”

“不要和自己的上司扯不清关系,当心被人家抓住把柄,当不成系办主任。”我无语,想想平时和老李出门开会、搞调查确实多了一些,但我从未想过其他。老李是个很敬业的老实人。

电视我是看不下去了,我走到父亲的房间,搂住父亲的肩膀,紧挨着他苍白的头发,试图让他帮我说话。父亲平时最疼我了,很少批评我,但这次他也有些生气了,他对我说:“你妈说得对,你一个女孩子以后少出门,加上你又是人民教师,一言一行以后都要注意点。”我默默地听着,上了楼,心里想着那些有可能被我带坏的可怜的孩子。

我跑到楼上,一个劲地和周诉苦。周一直安慰我。我突然觉得他就是一个骗子。

我在楼上蒙头睡觉,突然听到楼下母亲在大声地和我表姐通电话。

“阿春明天就要入新房了,他家门前有根电线杆,刚好挡住了大门口。今天他叫我去问仙,五山那仙婆说电线杆位置不好,挡住了祖宗的牌位,过年、过节祖宗出入不方便,会挡住财路,以后他家的啤酒摊就开不成了,得请仙来作法。”

近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壮族的原始宗教,一听要请仙做仪式,心想我的核心期刊论文有望了,立马回归和颜悦色的常态,从三楼直奔二楼,问母亲:“妈,啥时候请仙?”母亲余怒未消,说道:“初步定大年初二。”

“作法就作法呗,打电话给我表姐干吗呢?表姐买菜忙着呢。”“问她要钱啊,她做那么大的生意,她家入新房,还不得出钱?”

“要出多少钱?”“一万多吧。”

“啊,那么贵。”“当然啦,仙一出门,就要鸡鸭鱼肉,还有大米伺候,还要给她做仪式的钱。完了以后,还要请村里的亲戚吃饭。我们家的亲戚那么多,起码要上万元。”

“那亲戚来了,不得给人情吗?可以补偿一些费用呢。”“这次仙说不能要亲戚的钱,要不就不灵了。你啥都不懂,还搞研究呢,以后啥事都要听我的。”我怔住了,默默地回去睡觉了。

在楼上,我早早地关了灯,但彻夜难眠。想起了周,想起了明天喧嚣的宴席。我决定一早和周告别,不看梅子花了。

第二天早上,匆匆地吃了父亲给我煮好的鸡肉粉,出门去搭车了。临走的时候,父亲一如既往地递给我五块零钱,把我塞进了三轮车。他对我叹息道:“你头发都和我一样白了,咋啥事都不懂呢?”我不吭声。

小镇我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我买了最早回南宁的班车票。窗外,我日夜思念的故乡就这样渐渐地远去了,古老的城墙已没有门了,墙上是些枯萎的茅草。不远处的田地里是大片大片被割过的整齐的稻秆。在雨中,田里走过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黄牛,它的母亲就跟在它的身后,一只长尾巴的红色毛鸡飞过田野。看着那些雨中可怜的牛,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回到了城里,我又继续写我的书。书房的门一直开着。写书的时候,我偶尔会想故乡,想起周以前写过的一句诗:“冬天下着小雨,没有风,南方的天空正锁着一片灰暗的云。”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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