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艺术家变老的故事

2019-12-02 02:17范紫仪
红豆 2019年11期
关键词:钟表母亲孩子

范紫仪

他说他生来就是唯美主义。从小便看到与别的孩子不同的世界,总觉得仲夏夜里后花园的空气,甜过了糖果罐和蜂蜜。母亲看到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她说,瞧呀,这孩子的眼睛多亮,好像眨一眨就会跳出星星来似的。

他出生在伦敦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一个钟表匠,挎一副厚重到压塌了鼻梁的圆框眼镜,埋头于钟表滴答声中描摹时间的轮廓;母亲是个极具智慧的美妇人,打理家务之余,总把最多的目光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在泰晤士河尚未沾染工业气息前,他总到那儿去读书。遥看北岸的圣保罗大教堂,合眼仿佛听见修女的赞颂诗。

他称天空为上帝的调色盘,看瞬息万变的流霞被调匀了又抹散——天空这块画布太大。

母亲讶异于他的天马行空。我们必须送他读书。她这么对她的丈夫说时,头上戴着孩子用野雏菊和百合编成的花冠,金发娴静地斜于胸前。尚未架上眼镜的丈夫一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圣母玛丽亚。他答应了妻子半生来为数不多的请求,将一块快了五分钟的怀表塞进孩子手里。飞吧,小天使。他的父亲如是说。

他去时带上了那既是残次品又是典藏品的古籍。那些可怜兮兮的书页已枯黄,脆弱得像是一碰就会化作粉尘随风而去:闪烁其中的先哲智慧却未死,仍旧掩映于字里行间。

十一年后他从牛津大学毕业。十一年里他得到的只不过是一位以严厉著称的国文老师和一沓堆积成山的书和一腔才情而已。他也曾指着天空对同学说过,那片天空总有一天会属于我们。

当他回到家时,惊喜地看到母亲尚未衰老,仿佛时光无法侵蚀她的容颜,皆向她的气质称臣,纷纷倒戈,从此熔铸进她的鼻峰,隐匿进她的羽睫下。而屋子里不再滴滴答答,金属表盖开合与机械零件碰撞声已经停止,时间之主的脚步已从这里被抹除,钟表匠卖掉了他所有的钟与表,开起了一家以九重天的星星命名的书店。

游走了一圈的指针回到原点,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母亲拥住了他。欢迎回来,我的小学者,是你改变了这个家庭。

后来他用一首十四行诗换来了稿酬和美名。而他心中波澜不惊,任赞赏和鲜花落在脚边。他在诗歌中写到夏天的雪花和冬日的暖阳,写到了天上的云和水里的鸟,写到一个因为全身停满蝴蝶窒息至死的人。他猜其实没有人懂。

当他说出,比起整个宇宙,地面上那些琐碎的岛屿和国度就像一块完整蛋糕旁的饼干碎屑时,他的父亲猛然意识到,在自己忙于丈量时间脚步的那些年,儿子已经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有一天他突然提出想要去乡下住,为了不被伦敦的晨雾给蒙住双眼。于是父母为他在乡下购置了一间木屋。那时他被称为文坛的一颗金色星辰,暂时隐起光芒并不意味着转瞬即逝。使日月失色、白昼无关的异彩注定作为二十世纪初的一抹亮色,永驻人们心间。

他在农村落脚后,娶了农民的女儿。她对他的那些诗文一知半解,却也有着他参透不了的澄澈双眼。

婚礼的那天所有的麦穗都轻轻摇晃,蛐蛐用提琴将夜曲奏响。熟识的邻里送上祝福和琼浆,所有人一直唱到天亮。

与独居于瓦尔登湖的梭罗不同,却又多么相似。他避开了上层社会的社交生活和推杯换盏的应酬。仿佛二十世纪所有闹嚷嚷的悖论和谬误都沉了下去。静得唯余神谕和圣箴吗?也不见得。农夫劳作,夫人烹饪时哼的小曲与丰收之歌仍洋溢于每个角落。

他在这个时期的作品被人说在纸上闻到了小麦的味道。更甚者,说书页翻动间有热腾腾的香气溢出,就像麦麸面包刚出炉时那样。

他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是在秋天。他知道后即刻驱车往雾都赶。赶到红十字医院时父亲正半坐在床上,母亲伏在床沿,睡着了。

在被妻子照顾的时间里,他的父亲都显得尤为平静,直到去世的那一天。最后他父亲的墓志铭上刻着:“在时间之主脚下他化为粉尘,在艺术殿堂之中他将永生”。

他将母亲接回乡下照顾,并发现她在一瞬间衰老。她的美无须时代巨轮的重碾,脆弱得像是手指一触便会化为粉末的蝴蝶标本。她从此只穿黑色的衣裳,将自己蒙进一团乌云里,她开始买各种各样的钟表挂在自己的床头,卧听钟表声入眠。

终于有一天她没能睁开眼睛,那一天所有的钟表都停滞了脚步默哀。她得以与她的丈夫葬在一起。

那一天他写了变成渡鸦的白鸽,灵魂依旧是最纯粹的颜色。无一字有关悲痛而哀伤无处不在。如塞缪尔之所说,有些不朽的篇章尽是纯粹的眼泪。

这次却没有了人们对金色星辰的呼声,甚至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诗集。那些出版商说,已经没有人读诗了,除非那是蘸着石油的笔杆子写的。

1929年,石油危机。艺术沦为生活的附庸。他和他的妻依靠在一台缝纫机和一亩田地里产出的麦子维生。他依旧写诗和文章,没有墨水,就用野果和藤蔓榨出的浆汁代替。人们说他疯了。而他将那些碎语闲言拒于耳外。

有的人一生奔波,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积攒更多的金子,然后将它们带进金丝楠木的棺材;而有的人即使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也只会为自己的饑饿和寒冷写一首诗。

哪怕与世界脱轨,与时代错节。

他成为逆行者。不卖掉柜子里的藏书是他最后的抵抗。

他于一个下午死于饥饿。人们的眼睛正盯着股票的涨停和石油的价格,因此,他的死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

我是个百依百顺的孩子,自始至终只依从我自己。出自萨特之口的话镌刻在他的坟墓,悬于他头顶的金色星辰从未陨灭,在他死后的数千年仍将放射光芒。

责任编辑   谢   蓉

特邀编辑   张   凯

猜你喜欢
钟表母亲孩子
丽娜认钟表
给母亲的信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藏起来的钟表
奇怪的钟表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