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瓜裂枣

2019-12-02 09:47葛桂秋
牡丹 2019年30期
关键词:大平链子小亮

葛桂秋

春禾是开春的时候调到局里来的,掐起指头算算,自从大学毕业分配在远离县城的乡里,一晃已经十个年头了。这十多年来,与他同时分在乡里的大平,讨了个城里的老婆,大平的微信朋友圈全是他与满脸章子怡式微笑的老婆搂着宝贝儿子的靓照,羡煞了春禾。

春禾与大平自小玩在一起,是从一个穷旮旯里闯出来的大学生。当年录取通知书发到偏僻的水荡子里,又是一炮双响,乡邻们都说:“这两家子的祖坟冒青烟了!”支书走到哪里也以自己村子一下出了两个大学生为荣,支书们开会斗起嘴来,春禾这村的支书一个反问:“你们村哪天一下子能出两个大学生的?我们村的水土好,连鸭子生的双黄蛋都比你们多!”一下就能把别人溜到嗓子眼儿的话也噎回去。

春禾把他的调动老是说成“移栽”。说起来,春禾“移栽”进城还多亏大平。大平在局里从抄写打杂的小秘书干到办公室主任,伴了好几任局长,“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成了副局长,也是现任章局长的得力助手。大平除了分管工作之外,还有文字这一块。这让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大平想到了春禾,拿着刊有春禾文章的核心杂志去找章局长。章局长发现春禾的文章理论性很强,一看就是有两把刷子,直叹:“人才啊,人才!埋在乡里可惜!大平啊,你按程序去商调,把他弄到局里来吧!”

春禾当初分配到乡里时,起先因为想上城里,个人婚姻大事就放在一边。等到上城没了指望想起了婚姻大事,眼看着同龄人大都已经成双成对,自己却孤身一人。

起先,也有几个长得还算标致的姑娘黏他,他却没魂似的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气人家,弄得鸡飞蛋打。有个活雀子样的姑娘和他好,他也中意,恋爱都谈到八九成数了。一天,赶时尚的姑娘戴了个衬海绵的胸罩与他约会。花前月下,姑娘娇羞地问他可好看不?春禾实话实说:“本来是两颗包心菜搂在心口,你这么伪装一下,还是像两颗包心菜。”姑娘气得泪水涟涟,自此与他断了来往。几下一耽搁,春禾与秦玫遇上时两人都已老大不小,相互没得了挑拣。成家有了孩子后,春禾倒也随遇而安,没有多少想法了。

婚后两人难免斗斗嘴,秦玫话语尖刻,能把别人的长处说成短处,有什么短处在她嘴里肯定是狗屁不如。

“春禾你啊,长得倒是中看,笔头子也来事,一手字也比别人俊俏,可看你一天到晚笨嘴拙舌地在单位放不出个响屁,我比你还难过。”秦玫说,“你除了晓得整日挥个笔杆子,还有哪样能的?连个恋爱都不会谈,捺实下来不过是颗瘪枣子,亏是我跟你过日子哩!”

春禾反击道:“你秦玫还有资本嫌人啦?看看人家大平的老婆,高挑挑的个子,自己晓得哪块该凸哪块该凹,藕段子样的雪白粉嫩。你倒好,活是个矮冬瓜,两条膀子搂不过来。”

秦玫自觉受到了打击:“你有能耐,跟那个捏得出水来的藕段子去过吧!”

但日子久了,双方也不再嫌弃,有时两人开心起来还拿对方打趣。

春禾劳心费神想把老婆的工作挪动挪动,碰了无数的壁兜了很大个圈子,事情算是有了一点眉目,最后还是大平请动章局长方才尘埃落定,儿子也转到了城郊小学。

春禾供职机关所在的楼数县城第一高楼,西边望得见浩瀚湖水、璀璨落日,波光粼粼的湖面如金似银,缀着点点渔帆。东面看得到巍峨宝塔,车流川流不息。北面泰山庙耸立的高台与南面仅存的古城墙遥遥相对。楼里的人们很难得享受到的阳光透过硕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窗户上的双层玻璃隔绝了从西伯利亚奔袭来的寒气,整间办公室就像只装满阳光的罐头。

春禾调到局里来后,也不知道与大家套套近乎,没有请过人家一次,人家也不请他,好几个科长对他有些看法又说不出口。春禾办事更是不太活络,科长们下乡公差找他要车都是被左问右问:去哪里?干什么?几个人去?下班前能不能回来?用车登记本上说明栏的格子都不够他写。钱科长当面嗤过他:“局里的公车就是让我们工作用的,光要你登个记,你玩得倒像真的,卡这么死。”

章局长夫人五十岁生日,几个副局长闹得起劲,说定要去祝贺祝贺,章局长逼得没办法,就让春禾代他去“贵人坊”国际酒店安排两桌,说是平日里同志们的孩子有个婚姻大事、生日满月的都要请他出场,他难得有个由头也请一下局班子和中层干部聚聚喝口酒,也算还个口水债。

是日晚间,邀请的人员到场,春禾满场子跑来走跑去生怕哪处有闪失遭到怪罪。红光满面的章局夫人穿着过膝的翻毛领绵羊皮风衣、抱着心爱的贵宾犬一到,春禾便小跑几步上得前去,抱下她怀里的贵宾,又给小狗套上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撒欢的贵宾自觉身上多了件闪亮的装饰,立马安静下来,矜持蹲坐在章局夫人身边,端得是人见人爱。章局夫人风衣与贵宾犬皮毛一个色系,可谓“相映生辉”。章局长和其夫人边答谢大家的鼎力支持,边陪大家喝酒,场面其乐融融。喝空的酒瓶横七竖八地躺在台面上、桌肚下、墙角边……到处都是。春禾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

热闹一会儿,章局长开始正式讲话,“局里的荣誉离不开所有人的贡献,局长的责任就是科室的职责,科室的业绩好比七碗八碟的佳肴,合在一起,就成了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大家不要拘束,随便谈谈吧!”

吴科长抢先一步抓过话筒,条理清晰地报出了一串串可喜的数字,都是今年比历年取得的成绩与突破。

春禾认真记录,钢笔紧紧握在手里,把吴科长的发言一句不漏地全记录下来。

钱科长接住递来的话筒,啰啰嗦嗦说了快半个小时,有些话作为口语都没办法全部照录。

迟到的夏科长与章局长扫视全场的目光一对上,马上请示道:“章局长,我来补充一点好不好?”

“你与基层接触多,说说吧!”章局答道。

“我觉得啊,今年以来是我们局发展最快、变化最大、成效最好的一年。”夏科长出口不凡,一下就扣住主题,概括出重点,夏科长列舉了大量事实。记录的春禾生怕漏掉一个字,笔尖在纸面上快速滑动,发出“唦唦”的声音。

章局对大家的发言发自内心地赞赏:“好,好,好!说得切中要害,总结经验实事求事,年终总结就是要凝聚众人的智慧,鼓舞全局的士气。”说着偏过头来望望大平,“大平啊,你再牵头把大家说的集中集中,把总结好好地磨一下。把我们一年来辛勤的付出客观地、全面地、真实地反映出来。还有新一年的打算也要提几条,正好龙年到了,要对怎么舞好龙头、当好表率、生龙活虎大干一场作出响亮的回答,一定要有点气势!”

“行!”大平简洁的回答信心满满。

章局转回头来发现春禾还在闷头记录,和蔼地问道:“春禾呢,你是要执笔起草的,还有什么想法?”

春禾本打算不发一言的,可是局长发问了不得不说。春禾的大脑急速运转,竭力编排合适的措辞:“我到现在岗位才十个月不到,主要是向老同志学习,没有什么作为,成天就忙于文山会海。除了这个,还要接待来客陪吃陪喝,酒量不大不能替大家分忧……”大平的脑门子冒出了一阵阵细密的汗珠。

……

儿子考试又考砸了,翻着布满红叉的试卷,春禾想起了自己平时只顾工作,对孩子关心不够,感到对不起孩子。他没有责怪小亮,轻声细语,耐心为儿子讲解错题。

“乖儿子啊,这次考试差点不要紧,那是转学后你还没有适应,只要你认真,期末考试第一肯定是你!”

小亮很少获得这样肯定,却没有感觉惊喜:“爸爸,我没有你夸的这么好吧?不知道还以为你拍我马屁呢。”春禾一下子蒙住了。

章局长要提拔了。上级来人考察他,按照程序要开座谈会,要个别谈心。考察组让春禾谈谈对局长的印象和局长工作要改进地方,春禾赞扬章局长思路清、能力强,局里的工作之所以能够县里冒尖、省里有名,章局长功不可没,春禾列举了章局许多感人的事例。

问春禾,局长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春禾说:“章局长工作上要改进的地方嘛,我体会最深,吃苦受累的事情该我们去干的,他却事必躬亲,不把机会给我们。你看他抗洪期间连续十几天吃住在帐篷里,高温阴雨里奔波,差点儿晕倒;荷花村遭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袭击,是他组织抢险队伍在第一时间前去救援,让人民生命财产少受损失。这些事情其实都应该让我们冲在第一线的,可局长他工作起来就是拼命,不给我们机会。”

“上次兄弟县局的团队来学习取经,人家听了章局长介绍的经验很感动,到晚上喝了一点酒,哪晓得啊,都要敬他酒。我们家几个副局长呢,不是吃药了,就是要开车子,让章局长孤军奋战,为这我还现场对他们发了牢骚。夜里,是我把醉得快不省人事的章局送回家的,估计他应该休息一天,可第二天清早他又叫我陪着下乡检查扶贫项目,看他脸色蜡黄,声音哑了,我实在舍不得他的身体。”

谈话结束时,春禾又语气加重地一叹:“唉,章局他啊,为工作恨不得拼命!”

章局长即将走上新的领导岗位,他婉言拒绝了很多人的欢送宴请,也没有时间与局里同志逐一谈心,春禾几次想见他一面也没有见成。可不久后风声四起,传他被人举报正在受查。传闻有鼻子有眼的,没几天据说得到证实确有其事,有人一纸书信写到省里,具体罗列了八大罪状。上面态度明朗,就反映的情况要认真核查,特别是在现时的大气候下还敢顶风违纪的绝不宽容。

形势突然变化,带着局里也人心浮动。许多人为章局长捏一把汗,这八大罪状若是坐实一条皆是难以翻身;也有人带着好奇心到处打听,就怕问题不能闹大,眼角眉梢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还有几个能说会道的,口口声声说与局长走得近纯粹是工作联系,竭力撇清干系,恐怕此时章局长走到他们面前,白开水也难喝到一杯了。

调查的人找了春禾,来的人中只有余主任春禾认识,那是春禾到局里不久,为举办廉政教育讲座去请过他。调查的重点内容是与他核实章局长是不是花了公款为老婆50岁生日操办酒席大吃大喝。

春禾感到气愤:从头到尾在我手里办的,怎会扯上动用公款?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单据,并做了解释。章局长那天叫他去安排两桌酒席时,春禾特意问了仔细,章局长明确说是他私人请客。当晚酒席完毕,在场好几个人还能看到春禾跑去收银台结账,结完账还开了张发票。春禾翻出这张写了章局长姓名还附着菜单的发票。春禾说:“章局长离开前,我本想将这发票和余下的钱一并交给他,当面说明是用应该分给他的奖金冲的账,可他匆匆忙忙的,我连他影子也见不到。心想也不是急事,就下回再说吧。”

余主任翻出一张照片让春禾辨认,“章局长家狗子身上的金链子是你亲手挂上去的吗?”

春禾无比震惊,这张照片虽然像素不高,有些模糊,但是完全可以分辨出狗头上有根项链样的东西。

“是我挂的!”春禾说。

“为什么要给狗子挂金链子?”

春禾拿起照片说:“这不是什么金链子,这条链子是要挂狗子接种疫苗后的牌子。我帮那只狗打疫苗后领回了一块吊牌,过了几天才去小商品街配上了链子。那天刚刚配好,我见到狗子就给挂上去了。不过,这条看着精致的镀金链子一点不贵,只有六块钱,你不信,我还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调查还回了章局长的清白,春禾却是如鲠在喉。世界上最可怕的要数捉摸不定的人心了,况且还隔了层肚皮。因为自己想办好事又没多长个心眼,使章局长处于被动。春禾百般自责:今后人家会怎么看我,我还怎么混下去?越想这些心里越乱,就如一团乱麻,越想理顺越是纠缠不清。春禾有些丧气,索性想着什么都不去多想,与其刻意地扭曲自我,违背自己的习惯,拗出奇形怪状,倒不如顺其自然,即便长出个歪瓜裂枣来,毕竟也是纯天然的,也不用活得太累,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心里反而自在。

余主任接任了章局长的工作。春禾比任何人都平静和坦然,过去他没有乞求过什么,往后他也没什么好乞求的。他还是做他该做的事情。不过,余局长来后,春禾感觉到了少有的轻松,上面新颁發了规定,局里发出了禁酒令,定了若干条“严禁”“不准”,接待来客一顿便饭二十分钟不到便能结束,春禾身上的烟味和酒味没了。春禾畅快得很,局里废了的都是他的弱项,强调的属他的强项。

晚上辅导完小亮作业,他还有闲空拾起书画的爱好。工余饭后又可笔走龙蛇,人也神清气爽得多了。

春禾收到章局长托大平捎来的两方印章,一方篆刻“惟贤惟德”,白底朱文;一方篆刻“真水无香”,白文红底。两枚印章相映成趣。

又一个出人预料的事情,余局长郑重提名春禾担任办公室主任,局里人都为春禾的破格擢升大跌眼镜。

春禾回家时,饭菜已经上桌,他闻到一股炒菜的香气。儿子小亮学习成绩追上来了,小亮兴奋地说给春禾听,老师表扬他进步很大。春禾也告诉秦玫,他当办公室主任的任命书发了,秦玫大吃一惊,有点不敢相信。小亮盯着他爸,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发问:“爸爸你的官是拍马屁来的吗?”

童言无忌,春禾听闻儿子的话,顿时郁闷:在儿子眼里,自己先前究竟成啥了,以后得给他纠正过来。

春禾瞧着小亮认真的神情,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歪瓜裂枣,算是一宝。”秦玫用灼热的目光看着春禾道:“趁热快吃吧!饭菜早上桌了。”

看着美味可口的饭菜,春禾胃口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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