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起这座城市的人

薛亦然

罗延银

隆冬的深夜，昏黄的路灯下柏油路冻得发白，偶尔有汽车从白塔东路驶过，路中央的窨井盖便啪达一声。

远处有一处窨井盖打开了，两人正紧张地往窨井里看，一会儿，窨井里出来一个人，还没跨上来，就趴在窨井边呕吐起来。边上的同伴在他背上拍了几下，然后一齐沉默。

良久，有人开腔说话了：“延银，我们走吧。”没人搭腔，话在夜空里飘了好久。

那位从窨井里出来的人坐直了，用手擦擦脸，说：“没事，再坚持一下吧。”

三位年轻人说的都是河南商城口音，他们来到苏州应聘到排水公司管网管理所做疏通工还没几天。

罗延银他们走出祖祖辈辈生活的老家八斗冲已经好多年。千百万年轻力壮的农民被城市化的世纪大潮裹挟而行，从家乡走出来，走向模模糊糊的新生活向往，满腹忐忑而义无反顾。他们的迁移途径还是传统模式，老乡带老乡，先是在武汉打工，然后再到苏州。搞搬运，打零工，然后进公司。尽管对新工作早有吃辛吃苦的心理准备，但到了工作现场，下到阴暗潮湿更兼臭味扑鼻的污水管道里，那种尖锐的感觉真是难以忍受。

他的两个同伴还是没坚持下来，走了。罗延银没走。

整整十年之后，他被苏州人评为2006年度苏州市“十佳新苏州人”，同年5月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成为苏州有史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外来农民工。2010年5月他获得了“全国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

在千百人注目的讲坛上，罗延银回忆起那一段艰难时刻：

在刚开始接触疏通工作时，我裹着橡胶防水服进入肮脏潮湿的下水管道，周围是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双手触摸着浸满油污的垃圾和砖石，蚊蝇和蛆虫随处可见，这种感觉是旁人所不能体会得到的。第一次从窨井里上来，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尤其当破拆管道封口时，污水从破口直接喷溅到脸上身上，常常让我一出窨井就趴在地上呕吐。和我同时到管网管理所疏通班的两个同伴，干了两天就走了。

现在罗延银已经50岁出头了，但仍然显得壮实精干，说话不多，句句诚恳。说起当时的心路历程，他这样说：“我觉得既然干一行就要爱一行，总要有人坚持做下去的。往大了说，是为苏州市的发展，为市民有个良好的人居环境。往小了说，也是为了改善妻子、孩子和我本人的生活条件，这也是我从河南商城来到苏州打工的初衷。”

当时罗延银刚刚当上父亲，为了让家、让孩子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他要远离家乡、远离家、远离孩子，独自在外打拼。这是一位有着担当意识的汉子，离家越远，奉献于家的意识越强。这是他坚持下来的最初、最强烈的动力。

他接纳了这份工作，苏州接纳了他。十年，他以任劳任怨的方式认同于这座古城，这座古城将最荣耀的名字授予他以表达市民大众的认同。十年，他由山冲田埂贸然而来的懵懵懂懂的撞入者，成长为广为苏州人尊敬的时代精英。

如何才能完成对一个城市真正的融入，不在对这座城市街坊名胜的熟悉，不在对各种土著美食的征服，而是深深地进入这座城市的创造与重建。当这座城市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退缩，当你的汗水与心血都奉献给了这座城市，当你在这座城市强健的脉搏中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你与这座城市还分得开吗？

现在罗延银已经做了外公，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苏州，有的已经工作，做老师，有的正在读书，学计算机。他爱人也在轻轨公司做保洁工作。当他和爱人与子女一起在苏州街头漫步，他一定是自豪的。由于他与他的同事们兢兢业业忠于职守，这座美丽的城市才能这样洁净、安静，这样人见人爱。

罗延银回到家乡也特别自豪。他的家庭已经在苏州深深扎根，但仍然每年都要回到商城八斗冲老家看望老父亲。五六百公里坐大巴六七个小时，再下车走十来分钟就到了，很方便，比过去回家少花一半时间。回家时县里总工会领导去看他。我十分感慨地说，是的，村里出了一位全国劳模十分不容易。罗延银回答说，嗯，全县只有我一个。虽然口气颇为平淡，但不难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欣慰。

罗延银有一段话说得特别好：“十多年来我渐渐对现在的工作怀有一种生命的信仰，把它看做是自己一生的事业，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所从事的是一份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它给我带来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使我拥有源源不断的工作热情。”这段话是他内心的吐露，由衷的表白。

我曾经多方采访排水公司，还想穿上他们的潜水服下到污水管道里，弯着腰也好，趴着也好，我想看一看，亲身经历一下罗延银他们所面对的一切。在工地现场，我的要求被拒绝了，因为我没有潜水证，无证作业是被禁止的。我只能探头往打开了井盖的井口往里看，但是看不到什么，只看到井下有水光在幽幽地晃动，而在下面作业的人正在横向的管道里。他们要在地下把新建的管道与老管道凿开接通，罗延银和他的同事们要为此工作三四天。

罗延银从事的污水管网干管养护工作有两个特点：一是在深深的地下，一般5米，甚至深达七八米，因为污水管道是没有压力的自流，水往低处流，越流越低，流过一段就需要用提升泵吸上来，再往低处流，一直到污水处理厂往往需要七八次提升；二是在深深的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因为污水干管都是在大马路的下面，车水马龙的白天他们是没有机会工作的。这两个特点正好与小街小巷小区里的污水支管养护相反，污水支管一般深两三米，比较浅，劳动强度也相差很多。

污水干管养护最怕的就是马路施工。机械施工一不留心就会把窨井盖移位，碎砖烂瓦这些垃圾就掉进去，堵在管道里。问题是污水管道被堵了还不能马上显示出来，不像自来水一断，电一停，马上就知道出问题了。污水管道被堵上有时要过一两个月甚至半年才知道。一有报修，马上就得排除。有时要把管道里的水全部抽干，再下去把堵塞物一点点处理掉。有时就穿上全封闭的衣服，在水中操作。穿上那种衣服冬天冷、夏天热。冷点还无所谓，热起来那真是受不了，又热又闷，就像困在蒸笼里一样。如果管道粗一点还好，一米五、一米八的都行，最是一米二的管道难受，得戴着头灯趴着进去。在里面一干就是一小时两小时，本来是一小时要上来休息一下的，但有时做不到，得接着干。

有一年做西环路污水管道的清淤工作，正值严寒，凌晨最低温度-2℃。由于周边道路施工，大量的石块、砂浆进入了西环路污水管道内，无法使用机械工具如疏通车、吸污车将这些垃圾清理出管道，罗延银和他的同伴们只能进入管道人工清淤，一点一点将垃圾清理出来。任务重，人手少，罗延银带领清淤小组加班加点，夜间持续作业达半个月之久，每个晚上都要清理出垃圾100多袋，最终顺利完成了清淤任务。

罗延银他们还必须密切配合地面上河道水环境整治行动，那一年苏州古城区干河清淤整治工程全面展开，污水管网查漏修复攻坚战也随之打响，罗延银带领抢修小组进入24小时全天候待命状态。由于干河清淤的特殊性，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排查、详查、封堵、修复、复检的全过程。为此，他们加班加点，发现一个问题就立即解决一个问题。由于老旧管网内部情况复杂，雨污沟通点多，在溯源排查中经常出现一处排污口分出几路不明来水。罗延银和同事们常常为了找出一个漏点而翻遍小区的每一个窨井，白天查不出来就等晚上居民用水高峰时继续查。许多雨污窨井填满了垃圾和油污，疏通车无法进入小街小巷，罗延银就带人下井清理，总之，必须确保居民生活排水的通畅。

平时的居民报修也是必须立即上门处理的。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深更半夜，电话一来马上就要出发。有一次罗延银接到一位市民的求助电话，马上带班组成员赶过去，到现场后发现是一拆迁户在规定时间内未搬出房屋，而施工方已开始施工，将这条线路的污水管道封堵了。这户人家房屋地势低，路边公厕污水回灌至居民家中，家中一片狼藉。本来这已不属干管养护工作的职责范围，但面对市民的生活困境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由于居民室内狭小，无法用疏通设备，只能采用人工排污，罗延银直接跳到污水中，用水勺将污水清到水桶里。一桶又一桶污水清出去了，住宅下水管道和主管道又连通了，这家人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这家主人第二天专程赶到罗延银的单位当面致谢，而罗延银他们早已劳作在另外的排障现场。

现在的污水干管护养维修的工作条件已经比罗延银刚参加工作时好很多很多。回忆当年，每年都听说这一行有因硫化氢中毒死亡的，他本人也曾和死神擦肩而过。“硫化氢是没有味道的，中毒了你自己还不知道，但几分钟就会晕倒。”那时下井操作的人会在腰上系一根安全绳，井上的同伴看着，如果觉得井下的人不对劲就立即拉上来。罗延银就曾经被这样拉上来过。在井边坐一会儿，大口呼吸上面的新鲜空气，喝一口水，意识就会渐渐清醒过来。现在公司里特别重视安全，他们下井都有仪器保障，测试值超过它就报警，人就不能下去。这时就要打开排风扇驱散里面的空气，直到仪器不叫了，他们才可以下井。现在的劳动强度也小很多，过去用的水泵很重很重的，一只水泵要两三百斤，一个人是拉不动的，要两三个人拉，换着拉。现在水泵体积小，效率还高。现在他们检查管道都是由仪器下去的，像做B超一样，管道有破裂、下沉等等情况，都能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听罗师傅讲述二十多年前刚入行的情形，最让我难以忘却的不是劳累，不是肮脏，甚至不是危险，而是恐惧。

是的，恐惧。深深的地下，逼仄的空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匍匐在里面，头灯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片污水，与世隔绝，那种心理压力是无形的、巨大的、无法逃避的。

这种恐惧曾经是罗延银每夜如影随形的伴侣，挥之不去，如同一个逃不出的噩梦，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支撑才能扛得住啊！罗延银抵抗恐惧的心理历程我真的无法想像。我能感觉到的，是罗延银和他的同事在深深的地下孤独劳作的时候，这个古老而繁华的城市正是经历了一个喧闹的白昼之后，进入了舒坦而放松的睡眠，千家万户的酣睡声汇成了古城的宁静，孩子梦中的微笑和天上闪耀的星星相映成诗。我能感觉到的，是罗延银和他的同事们劳作着，在夜和大地的深处，匍匐着，奋力扛起这个城市。

想起尼采的话：多数人贪图安逸，少数人超越自己。

告别罗师傅，离开他的工作现场，回到车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音乐APP虾米，找出沃恩·威廉斯的小提琴曲《云雀高飞》，太需要这首曲子冲淡心头的压抑。

以五声音阶写成的《云雀高飞》是一首以小提琴模仿云雀不断在无垠云天向上腾跃的协奏曲，全曲洋溢着诗的迷人气息。那云雀灵巧地滑翔着、盘旋着，自在逍遥地越飞越高，怀有几分冥想式的超然释放，带着所有的希冀高翔远举，最终消失于天际……

人，都希望活得轻盈，像云雀那样，有清淡柔软的云彩托举着，任由它不断向上腾跃。但是，人生的内容不仅仅是轻盈。

苏州是轻盈的，那是因为有人扛着她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