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昆曲与顽石的传奇

2019-12-05 06:46刘建春
瞭望东方周刊 2019年23期
关键词:虎丘山塘昆曲

刘建春

一名小朋友在苏州虎丘曲会开幕式上演唱昆曲

八月十五对于苏州人来说,是一个重要节日。这一天,宝带桥、石湖、胥门等城里城外许多地方都会有祭祀、祈福活动。不过,最热闹的还数城外的虎丘千人石。

一幅绚丽的风俗画

千人石是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位于虎丘山上的剑池旁边,因可容纳千人席地而坐而得名。“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典故,就发源于此,说的是晋代一位高僧讲解佛教教义,由于说理透彻,连没有生命的顽石都大彻大悟,心悦诚服,频频点头了。

到了明朝中叶,又有了戏曲与顽石之间的传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几百年,人们特别痴迷于戏曲,唱戏、听戏、追戏,成了生活的重要内容。特别是中秋之夜,苏州城几乎万人空巷、全民痴狂,不约而同地去虎丘,这样的鼎盛期持续了三百年。

虎丘,是春秋时期的古迹,与城里隔着水网洼地,交通不便。自从唐代白居易开辟了山塘街,疏浚了山塘河,人们去虎丘无论是走旱路还是水路,都十分便捷了。

自明朝正德年间始,到了八月十五这天傍晚,夕陽西下,玉兔东升,假如有无人机航拍,就会发现从阊门开始,有络绎不绝的人流陆陆续续向虎丘聚集。

从阊门到虎丘,大概有七里路,岸上是步行的、坐轿子的队伍,碧波荡漾的山塘河里,大小画舫,掩映在婆娑的垂杨柳和斑斓的酒旗中。

皎洁月光下的虎丘、山塘一带,还是一个时装展示的舞台。不管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是小户人家的碧玉,都穿上霓裳羽衣,开始盛装出游了——这就是流行于苏州的风俗,妇女八月十五“走月亮”。空气中飘散着桂花的香味,碧波中倒映着佳丽如云的街道。她们至少要走三座桥,越多越吉利。有个文人路过苏州,说这些苏州美女是“夜凉未嫌罗衫薄,路远只恨绣裙长”。

这个夜晚,虎丘的空气都是颤抖的、滚烫的、清香的。唱曲的,听曲的,都来了;不唱曲的,不听曲的,也都凑热闹、看热闹来了。

名人大聚会

那一天,苏州城里几乎空了,要租一条船来虎丘都不好找。千人石是这天苏州最“高光”的地方。尽管有不喜欢昆曲的官员,曾经刻石禁止人们在此欢聚,但是,这个官员调走后,人们便卷土重来。

不仅普通人家的男女老少来了,名人也频频光顾。

申时行,家在苏州城里,二十多岁就考上了状元,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五十多岁退休回到家乡,晚年的那23年是他最轻松惬意的时光。他家里置办了大小几个戏班,演出水平之高堪比专业戏班,他们排演的《鲛绡记》举国无双。

中秋之夜,苏州城几乎万人空巷、全民痴狂,不约而同地去虎丘,这样的鼎盛期持续了三百年。

人声鼎沸的虎丘之夜,没有人在乎你是大官还是小吏。申时行是以昆曲爱好者的身份来的,尽管少了前呼后拥的排场,却享受到了与民同乐。回到家,申时行对虎丘之行记忆犹新,他提笔写道:“蹑屐生公旧讲台,一尊仍倚剑池开。松风响激笙歌传,桂月凉侵几簟来。”月光、松涛、桂香、笙歌、晚风、竹席,这个夜,真难忘!

曲会上,某些特别好听的曲子,会成为许多人的必唱曲目,如王九思所作的《绛都春序》。

康海、王九思都是当时的文坛大家,那个中秋节傍晚,二位陕西人结伴来到虎丘。他们在码头悄悄下船,康海身披一张虎皮,头戴一顶大帽子,王九思则葛巾野服,往肩上一搭,就这样往千人石走去。二人一路上说着陕西话,旁边的苏州小青年指指点点,意思是,瞧这两个乡巴佬,也来凑热闹。二人会意一笑,继续往千人石走去。

暮霭降临,歌声骤起,人们首先唱的,竟然是《绛都春序》。这时候,康海问旁边的人借琵琶。有人说,“别借,他会弹什么?”也有人说,“借给他弹弹看。”只见琵琶在康海手里,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轻拨慢挑,流丽悠扬的曲子就像大珠小珠倾泻而下。随即,康海将琵琶放在地上,二人就像仙人一样,飘然隐去,只留下人们一脸惊羡。

陈圆圆、董小宛都曾寓居在虎丘山脚下不远处的山塘街半塘一带,山上那些婉转悠扬的水磨调,不知有没有随晚风飘进她们的小楼。她们都是昆曲演唱的行家,那些动人的歌喉,是否曾拨动她们的心弦?

响遏行云的咏叹调

“锦帆开,牙樯动,百花洲,清波涌……”一轮明月挂在桐树梢,锣鼓笙箫伴随着大合唱——虎丘曲会正式开唱了。

张岱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好几次经过苏州,乘过许多苏州船,走过许多苏州桥,听过许多苏州的曲,等到年过半百,换了朝代,再回忆起关于苏州虎丘这段往事的时候,那些美得惊人的绚烂往事,却充满了心痛和感伤。越是追忆,细节越是真切,越是令人难忘。

虎丘曲会,很多人是来看热闹的,但是,有一些人不是,那就是夹杂在众人里的职业表演家。如果说,文坛大家还能不食人间烟火,玩一些放浪形骸的游戏,以唱曲演戏谋生的人,则现实得多。千人石是市民的娱乐场,更是职业演员的“奥运赛场”,假如能够在虎丘千人石上一曲唱红,就意味着今后的饭碗有了保障,名气收入都会看涨,江湖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因此,开头的大合唱与锣鼓喧闹,都是铺垫,是营造气氛的。大约夜里九十点,许多人玩累了,纷纷下山回家,剩下一两百个顶级发烧友,会继续留下来。这时候,真正的高手上场了,只见他端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运气,深呼吸,接着笛声响起,管弦笙箫应和。高手发声了,周边一片寂静,只见一开始他声细如丝,接着音量渐大,婉转时伤感断肠,激越时裂石穿云。

袁宏道在苏州两年时间,去了虎丘六次,最难忘的也是中秋之夜。他是懂昆曲之人,他站在千人石下,看那高手巅峰对决。他们最终比拼的就是歌喉,包括演唱的技巧和表现力、感染力。有时候,一个字要唱好几分钟,音若细发,响彻云霄,天上的飞鸟都徘徊不去,壮士听了也会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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