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桑谷里的村庄

2019-12-06 06:33张波
阳光 2019年12期
关键词:柴火

张波

通向山外的路

村子在山谷中,两边是巍巍山峦。通向山外的路,只能沿着河流向上下游蜿蜒伸展。

从前的路都在河滩里,在鹅卵石上,在树林中,人和牲畜踩出一条小径。洪水泛滥的时候,路就不能走了。洪水退去,小径也许就得随着河道走向重新开辟。“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有的地方,需要涉水。人们就在浅水的河面,用大石块隔两步垒一个高出水面的石台,搭成人能过的跨水桥。推车和牲畜,就只能下水了。

从我们的村子沿河下行七八里,是太河镇。河水在这里和淄河主流汇合,沿河的路也就随着河滩向东北拐去。到黑旺镇,离开河沿北可通淄川,再向下游去,则可达临淄。

沿河上行,过峨庄,沿途是齐国古战场悬羊山,齐国公子小白——后来的齐桓公曾在这里悬羊击鼓,大败敌手。过紫峪,翻过直直岭,就到了沂源县境内。沂源的三岔店有大集,从前村里很多人去三岔店赶年集,天蒙蒙亮就出门,往返步行七八十里路,就像去远处的坡里看了看庄稼,没有人说累。

从前这山嵧里的人外出或还乡,全靠步行。住在上游嵧梢的人们,出门或还乡途中找人家住宿过夜是常事。好在山里人热情淳朴,留个宿管顿饭,也不太在意。途中天黑前要估摸好,哪个村有亲朋好友可投靠,或者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能去打扰。赶夜路的人也有,那得有好胆量好体魄。要有个伴,那就更好了。长夜漫漫,路途迢迢,两个人说着话,越说越投机,分别时竟有些依依不舍,仿佛成了多年的朋友。

这条山谷长三十多里,出了山谷,北去离黑旺镇五十里,南去离孙家庄二十多里,那里才通公共汽车。离最近的辛泰线桐古火车站也有十几二十里,可那趟火车,不是人人要坐的。

那时候,汽车很少开到山里来。偶尔有一辆解放牌汽车从河滩路过,恨不能全村的人出来看热闹。汽车后的尘埃里,一群衣衫破旧的少年追逐着,去闻那汽油味。有一回傍晚发洪水,把一辆老解放汽车困在河滩里,驾驶员爬到驾驶室顶上待了一夜,躲过了一劫。

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修通了洪山至峨庄的公路。公路从黑旺沿淄河溯流而来,到太河转弯进山谷,沿着河边山麓,有时在半山腰,有时在村庄旁,逶迤而上。公路修好,跑的多是货车、拖拉机,并未马上通公交车。你要搭不上货车或拖拉机,还得靠步行丈量崎岖的山路。

还有一条路,从我们村西向西北翻过几个山头,绕过太河水库的上游,过淄河,可达孙家庄汽车站。要是水库蓄水量大了,就得再向上游绕,去口头汽车站。这条山路也要二十多里,有的路段在悬崖上,下边就是浪花翻涌的水库,胆小的人会吓得腿软。曾有村人冬天走这条路去孙家庄车站,贪近路走了水库结冰的水面。走到一半,脚下的水库里传来轰隆隆的水响,冰面随时有要塌下去的感觉。几个人吓得浑身打颤,大汗淋淋,大气不敢喘。他们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对岸,棉衣都快被汗水湿透了。

通向山外的路,就是游子回家的路!

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回那个山窝窝里的家。哪怕路途艰辛,哪怕囊中羞涩,回家的路,总是让人又激动又焦虑。

我在七八十里外的洪山上学时,常走翻山越岭绕水库的那条路。

去山外求学,入校一个多月,想家了。那一年我十五岁。周六上午上完课,中午吃过饭就去赶汽车。离家最近的路就是坐公交车到孙家庄,过淄河,翻过山回家。有段时间传说这翻山的路上有劫道的,后来知道,那是谣传。真实的情况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路上向一个路人要东西。那人拿着一个锅盖大的锅饼,看到有人要抢就吓得随手一扔。锅饼顺着山坡滚下去,那疯子就追锅饼去了——敢情他是稀罕那大饼。

我下车后,太阳就快落山了。找了处水浅的地方,我脱了鞋袜蹚过淄河。时间是深秋,河里的水冰凉,一下水让人浑身一紧。河底的卵石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踩上去倒也不硌脚。过了河赶紧穿上鞋袜赶路。待我沿着崎岖的山路爬上山顶,天已黑了。月亮升上了天空,静谧的群山里,只有我一个人走路和喘气的声音。下山的路就很熟了,我们割柴火、打猪草、给生产队摘豆角,走过无数遍。

待来到山下平坦的田间路上,所有的紧张、焦虑都释然了,剩下的只有兴奋——月光下,不远处村庄的上空笼罩着炊烟或薄雾,朦朦胧胧,又实实在在,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正把我吸过去,任何力量也阻拦不住。

有一次,是夏天,从家里回学校。吃过午饭,天就下起了雨。母亲一直送我到村口,我走出老远了,回头望望,她还站在那里。我爬上山嶺,大雨像是从天上浇下来,风刮得伞撑不住,我浑身被浇透。我想,这雨,淋在我的身上,可是浇在了娘的心里啊!

去外地参加工作后,许多时候是以淄河西岸的桐古火车站为乘车的中转。从村里到火车站二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时,十余年间,步行、亲邻用自行车接送、搭坐拖拉机,各种赶路的方式都用过。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从桐古火车站下车,正赶上刚下过一场大雪。我背着买回的十几斤大米和几瓶酒,在一尺来厚积雪覆盖的山路上走了三个多小时,浑身被汗水湿透。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光了钻进被窝里,等母亲在炭火炉上把衣服烤干。我和妻子回家结婚那一次,下了火车,公路正修路不通汽车。我们在河滩的乱石中艰难跋涉着,妻子那双高靿皮靴,时髦变成了累赘。一台十二马力的小拖拉机吐着黑烟摇摇晃晃开过来,突然在我们身边停下了——车上一位亲戚的干兄弟认出了我。我们只在过年走亲戚时吃过一顿饭,他真是好记性、好眼力。我们匆匆忙忙爬上拖拉机,和几个搭车的人背靠背挤在一起,在剧烈的颠簸中顺利到了家。女儿两岁时,我们回老家,一下火车天就黑了。在微弱的月光下,群山黑影憧憧,半睡半醒的女儿,一离开妻子的怀抱就哇哇哭。那次恰好有母亲同行。我拎着行李,妻子抱着女儿的上身,母亲在后边托着女儿的双腿,就这么慢慢走了一个晚上。

通往山外的路况,在淄博第三十九路市郊车开通后有了极大改善。汽车连接整个山谷里大部分村庄,过淄河,钻山洞,翻山越岭,直达淄川城。可车次少时,坐车仍是个大难题。我们村在河下游,汽车从上游沿河开来,人就坐满了,挤不上去。有时司机连车都不停,任等车的人摆手、追赶,大呼小叫,最后嘴里开骂脏话——反正他是听不到了。为了保证能坐上车,村里人有的干脆买票跟车上行到终点站,不下车,再买票返程去淄川。

即使半路上了车,人多拥挤,要没座位,汽车在七扭八拐的山路上疾驰,站在车上也是一种煎熬。从峨庄到桐古这一段三十里路,一溜下坡,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人挤着人,脚下踩不上力,汽车转弯或下坡时,人就像在车厢里飘了起来,腹内五脏翻腾,头上直冒冷汗,晕车呕吐的人不在少数。

再后来,私人运营的客车出现了,在路上招手即停,比国营车按站上下的方式灵活方便了很多。车次多了,交通状况彻底改善。公交车上,赶集的大爷大妈们,神色变得坦然,上下车、买票、往货架或座位底下塞东西,娴熟得很。熟人们在车上旁若无人地聊着家常,旅途几乎见不到晕车的人了。近两年许多人有了私家车,出行或还乡,就更加方便了。女儿参加工作有收入后,每次从我们居住的小城回老家,她坚决主张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到淄博站,再打的一个小时到家,免去了坐长途汽车或普通火车辗转大半天的劳顿。

那一次,我探亲返程,坐在去淄川的公共汽车上,邻座是个上高中的女学生。交谈中得知,她家在山谷嵧梢直直岭下的村庄里。在淄川城上学,每年的花销不少,为供她读书,父亲去遥远的内蒙古下井当了煤矿工人。因为自己当过矿工,那一刻,我觉得她如此亲近,仿佛那父亲成了我。我说,你可要好好学习。她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算是回答。在这条通往山外的路上,她刚刚起步。好在,路畅通了,有车坐了,旅途不再艰难……

感恩地瓜

地瓜在我们这里似乎名声不太好。

从形态上说,地瓜长得长不长圆不圆,不像西瓜、葫芦那么憨圆萌人,没有柿子山楂那样艳丽可爱。人们说某个人笨、脑袋瓜子不灵活,就说他:你这个地瓜!一种东西被用来骂人,想来它也不被人珍惜。

从食用方面来说,人们对吃麦子、小米、玉米,几乎没有抵触的情绪。但地瓜吃上几顿,就会有人发牢骚:还吃地瓜!

但地瓜在乡村生活中占据着不可或缺的位置,人们不待见它,却又离不开它。

地瓜是外来物种,原产地南美,明朝才传入中国。在人民公社时代,它被广泛种植,成为人们的主食之一。究其原因,就是它不择地块,耐旱涝又高产,还好储存。

春天,人们把地瓜从窨子里取出来,开始育苗。育苗要在地瓜炕上进行——河边盘一溜火炕,上面覆上沙土,地瓜埋在沙土里,天天洒水滋润,下面烧火保温。有充足的水分和温度,地瓜很快就发芽。芽苗长到一拃长,就可以取出来栽秧了。

地瓜从沙土里取出来,上面是嫩绿的叶芽,下面浑身毛茸茸的根须。叶芽擗下来,已空糠的“母地瓜”,生产队分了,大家拿回去煮了喂牲畜,那些人还能吃的部分,就拿来充饥。

地瓜地多在山脚下或洼田里。翻松过的地里搂起了一条条隆起的波浪似的土脊,这蓬松的土脊就是地瓜的家。人们担来水,把地瓜秧栽下去,再浇上一瓢水,保证秧苗成活。地瓜苗初时在地里稀稀拉拉,甚至可怜巴巴。可待它返过苗来,透上两场雨,很快就会爬满地。秧苗长大后,还要翻松土壤,锄掉杂草。甚至地瓜秧长长、长密了,还要“翻地瓜秧”——把茂盛的地瓜秧扯起来翻到一侧,把太长的割掉,让土里正在生长的地瓜透透气晒晒太阳。

秋天,地瓜们在舒适的窝里慢慢长大了。它们个个身体膨胀,抱成一团,把地瓜脊撑开了一条条土缝,有的还露出了粉嫩的表皮。

它从这时候起,就成为人们果腹充饥之物。

那些去山上干活的人,收莊稼、收山果,去偏远的坡里一干大半天,累得饥肠辘辘,渴得嗓子冒烟。到了地瓜地边,顺手扒开地表,不费事就揪下一个沉甸甸的地瓜,用手一抹土,啃得口角流白沫,满嘴生津,又解渴又压饿。

那些上山打猪草、割柴火的半大孩子,偷偷扒块地瓜啃,就当吃了零嘴点心。确切地说,他们从地瓜刚有拇指大,就开始偷偷扒着吃了。不过他们做得很隐蔽很有技术含量,不会弄坏地瓜苗,影响它继续生长。

深秋,其它的庄稼都收完了,人们才开始收地瓜。它不像某些庄稼那么娇气,到了节令就必须马上收,否则就熟落、腐烂。它耐实得很,在地里多埋些时日,糖分更足,倒更甜了。

翻刨过的地瓜脊上,大大小小的粉红色地瓜,一溜溜躺在褐色的土壤上。它们不光有鲜艳的肤色,也是有生命的,是一个个小小生灵。它们其貌不扬,但都充满了能量。这就是土地对人们辛勤劳作的回馈。人们挑着花篓、架筐,把一担担沉甸甸的地瓜挑回家。

地瓜的生命力强大。有些地瓜并不老老实实在地瓜脊里生长,它们把家安在了更深更远的旁边的土壤里。生产队的地瓜地刨过以后,半大的孩子们就扛着镢头带着筐,去地里翻找那些不安分的家伙。顺着一根细细的根须挖下去,也许一个大地瓜还在地里睡觉,做着要在那里过冬的美梦呢!一个下午翻出几十斤地瓜,能顶一家人几天的口粮。

地瓜丰收,家家院里屋里堆满了地瓜。煮一锅地瓜,一家人就有了一天的饭食。狗狗们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主人顿顿慷慨地喂个饱——一个大地瓜就够它们饱餐一顿。地瓜让人畜在这个时节感到了食物充足的优裕。

当然,储存是必不可少的。多数地瓜要切成片晒成瓜干,来年当口粮。人们把地瓜挑到河里洗净,切成薄片,晒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妇女和儿童都来到河滩,切地瓜,摆晒瓜干。一时间,满河滩一片片全是白色的地瓜干。成群的乌鸦从蓝天上飞过时,它们黑色的身影和河滩上白色的瓜干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

切地瓜,有手摇的地瓜刀,一个蹲在地上的圆盘状铁家伙。把地瓜放进它的肚子里,攥着一侧的把手摇转带刀的圆盘,嚓嚓嚓,地瓜就变成薄片落下来。地瓜刀切得快,但容易切碎,出碎屑。还有一种“地瓜挤子”,用一个木柄,把地瓜挤向横在一侧的刀刃上切片。用它切的地瓜片,比较完整,废品少,但需要技术,不熟练容易切破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被它切破手,跑去卫生室包扎。我也曾被它切去右拇指上一块肉。

天气晴好,瓜干要一遍遍翻晒。赶上阴天下雨,男女老少,全都跑到河滩上,急急火火把瓜干收拾起来运回家,以免受潮发霉。

瓜干晒好了,通常是放囤里储存。用土坯垒成一个大箱子样的容器,上方盖严防老鼠,下方留有小口方便拿取。这一囤瓜干,就是全家人来年度春荒的口粮。

除了晒瓜干,地瓜还可以窖存。土厚的地里,竖着打一个几米深的窨井,井底再向四周扩几条洞。在这洞里储存地瓜,能保湿保鲜,保证地瓜来年春天不坏。入冬上冻前,人们挑那些没有破皮伤的地瓜,一筐筐放到窨子里,留做种,也好来年春天吃个鲜。

整个冬天,人们嘴边都离不开地瓜。没切的地瓜放在炕洞里、桌子底下,随吃随拿。摊了煎饼,也要吃块煮地瓜,这样可以少吃煎饼,节约小米、玉米等主粮。灶上烧火,主妇们不忘记往里扔块地瓜。有人不喜欢吃煮地瓜,但烤地瓜还行,有人还专爱吃那烤焦的地瓜皮。

冬去春来,青黄不接的时节到了。每年这时候,家家粮食都不宽裕,地瓜干成为天天吃的主食。瓜干从囤里取出来,做成各种食品。最简单的,用水一泡,直接煮食。这种吃法最不受欢迎,吃上两顿就反胃吐酸水,食欲全无。瓜干碾碎掺点儿杂粮煮稀饭,几乎是这时节晚饭流行的做法。好一点儿的吃法是把瓜干碾成面,做窝头。地瓜面窝头黑黑的,非常结实,不好消化,但口感比煮瓜干强多了。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有次晚饭前,父亲捧着窝头,知足地打趣说:“你看,和羊肝一样……”

地瓜,让多少人填饱肚子,度过缺粮的时光。有多少人是靠吃着地瓜才长大成人。但成年后,我反感吃地瓜,一看到地瓜就想起吃多了它吐酸水烧心的感觉。有一次,我带着妻子女儿回家过年。这天家里烤了地瓜,妻子和女儿吃得香甜,也让我吃。我不屑一顾地说:“小时候我吃够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接过话茬说:“你吃够了?要没有地瓜,你早饿死了!”

我一下愣住了。

柴火,柴火

上个世纪,电器、液化气进入家庭之前,农村人做饭,全靠烧柴草。煤炭只买一点儿在冬季点炉子取暖用。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为开门七件事之首。大锅小锅,煮蒸熬炖,要烧硬一点儿的柴草,火头才有劲,最好是木柴。烙饼用的平底锅、摊煎饼用的鏊子,火要文,必须烧软的柴草,食物才不致煳。鏊子放在平地的鏊子窝里,粗硬的柴草也填不进去。

但那年月可烧的柴草有限。农作物的秸秆,数量不多。有些秸秆,像谷草,人们还指望把它卖给山外边喂马的人,换个钱花;麦秸,因家家住草房,还要留着做屋面的修葺;玉米秸,生产队还要留一些,冬天给牛羊等牲口吃,分到户下的很少。大人们要在生产队劳动,没时间弄柴火。拾柴火,通常是未成人的少年们来担当主力。十来岁的小孩子,就要拿上镰刀或镢头,背上架筐(一种三股提系的农具)或拿条拘绳,上山拾柴火。我就担任我们家的“能源部长”好多年。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拾柴火,也有它的规律和法则。

春天,积雪融化,经过人们秋冬两季的索取,山上几乎没有直立的柴草了,显得光秃秃的。而这时,家家上年储存的柴火垛开始告急。人们拿上镰刀或镢头,到山上砍草根,到梯田里刨上年收割后地里剩下的棒子茬、高粱茬。高的草根砍没了,就拿一种铁耙子,去耧山坡上的“护山网子”,一种地衣植物。这种地衣植物,烧起来火很旺,刺啦啦响,摊煎饼烧鏊子最好,还有山阴处的蓑草可以刨。蓑草,是山上植被的最后一层皮。把它连根刨了,大山就裸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那时课堂上学杜甫的《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就想,古人真是多事,有柴烧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烧炭呢?又想,古人还有柴砍,烧柴竟比我们方便!

每年这时节,是最难熬的时候,通常是头天刨了一架筐蓑草背回家,第二天就烧没了。有这样的事:因为缺柴草,农妇只好去自家的屋面上,冒着漏风漏雨的风险,抽一抱遮雨的麦秸,做一顿饭。那真是燃眉之急啊!这时节,放学后就背着架筐上山刨蓑草,是我和伙伴们的必修课。

所幸的是,新麦快成熟了。上山的路上,摘一簇麦穗搓搓吃,清香得很。新麦穗要拿到山上用柴火烧一下再吃,那就真成了美味了,虽然嘴巴要沾满黑灰。

转眼麦收到了。麦穰虽暄腾,也可烧一阵子。地里还有麦茬可以刨,火焰也比蓑草有劲。接下来,酸枣棵、荆条长起来了,可以割来烧了。荆条的叶子有浓郁的清香,现在许多人把它连根刨出来,做盆景。酸枣棵有刺,割它要一手拿一柄用树枝做的木叉,一手拿镰,用木叉来对付这满身是刺的家伙。往家运也有套路。大一点儿的孩子,可以把酸枣棵捆成两捆,用扁担挑。小一点儿的孩子,还挑不动担子,只能捆成一捆背在身后。满捆柴火都是刺怎么办呢?可以用其它的草捆在身后的位置,垫住那些扎人的刺。乡亲们把酸枣棵叫棘剌子。割完棘剌子,要再割一抱草当“垫柴火”。

表哥是割棘剌子的高手,在他的带领下,我和表弟也成了能手。十来岁的表弟从坡里背一大捆和他差不多高的棘剌子回家,引得大人都赞叹。

棘剌子火头很足,蒸馒头烧汤,很受主妇们欢迎。

入秋,山上的草都能烧了。黄背草、白羊草、狼尾巴草,最受青睐,这些草结实好储存。人们忙碌着,在山上割了成担的柴火,挑回家,晒干,再捆成草个子,在空闲的地方垛成柴火垛。家里有几垛像样的柴火,才显出主家的勤劳和殷实。每到这时节,街上、天井里、墙头上,人们到处晒满了柴火,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草香。

深秋初冬,山上的柴草割完了,地边还有豆角秧、南瓜秧和庄稼叶可以收拾。接下来寒风一吹,树上的叶子都落了,人们带上花篓和耙叉子,去搂树叶。这时候,要把一切能烧的柴草弄回家,储存过冬。乡人趁着季节储存柴草,让人想起熊类储存脂肪准备冬眠。

一年四季,人们要不停地上山拾掇柴火,维持一家生计。

离村很远有几条山谷是林场,谷深草密,平时有人看守,不准村民进去割草。深秋,要集中一两天时间“放坡”,让大家进去割柴火。那两天,生产队也统一放假,男女老少齐上阵来分享满坡茂密的柴草,简直是村民们的狂欢节!

那一年,放坡這天,有人趁着月色,半夜就进了山。父亲也起了个大早。我和母亲来到十几里远的林场时,天刚蒙蒙亮,林场已到处是人,半山腰以下的柴火已被人割过了。即使是割人们遗漏的柴草,也比平时砍草根的收获要丰厚。这天过午,父亲捆了两大捆柴火让我挑回家。我十三四岁,身体瘦弱。这两捆柴火有七十来斤,超过了我平时挑担子的极限。山路迢迢,饥肠辘辘,肩上的柴火越来越重,走不多远就要歇歇。离家有四五里路的时候,我终于支撑不住了。在这全村人狂欢的日子,我竟守着一担柴火,不知羞耻地哭出了声!

听风说什么

在乡村,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秉赋。这倒不是说他们能力比别人强,而是他们有一种从某个层面、某种视角、某个领域去领悟自然的灵性。他们专注于某种事物,久而久之,就洞悉了其中的奥秘,掌握了它的规律。

夏天,蝉在树梢上聒噪。树林里,好多人拿了长长的木杆或竹竿去粘知了。这是个技巧活儿,有人从来也粘不了几个,也有人收获不菲,一上午能粘几十上百个——那要付出艰辛的劳动,烈日当头,汗流浃背,脖子酸疼。可有人就对粘知了抱以不屑的微笑,他看到别人的收获,并不羡慕。他悄悄走开,等待时机的到来。一场大雨过后,天刚放晴,他出动了。林子里,许多蝉被急雨浇湿翅膀,从树上掉到了树下。他没怎么费工夫,捡的知了比人家一天粘的还多,然后悄悄回家去了。他从不声张,不向人炫耀。这是他和树林的秘密。

秋天,庄稼收过之后,碰上连阴天。细雨霏霏,雾锁山川,满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天晴了,人们懒洋洋地从家里走出来时,发现邻家大嫂满脚泥水,拎着半筐水灵灵的豆芽,从地里回来了。豆地里,人们割豆子时散落的豆粒,这几天被雨水一泡,发成了豆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许多人都没见过豆芽长什么样。你这时再回过神来,想去捡豆芽,已经晚了。

还有人会在雨后合适的机会,去河沿边山脚下捡地骨皮,去山上松树林里拾蘑菇。

当然,也有很多人想找这个巧,可什么也没捡到。

就是上山套兔子、掀蝎子这样许多人会干的事,也不是人人都有好收获。乡亲们把那些在这方面有特殊能力的人,叫作有机巧。机巧不是技巧。技巧是手艺,机巧则掌握了某种机密,通晓了事物的某些法则。

谭鞋匠就是个机巧人。他学修鞋子,无师自通。妇女们织毛衣,他看上几眼,拿过来就能织下去。他的机巧还不只这些。

有个早春的清晨,母亲送我去路边等公共汽车。刮了一夜的风,天空刚刚要放晴。河边的树林里,枰柳、杨树被春风一吹,腰肢好像更柔软了,枝头苞芽在酝酿萌发。

谭鞋匠背着老大一捆干树枝,弯着腰从树林里走出来。那捆树枝,从肩部一直垂到他小腿的位置,要不是酥干的,量谁也背不动。对这样一捆干木柴,天天烧火做饭的母亲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你看他那些柴火好不!”

待谭鞋匠走近,母亲夸奖他:“你真会拾啊!真会找巧!”

谭鞋匠笑笑说:“这些干树枝,不刮大风落不下来!”

夏天刮风下雨,树上总有一些树枝被刮断。日晒雨淋,这些树枝干成了黑色,挂在树上。或因虫害枯死、雷电击中,有些树枝干枯了,并未断落,黑黑的枝丫指向天空。昨夜,这场风的号令,有几个人能听懂呢?

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句话:

“大风说:我要修剪树的指甲。”

张 波:1964年生于山東淄博淄川,在兖矿集团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已发表小说、散文近三十万字,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奖项。近年创作有“淄河系列”乡土散文五十余篇。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兖矿集团文学创作协会主席、《乌金潮》内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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