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斌与染黄纸

2019-12-10 01:39侯萍
中国艺术时空 2019年6期

侯萍

【内容提要】染黄纸,因其书写性好、防虫蛀、韧度高等功能特性,不仅被历代皇家教令政府公文、典籍专用,还对各个时期的造纸术在不同地域的发展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对古法染黄纸制作技艺的研究,是对古纸文化的复兴,有助于当今人们理解染黄纸在古代得以广泛应用的科学内涵,在传承古法手工技艺的同时,也为当代手工纸的研制提供更多的技术依据。贡斌与他的老师中国制浆造纸研究院王菊华先生、中国国家图书馆杜伟生先生,沥尽8年心血复原出晋唐染黄纸,并举办“汉纸越千年:载道藏真”古纸文化展。展览以染黄纸的复原为切入点,从内容到呈现方式给了我们更多的启示,为非遗如何发声表达,如何融入当代,如何在当代环境下活态传播与传承提供了很好的范本。

【关键词】染黄纸 古法造纸 古纸文化

距今传世最早的纸质档案,是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平复帖》,历经1700多年仍保存完好,主要原因要归功于其书写载体——染黄纸。随着中国造纸技术的发展,染黄纸的出现,因其书写性好、防虫蛀、韧度高等功能特性,不仅被历代皇家教令政府公文、典籍专用,还对各个时期的造纸术在不同地域的发展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作为古代造纸技艺的高峰,对古法染黄纸制作技艺的研究,是对古纸文化的复兴,有助于当今人们理解染黄纸在古代得以广泛应用的科学内涵,在传承古法手工技艺的同时,也为当代手工纸的研制提供更多的技术依据。

德承贡纸坊的创始人贡斌,一心致力于中国古法造纸技艺和文化的研究。他从2006年的一个公益项目中接触到造纸,自2009年开始学习手工造纸,拜访各地造纸专家学者,从原材料的产地、制浆抄纸到纸张的使用、研究、检测等多方面与纸相关的部门领域学习,并通过古书上的介绍,以及对现存古纸的成分鉴定,反复试验,希望还原最纯粹的“手工纸”,完成真纸理念,再造汉纸系统。

2011年至今,貢斌一直在做复原木本韧皮纤维的实验。即大构皮、小构皮、楮皮、三桠皮、青檀皮、白麻、苎麻、毛竹、狼毒草、荛花、结香皮、东罗嘎布、矮树、葛藤、紫藤等不同地区所产原材料采摘,分级蒸煮,春捣制浆,浇灌,端帘抄制,压榨,牵晒等等的全流程纸张(半成品生纸部分)复原实验,再从生纸加工熟纸的多种加工流程(如打纸、入潢、涂布、砑光等等)的复原实验。

2012年贡斌开始在中国制浆造纸研究院造纸纤维形态领域研究专家王菊华的支持下进行染黄纸的复原实验。同时,在对不同时期的实物及文献学习的过程中,不断找寻不同地区的黄柏及粘合剂等相合原料做对比实验。2016年又在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人杜伟生的指导下,开始在打纸工序上进行反复实验,直至2018年复原出染黄纸的全部工序。

2019年7月4日,以“汉纸越千年:载道藏真”为主题的古纸文化展在北京拉开帷幕,展览设计了6个区域,分别以纸之四德、求知之道、寻真之道、尊师之道、好学之道、存真之道、志同之道,向公众展示贡斌与他的老师中国制浆造纸研究院王菊华先生、中国国家图书馆杜伟生先生,沥尽8年心血复原出的晋唐染黄纸,以及中国古纸文化。承载着悠悠华夏文明的染黄纸,从出现到几近消失,跨越千年,终以最接近本真的面貌呈现在当今世人面前。

染黄纸,又称黄纸、潢纸、黄麻纸,是我国晋代发明出来的一种非常珍贵的染色纸。唐代在染黄纸的基础上涂上蜡,发明了硬黄纸,使纸具有光泽莹润,艳美的优点。据记载,硬黄纸“长二尺一寸七分,阔七寸六分,重六钱五分”,可见其纸之厚重,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唐人王字摹本,皆用硬黄纸所摹,宋人亦继续如此。

魏晋南北朝时期,染黄纸盛行于世,原因有三:

一、防蛀抗水,宜久藏

染黄纸的制作工艺中最重要的一步是用黄柏(黄檗)染色。黄柏能入药防虫蛀,从而使纸张历经千百年尤如新作。西晋陆机的《平复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山西应县佛宫寺木塔塑像内发现的辽代档案及在敦煌出土的档案,这些纸质档案能保存至今,与染黄纸的工艺和成分密切相关。

二、神圣庄重,宫廷专用

按照古代的五行说,黄色,是五色中的正色,所以古时凡神圣、庄重的物品常饰以黄色,重要典籍、文书也取黄色。故染黄纸被视为宫廷专用纸张。

三、不刺眼,易校勘

黄色不刺眼,可长期阅读而不伤目。如有笔误,还可用雌黄涂后再写,便于校勘。

鉴于以上三点,结合美观实用与制度礼仪,特别是其防虫避蠹的重要特性,染黄纸成为魏晋以来的皇帝敕书、臣下奏札、官府公文等官方用纸。《三国志·魏书卷十四·刘放》记载:“帝纳其言,即以黄纸授放作诏。”南北朝时,用黄纸抄写道经以及佛经。唐代,黄麻纸已作为官方、军方的特定用纸。李肇《翰林志》:“凡赐与、征召、宣索、处分日诏,用白藤纸;凡慰军旅,用黄麻纸并印。”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唐《日历》贞观十年十月,诏始用黄麻纸写诏敕。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纸谱》:“为诏以青纸紫泥。贞观中,始用黄纸写敕制。高宗上元二年诏日:诏敕施行,既为永式,比用白纸,多有虫蠹。宜令今后尚书省颁下诸司诸州县,宜并用黄纸。”宋代,黄纸除用于皇帝发布诏令文书外,还在其他领域使用。《宋史·职官志》载:“元丰法,凡入品者给告身,无品者给黄牒。”宋代有品级的官员任命状用“告身”,无品级者委任状使用黄纸书写。苏轼《东坡集续集六·书简与潘彦明》载:“不见黄榜,未敢驰驾,想必高捷也。”上述各朝代的史料记载可见染黄纸在中国古纸文化中的历史地位。

“汉纸越千年:载道藏真”古纸文化展以染黄纸的复原为切入点,以古纸文化为核心,结合当代艺术的视觉呈现方式和浸入式观展体验及公众人物直播等自媒体传播方式,多角度、多方位、多范围挖掘、呈现及传播古纸文化,从内容到呈现方式给了我们更多的启示,为非遗如何发声表达,如何融入当代,如何在当代环境下活态传播与传承提供了很好的范本。

展览首先呈现了复原染黄纸的工艺和后期加工的各类原料、工具、容器等。在现场还能看到底纸、染潢、打纸、砑光等部分工艺流程的工具,尤其是贡斌和老师们这8年来对全国不同地区的染潢材料黄柏和不同手工纸原材料楮皮、桑皮、大构、小构、狼毒草等的入潢实验和研究。另外还设有展示台,展示王菊华和杜伟生从事纸张纤维形态研究、文物修复的设备与工具,跟随着大屏幕重温两位前辈致力于造纸研究以及古籍修复的几十个春秋。

染黄纸的制作工艺十分繁琐,据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凡潢纸,灭白便是,不宜太深,深色年久色暗也。”又记其制法云:“黄蘖熟后漉滓捣而煮之,布囊压讫,复捣煮之。凡三捣三煮,漆和纯汁者,其省四倍,又弥明净。写书夏然后入潢,缝不淀解。其新写者,须以熨斗缝熨而潢之。不尔,人则零落矣。”一张手工纸实际制作所需的程序大概有:原料种植,剥树皮、出青、晒干、初选、浸泡、蒸煮、中选、腌料、洗涤、踏揉、洗涤、精选、舂烂、压平、踏料、入笪下槽、耘槽、抄纸、湿压、牵纸、晾晒、收边、整理……从蹲式、跪式、坐式到立式,从浇灌法、漉发、流漉法,端帘式抄制、吊帘式抄制、东方式抄制、双人抬帘式抄制等等。贡斌在学习研究复原制作纸的过程中,对这些方法都进行了了解和复原。

在“求知之道”展区,中科大手工纸研习班最小的传承人吕天怡(近20岁)根据阿城编著的《河图洛书:文明的造型探源》设计了一个约70平米的三层九宫格阵,这一展区中,染黄纸作为视觉艺术主体,以装置艺术的形式展现王菊华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九个章节。《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中国古代工程技术史大系》,山西教育出版社)以时间为纵轴,概述了自原始社会至东汉发明造纸术前的图文载体及造纸术发明前后的相关事件,详述了各历史朝代对造纸术的贡献,介绍了直至近代仍保留下来的传统造纸工艺。贡斌说,他刚接触手工纸时,就是看王菊华先生的这本书了解纸、认识纸的。可以说,这个装置代表着贡斌的求学之路,亦是他的求知之道。观众们可以跟随前辈的指引,在一个大的格局下系统全面的认识传统纸,又可从新的角度和思維重新审视纸的艺术价值。

非遗的复原,不仅仅是对技艺本身的复原,还应探究、挖掘与其相关的文化形态。笔墨纸砚,是中国古代书写工具的基本构成。纸张与书写工具相互配合,相互影响,继而演变,而书写方式的变化,也一定程度的影响着纸张的呈现状态。贡斌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将古代传统书写方式还原在展览现场,给观众以多元化的角度和互动式体验去深入了解古纸文化。

据考,有毛笔以来的7000年,起码5500年是“席地而坐”。到了南北朝胡床、胡椅的引进,才有了垂足而坐。在纸张产生之前,中国古人用“尺牍”“竹简”等作为书写载体,两膝着地,脚掌朝上,左手执简牍,右手执笔,没有任何依托与支撑,1958年在长沙出土的西晋永宁二年的青釉书写瓷俑,可见这一书写方式。纸发明并逐渐代替简牍之后,古人在很长时间里仍是采用此种坐姿,以及用书架支撑起纸张与右臂书写。在“好学之道”展区,专门用树皮纤维隔出来一个区域,贡斌复原了古时“帷幄”的样式,帷幄之内是古人读书的基本空间,四周遮挡者称“帷”,顶上如屋盖者为“幄”。帷幄内有几案,几案上有纸张、砚台等,观众们可席地而坐,亲身感受古人读书习字的状态,亲身体验染黄纸与墨汁的相合之妙。作为书写载体,好的纸张,能够很好的控制墨的开晕,保持线条的流畅、用笔的稳定,从而更好的控制字形,有着事半功倍的效果。

当今的展览形式多样,浸入式体验已经越来越多的进入公众的视野。通过打造丰富的视觉场景与真实体验,带来身临其境的感受,沉浸在营造的氛围中,从而更专注和深入当下活动内容。在互动中不断发生同化,展品也随着每一次变化愈加动人。贡斌在展览现场区隔出一个暗空间“存真阁”,将“浸入式体验”应用其中。“存真阁”展示有《道德经》《普贤菩萨行愿品》《金刚经》等分别长达数10米的巨型经卷,还有《中国共产党党纲》以及众位书写者抄写的流传至今的不同历史时代的经典之作。用复原的染黄纸重新摹写这些历史经典,是向前人的致敬。在百年前,王圆箓、斯坦因、伯希和奥登堡都曾秉烛观看敦煌藏经洞的珍贵典籍,“存真阁”里准备了15盏油灯,每人手持一盏,整个空间营造出庄严又神秘的氛围,安静、幽暗的环境让人释放全身感官,增加观展体验,真实体验前人挑灯欣赏典籍的状态,以及真切体会百年变迁遗留的痕迹。

纸是古代中国对于世界文明的伟大贡献,手工造纸技艺无不凝聚着我国各朝历代人民的智慧结晶。而今,随着时代的发展,机械化大生产带来的造纸技术的革新,极大地冲击了手工纸制造行业,劳动强度大、收入微薄的手工纸制造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迅速消退。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手工纸生产的萎缩,销售的放开,管理机构的弱化,手工纸制造行业更是陷入无序状态。手工纸制造技艺作为我国一项历史悠久、传播范围广泛、影响深远的传统技艺,一方面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时其产品还具有不可替代的使用价值,虽然机制纸所占比重已达99%以上,但在我国,书画、文物修复、祭祀等都离不开手工造纸。手工造纸技艺的没落,让我们面临着古字画、档案用纸修复材料缺失,当今作品的后续留存与可修复性等隐患问题。对于手工纸制作技艺的保护,虽指定了非遗传承人,但仍缺乏对手工纸的系统研究,以及对行业规范的管控。手工制纸的行业标准在哪里?工业化制纸材料中的添加对后续作品、档案的留存和修复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由纸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往往如蝴蝶效应般对未来产生巨大影响。可见,中国的手工造纸行业亟待规范,中国的纸文化亟待复兴。

作为从事非遗工作的传承个体,贡斌在追“源”寻“真”的道路上砥砺前行,他认为,从历史传承的角度来看,真正承载文化和历史的材料,是纸。如果用的纸不对,那么,即便画作再精美、书法再飘逸,也无法真正流传千古。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够跟所有对纸文化感兴趣的人进行学习和交流,真正让民众了解纸的价值,让传统文化的瑰宝回到人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