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个深圳(纪实文学)

2019-12-10 06:30张运涛
啄木鸟 2019年12期

张运涛

80年代

出门

枣花很白,衬得血管的青色格外耀眼。吃罢晚饭出来,她会换上一条皱巴巴的裙子,料子不好,上面还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但她露出来的小腿,像藏了几千年的白瓷,让人不敢多看。姊妹五个,没有兄弟。也许就因为这个,枣花格外早熟,多大了还喜欢过家家的游戏。她当妈妈,经常摸男孩儿们的头或脸,莫名其妙地抱紧他们,亲他们……无论是责骂还是亲热,动作都很夸张,明显带着表演的成分。有一次,她还让一个男孩子趴在她身上。冬天是农村最无聊的季節,枣花偶尔会叫一帮人去打牌,就在她家的厨屋里。天一黑定,大人们都睡了,厨屋还留着烧饭时的余温,并不太冷。

后来就出事了,长旺和枣花搞到一起了。还有人说得更详细,说抓牌的时候长旺手快了点儿,碰住了枣花的手——也可能是枣花快了一点儿,碰到了长旺的手,年轻男女谁都抵抗不了那种原始的欲望,缠在厨房的稻草堆里。稻草白天吸收的太阳味,让他们留连忘返,烈火轰地一声燃起来……大铁听到动静,出来狠狠揍了长旺一顿。枣花从此不见了踪影。

枣花是王畈第一个闯深圳的人。她没有边防通行证,“二线关”被卡住,被人引到宝安一个小厂,做磁片,计件,一月一百多元工资,勉强够吃。枣花不会说白话,又不敢捏着嗓子说普通话,很少出门,下班后就坐在厂门口的草地上看天,看星星。她不知道深圳离王畈多远,只知道走了两天,先坐车到信阳,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深圳,再转四次公交车……逾半年,终于敢撇普通话了,趁着外面到处开山平地,辞职到工地上送盒饭。很快攒下一笔钱,尝到自己做老板的甜头,转而租下一间房子,开理发店。

阿龙领着人来给小店装闭路电视,至中午,枣花烧了一桌菜留他们一起吃饭。阿龙是典型的深圳土著,老渔民的后代,黑,个子也矮,枣花一开始并没有留意他。交往多了,外在的东西渐渐被忽略……

得知枣花怀孕,阿龙拿来一千块钱让她打掉,他有老婆。枣花哭了几天,骂阿龙是骗子,强奸犯。冷静下来后,她还是决定生下孩子。

是个儿子。阿龙态度大变,将枣花接回家,六层小楼的第三层给他们母子住——二层住着阿龙和原配。

儿子周岁,枣花带他出去拍照。晚归,发现路边霓虹闪烁,卡拉OK歌舞厅似一夜之间长出来,漂亮女孩儿挤在门外,袒胸露乳招引路人。枣花一边担心阿龙,一边感叹这座城市的魔幻。

儿子进幼儿园,枣花无聊,想出去找事做,阿龙不同意——他们家征地补偿上千万,不差钱。恰逢村里承包荒山,三十年合同,价格又低,枣花觉得划得来,再补植点儿荔枝树,山上水果的销售收入差不多就能抵得上承包费。阿龙不愿她如此折腾,觉得没面子,枣花说自己不用做,转手就能挣钱。

果然,翌年一个台湾老板想在山上开饭馆,出价几乎是先前的十倍,想签下十年的合同。阿龙喜不自胜,满口答应。枣花却不同意,地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她要一年一签。

钱像流水涌来,枣花用不了那么多,给父母在老家造了一座两层小楼,余下的在宝安买了商铺。第三个孩子满月时,适逢香港回归,阿龙家大摆宴席,大铁老两口也在场。阿龙不避他们,三个老婆一起在一楼大厅用餐——阿龙后来又找了个小三,生了一男一女,住第四层。枣花也不闹,半真半假地威胁阿龙,你要是不用,我也不能老闲着——别怪我到时候给你戴绿帽子。

小儿子大学毕业那年,枣花诊断出淋巴癌,已经扩散到肺。大铁老两口去看她,枣花神情委顿,与先前的强势利落判若两人。那时候她已和孩子们搬出来独居,自己买的海景房,复式。楼上楼下都是医院的检查单、CT片、胃镜片、活检结论、B超片、药……

临终前,枣花把阿龙、儿女们叫到一起,宣布自己的遗嘱:儿女各一套房子,商铺两个儿子一人一间,存款三兄妹每人一百万,剩下六十二万给爹娘养老。阿龙好歹是孩子们的爹,两辆车留给他,也算个念想。

大铁把女儿的骨灰带回王畈。葬礼异常热闹,枣花的棺一起,炮仗就没停过,一直到墓地。大铁还破了王畈那一带的先例,请了唢呐。近了墓地,才发现头天上午打好的坑被谁填上了。

大铁其实心里有准备,他反复问过阴阳仙,能不能把下葬的时间再朝前提提。头天晚上村里就有人叨叨,说枣花姓王不假,但毕竟出了门——王畈这一带,女孩儿出门即出嫁——不能进祖坟。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人们暗里臆测枣花得的是艾滋病。她是村里最早跑深圳的人,后来突然发财了,突然挣到大钱了——挣大钱在王畈特指做皮肉生意——大铁家的小楼就是明证,方圆十里第一家。大铁听了,后悔没把枣花的诊断书拿回来,贴到大路上。

大铁指挥人清理坑里的土。唢呐又重新吹起来,直到几个老头儿老婆来到墓地。都是跟大铁差不多年龄的人,精神气儿倒十足。大铁啊,枣花的事我们也难过,年纪轻轻的。可这祖上的规矩你也知道,是吧?

大铁给他们作揖,枣花没结过婚,还是咱王家的闺女啊。

没结婚,孩子从哪儿来的?有人问。

大铁一时气短,其他几个趁势都嚷起来。

枣花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是冲撞了先人,影响了姓王的后代,谁负责?

我们也都是快入土的人了,破了王家的风水殃及后代那可是大事!

……

丧事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大铁这边的女眷可能觉得委屈,嘤嘤哭起来。那几个老头儿老婆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为所动。

枣花她娘早在一旁跪着,俯着身子哭。枣花的小儿子见外婆跪着,也跟着跪下。遗像扣在地上,大铁上去扶起来,用袖子擦去灰尘,靠在外孙身上。枣花的面容重又清晰起来,她乜斜着眼,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大铁转身从包里摸出一沓红票子,一人数五张,塞进那几个老头儿老婆兜里,嘴里念叨着什么,却被悲凉的唢呐声吞没,谁也没听清……

她,陈新华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骗我。

她骗你什么?

陈新华踢开脚下的健力宝盒,照片都是假的。

黄真醒悟,问,朱莉寄给你的照片都是她不?

是啊。

这不就得了。这是经济特区,人穿得好,风景也好,照相的技术又高,出来的照片跟真人难免有差距。

两个人正闲扯,朱莉找过来。黄真嘴甜,我们正商量怎么去你那儿呢。朱莉说,我们村有人在这一带开摩的,正好捎我过来。

朱莉送给陈新华一个毛绒玩具狗,说是他们厂的新产品,一拍,会叫。过了两天,陈新华才发现玩具狗的不寻常——两只狗眼睛里都有陈新华的名字。他们研究了半天,闹不明白那三个汉字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不久,单车厂失踪了一个女孩儿。有人说看见她坐一辆摩的走了,也有人說她是被一个男人拖走的……陈新华有点儿紧张,捎信跟朱莉说,千万不能再坐摩的。

如此大半年,两人同时被单车厂炒掉。他们那个年龄,自尊心正强,一说要赶他们走,连理由都不想问。衣服还没收拾好,就有人在门口等着占他们的位置。后来才明白,那时候的工厂都这样,隔不多久就会炒掉一部分人,一是让员工有危机意识,二也有利益输送。

转了几个厂,不是要高中毕业证就是不招男工。还有两家,直言不要河南人。捱到黄昏,街灯次第跳亮,黄真在草丛里找了张席片,想到山上将就一夜——山下怕查暂住证。正朝上爬,听到上面有人吼,“你何时跟我走,何时跟我走”,下面马上有人应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到了山顶,满眼都是人,或坐或躺,像小时候躲地震。陈新华松了一口气,拣个空地摊好席。邻居也是河南人,再远一点儿,还有湖南四川的。

旬余,仍没找到工作,积蓄将罄,黄真让陈新华去找朱莉求援。走不多远,见一半山腰有橘子园,近前摘了几个橘子填肚子。未几,两个看园人提着棍棒巡视过来。陈新华他们趴在草丛中,待人家走远,才敢现身。他们决定在橘子园栖身,看园的是河南老乡,真被抓到,也不至于送他们去派出所,早晚还有橘子吃,能省下两顿饭。如是一周。某日深夜,黄真听到山下有人喊救命,摇醒陈新华,飞奔下去。

山下早混战起来,一边是湖南人一边是河南人。黄真手里有棍,一跃冲进人群。陈新华返回去拿了把铁锨,刚要冲上去,被黄真拦下。对方有人被打坏了,快跑!

不敢朝山顶上跑,怕被人家围住,尽拣半山腰的小道狂奔。隐约听到哭声,还有警车鸣笛,陈新华知道不好,神情愈加紧张,鞋也跑掉了,身上被树枝刮得到处是血。天亮时已到龙岗,陈新华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板上扎满了刺。黄真这才道出原委,河南人见湖南人身上有钱,想抢,双方因此撕扯扭打。河南人多,又不明真相,抓住对方一人死命地打……

找到第二份工作之前,两个人在外流浪了四十五天。模具厂每天工资五块五,扣除房费、饭费,一个月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拿到钱,陈新华躲到暗处大哭了一场。星期天,他买了盒化妆品去葵涌。朱莉从厂里出来,离老远见一男人,双颊凹陷,缩着胸,像是连身上的旧外套都撑不起来。黯然半晌,鼻子一酸,扑进他怀里。

陈新华问她喜欢他什么,朱莉握住他的手,你还记得不,有次我去厕所,你看到有个男生站在外面解手,上去踢了他一脚:“你就是狗,看到有人也得避避啊!”陈新华想不起来,我有那么坏?朱莉手紧了一下,不是坏,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样的男人错不了……

坚持了半年,模具厂台湾老板看他有文化,调他去当仓管。逾数月,陈新华辞了工作,开始学着台湾老板给其他工厂提供化工原料。

朱莉开过录像带租赁店,继而改卖传呼机,后又改租碟片,生意兴隆。陈新华嫌赚得太少,又耗人,将店转租出去,让朱莉做全职太太。他们和黄真在龙城同一个小区买了房。两家人不时小聚,从布吉到坪山,吃遍了惠深路(后改为龙岗大道)两边的餐馆。黄真看他闲,邀他加盟鹏程印务——好歹是个实体,倒买倒卖都得靠别人,终究不可靠。咱兄弟俩联手,有什么搞不定?回去跟朱莉商量,反正化工生意越来越难,大陆产品取代了台湾产品,原料便宜了,利润空间也小了,只剩下几个客户,索性全交给朱莉打理,自己出来试试。

一日晚归,陈新华买了玫瑰回去。朱莉想不起来什么日子,问,你干了什么坏事?

陈新华嘁了一声,我能干什么坏事?

不年不月的,买什么花?

奖励你跟了我二十多年。陈新华叹了口气,黄真又离了。

为什么?

家务事,说不清。

这是他第四个吧?

第三个——第二个只是同居,没领证。

黄真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后悔阿里巴巴上的业务没来得及找人跟进,都被那个女人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呗,夫妻一场,还计较这个?

说得轻巧,每月一二十万的单子呢。黄真本来已经给了她八十万,一辆车。

不多,女孩子的青春不是钱能衡量的。朱莉摆出饭菜,我算是摸透了你,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不敢胡来不敢离婚。守财奴!

那是!陈新华笑,我累死累活才挣了千把万,再分给你一半,想得美!

小气,朱莉也笑。

陈新华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偶一抬头,看到远处高楼里灯光星星点点,像浮在半空中,忽又想到橘子园那段时光。一晃,已经二十六年。

良家妇女

周末,王秋月在厂门口等公交车,看到一个穿着厂服的长发女孩儿,上去搭讪。

你哪里人啊?

河南。

做什么?

缝纫工。你呢?

裁断工。

工资多少?

一百八。你呢?

二百。

加班多不?

不多。

……

新元鞋厂是个大厂,员工之间见了面都这样,哪里人,做什么,工资多少,很少问名字。因为黄国美的普通话有一种熟悉的乡音,王秋月又多问了一句,河南哪儿的?黄国美说确山。王秋月笑,说我是你邻居,正阳的。王秋月出来早一年,这也是她比她多二十块钱的原因。

王秋月说她1987年进厂时,一个月挣一百六十块钱。那时候新元刚建厂,门口没有公交车,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跟野地一样。对面还有一个咖啡厂——我没喝过咖啡,可只要一走出去,咖啡的味道就往鼻子里钻……黄国美打断她,你多大?王秋月说,我72年的。哪个月?黄国美又問。十二月,王秋月说,十二月初四,天寒地冻的。黄国美追问,阴历?王秋月点头,阴历。

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个人旋即成为朋友。

逾二年,黄国美想跳槽到宝安,说那边是个模具厂,工资能拿到二百六。王秋月跟她一起辞了工,由她的一个同事带着,去宝安。路上晕车,王秋月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低着头,两眼紧闭。好不容易到了站,还难受,胃里老有东西想向上翻。怕影响黄国美,王秋月硬撑着。没想到上当受骗了,那个同事把她们带到了按摩院。黄国美转身就跑,剩下王秋月,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被困在那里。

一开始受不了,王秋月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处女,捏疼了她就哭。稍后,能忍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命,怪父亲除夕夜跟母亲吵架,冲撞了鬼神,要不,人家黄国美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就跑脱了?好在王秋月资质好,老鸨觉得在按摩院浪费了,将她转送到一个假日酒店的俱乐部。

最初只做迎宾,人家也不勉强。王秋月和另外十五个女孩儿穿着亮闪闪的金色细吊带晚礼服,分两排站在门口。有客人来,就鞠九十度的躬,齐唱欢迎光临。酒店房顶的射灯发出红蓝绿光,划着大大的弧线扫过夜空,甚是抢眼。迎宾女孩儿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被拉下水,有的离开了。王秋月不用谁拉,反正破也破了,一次跟一百次有啥区别?又不是面,搲一瓢就少了。

第一次进房间,王秋月大开眼界。她被一个瘦子选中,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贴着他坐下。请客的老板从包里抓出一把钱,站着的服务生每人一百,坐着的二百。唱罢喝好,瘦子带她出去开房……第二天回去一算,小费就拿了一千元,抵她在新元厂半年的工资。

六年,很少见天日——白天睡觉,晚上灯红酒绿。渐渐有点儿人老珠黄,客人明显少了。她决定跳出这个行当,金盆洗手。还专门逛了一下午内衣店,新买了好几个贴身的胸罩——之前为了吸引客人的眼球,选的胸罩都带着厚厚的海绵。妆也不化,素面朝天,跑到深圳的另一边,坑梓。一家公司看她仪态端正,想让她做接待。王秋月想了半晌,良家妇女不能抛头露面,还是进了厂。第一个月的工资条她一直保存着,三百四十二元。基本工资:三百元;加班费:二十二元(十一个小时);膳食津贴:十元;工种津贴:十元;水电津贴:十元;车费津贴:六元;扣电费:十元;扣医疗费:六元。钱不多,之前她甚至一天挣的就比这个多,但这是她人生的新起点。王秋月不在乎钱多少,主要是厂里与她相当的男人多。她的目标是外地人,外省的更好。结了婚,回老公的老家,开个小店,无声无息地过完余生。

靳长虹是自己主动贴上来的。他是厂里的客服,比王秋月大三岁。十年前在工厂冲压胶合板时,切掉了两个手指头。找人试探王秋月,问她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王秋月会意,说没什么条件,聊得来就行。

靳长虹是真喜欢她,王秋月慈眉善目落落大方,一看就像见过大世面的人。两个人互相珍惜——靳长虹是因为自己的残疾,很少有女人正眼看他。王秋月则因为自己的过往。第一次上床,王秋月忍着,连呻吟都不敢有,生怕自己忘了形。完事后,靳长虹看到床单上的血污,搂着王秋月半晌不语。王秋月也不解释,那一天正好是她月事的最后一天——她们以前经常这样糊弄男人。

婚礼是在靳长虹湖南的老家办的。说是礼,其实也就是一顿宴席。王秋月买了水仙牌洗衣机、康佳28英寸彩电、VCD,说是娘家的陪嫁。

倏而怀孕,第二年生下女儿向兰,隔两年又生下双胞胎兄弟向阳、向天。人生中的每一次重大转变,王秋月都会想起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儿,她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老公是老家的吗?有没有孩子?几个?还在不在深圳……有一次她去龙岗,顺便拐到新元鞋厂。鞋厂早没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旁边开超市的说,都搬走了,搬到东莞了。后来回正阳路过确山,王秋月又想起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哪个乡了。想起来又怎样?去找她叙旧?让她勾起自己那段不能示人的经历?

向兰在深圳上的幼儿园,小学时才转回老家。她说普通话,唱歌跳舞样样都行,是村小学的明星。但功课一年比一年差,六年级升七年级时,两门功课只考了三十几分。王秋月气极,劈手打了她几下。靳长虹护小孩儿,尤其护女儿。他把向兰拉到怀里,揉揉头发,抹掉脸上的泪。好了不哭了,大不了来深圳打工,我们打了一辈子工,不也过得好好的?王秋月回想自己的打工经历,火气更大。靳长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天天加班加点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才挣三千块钱也叫好?看看人家写字楼里的那些白领,出门就叫出租车,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那才叫好!不好好读书,打工能挣几个钱,难道去当……

说到这儿,王秋月倏然住口……

听烟花

出来打工的人,很少有黄国美这样在一个工厂干二十多年没跳槽的。开始来的时候,她做过缝纫工,也做过组装工,都是流水线上最低端的工作。后来又做过裁断工,把一大张网眼料子裁成一片片弯曲的不规则图形,就像孩子玩的拼图。也做过鞋底工、质检,除了研发,黄国美几乎做完了鞋子生产的所有工序。

也不是没想过跳槽。来龙岗第三年,有个同事说宝安有家模具厂招人,一个月可以拿到二百六十元。黄国美心动了,她早受够了厂里的保安,每次出厂都故意在她身上摸摸捏捏——厂里经常有人偷鞋材出去,上边让保安严防。有一次一个保安还把手伸进她的底裤,说有异常。黄国美脸涨得通红,说是卫生纸。

同事不知道路,赶到宝安天已经黑了,几个人只好在高架桥下过了一夜。第二天找到表哥,她们被带到一家发廊。上了二楼,两个穿透明睡服的女人正坐在按摩床上等人。黄国美一看这场景,觳觫不已。一个满身横肉的男人催她们先去冲个凉,黄国美不肯,转身就跑,箱子都不要了(钱和身份證都在里边)。后边脚步声紧追不舍,黄国美也不敢停下看。拐过几道巷子,冲进一个院子,见有个废弃的鸡笼,一头钻了进去。困了一夜,第二天出来,胳膊上腿上都是蚊子叮的包。跪在大街上要钱,没人给。又找不到那个发廊,警察也没办法,给了她二十块钱让她回去。

一块儿去的几个女孩儿都失去了联系,黄国美从此收了心,重新回到新元鞋厂。

翌年,有个叫徐小虎的保安追她。黄国美心下欢喜,厂子里男孩儿少女孩儿多,有人喜欢她说明她还算漂亮。再说了,徐小虎又是保安,这个身份会给她很多安全感。

七八月份是鞋厂的淡季,老乡李春芝回厂邀请过去的姐妹去参加完美日用品推介会,说到场就会有礼品赠送。黄国美也去了,身边还粘着徐小虎。听了李春芝的鼓动,徐小虎热血沸腾。黄国美笑,梦想?你还是十八岁的小孩儿?都二十八岁了还不安分,也不怕人家笑。徐小虎像一只被刺破的皮球,泄了气。回去在厂外黑暗的树影里,他上下抚摸黄国美。黄国美由着他,但始终不让他更进一步。这种人不可靠,黄国美不敢托付终身。品性也不好,老听到有女孩儿说他流氓,经常趁出厂检查时占便宜。

一家四口挤在逼仄的阳台上,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一闪一亮

年余,徐小虎果然移情恋上厂里的另一个女孩儿。黄国美并不意外,庆幸自己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徐小虎太帅,她守不住他。有人介绍了一个同县老乡给她,樊胜利,在对面纸箱厂上班。

妹妹黄国莲要来深圳打工,黄国美电话里劝她再读两年书,你才十五岁,出来能做啥?你看人家李春芝,不就多念了几年书吗,比我还晚出来一年,一上来就做文员,工资高不说,工作还轻闲……她还向黄国莲许诺,别担心钱,以后每个月我给家里寄二百块钱,一半供你读书,一半家用。

黄国莲中专毕业头一年,黄国美结婚。婚后,樊胜利来鞋厂当了保安。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留在老家,婆婆带。女儿生下来三个月就断了奶,黄国美怕休假太长会影响自己的升职——那是黄国美唯一的理想,当上生产组长,夫妻可以享受厂里免费提供的家庭住房一间,还可以带一个孩子在厂办学校上学。

黄国莲来龙岗的第二年,新元鞋厂搬迁到东莞厚街,黄国美也如愿以偿升了职。黄国莲没有跟过去,她不愿还待在鞋厂,没前途。一个打工的,要什么前途?黄国美不理解妹妹,她满嘴都是人生、规划之类又虚又空的东西,离黄国美的生活太远。有一次妹妹和朋友在聊股市和基金,说到中央政策对中国经济的影响,黄国美问,现在的毛主席是谁啊?妹妹和朋友们怔了一下,大笑起来。黄国美不以为然,她一个老百姓,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

厂里有不少临时夫妻,有的甚至公开同居。樊胜利信息广,经常回去说谁谁谁跟谁谁好了,谁谁谁的真老公来了和临时老公打架了……黄国美有时候会审樊胜利,是不是特眼气那些野鸳鸯?趁出厂检查摸过多少女孩儿?樊胜利死不承认,现在有摄像头了,谁敢乱来?黄国美不信,手在衣服底下横行,谁知道?

徐小虎来厚街找过黄国美。也是巧,那天正好黄国美半路上听到一个女孩儿在骂樊胜利,说那个混账左撇子保安,哪天我把胸罩外面插上针,扎烂他的爪子……

黄国美赌气陪徐小虎在外面吃了顿饭,还收下了他给她买的黑色胸罩。回厂的路上,他将她带到一个废弃的汽车驾驶舱里——她怀疑他早踩好了点。那一次,她没有一点儿感觉,除了恐惧与屈辱。

那是黄国美唯一的一次出轨,有报复的成分——她亲眼见到老公向一个女工暗送秋波。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妹妹黄国莲找了个男朋友,相貌寻常。黄国美问,你是大专生吧?妹妹是中专生,妹夫怎么着也得大专吧。人家乜斜她一眼,何止大专。黄国美后来就跟老乡说,妹妹的男朋友是何止大专。黄国莲听到,笑一阵,纠正她,是大学毕业,本科。两个人到底没成——成了才怪呢,妹妹不专心,经常背着人家跟其他男人约会。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潮汕人,很有钱。

2016年春节,黄国美一家齐聚东莞。他们带着一双儿女去深圳玩了几天,博物馆、大梅沙、深圳大学,世界之窗和欢乐谷黄国美没舍得进去,省下两张门票。除夕夜,黄国美学黄国莲,买回一瓶红酒。没有高脚杯,黄国美找来四个一次性纸杯,斟满酒,与家人一一碰杯。这是他们在深圳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第二年儿子考高中,黄国美计划辞工回去陪读。儿子必须得有文化,不能再像她这样打一辈子工。夜幕降临,外面烟花不断,女儿喊他们出来看。职工宿舍楼只有四层,被对面的高楼堵住了视线,一家四口挤在逼仄的阳台上,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一闪一亮。黄国美侧耳听了一阵,很快兴味索然。

年龄

年轻的时候,谁都相信李春芝身份证上的年龄——她说话沉稳,做事让人放心。采集身份证信息时,李春芝本来十五岁,父母想让她初中毕业就出去做工,虚报了五岁。不承想,李春芝竟然考上了高中。又读了两年,自知考不上大学,才跟了邻居黄国美去深圳。

黄国美把她带进了龙岗的一家鞋厂,一个月二百二十元。车间的墙上刷着红漆标语,今天我以工厂为荣,明天工厂以我为傲;铸造辉煌,唯有品质……李春芝做缝纫工,把布片缝起来做鞋面,然后在适当的位置装上塑料的徽标和鞋带眼。这种流水线工作与她之前的想象不同,她以为打工就是很多人一起干活,聊着天,很有意思。车间墙上的厂规却严令不准说话,违者罚款五元,上厕所也有时限和次数要求。未几,黄国美要跳槽,说有个厂工资更高,能多拿三十元。李春芝也想走,缝纫工是整个流水线上压力最大的——上游的给她加码,下游的催她再快一些。但她没干够两个月,怕要不到工资,只得再坚持一段时间。碰上厂长来检查,见李春芝做事有条不紊,案面上又干净,想让她做质检。一问,还高中毕业,正好有个文员生孩子,干脆把李春芝调到办公室,工资一下子涨到二百八十元。

李春芝预计跳出流水线至少需要两年,没想到不到半年就完成了。她工作热情更加高涨,笔记本上记满了励志格言:我可以平凡,但不可平庸;命运总是光临那些有准备的人;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收获,但是,每一次收获都必须努力……她还买了手表,把自己的时间算计得很细,又报了函授文秘班,偷偷学习白话。

逾二年,李春芝跳槽到一家手袋厂,做总务。因为会白话,工资从三百元一下子蹿到一千元。工余又报了英语口语班,决心两年内能与老外熟练对话。老师传授经验,说学好英语的诀窍就是不要脸,敢说。人生也是一样,得有不要脸精神。李春芝受到鼓励,给厂里自己早已心仪的人写信,被拒——厂里的漂亮女孩儿太多,曹学钢看不上她。

春杪夏初的一个周日,曹学钢为替大学同学凑人头,冒雨站在女工宿舍楼下,邀请李春芝去听一个讲座。有喜欢的男生做伴,李春芝欣然赴约。主讲人极具煽动性,我们背井离乡出来打工是为了什么?赚钱。我们有没有赚到我们想赚的钱?没有。这样的生活是我们想过的生活吗?不是。既然不是,为什么不出来拼一把呢?

那是完美日用品在龙岗的第一场推介会。曹学钢觉得与会的人像一群傻逼,李春芝却跃跃欲试,很快投入到完美日用品的销售中。辞职之前,李春芝被手袋厂提拔为总务部门的头儿,跻身中层领导行列,吃小灶,四菜一汤,住四个人的小房间。但她没有斗争太久,毅然辞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完美日用品的销售中。口语班老师不明白班里最有劲头儿的学员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学习,李春芝电话里解释,完美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机遇,如果今天不做,明天就晚了。

第一次培训会,李春芝花了一万块钱租用会议室和培训器材。她手持话筒站在主席台上——站姿和仪态头天晚上练了好久——问那些犹疑不定的人,为什么我们一直平凡?我们是不是有过梦想,但总是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机会?零星有人怯怯答“是”。李春芝不满,直到会场所有人齐声大喊“是”,她才继续说,这就是选择问题,就好像我们的父辈选择了种田,所以忙到头发白了还是缺油少盐。我们还想重复他们的路吗?李春芝让他们反复回答,不想!不想!不想……几个月内,她迅速成为一万人的上线,一个月净收入四万块——上世纪末,这个数目即使在深圳也不算小。

完美公司将她的周薪工资单放大封塑,激励新人。李春芝给家里寄了三万块钱回去,翻修房子,买家居用品。镇长也听说了她的成功,打电话给她,说是镇里建了工业园,有很多优惠,请她回去投资。曹学钢主动示爱,想与李春芝携手共进。团队迅速壮大,李春芝觉得自己也成了创造深圳神话的人。第二年4月,政府突然来了命令,所有传销公司停止运营。

短暂的失落之后,李春芝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带国字头行业报纸的记者。找到新闻线索,一边采访一边威胁当事企业,直至其答应在报纸上做广告。未做满三年,李春芝心虚,辞职与曹学钢合开了一家建材批发公司。

三十岁这年冬天,李春芝跟曹学钢回老家过年,顺便办结婚证。曹学钢发现李春芝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66年,骂她是骗子,他怎么可能跟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人结婚?铁证如山,李春芝急红了脸,说我弟弟1973年出生,小妹1975年,最小的弟弟1978年,我怎么可能1966?

家里正好在办二代身份证,李春芝赶回去,辗转托人,改回自己的年龄。年后回深圳,到瑞典一涂料公司应聘。一屋人只剩下三个,李春芝和两个男生。人事经理看看她,说你不合适,可以走了。李春芝没动,心想,你一句话没问怎么知道我不合适?人事经理转身问两个男生中的一个,说说你最骄傲的事。男生很紧张,说他刚刚大学毕业,还没工作,没什么骄傲的事。李春芝一旁轻声提醒,考上大学不值得骄傲?经理听到她说话,又看了看她。两个男生都被淘汰了,经理问她,那两个男生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为什么你还帮他们?李春芝说,我不觉得是对手啊,如果他们被选上,我们可能就是同事——同事难道不该互相帮助?经理笑了,她对李春芝很满意。

李春芝初进公司,就被一台湾客户猛追。她身心俱疲,无心享受恋爱,旋而结婚成家。

2015年秋,李春芝去东莞谈业务。她问厂长,你们鞋厂先前是不是在深圳龙岗?厂长说是,搬到东莞十多年了。李春芝说她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个厂,缝纫工。她的邻居黄国美当年跳槽没走成,又回到这里,后来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因为是个小领导,夫妻俩还免费同住在厂里,带一个孩子上学。这些信息都是从老家反馈过来的,她们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厂长让人下去查,果然,黄国美在做仓管。李春芝打通她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如老妪般嘶哑。老板说,长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扯着嗓子说话,都这样。

李春芝坐在办公室等黄国美。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儿推门进来,李春芝癔症一下,又回过神,她是她们二十多年前刚来深圳时的年龄。她努力想象四十四岁的黄国美应该什么样,胖了吗?脸上皱纹多吗……索性不想了,从包里取出化妆镜补妆。

那时候的我还不是我

代秀妮不是她的真名,这个名字她用了十三年,直到办二代身份证。她是家中老大,父母无力供养三个孩子上学。张贺小,张庆近视,出来找工作难,她骗父母说不想上了,想出去打工。父亲像是早做好了准备,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捡来的身份证——她那时还未满十八岁。

张丽是跟邻居来深圳的,坐了一夜的火车。坪山那时候还是个镇,有山有水,对于出生中原的她来说,像个风景区。玩具涂料厂靠著坪山河,河水哗哗地日夜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吵人。没有公交车,厂门口时刻聚集有载客摩托车,空气里因此充满了热气和摩托车的尾气。下午下班后的短暂时光里,张丽喜欢趴在宿舍三楼的栏杆上,看漫天的彩云。北京要开亚运会,厂里扣了每个人十块钱,说是购买亚运彩票,为亚运会捐款。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不加班的晚上,她去看过女排比赛。

这一份工作她干了九个月,受不了涂料的气味,趁着年底放假回了老家。攒了六百二十块钱的工资,除掉彩票钱和平时的借支,还剩五百。她给父母各买了件羽绒袄,给弟弟张贺、张庆分别买了块电子表,还有一些过年的小东西,两个大网兜塞得满满的。

家里种菜,张丽想留下来好好干,争取多赶远集,菜卖上好价钱。自家的菜卖完了,还可以收村里没劳力的菜卖。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可父母不留她,过了年就帮她收拾行李。走的那天,杨柳刚泛绿,风还扎人脸,张丽眼睛湿着。母亲看出来了,说,丽啊,张贺张庆记着你哩。

张丽跟人进了一家鞋材厂,工资计件。她不放过每一个加班的机会,是厂里工资最高的女工之一,一个月能拿到一百八十元。加班长了瞌睡多,手上的动作便会迟缓,她怕被机器轧到,强迫自己站着工作。要好的姐妹骂她要钱不要命,她说家里买化肥的钱还没着落,母亲的头疼病也越来越厉害,弟弟还在街上的初中住校,用钱的地方太多。

十九岁,张丽与村小学的冯老师定亲。她跟冯老师说,定亲是定亲,这两年我得供张庆上学。冯老师说不急,还夸她顾家。他闲着没事,老给张丽写信,张丽你好……张丽纠正他,信封上要写代秀妮,厂里不知道张丽是谁。未几,清理民办教师,冯老师下岗。冯老师干不了农活,也跑来鞋材厂,做保安。

熬到张庆考上大学,张丽说还得再等两年,张贺只顾他自己的小家庭了,张庆的生活费怎么办?冯老师说,婚后我们俩一起供他。张丽不放心,身边的例子多了,结了婚女人做不了主。

翌年,张丽听人说看到冯老师跟一个女孩儿在马路上手拉手,气冲冲跑过去。冯老师也不隐瞒,说女孩儿是四川人,他们计划年底结婚。他今年二十七岁,等不及了。

张庆大学毕业那年,来深圳看过姐姐。他们在厂门口小餐馆吃饭,出来进去的多是比张庆还小的女孩儿,见到张丽,一边叽叽喳喳地叫着秀妮姐,一边暧昧地看张庆。张丽骄傲地介绍,我弟弟,今年大学毕业。服务员拿来菜单,张丽扫一眼,推给张庆。张庆看了看,说来份炖菜,再来个田鸡。张丽小声问,半只吧,一个能吃得了?张庆怔了一下,知道姐姐很少出来吃饭,强笑道,不是鸡,是我们老家的青蛙。

张庆应聘到上海某中学教书,张丽随即辞工回家。她已经二十八岁,城市人叫大龄剩女,农村这个年龄未结婚的更是少见。三个月,见了十多个男人,都是离婚或老婆死了。最中意的一个是镇上的教师,姜金华,三十四岁,儿子十岁。思虑再三,最终放弃——她还没有做好给人当后妈的思想准备。

倏而年关,张丽经人介绍进城当了保姆,做饭洗衣服,偶尔接送孩子上学。除去吃住,每月二百元。张丽并不嫌弃,时或相一次亲。

逾二年,张庆老婆魏红玉坐月子,母亲过去照护。两个月后回来,换成张丽——魏红玉嫌老人不讲卫生,说话粗声大气。

适逢上海申办世博会成功,到处都是“better city,better life”的标语。张庆的生活也跟着better——头一年刚按揭买下的房子拆迁,补偿他三套房子,外加十万元安家费。签协议那天,魏红玉没让张丽做饭,一家人去酒店吃了顿大餐。张庆喝了瓶啤酒,说姐为我们家出了大力,供我上学不说,又来带我们家孩子……魏红玉不等他说完,抢下啤酒杯,喝多了,也不怕姐笑话。张丽一旁默然半晌,接不上话。

又一晚,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看电视上的真人秀。十多年前一场火灾,哥哥冲进火海去救弟弟,被掉下来的横梁砸断胳膊。没钱救治,错过最佳接骨时间,造成终生残疾。现在哥哥又患尿毒症,发了财的弟弟既拒绝帮他治疗又不愿捐出一个肾……张庆唏嘘不已,为那个哥哥。魏红玉换了频道,说这叫道德绑架,为什么弟弟非得出钱捐肾?哥哥救弟弟,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为了父母……张丽知道魏红玉在旁敲侧击,装着听不明白,敷衍过去。俄而钻进卫生间,洗洗脸,定定神,方才出来。

捱到夏杪秋初,张丽跟魏红玉辞行。宝宝该上幼儿园了,我再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正好回去秋收。魏红玉假意留了一番,说也好,姐年龄不小了,回去还得找个体己结婚。张庆始终愀然不语。

张丽回去就央二舅去探姜金华有没有再婚。母亲惴惴地提醒,后妈可不好当。张丽说,算起来,那孩子快上高中了,又不常在家。母亲又问,你不嫌他矮?张丽脖子一梗,跟谁过不是一辈子?两个人没办婚礼,只请双方父母一起吃了顿饭。张庆寄了一万块钱贺礼,张丽想寄回去,又怕魏红玉知晓,两个人生气,只好替他先存起来。

姜金华调进县城高中第六年,夫妻俩买了套新房子。搬家的时候,十一岁的儿子从鞋盒里翻出一沓卡片,饭卡、出入证、边防证、工牌,还有一张一代身份证,名字都是代秀妮。儿子说,名字好土,谁啊?姜金华一旁解释,你妈出去打工的时候不到十八岁,借代秀妮的身份证。还开玩笑,说那时候她还不是你妈。张丽嗯了一声,那时候我还不是我。想想不对,又喃喃自语,现在我也不是我。

90年代

都是钱闹的

向前本来是农村户口,姐姐向云帮他买了个城市户口,转业后安置到县人民医院,门卫兼收发,一月两百多块钱。上了不几天班,深圳一个战友写信让他去,说那边工资八百元。向前思来想去,终被那八百块钱诱惑,请医院领导吃了顿饭,算停薪留职。

他进的是个纸箱厂,给台湾老板当司机。那时候,坪山到海边都是土路,老板想去海边看看。走到半道,车陷进软泥里。他跟老板解释,自己虽说是汽车兵,但在部队开的都是卡车,没摸过小车。老板说你还是发挥你的特长,去开大车吧。合该向前背时,开货车第二个月又撞死一条狗。老板害怕了,幸亏你撞的不是人。遂将他转到行政部,好歹他是高中毕业生。

填表的时候,行政经理见他写得一手好字,让他专门写厂里的通知、規章制度、欢迎标语,最多的还是招聘广告:文员,女,18至26岁,外形好,会操作office软件,会粤语优先;业务员,男,30岁以下,高中毕业;普工,女,18至25岁,能吃苦……隶书、楷书、行书都用过。写完,后退两步,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没写好,兀自评论一番。有兴致了,还会重写一遍,再拿出去。年余,终觉没前途也不挣钱,暗里找了家新厂,想去开货车——开货车外快多。末及与老板辞行,厂里行政部与人事部分家,向前被任命为人事经理。适逢年底公司赶货,需招临时工近百人。向前大权在握,正要让人发广告,中介自己找上门,一个工人给他一百元佣金。向前遂打消离职念头,安定下来。

如是五年,向前辞职,与同为人事经理出身的女朋友汪小玲合伙做人才中介。向云不解,打电话提醒弟弟,你靠做人事经理在深圳买房买车,怎么舍得辞职?向前解释说,自己做,空间更大。他们与桃源一家还没装修的酒店签了三个月的合同,周末使用其一楼大厅。一边在火车站、汽车站打上周末人才市场的广告,一边给先前结识的工厂人事经理发红包,请他们来招聘。

第一个周六,向前不到六点就赶到人才市场。风雨把头天晚上挂上造势的大红条幅弄得狼狈不堪,向前坐在台阶上,有点儿泄气。招聘单位还好,八点半前后都到了。九点整开门,进场应聘者寥寥无几。向前一会儿怀疑二十元的进场费高了,一会儿又觉得天公不作美。在厕所抽到第三支烟,手机骤响,汪小玲嚷着要他增派人手,收银忙不过来。向前以为逗他,提了裤子出来,果然,门口已排起长龙。向前一向大方,当即给盒饭公司打电话,每个工作人员加只鸡腿,来招聘的人事经理另封一个红包。两天下来,公司接待三千多人,纯收入近五万元。

向前受到鼓舞,在火车站、汽车站又租了两处办公室,白石洲附近租了处旧仓库,稍加装饰,成为他固定的人才市场。继而地铁通行,终点站离向前的人才市场只有两公里,生意更加兴隆。汪小玲怀孕,向云被游说过来管理公司内务,工资八千元,是她在老家的十多倍——她给单位领导送了礼,算病假。

逾数年,向云有了些积蓄,买下石岩某村一片宅基地。跟弟弟商量,他出资建楼,许以一层楼房。其时网络招聘渐盛,人才变得紧缺,原来的收钱模式式微。人才市場又拖了一年,向前转做劳务输出——公司直接跟工人签用工合同,根据市场需要,下派给工厂。

外甥女结婚,向前回老家参加婚礼。向云见怪,就这一个外甥女,汪小玲怎不回来?向前解释,一个工人夜里睡觉时死了,她得到现场去处理,去安抚。晚上十时,向云出门送宾客,见汪小玲从车上下来,又惊又喜。问及处理结果,汪小玲轻描淡写,那是小事,今天咱家喜事,不提那个。

宴席重新开始。剩下的都是近亲,汪小玲也不见外,敬酒来者不拒。向前劝阻,汪小玲眉毛一挑,外甥女的喜酒,岂能不喝?倏而,汪小玲眼神迷离,开始发飙。向云我问你,建楼的时候你怎么跟向前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唯姐弟两家人知晓内情。向前情知不好,说今天是大喜事,有事改天再说。汪小玲拂开他手臂,正好大家都在,你们给评评理。你向云没钱建房让我们出资,说好楼建好后给我们一层。现在房价涨了,还给我们一百三十万算了事——一百万用两年,给三十万的利息,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向云红着脸——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愧疚,嗫嚅半晌,小玲,你们收入那么多,还和我们争?

汪小玲拍了下桌子,我昨晚赔了人家几十万,你知道不?

你冷静点儿不行吗?向前转向向云,小玲不是想找你要房子,她只是觉得楼的事你处理得不好……

我知道,向云说,你们不在乎这点儿小钱。你公司最好的时候有六千多工人,每月平均抽一百元佣金,一个月就有六十万的收入……

那是过去。现在上面有规定,劳务工不能超过10%,向前说,这两年,也就一千人左右。

一千人一个月也能收入十万啊。

管理成本也高,比如工人的意外赔偿。向前忍住气,继续解释。

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汪小玲打断她。你知道向前晚上一听电话响就头疼不?你知道他为了争取客户喝酒喝吐了血不?

向云还想说什么,准新娘从外面回来了。汪小玲趁乱丢给向云最后一句话,你不欠我们一层楼,你欠我们一句话!

当夜,向前辗转难眠。天亮前迷糊了一阵,也没睡好,老做梦,梦里又回到他闯深圳之前的时候,向云宁愿自己不吃不穿也要供他上学,还给他买户口……醒来唏嘘不已,如今姐弟俩都有钱了,关系反倒紧张起来。唉,都是钱闹的……

未来的幻想

人生的每一次重大转折,陈力量都对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高中毕业,陈力量没有选择复读。他们学校一年毕业四个班,能考上大学的也就四五十人,他学习中等,再读一年也没把握。陈力量选择了一所私立大学,读行政管理专业。家里虽说不富裕,但父亲一听学的是行政,还有管理,一迭声地好好好,只要回来能当官,花再多的钱也值。

那种学校当然不管分配。父亲又拐弯抹角地找人,好不容易才算在乡政府安顿下来。学没白上,陈力量把邻校一个女生带回了家,安排在乡卫生院工作。

适逢全县计划生育高潮,陈力量会开车,负责将小分队抓到的孕妇送到县城。这工作很重要,陈力量绷紧神经,不敢懈怠。有天夜里小分队送来一个足月孕妇,说是天一亮就得送到县城计生指导中心。陈力量锁好车门,正要眯一会儿,有人叫他名字。仔细一看,对方是陈力量表叔家的邻居,论起来,还得叫她表婶。孕妇说她跑了七个多月,离预产期还不到十天……陈力量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放走了她。

翌晨,陈力量谎称夜里拉肚子,去一趟厕所,人就没了。恰逢乡里当月流产指标未完成,受到县里通报批评。陈力量遂成为反面典型,还要扣工资。

陈力量受不了这种委屈,回去跟老婆商量,干脆去南方打工,听说那里机会多。老婆不同意,一是工作刚刚稳定下来,二是闺女还不到一岁。陈力量当夜辗转难眠,觉得这只是开始,一个临时工,往后受气的地方还会更多。最终说服老婆,两个人双双跑到深圳。

先是借住在华强城,每天煞有介事地去人才市场投放简历。熬到第八天,老婆泄气了,说敢情我们根本算不上人才,还是回去吧。再待下去,恐怕连回去的路费都没着落了。老婆在屋里收拾行李,陈力量不死心,又偷偷跑到人才市场。

最后时刻,陈力量在一家鞋厂找到工作,工牌上注明:“储备干部”。老板是台湾人,把陈力量这样的大学生视为宝贝,准备培训他做厂里的中层领导。一个月工资四百五十元,是陈力量在乡政府时的八倍!陈力量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求职过程给了他很多警示,必须得充电,不能只顾眼前。他给自己定下计划:坚决不加班。晚上上夜校,学电脑。鞋厂的工资除了吃住,剩下的都给了夜校。厂里上下都知道他很快就会升为中层领导,没人为难他,对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个月后就是春节,陈力量却辞了职:鞋厂太小,当上厂长也没多大出息。老婆埋怨,没你这样的傻人,就是辞职也要等找好新工作啊。陈力量不担心,他有夜校里学到的电脑操作技术,再加上对深圳用工市场的了解,找工作不难,难的是找一个回报率高的工作。

陈力量的第二份工作是一家印刷厂的跟单员,工资是鞋厂的两倍,八百元。

跟单与业务员联系多。陈力量发现业务员出手大方,工作时间也不受限制,应该比跟单有出息。他请一个业务吃过两次饭,但人家出言谨慎,没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给他。后来,就认识了湖南姑娘易巧珍。易巧珍比陈力量大,算老姑娘,但人长得也还过得去。陈力量极力讨好她,请她吃饭,请她唱歌,鞍前马后,想着能从她身上套点儿经验。那时候,陈力量老婆还在鞋厂当仓管,易巧珍不知道他已婚,还以为是男人示爱,受宠若惊。易巧珍是厂里第一批业务员,受过台湾方面的培训。她跟陈力量说,没用,台湾人的那些培训一点儿也不适合大陆。咱们这儿,就是钱,然后是与甲方喝酒,唱K。有钱赚不?当然,回扣远比工资高。

陈力量开始暗中找厂,准备再次跳槽。跳槽不是为了斩断和易巧珍的暧昧,是为工资,待在原厂谁会平白无故给你加工资?老婆不解,劝他不要只看到业务员潇洒,他们也有为难的时候。拉不到业务,还不是那一点儿可怜的底薪,哪有你做跟单员旱涝保丰收?陈力量拿出早准备好的台词,想旱涝保丰收在家里当孙子好了,跑到这儿来干吗?咱第二个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现在不拼命挣钱将来的奶粉钱哪里来?

目标仍然锁定在印刷厂——陈力量已經熟谙印刷厂的生产程序与纸张规格,可以省去了解产品的环节。这一次跳槽比第一次顺利多了,连陈力量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工资又翻了一番:一千五百元。

这也是陈力量在深圳打的最后一份工。他在这个印刷厂做了十年,最高时,一个月拿了十二万提成。作为红颜知己,易巧珍与陈力量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还教他别急着把货款交上去,随便挪用一下又是一笔收入。由易巧珍这个教练领着,陈力量渐渐胆大起来,用货款周转过门面房、一间药房,还与朋友共同投资了一家诊所……

新千年到来之际,陈力量的存款已上升到七位数。钱太多,得找到新的投资点。他与朋友合建了一幢七层楼房,预备将来靠收租为生。翌年,自己又买了块地,起了第二幢。未几,又开了家生产方向盘套的厂子。

2016年,陈力量将自己的厂从协平路搬到龙岗大道旁边的一个工业区,电梯里碰到易巧珍。易巧珍脸上虽然涂了很贵的化妆品,老态还是凸显。原先最值得骄傲的胸脯瘪了下去,眼角满是皱纹,手像缺了水分的水果……刚离开厂子的时候,陈力量偶尔还会回去请她吃顿饭,聊聊天。后来自己开厂,更忙了,见面越来越少,两人之间的联系只剩下节假日的问候短信。虽然都还在深圳,也差不多十年没见了。

跟着她的姑娘是易巧珍的侄女,两个人相似度很高。侄女在老家做了几年教师,不甘心,易巧珍把她带到深圳。坐在她们对面,陈力量一时有些恍惚。他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春梦,易巧珍从地铁里出来,看到陈力量,奔跑着投入他怀中……梦里的她步态轻盈,垂顺的头发逆风扬起来。陈力量恍惚的是,那个女孩儿也许不是易巧珍,而是他对未来的一个幻想。

死得其所

欢欢最早习惯的是死亡。先是父亲,她那时还没满月;六岁时叔叔醉酒再没醒来,九岁时姑姑陡病不治身亡,十五岁时奶奶悬梁……

父亲是烈士,鲜花墓碑,“死得其所”。母亲守了两年,没守住,将欢欢撇给了爷爷奶奶。小的时候还无所谓,不缺吃不缺穿,欢欢看起来跟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十岁以后,小姑娘开始敏感,明显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初三没上完,就要跟人出去打工。爷爷不同意,孩子太小,出去怎么叫人放心?欢欢死活不愿再回学校,进城给一个远亲表叔接送孩子。她在人家家里的一本志书上看到父亲的英雄事迹,说他在公社农业中学时,有一晚被救火的呼唤声惊醒,“第一个跃上屋顶,与师生一起奋力切断火源,避免了一场火灾。”还有治理黄大港工程时,被誉为“以工地为家的好民工”……尤其是牺牲那一段,写得很美,“他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纵身从陡岸上跳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条优美的弧线,游向落水人群。只见他避开浪头,把五十多岁的刘康美老人推上河岸,随即又转身扑向在波峰浪谷中时隐时现的女青年王善兰。其时王善兰已生命垂危,冻得脸色发紫、浑身颤抖,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靠近之前将王善兰推上了岸。王善兰得救了,他自己却被卷入水中。”

王善兰是她姑姑,比父亲多活了九年。送走奶奶后,欢欢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得把家撑起来。她去父亲牺牲的那个渡口坐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就背着行李走了。本来想去上海的,因为错过了时间,就买了最早一班到深圳的车票。

下了火车,不知道该去哪儿,看人家去挤公交车,欢欢也挤上去,眼睛盯着窗外。瞥见盛华电子厂的招牌,急忙叫停。厂门口有两张招工启事,上面的字扭扭捏捏,欢欢看了一会儿,都认出来了,一个是招熟练车工,一个是招普工,都要求高中毕业。她不知道车工普工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自己得赶紧找个工作,住下来。

招工的人可能是怜悯她小,竟然收下了她。电子厂生产闹钟、计算器、电子日历,第一天上班就吓了她一跳,上班不许说话,否则罚款五元。上厕所也得填表签字,不能超过五分钟。第三天又开始上吐下泄,最严重的时候几近虚脱,厂医说是“湿热病”,水土不服。欢欢不怕生病,怕的是生病时总会去想那个并不熟悉的妈妈。痊愈后,老乡让她多喝外面的凉茶,那里面有祛湿解毒的草药,对这里的温热气候管用。在电子厂干了一年,又被一个同事带到商场卖化妆品——欢欢皮肤白,要是穿短袖,胳膊上的小血管就分外青嫩。没做够一个月,遇上王红卫,要买走她手里所有存货。欢欢惊喜异常,转身清理货品,生怕对方反悔。

王红卫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但他出手大方,欢欢过生日,他送蛋糕送项链送衣服;欢欢感冒,他服侍她吃饭喝药;下雨天,开车接送她上下班……欢欢先叫他叔,渐渐改为哥——亲热的时候还叫过爸。过年那天,王红卫带她到厂里热闹。工人们都在摸奖,王红卫怂恿欢欢上去试试。欢欢说我从不摸奖从不买奖券,我都成孤儿了,哪来的好运气?王红卫推她上去,抓了一张奖券出来,还未完全撕开,即朗声宣读:一等奖,888元红包一个。欢欢大喜,也不看奖券,抱住王红卫亲了一口……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七岁,双颊圆润起来,身子渐渐长开。

但她还是觉得孤独,想爷爷,想王畈,想王畈的鸡飞狗跳。等不及过年,就回去了一趟。给爷爷买了大衣,买了电热毯,买了新电视机,还有冰箱、洗衣机。问她哪来这么多钱,欢欢说加班啊,她一天能上十四个小时的班。爷爷问她工资多少,欢欢想了想,说,比城里那个表叔还多十倍。爷爷做了个惊吓的表情,嘱她注意身体。欢欢握紧拳头屈起胳膊,让爷爷看她的肌肉,我年轻,不怕。余下几天,爷爷不停地带她拜访亲戚:这是当年在河里捞出你爸的人,那是给你奶的头痛病找过偏方的人,这是帮我们打过煤球的人,那是借过钱给我们的人……见到哪个,欢欢都得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从此,她极少再回王畈——比起孤独,她更喜欢城里的自由。

逾二年,王红卫介绍她去高尔夫球场当球童,月薪一千元。第一个月还没到头,小费已经拿了两千一百元——来打高尔夫球的都是大老板,个个手里都提着大哥大。

欢欢对易总印象最深。第一次来打球,给了她五百元小费。第二次,六百。第三次,一千。王红卫让欢欢多用点儿心,易总是他的客户,是他的财神。

某晚,易总突然独自上门。欢欢讶异,易总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易总笑,深圳这么小。还带了一套影碟机作礼物,说是刚刚研发出的DVD。捣鼓半天,方接上电视。欢欢从卫生间出来,电视上一对裸身男女正干得欢实……

再见王红卫,欢欢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王红卫装着懵懂,照常去打球,照常开玩笑。不正常的是,也开始给欢欢小费,但再也不主动联系她。欢欢愈加愧疚,退了出租屋,搬到高尔夫球场地旁边的一间小工具房里,躲避易總。倏而,王红卫找上门,说自己生意上遇到难关,正需易总帮忙……欢欢这才醒悟,自己成了王红卫送给易总的礼物。

北京奥运会那年,爷爷来深圳,住在欢欢刚买的两室一厅里。欢欢还带他去过球场,晚上回来的路上他问,打高尔夫球能干啥?欢欢说,锻炼身体啊。爷爷嘁了一声,那也叫锻炼身体?让他们挖块地不比那锻炼?欢欢笑,不一样啊爷爷,人家打球能锻炼全身。而且,打球还是城里人(欢欢本来想说老板们,临时改口)的一种社交活动,好多生意都是在球场上谈成的。爷爷还是不屑,非要在球场上谈,也不怕太阳底下晒?欢欢只顾笑了,差一点儿跟前面的车追尾。爷爷啊,即使不谈生意,那球场也可以培养感情啊。

欢欢有个老乡同事,勤杂工,叫彭连富,发现她与来打球的老板暗里做皮肉生意,遂起歹意。某日大雨,彭连富恐吓欢欢,要向老板告密。欢欢一时愣怔,被他挤进球场工具屋,又将她口鼻封住……谁料封得太紧,欢欢窒息而死,尸体就埋在屋外的草地下。

欢欢就此消失,村里有说她得脏病死了,也有说她被男人带出国了……六年后,彭连富因为另外一起命案落网,才供出欢欢的下落。

彭连富无赔偿能力,但高尔夫球场赔了一笔钱,加上欢欢的积蓄,以及她龙岗的那套房子,有好几百万。爷爷说,我一个要死的老头子,要这么多钱有啥用哦?都是纸啊……

欢欢的遗骸就埋在她父亲旁边,阴阳仙说是躺在她爸的怀里。葬礼很隆重,爷爷扎了好多陪葬品,纸房子、纸电视、纸冰柜、纸洗衣机、纸手机、纸汽车,还有一个侍候她的纸丫鬟……

扎根

隗新花比谁都更想在深圳扎下根。

十五岁那年,隗新花被人挤到柴草垛里强奸。男孩儿是邻村的,皮肤黝黑,她经常在路上见到他。那是个傍晚,风很大,男孩儿拉她过去时她还以为是避风……很长一段时间,隗新花都恍恍惚惚的,意识混沌。父母顾不上她,忙着和调解人斡旋,争取更多的赔偿。

两千,那边愿意出两千。都是小孩儿,不懂事儿……

两千?我们再穷也看不上这点儿钱。

他们说,要不,就让花儿嫁过去,反正……

谈判都是在酒桌上进行。开始还压低着声音,酒喝多了,就有些肆无忌惮。隗新花到现在也不清楚最后的赔偿金是多少,他们从没跟她提过数目,不知道是因为张不开口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她知道。

那时隗新花正上初二,她有很多理想,当医生,当空姐,当模特……她也知道这一切得通过学习完成,得考上大学,她因此勤奋努力,成绩始终排在前五名。突然辍学,老师们措手不及。他们拿着隗新花几次大考的考试卷找上门,她已经到了深圳——农村藏不住事,隗新花几近窒息,她想换换环境。

到深圳第一天,进不了厂,晚上无处可去,老乡给她找了片席,让她先在厂门口对付一夜——来深圳找工作的人都这样对付过。隗新花不敢露宿街头,她心里有阴影。况且,明天要是还进不了厂怎么办?她在外面转悠,旁边杂货店老板娘给她出主意,给保安买两盒烟,可以混进宿舍。

躲了四天,厂里终于有了工位。隗新花以为进了厂日子就会顺下去,不想还有更多的麻烦。有一次上班时间到了,隗新花却找不到自己的厂牌,进不了车间。介绍她进来的老乡知道是工友陷害,领她到垃圾桶里翻找,果然在那里找到了。

遇上陈光辉的时候,隗新花十七岁。他在另一个小厂做厨师,给二百多工人做饭,趁轮休出来会朋友——朋友在厂里当保安。正值下班,员工蜂拥而出,陈光辉从几百个女孩儿中一眼看上她。隗新花一米六四,皮肤白嫩,再加上落日余晖的映射,皮肤晶莹如玉。陈光辉当时二十又五,隗新花跟他比起来还是花骨朵。他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儿需要死缠硬磨,需要穷追不舍。三个月未尽,花骨朵到底被他掐走。

当年春节,陈光辉为取得岳父母认可,极力撺掇隗新花回老家。他给隗家准备了电视机、煤气灶,奶奶一件鸭绒袄、岳父一块手表、岳母一件短大衣。

第二年年底,隗新花生下儿子。为逃避家乡频繁的孕检,两个人始终没有领证。

最黄金的岁月始于香港回归。陈光辉辞工盘下龙岗一家花店,卖花。他手大,义气,擅交朋友,很快包下三家酒店的生意。上午进货,下午雇两个人包装,晚上八九点钟开始送货,十二点多收工。一天收入一千多,节日尤甚,最高时达五六千……

泰极否来。2003年,陈光辉骑摩托到火车站接朋友,撞到路边的石墩,在医院住了三个月。花店生意无人打理,市场被竞争对手抢走。出院后刚想重振旗鼓,父亲在山西煤窑出事,丢了性命。回乡料理完丧事,陈光辉又留在家里忙打官司争取更多赔偿。有一年时间,陈光辉都在跑山西。偶尔,去隗新花娘家住几天。

隗新花娘家疯传陈光辉在深圳混黑社会,专门帮人摆平各种难缠事,回来是因为砍坏了人,暂避风头。隗新花的父母听了,心里七上八下。正好隗新花回来送儿子上学,劈头盖脸一顿责骂。隗新花心情郁闷,回深圳前一天又不慎伤了动脉。在医院输血才揭开自家身世——父母不育,隗新花是路边捡来的。她这才想起大人们曾经乐此不疲的那个游戏,你是捡来的,不是爸妈的亲闺女。她每次都认真地否认,好像不那样就会成真。她知道大人们喜欢用那样的考验来为难孩子,没想到,在她身上却成了真。

证据还有很多,隗新花恨自己迟钝粗糙,没有提早意识到。来深圳前,她本来想跟堂哥去北京的,堂哥在那儿组装电脑,人手不够。父母却坚持让她去深圳,摆置电脑能有啥出息?她猜想他们应该是受了东邻女孩儿的启发,那女孩儿在深圳开了家发廊,暗里做皮肉生意,家里很快起了小楼。一次父母在他们家打牌,东邻女孩儿寄回一个包裹。主人没在意,以为只是毛毯,当着众人徐徐展开,里面却裹了两沓百元红钞。父母不时提起这事,都是不要脸之类的诅咒,但隗新花听出来了,其中也有艳羡。隗新花比那女孩儿漂亮,反正她已不干净,又不是亲生的,用身体换点儿钱回来也算对得起他们的养育……

处理完老家的事,陈光辉耗尽积蓄,回深圳像换了个人,白天睡觉晚上四处游荡。隗新花一连换了四次工作,都做不长——工资太低,又没个好前途,都没法跟卖花比。

年底,陈光辉终于在一家赌场找到活,开始忙起来。两个月后,更甚,回来只有换衣服的时间。有一次,隗新花发现他换下的内衣内裤她根本没见过,陈光辉露了底:他又搭上了一个小姑娘。

隗新花带人打了小姑娘一顿,解了恨,却从此心灰意冷,斗志全无。在屋里躺了几天,决定与陈光辉一刀两断。她换了新发型,也换了电话,跟父母说陈光辉突然消失,可能是欠了债躲起来了,也可能是被人干掉了——都是顺着有关他的那些谣言编的。反正,家人也不可能再见到他。偶尔,他们还会在她面前念起他的好,猜测一下他的生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有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父母几乎从没主动打来过电话,怕花钱。问了一圈不痛不痒的事,陈光辉,工作,天气,最后话锋一转,说有人给她提亲。隗新花轻笑,谁?让她嫁回老家,不可能。父亲说了名字,竟然是那个邻村强奸过她的男孩儿。隗新花一时无语。父亲以为她已松动,接着讲他的优势:在家里搞房地产,县城、省城都有房子,老婆去年车祸死了。

其实,除了黑,她一点儿也想不起他的样子了——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她早已淡忘了他。隗新花后来仔细琢磨过这事,她忘了他不等于他忘了她,况且她老是回老家,又那么张扬。父亲又劝过她一次,她猜,他肯定是被人家的小恩小惠俘虏了,反正……她及时挂了电话,不想再听父亲說下去。

淡忘并不代表原谅。

隗新花在一家美容会所收银。工作找得很仓促,主要是想找个事儿做,随便什么,能填满她的空虚就行。她强迫自己干下去,直到认识现在的老公。那时候她已升任大堂经理,他是那次饭局的发起人,在一家服装厂做业务。让隗新花动心的是房子——他在深圳买了房。

隗新花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先办结婚证。未几有孕,又辞去工作。长她十岁的老公去长沙做区域经理,隗新花安心地住在深圳自己的房子里待产。

小能人

闵现荣在闵湾又称小能人。

大能人是他父亲,他父亲做过村支书。他们家父族大,父亲弟兄八个。到了闵现荣这一辈,队伍又壮大到十七个。闵现荣的大哥在部队转成了志愿兵,回来就能吃上公家饭。闵现荣虽说没考上高中,但他小时候就表现得异常聪明。一是嘴甜,见人不叫叔伯婶娘不说话。二是脑袋瓜子活泛,父亲弄了辆破汽车回来,三两天闵现荣就给捣鼓熟了。人也实诚,给人拉沙拉砖,绝不缺斤短两,报酬多一点儿少一点儿从来没见他跟人红过脸。人家也不避讳,当面背后都叫他小能人。当然赞扬的成分多,但闵现荣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屑——小嘛,本身就有贬意,比如小日本。

亲事很快订下,女方是方圆十几里出名的姑娘,见到又瘦又黑的闵现荣自然不满。怎奈父母相中了闵现荣的家,由不得她。1990年,闵现荣抿着嘴成了亲。

儿子长到一岁,破汽车瘫痪,成一堆废铁。老婆提议去深圳打工,把孩子撇给公婆。闵现荣那时候还在蜜月期,对老婆的话唯命是从。到深圳见的第一个老板是台湾人,对方正在开山建厂,工地上需要大量司机。开工资的时候,他只领到五百元,比人家少一百五——他没有驾驶证。但闵现荣很满足,这笔钱相当于他在老家收入的两倍,人家还管吃管住。宿舍就在工地上,简易房——深圳这样的简易房到处都是——五六个人挤在一起。老婆比他体面得多,在台湾人的厂里做文员,月薪三百五十元。

八年,闵现荣存折上的存款数目累计三十七万。这个数目与小两口的收入显然不合,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之嫌。

闵现荣的生财之道是偷卖汽车油箱里的柴油——工地上的老司机都这样,如此所得远高于他们的工资。台湾老板见闵现荣比其他司机灵活,调他过去开小车。开小车有吃有喝有面子,但捞不到油水,闵现荣又想法转成大货车司机,从深圳到珠海转货——那几年家里大大小小脚上都穿过他从车上截留下来的耐克鞋。

小能人迅速从闵家脱颖而出,成为当地最有钱的人。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的好运才刚刚开始,目标是一百万、一千万。在一个远房亲戚的蛊惑下,他投了十万做红酒。做生意并不难,闵现荣之前有过类似经历——他曾经搞过饭堂,在台湾人的厂子。后来转手包给别人,他只需每月请台湾人洗一次脚就能轻松收入一千多块钱。

暑假回老家接儿子,已在县城税务局工作的大哥问起他的红酒生意:请了多少销售人员,一个月能卖多少支,哪几个月算旺季,现在库存多少,一支能赚几块钱……闵现荣几乎一无所知,说都交给对方打理了——合伙生意最重要的是信任。大哥大为惊讶,这与信任是两码事。两年了,你对其中的账目一点儿不了解,也太马虎了吧?

闵现荣嘴上不服,回去还是让老婆去看了看。一切都被大哥说中,十万块钱只剩下十几箱红酒。远房亲戚让他再坚持两年,市场即将培养出来……闵现荣这次听了大哥的话,及时关停,追讨欠款。

接下来又筹办机械厂。有了红酒的教训,闵现荣当然谨慎多了,合同中明确规避了自己的风险:如果工厂赔钱,钟姓合伙人负责赔偿;若其投资不够赔付,闵现荣只负责赔付其中的50%。闵现荣投了80%,却只要了60%的股份,另外20%算是对方的技术。钟姓合伙人信誓旦旦,保证稳赚不赔。

合伙人的自信干扰了闵现荣的判断。机械厂生产出来的机器不断被退回,钟姓合伙人解决不了微电脑编程难题。一年未到,工厂关门大吉。闵现荣分得几台机器,半价贱卖。不得已,钟姓合伙人还将房子低价抵给闵现荣还债。

两次投资失败,耗尽了闵现荣的积蓄。那一年回老家,闵现荣没有出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混穷了,没钱串亲戚。初二全家聚餐,大哥直言不讳:在咱们闵湾,你还算能人。但在深圳,你不是。你急着发财,投资自己一点儿都不熟悉的行业,赔钱很正常。大哥同时也给他指明了方向:车开了十几年,你懂车,还是老老实实在自己熟悉的行业干吧,别乱折腾了。

闵现荣回到深圳,卖掉钟姓合伙人抵给他的小产权房,赚了四万块钱差价。大哥看得准,闵现荣其实缺少生意人的敏感,四万块钱的差价竟然没能让他意识到房地产行业的巨大空间。十年后,偶然听到那处小产权房拆迁,每户赔了三百万,闵现荣后悔不迭。

卖房的钱付了三辆车的首付,分别包给三个台湾人开的厂,月收入一万五千元。一年后,亚洲金融危机,跟闵现荣有业务的一个工厂倒闭,另一个厂因为深圳治理环境被迫搬到越南。闵现荣面临失业,威风不再。

其时,堂弟在宝安有一家运输公司——堂弟也跑车,闵家像是约好了似的,大大小小十几个人都在南方开车。公司是被逼注册的,堂弟与一家日本工厂签订了三年的租车协议,年终出票时,挂靠的公司出了点儿事,費了好大周折才取出租金。堂弟警了心,觉得那样不是长法,遂自己注册了途胜运输公司。公司业务不多,堂弟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的闵建设却看出了其中的商机。年轻人血气方刚,想以运输公司为基础,整合闵家的资源优势,将公司业务延伸至维修、保险、餐饮等领域。

闵现荣被拉去带车入股。上班轻闲,早晚两个小时接送人,每月五千块钱。其余时间,闵现荣都是守在人才市场,给工厂送人。收入时高时低,总体来说比工资高。

2014年,闵现荣在东莞买了房子——深圳的房子想都不敢想。买房子是为已经大学毕业的儿子。深圳是一个现实的城市,不要说爱情,没有房子连相亲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结婚生子。儿子学的是营销,游荡半年还没找到工作。闵现荣想让他也学开车,大哥不同意,开车有什么出息?还像你一样做苦力?支持侄子去了一家小公司做业务。

人才市场搬迁,闵现荣早晚之外再无进项。思虑再三,他在小区盘下一间士多店。不料,市场太小,赚的钱只够房租。情急之中,他又开始“买马”。这本是闵现荣熟悉的业务——他买马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历史。有一段时间,家里最常见的报纸就是马报。有一次他以为自己看准了,老婆却不给他钱,他给亲戚打电话谎称出了车祸,骗钱买马。也有看准的时候,想押10号,但苦于没钱下注,结果还真是10号……

警车两次嗷嗷冲进小区。闵建设去领的人,运输公司越做越红火,闵建设上上下下都有关系。闵现荣却不思改悔,以为有人撑腰,反而变本加厉。现在,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一个崭新的世界

闵现中是第一个到深圳追随堂兄闵现荣的人。他欠了一屁股赌债,老婆成天僵着脸,家里的日子不好过。闵现荣从深圳回来,神采飞扬,应该在那儿混得不错。没过破五,闵现中就跟他走了。

在闵现荣的引荐下,闵现中找了份看工地的活儿。白天没事,闵现荣拉上他做个伴,消磨时间。土方车不上路,只在工地上跑,简单,安全。闵现中跟了两天,跃跃欲试——男人都喜欢掌控方向。闵现荣教他踩离合、换挡、刹车、倒车,比上学容易多了。半个月后,闵现中就能单独上车了,闵现荣乐得逍遥,隔三差五出去转个两三天。过罢年再来,闵现中拿着买来的驾照,成了工地上的新司机。老婆去高埗一家鞋厂做仓管,一双儿女留在家里上学。

2004年,闵现中借了亲戚的钱,又贷了点儿款,买了自己的第一辆车,租给一家韩国公司。很快又买了第二辆,与一家日本工厂签订了三年的租车协议。

闵建设初中毕业那年和姐姐一块儿来深圳度假,闵现中开车去接站,老婆厂里走不开。出站口川流不息,分不清车次,闵现中突然有种莫名的紧张,怀疑自己能不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姐弟俩,更怀疑他们是不是认得他这个亲爹。

少时,姐弟俩有说有笑出站,老远看到闵现中向他们招手,又戛然而止。闵建设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渐渐被羞怯取代。

吃饭没?

姐姐答吃了,但闵建设怀疑姐姐也没搞清父亲问的是午饭还是晚饭。

考试咋样?

还不错。都是姐姐作答,闵建设扭头看着窗外,不做声。

接下来的一路上,两厢无话。

回去母亲提起这事,闵建设说,每次见面都是问我们考了多少分,就没别的吗?母亲说,你一个小孩儿,不问学习问啥?闵建设说,我每次见他都问他挣多少钱好不?学习有好有差,跟他一个班的同学还有年薪十万的,他咋不比?还有他的血泪史,我都快会背了。刚来的时候,老板不养闲人,头一个星期他都睡在外面的马路上。后来我叔多方打点,才替他找了个看工地的活儿。一个月几百块钱,请两次客,没了。早晨经常省着,不敢吃饭……母亲说,你爸不是没文化吗?闵建设抢过来,跟文化没关系。时代不同,我的罪他受过吗?从小就被赶进学校,半夜醒来,听到的都是左右磨牙、说梦话、放屁的声音,要是外面有个什么声响,又吓得蜷成一团,等着窗户慢慢亮起来。他受过这样的罪不?那时候,我跟没爹没娘的孩子有啥区别?母亲涨红了脸,我们又没短过你啥。有吃有喝你还想啥?闵建设嘁了一声,住了声,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姐弟俩在深圳期间,闵现荣常过来,他们的车都挂靠在外面的一个运输公司里,每次取出租金都要费好大的周折。闵现荣想招呼大家开个会,看能不能自己注册一个公司,反正他们大大小小也有差不多十辆车了。问题是他们中没人在深圳交过社保,不能做法人。闵现中说了一个表亲的名字,可以让他挂名。闵现荣说好,转头跟闵建设说,建设这两天好好想想,给公司起个名。

闵建设趁机说,叔,我不上学了,也过来开车。

那不行,闵现中说,至少得高中毕业。

闵建设低声嘟囔,上高中的多了,有几个考上大学的?

闵现荣听到了,说你年龄太小,不上学干吗?

我爸说的,考不上学就回来开车。

闵现中走到窗户跟前,后悔自己平日不负责任信口胡言。

闵现荣又劝,你这么小,工厂都不敢要你,更别说开车了。不愿上高中也行,去读个职业中专吧,轻松,还能学门技术,毕业正好也能学开车了。

暑假结束,姐弟俩返回。还没离开车站,闵现中就收到儿子的短信:途胜汽车有限公司。后面还有两句,爸爸保重,爸爸再见。我会好好学习的。闵现中羞得脸红,懊悔没和儿女话别。他最想的其实是抱抱孩子们,几次想伸手,总觉得不习惯,矫情。闵现中将儿子的短信转到Q群——其时公司名字已定,凯旋汽车有限公司,闵现荣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大家都说还是途胜好。

2010年,闵建设从广东一所职业中专毕业,途胜汽车有限公司名下已有二十三辆车。闵建设看不出这个小公司有什么前途,在外面甚至没跟人提过。他应聘到番禺的一家安保公司,做业务。

那一年的春节,闵建设在途胜汽车有限公司帮了几天忙——接待客人,协调车辆,发布通告。他发现父亲的工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派车时,他会叮嘱司机放什么样的音乐,或者少说话——有的客户不喜欢说话……假期结束,闵现中劝儿子留下来,接管公司。他年龄大了,跟不上时代了,公司需要闵建设这样的年轻人来管。最重要的是,闵现中眼睛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坏的时候看什么都是昏的。

正式接手前,闵建设给父亲打了半年的下手。跟父亲闷着头干活不一样,闵建设更多的关注点在客户身上。陪他们喝茶,陪他們打球,陪他们吃饭,借以了解客户,熟悉业务。正式接手后,他开始拓展公司业务,除了租车,还增加了洗车、修车、代理年审、车险等一切与车有关的业务。逾二年,又与人合伙,成立了拆迁公司、装修公司、环保公司等。闵建设觉得自己比父辈们清醒,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不足,需要靠专业技术人员助阵。合伙的另一个好处是资源共享,众人一起做事,互相启发与碰撞。闵建设的老婆就曾经是他的合伙人。2014年之前,途胜汽车有限公司每年营业额只有一百万。第二年,他们名下的一个洗车店就达到四百万,再加租车的八百万,途胜一年营业额达到一千二百万。闵建设在宝安一下子买了两套房,大的自己住,小的给父母。

儿子进幼儿园那天,闵建设推迟会议,亲自去送。他承诺每天都会接送,除非自己不在深圳。闵现中在一旁骄傲地跟老伴耳语,我们没接过儿子一次,没见过儿子在学校里的样子,他不还是成了总经理?闵建设一时无语,又想起那年暑假与母亲的对话。

深圳的早晨,阳光灿烂。儿子沐浴着朝阳,被老师引向教室。进门前,儿子停下来,回头张望。闵建设挥手,儿子也挥手呼应,方才走进教室。闵建设知道儿子走进的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任务

闵现实是闵现荣的弟弟,两人都遗传了父亲的那张嘴,能说会道。初中毕业后在家里窝了两年,闵现实出不下力——早晨全家出动送粪上地,他能缩在厕所半小时不出来。割麦,他一会儿直起腰看看别人,一会儿又要去喝水。姜地里薅草更受不了,说非热死在地里不可。家里指望不上他,父亲叹口气,送到部队锻炼锻炼吧。托了人,磨了个技术兵的指标,到部队开车。三年后转业回来,做了县城汽车站的合同工。

又两年,合同工也没了,汽车站改为股份制,成立客运公司,车都被私人买走。闵现实图便宜,买了检察院一辆中巴。中巴老是坏,一修就是钱。到年底一算账,欠了一万多外债。这么干下去,什么时候能还清啊?就这样,闵现实到了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只有两个地方用大车司机,一个是车站,一个是工地。车站需要有熟人介绍,闵现实只好去跑工地。深圳小山多,一座小山围有十几个工地,到处都在平山整地。闵现实选定一座小山,见到司机就问。人家大多是广东人,讲白话,闵现实一句听不懂。第二天再出去,他准备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你们需要司机吗?”想想不够虔诚,又在你下面添了个心字——他知道加上心是敬称,不知道“您”不能和“们”连用。

一天跑下来,看到的都是摇头。挨晚上,远处路灯跳亮,工地上大功率的探照灯也打开了,方便夜班行车。闵现实停下来,才意识到自己饿了,中午都没吃上饭。城市的灯光还远,闵现实朝附近亮着灯的工棚走。工棚里两个人,一老一小,都穿着看不清底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壳牌机油的广告。闵现实老远就喊叔,说自己是来找活儿的,跑了一整天,没找到。老的舒展开脸,恁河南的?闵现实一屁股坐到地上,嗯嗯,你们也河南的?小的抢着说,我们南阳的。老的见闵现实的眼睛老盯着凳子上的两份盒饭,也没多问,让小的腾出一个饭盒,一人给闵现实匀出一小半。

第五天,闵现实听说老婆有个表侄王自强大学毕业在福田做官。电话打过去,人家答应帮忙。闵现实不放心,想买点儿东西去看看。在商场瞅来瞅去,不知道城里人喜欢什么,索性买两瓶麦乳精、一箱健力宝。背到福田,翻来覆去找不到地方,只好又打电话让王自强出来接。

大巴车开了五年,接触的人多,认识的有钱人也多。闵现实眼气他们,也想出来搏一搏。旋而辞工——那时候他月薪已涨到三千元,与人合伙买了辆出租车。出租车每个月能有八九千的收入,是开大巴车的三倍。闵现实的日子滋润起来,偶尔会约王自强出来吃饭,地点就定在福田深南大道边的夜市摊上。王自强不喝白酒,闵现实陪他喝啤酒。开始还谦卑,如今能开上出租与王主任当初的照顾分不开。喝到半晌,闵现实腰板硬了,一口一个表侄,俨然长辈与晚辈对话。天热,再加上酒劲,T恤脱了扔到旁边空凳子上,高声唤老板加菜……翌日早起,才知道是王主任送他回来。回忆起前晚酒桌上的言行,后悔不迭。俄顷,又释然,反正现在也不指望他,吃顿饭已尽人情。

第二年季春,空气清新,路边的荔枝开始发红,宛若深闺中羞涩的少女,沿街招摇。闵现实揽了个大活,送客人去广州,精神倍增。车行至永和镇附近,客人要下车方便。闵现实挑了个僻静处,车子还没熄火,脖子即被人死死勒住,他立即意识到遇上了劫匪,觳觫不已。哥们儿,我这车也是抢来的,您只管开走,我屁都不敢放一个。劫匪手上松了点儿劲,闵现实见还有余地,紧着劝说,您要不相信,先把我捆结实了,扔沟里,只要给我留条活命,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

被人发现时,闵现实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人几近虚脱,傻了一般,还是路人帮他报的警。警察安慰他,人好好的就不错了。闵现实不敢认真,他们的出租车本来就来路不正,不然,三十六万怎么能买得到?

出租车入了保险,除了惊吓,闵现实并没有什么经济上的损失。但他从此断了发财梦,又回去开长途巴士,深圳到桂林,工资还是三千元,中途再捡几个乘客——长途车不让中途上客,两头卖票,不设乘务员——一个月平均能拿五千元。

四十岁那年,运输公司被几个有钱人承包,闵现实买了辆十二座的中巴,与一家医院签了三年的合同,接送病号,每月四千元工资,包吃住。一年下来,就收回投资。翌年,闵现实承包了医院的牙科,投资五万元,添了新设备,重新请了医师。算下来,一年差不多能收入十五万。

2010年春节,大儿子二儿子都领了女朋友回来。吃罢年夜饭,闵现实给两个准儿媳妇一人发了一个大红包,然后开了个家庭会议。闵现实说,我来深圳快二十年了,睡过坟地,吃过人家的剩饭,连命都差一点儿丢了。不怪别人,只怪我自己没文化,只能挣点儿血汗钱。你们谈朋友,我当然高兴。不过,咱有话说到明处,我手里只有四十万块钱,准备再借十万,每人给你们买新房付个首付。婚礼你们自己操持,想咋办你们自己当家,我是实在没钱了。我的苦还没完哩,老小还在上学,将来工作、结婚还有操不完的心……

说是不管,闵现实还是当了家,婚礼在同一天同一个酒店举办。按老家习俗,闵现实脸上被人抹满了黑鞋油,像个黑人。闹罢,都夸闵现实有本事,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闵现实牙齿尽露,说还有一个呢。

宾客散去,闵现实在家人亲戚簇拥下步行回家。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还是激动,闵现实的身体一漾一漾,宛如浮在看不见的水里。头顶上是两边的高楼裁剪出的一片碧青的天,白云鱼鳞般一层一层。

罗锅腰

闵学智初见何惠娟,是在民师招转的考场上。何惠娟穿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浑圆的胳膊露在外面,皮肤白皙紧致。她侧身看着窗外,胸脯勒得紧紧的,但仍可看到优美的弧度。

不久就有人跟汪小凤报告,说看到何惠娟与一男孩儿当街并排行走。汪小凤打听到闵学智的情况,穷,还有点儿罗锅腰,她告诫何惠娟,万一你考上了他考不上咋办?她坚信自己的女儿一定能考上——何惠娟在她的监督下,认真准备了半年。

果然,何惠娟中榜,闵学智名落孙山。女儿不听汪小凤劝说,暗中仍与闵学智鸿雁传书。汪小凤打骂一顿,你是商品粮户口,又长得好看,公社干部还不随便你挑?汪小凤守寡十年,何惠娟就是她将来依靠的大树,她得守好这棵树,将来还指望她遮风蔽雨呢。

闵学智虽穷,但生就一副好皮囊,人高马大,玉树临风。他频繁向何惠娟发起攻势,某个沉醉的晚上,终于如愿——也不是急,主要是想以此做保证。转眼,就是风里长针的季节,汪小凤接到线报,说是闵学智曾追到何惠娟的学校。她气不过,赶到闵学智教书的学校,堵在教室门口掐腰跺脚骂,长着一副日狗的腰,还妄想攀上我闺女?后又奔至市里,发现何惠娟抽屉里藏着一沓信,全是闵学智写来的。汪小凤抓起来,甩到女儿脸上。你就恁想男人?逼着何惠娟答应与其断绝关系,永不往来。

逾三年,何惠娟毕业,闵学智仍屡试未第。两个人搬到一起,同吃同住。给汪小凤报信的人不敢说出实情,只说两个人仍在交往。汪小凤飞车去乡中学突击检查女儿宿舍,将闵学智的鞋、衣服悉数扔至门外菜地。我辛苦二十多年,总不能给狗做了一顿饭。何惠娟忐忑亮出大红的结婚证,汪小凤瞥一眼,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少时醒来,倚着门框痛哭半晌,声称要与她断绝母女关系。

过年,何惠娟领着闵学智回娘家。汪小凤仍怒气未消,将小两口过来的一篮子馓子扔出门外。骂几句,不解气,又上前踩踏至碎。

儿子长到五岁,闵学智将汪小凤接到中学同住。汪小凤关节炎、哮喘加重,但戾气锐减,见到女婿开始有慈爱之色。

其时,教师工资时有拖欠。闵学智的民师工资也几近于无,偶尔买块豆腐就算改善生活。好在双方都是农民出身,家里还有地,粮食断不了。但一家四口,吃喝拉撒,孩子上学,人来客往,渐有压力。闵学智思虑再三,决定放弃民师待遇,下海经商。他買了辆红色昌河车,县城乡镇两头跑,做起包车生意。闵学智手大,又能说会道,很快便左右逢源。闵家餐桌上从此鸡鱼不断,汪小凤嫌麻烦,提醒女婿可以多打点排骨牛肉。外人面前也不顾忌,夸女婿大气,顾家,有本事……闵学智听到,一旁偷笑。

又二年,闵学智找亲戚朋友担保借钱换了辆桑塔纳。家里装了电话,腰里别上了传呼机,出来进去俨然老板派头。不料一年未满,闵学智突然从县城消失。讨债的频繁上门,何惠娟千般解释,后来干脆将离婚证复印件贴在门上。

闵学智去了深圳。这个城市他不陌生,第一次民师招转的时事题中就有四个经济特区名字的填空。闵学智只填对了深圳,另外三个他一点儿都没印象。

他自恃起点比一般打工者高,应聘的都是助理或经理职位。又三年,认识四川姑娘曹波。曹波二十一岁,正是闵学智第一次见到何惠娟的年龄。她没有何惠娟丰腴,但在外打工四年,明显比何惠娟活泛,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闵学智安排她做最轻的活儿,拿加班工资。一天夜班,闵学智将她挤到卫生间的墙上……

我忍了她多少年,现在好了,有了曹波,我的人生才算开始。闵学智跟老家来参加婚礼的朋友说。众人背后为此辩了若干年,有人说闵学智指的是汪小凤,也有人说是何惠娟。

闵学智与曹波的“人生”也不过十几年。女儿上高中那年,曹波与他离婚,回了四川。之后,又陆续有过几个女人,都没长久,短则十几天,长不过半年。但凡年长一点儿的女性,都是脚踏实地之人,闵学智没车没房,又无一技之长,如何立身?女人走马灯似的换,钱总是不够用,东挪西借,见人就开口,朋友亲戚躲瘟神一般躲他。有债主介绍他生产手机充电宝,这东西不用多大厂房,技术含量又低。做了两个月,果然利润惊人。闵学智知道如何花钱,充电宝反正也便宜,到处送人。邻居、亲戚都成了他的客户,替他销售。为降低成本,闵学智还大量招收假期来打短工的学生。不想,一初二女生操作不当,电池爆炸,炸掉一截指头。家长闹上门,索赔五十万。闵学智知是讹诈,想再玩金蝉脱壳,不料对方步步紧随。无奈之下,还价五万,发誓赌咒说这是他全部的积蓄。僵持了几天,政府也来做说客,说女孩儿虽然指头接上了,但灵活性不如从前,大小也算残疾,督促闵学智拿钱消灾。你来我往,最后以八万元了结。工商局随后赶到,查封了闵学智的三无工厂,并处罚款若干。闵学智瞬间又回到解放前。

祸不单行。闵学智接到老家消息,何惠娟病危。他凑了一万块钱回去。何惠娟按老家风俗已被挪到地上,目光呆滞,一口一口朝外出气。闵学智接住她一只手,握住。惠娟,是我……一屋人,静悄悄的,看着他们。十几分钟后,何惠娟吐出最后一口气。

出殡前最后一夜,闵学智和儿子守着。儿子说,我妈早就不行了。我姥说,她是在等你,让我给你打电话。闵学智喉咙像被什么堵着,说不出话。他站起来,跪到棺材前又烧了几页纸。儿子像是发现新大陆,爸,你也有白头发了……

这一年,闵学智六十周岁,鬓角藤灰,眉毛疏淡,踽踽有老态,罗锅腰亦愈来愈明显。

上门女婿

胡仁义兄弟四个,大哥二哥结婚耗尽了全家的心血。轮到三哥,门庭冷落,只好远走他乡,出去打工。胡仁义那时候还在小学,路过的算命先生说他命里不缺钱。胡家人为之一振,村里人也奔走相告,虽是当笑话讲,但也有半信半疑的。

初中没上完,胡仁义辍学当了油漆工。油漆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调色,红色加黄色变橙色,黄色加蓝色变绿色,红色加蓝色变紫色……像变魔术,胡仁义喜欢这活儿。年余,一眼便能看出客户要求的颜色是由哪几种单色组成,各单色的比例大致需多少。师傅自愧不如,不敢再把他当学徒,挣的钱两人平分。

香港回归那年,胡仁义攒了一万多块钱,只身去南方找三哥。三哥出去五年,一直没跟家里联系。在深圳跑了一个多星期,听人说高埗那儿老家人多,胡仁义连夜赶过去。三哥刚刚在一家鞋厂包了个饭堂,不联系是因为没挣到钱。三哥介绍他进厂打工,既然来了,至少得挣个路费再回去。

调色也是鞋子生产的一道重要工序,属技术工,月薪是普通工人的两倍。做够一月,胡仁义要走,老板以为他嫌工资低,又加了三百。逾二年,胡仁义的魔术已玩得娴熟,参加东莞市鞋业协会的职工技术比赛,四个小时内,他按国际色卡调出十六种颜色,排名第七,被深圳一家鞋厂挖走,升为线长。

追邓娟花了三个月。她是厂花,细皮嫩肉,身材凹凸有致。起先看不上胡仁义,嫌他黑嫌他瘦嫌他眼睛太小——他身上几乎没一处她能看得上。胡仁义不气馁,死缠硬磨,送花送蛋糕送自己特制的鞋,直至邓娟缴械投降。邓娟有个条件,结婚后胡仁义须跟她住在娘家——邓娟家里四姊妹,她最小,父母想招个女婿上门养老。胡仁义喏喏,反正他弟兄多,不在乎少他一个。

婚后第一年,胡仁义要带媳妇回家过年,邓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嫁到我们邓家,户口都迁过去了,你说你的家在哪儿?

岳父母住在庄子最北头,屋后就是空地,机器犁过,还没耙碎,远远看过去,像老男人躺在那儿,露出嶙峋的肋骨——这儿的人懒,收罢稻子不愿再种一季冬小麦。房子是新建的,外墙上刷着标语:劳力流出去,财富带回来。三间平房,倒也宽敞。胡仁义他们住西屋,墙上都是小两口的结婚照。他心里有点儿凄惶,觉得这新房本来应该设在他父母家的,现在却改到岳父母家。逮住机会就跟邓娟抱怨,爸妈起床太早,还用平常音量讲话不说,开门关门也不当心,咣咣当当的,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邓娟白他一眼,你家不一样?胡仁义想想也是,农村哪家不是这样?

村里倒是热闹,左一堆右一堆,不是打牌就是吹牛。胡仁义不认识人家,插不进去,转了一圈又讪讪回去。左右都是无聊,随手抓了把米撒到地上,学着岳母“咕咕咕”地唤鸡回笼。鸡们也不配合他,反倒在当院里惊惶四顾。胡仁义骂它们势利眼,欺侮他是外人。他问邓娟,这些,不是你们家的?岳母在一旁听到,沉下脸,这孩子,什么你家我家,咱家!

吃罢年夜饭,外面仍在噼啪作响,一家人围着电视看春晚。胡仁义犹豫良久,才说出新年打算——他准备辞职,自己开厂。岳父母眼睛从电视里拔出来,对视一眼,说不好吧,要是赔了,我们拿什么还债?这房子虽说值两个钱,现在还欠着你舅你姑父一大笔债呢……邓娟說好要在父母面前支持他的,临了却变节,劝他别乱折腾了,你的工资比我多三倍,还不满足?岳父吐口痰,用脚划拉干净,说咱老百姓,图的就是安稳。两厢无话,胡仁义装着被电视里穿着白大褂的赵本山吸引,其实心里已拿定主意。

先开的是鞋厂,效益出奇的好,一个月能有几十万的收入,差的时候也有几万。最多的时候,胡仁义名下有三个厂——模具厂、印刷厂、鞋厂。

一儿一女都是岳父母起的名字,一个叫红旗,一个叫红玉。红旗上幼儿园那年,胡仁义发现作业本上写的是邓红旗,黯然半晌。邓娟翻出户口本,宽慰他,看,老二随你,叫胡红玉。

胡仁义从此不喜欢儿子,稍有不顺,便上前打骂。岳父母看不下,说他几句,胡仁义振振有词,不打不成才!棍棒底下出孝子!有一次红旗不慎摔了一只碗,胡仁义巴掌一翻,就要出手,岳父抢上前,兜头一掌,替他打了。胡仁义知道那一掌轻飘飘的,只是个样子,也不好再论争,悻悻瞪了儿子一眼算是了事。

谁也不知道胡仁义什么时候开始赌博的,就像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就了一副调色的本事一样。开始时只是他们三个合伙人赌,闲得无聊了,十点儿半、炸金花、斗地主、买六合彩……赌注越来越大,还嫌不够专业,又跑到澳门。胡仁义一直没忘那个算命先生说过的话,他命里不缺钱——什么叫不缺钱?用不完花不尽才叫不缺。开工厂肯定不是他发财的命,太慢,他的命应该就在赌上。邓娟管不了他,挤出钱,偷偷买了套房子。胡仁义装着不知,有一次出去打牌,输多了,急得把房子也押了上去。

2013年,胡红玉也该上小学了,邓娟想回县城买套房子,把儿子女儿都送到县城上学。胡仁义手里没有一分钱,只剩下鞋厂的股份,换了二十万现金,岳父母又添了点儿,在县城买了处二手房。

折腾十年,胡仁义又成了打工仔。他赌性难改,工资全在邓娟手里攥着,只能用黑钱——他业务好,进哪个厂都有权开单买材料吃回扣。有一晚正在牌桌上鏖战,邓红旗打来电话,爸,我想改名字。

胡仁义问,为啥?

邓红旗说,人家都笑我。

红旗红旗,意思让你在前面像一杆旗一样。

你姓胡,我姓鄧,人家说你……倒插门。

小孩子懂个屁!胡仁义把手里的牌扔到桌子上。倏而清醒过来,柔声哄道,改名字很难的,派出所我们没人。真想改,等你考上大学吧。

天命

李又春母亲怀他的时候反应强烈、喜欢吃辣,按农村的说法,这一切都是生女孩儿的征兆。出了娘胎,李又春却是个带把儿的,略谙人事的大姐忙不迭地去姜地给父亲报喜。李又春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充满了变数。

高考落榜是情理中的事,李又春春心初动,高三那年开始与前桌女生热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英语差,高考只考了21分。李又春想回乡当兵,考军校,或者弄个志愿兵名额——西庄的刘长礼初中还没毕业,志愿兵转业分到县城公路局。父亲不同意,刘长礼有后门,我们进了部队指望谁?

上学孩儿骨头懒,做不了活儿,李又春只得去村小学当代课教师。未几,又传来好消息,县里按高考分数招录十名代课教师。李又春赶到教育局一查分数册,泄了气——排在他前面不到高招录取线的一共二十六人。父亲把亲戚朋友数了一遍,只找到一个在城里贩姜的表叔,还表了几表,是李又春姑父表叔的侄女婿。

10月底,命运再次向他展露诡谲的一面,李又春收到通知他到县城医院体检的信,落款是县教育局。他以为是那个远房表亲起了作用,去了才知道,人家都想着复读考大学,谁还金贵这个代课教师?

李又春这名字就是这个时候改过来的,他原来叫李大军。

无论如何,李又春都没想到自己要教英语——乡中学急缺英语教师。李又春是新人,不敢分辩,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英语不行。边学边教,一年下来,英语竟大有长进。只是教师生活单调乏味,报酬又低,李又春心里再次起了考大学的念头,请了半年病假,辗转到外县复读,最终考入师专。

两年后,李又春大学毕业,分配至县城职业高中任教,担任电脑班班主任。新生入学赶在夏杪秋初,班主任在大门内一字排开,收缴杂费,发书发本。有个女生明显发育成熟,却仍未穿胸罩,衣内鼓凸跳跃几近裸体。李又春不忍直视,从此对尚敏留下印象,课堂上经常提问,课外也格外关注。期末考结束当晚,尚敏将自己的衣被书籍打包扛到李又春办公室。年关将近,办公室空无一人。李又春与尚敏闲聊,说东说西,不觉天已暮黑,起身要去开灯,被尚敏阻止。李老师——

其实李又春早已察觉尚敏的心绪,他装着不知情,尚敏,想说什么只管说。

你,尚敏改了称呼,我……

有老师回来取东西,两人心虚,匆匆结束交流。临走,李又春悄声说,我知道你不习惯说,有什么想法就写出来吧。

第二天早起,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全篇都是少女懵懂的纯真。

高一未上完,尚敏怀孕。两个人又惊又怕,搜索所有资源,最终确定医生和医院。尚敏父母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手术前一晚杀入学校。李又春其时刚从厕所出来,同事过来劝其暂避,学生父母来势汹汹,恐有不测。

李又春在乡下同学处躲了两日。学校与尚敏都退居世界背面,李又春有更多时间与自己对话。倘若尚敏父母紧追不舍,李又春极有可能被送进监狱,最不济也会被开除公职。越想越怕,李又春不敢再回学校,索性一走了之。

再见尚敏,是在深圳,时间过了十年。李又春开着一辆二手别克,远远看见路边卖苹果的女人像尚敏,但又不确定。第二天专程过去,停车,买苹果。尚敏慌不迭地称好,将苹果从车窗外递进去。李又春犹豫再三,还是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尚敏回过头,捏着那张百元钞票钉在那儿。

两人自然都有自己的故事。李又春被迫远走深圳后,先进了一家鞋厂,做行政。其间因为与同事偷情被发现,出来自己开了一家皮包公司。两年前结婚,老婆葛静,四川人。葛静性子并不辣,但颇有主见。儿子刚满百天,夫妻俩还处在蜜月期。尚敏呢,回乡后胡乱找个人结了婚,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三岁。李又春还算念旧,委婉接济尚敏,要她到他公司跑业务。尚敏不敢接受,当年他们闹得惊天动地,老公早知道李又春的大名。

年终,李又春夫妇陪客户一家去东南亚,回来给尚敏也捎了礼物。葛静本来就怀疑李又春花心,发现箱子里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金首饰,问他怎么回事,李又春一口咬定是客户给自己的相好买的,怕老婆发现,藏在李又春的包里。葛静装着相信,第二天却将电话直接打给客户,问对方是否买有金饰藏在他们这里。客户明知李又春受到老婆怀疑,想替他背锅,无奈讲不出饰品的样式。夫妻俩因此大闹一场,葛静心里稍感宽慰的是,李又春给尚敏的那个要轻得多。

尚敏快四十岁时回了老家,在村头经营超市。一是婆婆年岁已大,无力照护两个孙子,二是对李又春亦渐渐失望——除了她,李又春还有很多暧昧的女朋友。李又春并不讳言,男人就要不断地换女人,才有精神在商场驰骋。

2017年春,葛静趁李又春喝醉,拖着他的手摁在手机上,解开指纹锁。微信上有六个女人明显与李又春有私情,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在校大学生。葛静一夜没睡,不是因为生气,是在考虑要带走什么。三天后,葛静带着两个孩子不辞而别,回了四川。桌子上留下一封信,要求离婚。深圳的房子归李又春,她只要五百万作为孩子的抚养费。

年底,李又春的手机突然无法接通。葛静问了老家商会的一个熟人,说是李又春犯事了。犯了什么事,对方语焉不详。葛静有些担心,买了第二天的机票直奔深圳。毕竟,李又春还是自己孩子的父亲。

李又春因伤害罪被起诉。他在高尔夫球场打伤了一个球童,对方背着他还与其他男人交好。葛静总共在深圳待了不到十二小时,当晚又乘飞机回了四川,原本打算顺便与两个好姐妹见面的计划也取消了。

这一年,李又春五十岁。人都说五十而知天命,葛静在飞机上想,李又春不知道自己的命。

吉他

1995年元旦节,班里正开晚会,体育老师被班主任拉进来,手里提着一把吉他。大家鼓掌起哄,体育老师一屁股坐到进门的桌子上,试了试音,开始唱《同桌的你》。那是那次晚会的高潮。“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体育老师壮实的身体突然柔软起来,连眼睛都能化人。同学纵情鼓掌,尤其是女生,疯了一般。

那之后,肖勁东老是幻想自己是体育老师,坐在舞台边上,或者楼梯台阶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看观众,顾自轻拨吉他。他想学吉他,缠了体育老师近一个月,终于如愿。

高考落榜,肖劲东跟人南下深圳,进了龙岗一家鞋厂。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一把吉他,但很少有机会练,工作跟打仗似的,连上厕所都要计时。厂子很大,上万人,像一个小镇。培训班也多,肖劲东学了一年电脑,继而又转学英语,反正精力旺盛,必须得找个事儿做。最想报的是吉他班,却找不到。那时候,“大家乐”很受欢迎,交几块钱就可以上台唱一曲。舞台很简单,两个大音响立在左右两边。肖劲东第一次上台,没用人家的伴奏。他准备坐在舞台边上,双腿悬空呈慵懒姿态——想起来就迷人。可工作人员不许,怕他摔下去。肖劲东悻悻起身,低头拨弦,轻声吟唱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

工余,肖劲东背着吉他不停地去赶附近工厂的“大家乐”,一时远近闻名。咖啡厂吴英因此喜欢上他,情书里都带着咖啡的香味。寒假前,鞋厂领导邀肖劲东除夕当天为工人表演,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定腊月二十六举行的婚礼不得不推迟,吴英与其大吵一架。终于熬到除夕,临时装饰一新的食堂座无虚席。说是抽奖,其实人人有份,奖品为牙刷牙膏、浴巾、太阳镜、收音机、戒指、传呼机。肖劲东随手抽了一张,旁边的人惊呼,啊,项链!肖劲东并不激动,将奖品随手塞进裤兜,又琢磨起自己的上台方式。

肖劲东不食人间烟火,一直不加班,有空就玩吉他,工资几乎全厂最低。末及一年,咖啡厂搬到东莞,吴英趁机与肖劲东谈判,是要吉他还是要家?

肖劲东心想,当初你爱上我还不是因为吉他?今天非要我二选一。嘴上却说,当然要家。

吴英趁机教训他,你说那吉他是能挡渴还是挡饿?

肖劲东不语。

吴英不满意,你得有个态度。

肖劲东想了想,起身拿过吉他,啪的一声摔到她面前的地上。这个态度,你满意不?

肖劲东离开鞋厂,到坪山一家小工厂做丝印,十元一天,加班每小时两块钱。又一年,女儿出生,吴英搬来坪山,一家人重新团聚。

此后,肖劲东做过塑胶模具、碎纸机,为MP3电子厂跑过业务。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拿六千元。深圳举办世界大学生运动会那年,肖劲东进了比亚迪厂,做汽车外壳。因为认真勤快,翌年升为线长,负责一条生产线的工作。

比亚迪二十周年厂庆,分厂办公室主任找到肖劲东。我们厂送上去的节目大多都被毙了,听人说你会弹吉他,搞一个自弹自唱节目吧。肖劲东说我都十几年没摸吉他了,弹什么啊。主任嘱他抽空到六角大楼活动室练习,你有基础,一摸就熟了。

肖劲东的节目是男女对唱,《想把我唱给你听》,第二个上场。与刚刚结束的第一个热闹歌舞相比,吉他弹唱格外安静。音乐轻声响起,追光灯渐亮,照向侧身坐在舞台中间独凳上的肖劲东。女声是公司财务部的许小敏,背靠着他,像一对情侣。“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花儿尽情地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到了副歌部分,肖劲东依然是那种低沉述说式的嗓音,“我把我唱给你听,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我们应该有快乐的幸福的晴朗的时光。我把我唱给你听,用我炽热的感情感动你好吗?岁月是值得怀念的留恋的害羞的红色脸庞……”谢幕时,许小敏一反排练时的拘谨,主动拉住肖劲东的手,一起向观众鞠躬。

演出很成功,肖劲东重燃梦想。他买了新吉他,拜了深圳最好的吉他演奏家为师。未几,许小敏送一张宋冬野深圳演唱会的门票给他。肖劲东问宋冬野是谁,许小敏说是一个很有名的民谣歌手。那是个周五,肖劲东请假提前赶到深圳音乐厅。他第一次听现场,鼓点就像敲在人最柔软的心上,整个大厅里的空气都被音乐搅动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灯光暗下来,微胖的宋冬野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唱《关忆北》及《董小姐》的样子。

回去已是凌晨,吴英问他去哪儿了。

来了一个内地的同学。肖劲东不想惹麻烦,骗她。

女的吧?吴英也不看他,眼睛仍盯着电视。

不是,肖劲东说,男生。

叫什么名字?

你又不认识,初中同学。

编个名字这么难?吴英冷笑。

肖劲东觉得不对,不敢再吭声。

吴英并不罢休,你们俩是不是开房了?

没有,肖劲东只好实话实说,人家请我看演唱会,我请人家宵夜。

宵夜?夜还没宵完你怎么就回来了?

肖劲东知道雷雨将至。

肖劲东,你欺人太甚!公开在外面唱情歌,手拉着手,还和她一起去看演唱会,你就不怕孩子们知道了?

看个演唱会而已,肖劲东说,我们之间真没什么,很纯洁。真的。

你不觉得可笑?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你竟然说你们一男一女在一起很纯洁!

知道解释不清,肖劲东噤声不语。

儿子报个英语辅导班你都嫌贵,你买把吉他一千多不贵?吴英越说越生气,下床,扯下靠墙立着的吉他,狠劲儿摔到客厅的地上。

继而离婚,肖劲东每月打给两个孩子生活费两千元,直至大学毕业。许小敏问他,只剩下三千块钱,怎么生活?肖劲东答,我生活简单,够了。沉默半晌,又说,没有吉他,钱再多有什么意思?

大不了两百块钱不要了

杨天地年轻时背着做家具的锯、凿、刨子走南闯北,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十岁了他还没有一家人,又不愿找寡妇,不愿找离过婚的——那个年代,真想在农村找个离婚的也难。该他走运,几十公里外一个叫闻春花的妇女队长也是大龄妇女,也是不愿降低身段找一个结过婚的凑合。

两个人都强势,结了婚就开始吵闹,谁都不愿低头。吵闹的间隙,生下一儿一女,女儿叫杨金玉,儿子叫杨满堂。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杨满堂长到十五岁时也有很多不着边际的理想,但最确定的一点是,绝不能像父亲杨天地。他兜里攒够两百块钱,便离家出走,懵懵懂懂地跟人家到了深圳。

第一份工作是酒店服务生,一开始每月三百元(扣除十元的暂住费,还剩二百九十元)。一年之后,杨满堂又多了个营生,工余出去开摩托车载客,后来还开过小卖部。杨满堂知道自己没多少文化,选择的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粗活儿。2000年,他离开深圳到惠阳,给饭店送鱼,因此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姚翠翠。

2008年,杨满堂骑一辆摩托车到惠州火车站接母亲。那是闻春花第一次来惠州,一个大提包一个纸箱子,纸箱里装满了咸鸡蛋,说是给孙子吃。闻春花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没讲出来,想看看儿子一家的生活。杨满堂嘴紧,家里没人知道他在惠阳做什么,收入多少。

摩托车七拐八拐,最后到了一座小山上。农村人对猪敏感,闻春花老远就说鼻子里有股猪屎味。杨满堂只当没听到,给她介绍南方的果树,这是龙眼,那是荔枝……车至山顶,眼前只有两间简陋的小屋,比老家的猪圈大不了多少。再远一些果然有猪舍,十几排,很壮观。你在这儿养猪?闻春花明显没想到。她记得杨满堂小时候有一次给猪送食,猪兴奋地冲过来,把他撞倒。杨满堂从此怕了猪,猪草都是远远地抛过去,不敢近前。现在竟然养猪?杨满堂说,不养了。其时正值广东省清理污染比较严重的猪场,杨满堂的猪场在不达标的名册里,猪刚刚处理完毕,只剩下最后几头。

晚上,杨满堂将剩饭倒进盆里,加了点儿水,搅拌,端去喂猪。闻春花跟在其后,见猪舍里的猪只剩下两个大眼睛,走路身子三道弯,大骇。咋喂的猪啊,喂成这个样子?杨满堂很平静,都是假饲料害的。

惠阳早晚温差小,闻春花睡不着。隔壁儿媳压低声音说,明天得下山买点儿药,宝宝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拉肚子。杨满堂也压着声音,说拉个肚子算啥,拉净不就好了?

第二天,闻春花趁儿子不在,问姚翠翠,养了多少年猪?

姚翠翠掐指细算,五年,是有宝宝那年开始的。

闻春花心里酸酸的,儿子在这儿养了五年猪,竟然没跟家里透过一点儿口风。

挣钱不?从那几头猪的样子上就应该能看出来,但闻春花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

姚翠翠眼睛看着远处的猪舍,没答话。

养猪之前在做啥?

卖过鱼,也养过鸡。

都是满堂的主意?闻春花本来想问卖鱼养猪挣没挣到钱,又想,问了也是白搭,连宝宝吃药的钱都没有,挣的钱在哪儿?

每次他都说有钱赚。姚翠翠也是老家的人,性子温和,不像婆婆。

不能由着他折腾。

他就是那折腾的命!养鸡赔了后他安抚我,不就是两百块钱吗?生猪的价钱刚想翘头,上边就要清理猪场,我天天睡不好吃不好,人家倒好,回来倒头就能睡。还劝我,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两百块钱没了吗?

两百块钱?闻春花不明白,一个猪场就值两百块钱?

满堂说他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就揣了两百块钱,空手回去不就是少了两百块钱吗?啥都满不在乎。

中午吃饭,闻春花说,两百块钱你们玩了十多年了,明儿个都回去吧,宝宝也该上学了。

杨满堂闷着头朝嘴里扒饭,即使替母亲搛菜也还是一声不响。

闻春花临走前夜,杨满堂非要带她下山吃顿饭。闻春花拗不过,点了菜心、豆腐、红薯叶、黄瓜,不点荤菜说不过去,就在单子上找了个最便宜的,鱼块。

饭桌上姚翠翠替杨满堂讲了他们的打算,宝宝可以带回去读书,但他们还得在这儿干下去。闻春花问,还能干下去?杨满堂接过去,不养猪了。姚翠翠接下句,卖饲料,满堂说他卖真饲料,相信能立住脚。钱呢?闻春花想说,连孩子吃药的钱都没有,哪来的本钱?又怕伤了儿子的心。杨满堂说,没事,下打上——第二次进货时付清上次的货款。闻春花叹了口气,你都快三十岁了。杨满堂满不在乎,没事,大不了,两百块钱不要了。

2015年,杨天地在老家生了一场大病,出院几天便给杨满堂打电话,要去惠阳看看,说再不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杨满堂在网上帮他订了票,还开车到深圳接站。杨天地一下车就埋怨高铁票贵,坐卧铺还能省一半的钱。

那时候,杨满堂的小儿子五岁不到,杨天地每天牵着孙子转悠,有时候也去工地上看看女婿——女婿是杨满堂第二幢楼的承建方。杨天地偷偷问过女婿,这楼建下来得多少钱。女婿伸出五个手指头,杨天地倒吸一口凉气,五十万?儿子能有这么多钱?女婿纠正说,五十万连地皮都买不下来,五百万。杨天地以为女婿逗他,儿子一天到晚在屋里喝茶,能挣几个钱?

杨天地在惠阳待了一个月。来的时候走远路都难,最后竟然能上山了,精神气明显比之前好。这里天蓝水清,比他想象中好得多。杨天地替儿子算过账,好几笔都是糊涂的,杨满堂自己又不说,杨天地便愈发糊涂。但那两幢楼可是实打实地立在那儿,自己至少也算千万富翁的爹吧?他想不出一千万到底是多少,只知道先前村里有个万元户电台就来采访拍照,还有大红花戴。杨家上下几代,恐怕没人能超过儿子了。

姚翠翠跟杨满堂打趣,说他还是仿他爹,豪爽,还有喜欢动荡漂浮的生活。杨满堂说放屁,有谁喜欢这样的生活?但他心里却是认的,躲来躲去,他还是杨天地的儿子,习惯过动荡漂浮的生活。

看烟花

方秀秀是老幺,她上面還有大雷小雨。一儿一女,爹娘很满足,再加上计划生育已经开始,根本就没给秀秀留“编制”。秀秀出生后,村委几次去家里兑现,生活因此拮据起来。一家人都不待见她,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

那一年秋收,秀秀碰上杨老师。杨老师小学时教过她,后来清理代课教师,就去南方打工了。秀秀其时刚退学,穿着姐姐小雨留下的T恤衫,短得露出腰间的白肉。裤子也是小雨的,瘦紧紧的,包着臀。在南方浸泡久了,杨老师深谙“美也是生产力”的内涵,他撺掇秀秀的爹娘让她跟他去深圳,卖苹果,保底工资八百块。

到深圳第二天,秀秀就学会换乘公交了,知道如何穿过密密匝匝的楼房,找到那个卖苹果的档口。除了工资,每天还能从收入里截留一点儿,差不多一月能有一千五百块钱——姐姐小雨在工厂累死累活才拿五百。可惜好景不长,一年未到,杨老师就通知秀秀自己找厂,苹果摊做不了了,他要去给一个姓柏的当地人做物业经理,管理两栋七层的楼房。

中秋节,秀秀买了月饼去看杨老师。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男人,黑不溜秋的,很瘦,也不高,典型的南方人。杨老师介绍他是柏总,没介绍她,是柏总主动问的。临走时,柏总说有个聚会,在一个酒店,让杨带她过去帮忙。

根本不是什么聚会,也没什么忙要帮。柏总他们打牌,秀秀在旁边给他们泡茶,续水。秀秀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每人面前一大摞,全是红色的。散场的时候,柏总抽出几张给他们。秀秀客气再三,没好意思要。回去又有点儿后悔,五百块钱可不是小钱。

不久柏总就让杨老师转告秀秀,辞掉厂里的工作,做杨老师的助手,工资两千。秀秀当然答应,一个月前她还为从苹果摊上抠出的几百块钱胆战心惊哩,现在堂堂正正拿两千块钱了。柏总说她像小燕子,秀秀当晚对镜自顾,眼睛、脸、皮肤都像,她其实比小燕子瘦,比小燕子矮。聪明劲儿也像,看过两次他们打牌,秀秀就知道了南方麻将的打法。柏总打的牌有危险,秀秀就给他使眼色,让他换一张。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秀秀记不清了,柏总开车送她回去,除了小费,柏总还准备了一部手机,说是以后叫她方便。秀秀一夜没睡,照此下去,她一个月能收入一万。她知道柏总对她有想法,她那么醒目——年轻,底子好,又有钱打扮,不醒目没道理。睡不着是有斗争,柏总这样面相的男人,要在她老家,找个老婆都难。

新千年最后的那个晚上,秀秀又去帮忙。酒店里却只有柏总自己,麻将桌上堆了几摞钱。柏总眯着眼睛,说都是赢的,现在它们都姓方了。

完事后,秀秀又是一夜没睡。她讲自己,讲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哥姐,还有那个淮河边的小村庄……她也不让柏总睡觉,要他跟她说话。柏总也不隐瞒,坦承自己已经有两个老婆,五个孩子。没熬到零点,柏总还是睡着了。秀秀极度空虚,起来数已经全部归了她的那几摞钱,数到五万七千块时,外面烟花骤起。零点,新千年到了。秀秀放下钱,贴着窗户坐在地毯上看烟花。

他们住的是十七楼,烟花像是从地底下升起来。先是一条明亮的弧线,划破夜空。到了空中再炸开,炸成绿的、紫的、红的、黄的……瞬间又熄灭,落下去。转眼新的又升上来,这一次更绚烂,远处高楼的蓝色玻璃,海平面一样映出烟花的璀璨。

远处高楼的蓝色玻璃,海平面一样映出烟花的璀璨

及至东方泛白,秀秀有些萎顿。她回到床上,想眯一会儿,但睡不着,柏总的鼾声虽然并不太响,但她实在不习惯。

过年秀秀是坐飞机回的。从机场到老家,包了辆车。家里挤满了人,都来看她的机票,问她在飞机上能不能看到王畈……背里却流言满天飞,有说她是被包工头包着,也有说是黑社会老大、厂长、当官的、香港人……最恶毒的,说她是在卖肉,千人上万人骑。

没人的时候,秀秀的爹娘问过她。秀秀没有遮挡,只得直言,对方是深圳老人儿,拆迁户。老人?多老?秀秀解释说,老人是指深圳本地人,其实并不老,比你们小。爹娘听出了意思,比他们小,肯定是没小多少。有老婆也是肯定的,不用问,问也是自找难堪。

秀秀爹娘的脸逐渐绽开,是因为儿女们一个个都跟着秀秀发达了。先是大雷去了深圳,给柏总管一个夜总会。再是小雨两口子,把自己跑运输的车卖了,去给柏总看工地。

秀秀肚子挺起来后,柏总给她买了套房子,复式,两百多平方,柏总自己开发的。秀秀选了一个面朝大海、交通方便的小区,柏树就生在那儿,那是2000年年底。

之后秀秀每年都回老家过年,有时候开奔驰,有时候开宝马,都是秀秀自己的车,当然是柏总给买的,但柏总是不和秀秀一起过年的——他要和大老婆过。村里有闺女的早坐不住了,让闺女辍学,赶紧出去打工。一年两年不见钱,也有小声嘟囔的,看看人家秀秀……

柏总从来不去王畈。秀秀的解释是,他怕冷。怕冷?她爹心想,是怕没脸吧?他们也从不去深圳,怕碰上那个柏总。

柏树六岁时,秀秀又生下柏林。柏总一次奖了她两套房子,两个儿子每人一套,原来那套归她自己。柏总还鼓励她再生个女儿,生个女儿就齐全了。秀秀铁下心不再生养,这个家虽然什么都不缺,但绝对算不上齐全,卧室没有光明正大的结婚照,她没有拿得出手的丈夫,孩子们没有可以亲近的爹。

渐渐地,柏总来得少了。秀秀起先以为他老了——牙齿脱落,皮肉松弛,应付不了她。后来才听说他又有了新欢,不止一个,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柏总这样的有钱人,在深圳这样的城市,想找几个女人,谁也阻挡不了。凄惶是免不了的,但柏总放话过来,秀秀可以找个人家正儿八经地结婚。秀秀听不出真假,发微信试探征婚,柏总果然当没看到。秀秀不是没有过外心,看到结实年轻的男人她也会荡漾,但也只是荡漾,没有再前进过一步。年轻男人怯她,怯她的财富,也可能还怯她的男人。

2017年底,柏家迁移祖坟,家族男丁悉数到场。所有仪式结束,几十个人在包下的酒店欢闹至凌晨。突然有黑影从楼上坠落,砰然如炸雷。众人都出来看,鲜血从人群中流出来。有人轻言,像老三。柏林虽小,生死已知,骇然上前,果然是哥哥,遂双腿发软,瘫在地上。

柏总回来问过秀秀,柏树平日有無异常。秀秀遍想不出,言语短也算?柏总走后她也找机会问过小儿子,哥哥有无留话?柏林垂着头,嗫嚅说没有。俄顷,又说酒店窗户旁边的墙上有两个字,可能是他写的,爸爸看到后擦掉了。秀秀追问什么字,柏林仰起脸,方树。

位置

1996年7月,孙月明华中师大毕业,他和汪普被定为本系的两名优秀毕业生,也是学校重点培养对象。孙月明回家跟父母商量,是留在武汉的一家国有企业还是走仕途先到最基层锻炼两年。说是商量,其实孙月明已拿定主意,好不容易才从农村考了出来,他不愿再回去。

好好的官不做,为啥要选一个厂?父亲劝他,你看看咱乡里的那个水泥厂,一个个出来跟灰猴一样,能有啥出息?

孙月明嘁了一声,咱乡那是啥厂?人家那可是国有企业,工人奖金比工资高。

再高,也得有人管。做了官,你将来可能会去管那个企业,你说哪个好?父亲在村里开了一个小诊所,深知权力的重要。

母亲也在一旁劝,你看东头人家李帆,不就一个计生所长吗,股级吧,家里啥不是送的?

你也亲眼见过,父亲在一旁帮腔,一到过年过节,李帆家里的鸡鸭鱼肉都没地儿放。

那点儿东西就淹住你们的心了?孙月明说。

那都是眼见得着的,看不到的更多。父亲说,你现在是学生,还不知道做官的好。

我知道。万一出事呢?

有几个出事的?乡里一大堆官,多少年了,有一个出事的没?人家李帆还要升呢,听说要当副乡长哩。

反正我就是不去农村。

孙月明在那家企业待了一年,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和大学导师沟通后,他毅然决定辞职去深圳。登上南下的火车,他兜里只有一个月的工资,四百块钱。

一周之后,孙月明被一家音响公司录用。他因此相信缘分,十年前他第一次进县城逛商场,印象最深的就是音响。就那么一小点儿,一千多块。“得卖多少袋麦啊!”孙月明还记得他当时跟同学的感叹。

孙月明赶上了好时候,入职第二年就拿到两万多元的月工资。但很快,因为公司政策方面的原因,效益大幅下滑。2001年,总公司派孙月明回武汉处理武汉分公司的烂局。

因為缺少压力——孙月明一直在总公司拿着一份稳定的高工资,日子过得四平八稳。2008年,妻子要求离婚,嫌他不上进,没追求。孙月明乐得自由,在总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头一晚没睡着,外面的树枝像扩音器,放大了夜风的声音。孙月明以为自己睡觉挑地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前妻、同事,还有儿子,直到晨曦映上窗户。倒也不觉得困。一连三天,孙月明才惊觉,知道应该是书上说的失眠。找相熟的医生看,说是缺少锻炼。由此开始健身,打羽毛球,周末到郊区骑行。还真好了。暑期他攒了个长假,去稻城亚丁,借住在一个藏民家里。第一天晚饭后,孙月明问村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藏族小姑娘把他们带到了村头有平步机、骑马机、单双杠等健身器材的空地上。这件事让孙月明笑不起来,他从此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家没了,事业也无成,总不能就这样混一辈子?

孙月明回来就辞了深圳总公司的工作,他想背水一战,专心把武汉的业务做好。未几,将已经注销的武汉公司重新注册,法人改成自己,专业从事家庭、酒店、高档休闲会所等场所的装修、智能化系统、影音娱乐系统等项目的设计与服务。孙月明办公室每个房间都装有音响设备,潜意识里给访客一种暗示,我们的生活离不开音响。他一再告诫自己的员工,不能主动向任何来这儿的客人推销产品。销售是一种技巧,我们要巧妙地把它消化于细致、贴心的服务中。

公司成立不到一个月,武汉市政府失火。虽然只有不到二百万的预算,但因为是市政府的工程,外界号称武汉市“一号工程”,孙月明特别重视,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认真。“一号工程”结束,当时同时在那儿施工的六家企业后来都成了孙月明的客户。

2013年,孙月明回老家陪父母过春节。李帆上个月被抓了,父亲说,警察抓了个小偷,小偷供出来在一个局长那儿偷了五十万现金。还有人传,警察从李帆家起出一千多万现金,茅台酒上百箱,购物券十一万——父亲讲的时候惋惜不已,听说购物券都作废了。

他要那么多钱用得完吗?孙月明笑,这个时候你明白了?我给你们的钱花了吗?

母亲说,哪儿用得着?粮食多少收一点儿,够自己吃的。青菜也都是自家菜园的……

孙月明说,我退休后也回老家,吃的用的都放心。

父亲故意刺激他,你不是不喜欢农村吗?

夏杪,孙月明去参加大学毕业二十周年同学会。武汉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暑气渐消,江水涨满。同学会在郊外的一个农庄,滨江大道边上,正好骑行。向晚,孙月明整装出发。一路上,长江就伏在他脚下,潺潺有声,水色微浊,波光琉璃。头顶上大团云雾,穿江而过。孙月明偶尔驻足,揽江作镜,似有君临天下之感。

汪普先到,人比电视上略瘦,说话还是慢声细语,但并不让人觉得懦,反倒有一种坚定的从容。他已经贵为某区常务副区长,副厅级。孙月明坐他下首,没说上几句话。汪普一直接电话,有时候语气简洁,只嗯啊几声;有时候又正襟危坐,对着话筒毕恭毕敬。饭还没吃完,即匆匆离去。

后来又有外地同学赶来,孙月明挪到汪普的座位上。有知道内情的人一语双关,说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孙月明的。孙月明轻笑,他做不了汪普,也不愿做汪普。他的公司早已步入正轨,电话偶尔响,也不会有什么令他紧张的消息——要是客户,他从来都是不卑不亢;是员工,也不会颐指气使。至于营业额,孙月明没给自己定过什么目标。过千万,他高兴。不过千万,他还高兴。因为,生活中能让他高兴的事还有很多:与朋友喝茶聊天,打羽毛球,跑步,骑行……

喝完酒、唱完歌出来,已是凌晨。外面黑沉沉的,空气黏湿,扑扑嗒嗒落着小雨。同学留他住下,孙月明怕赶不上第二天上午的例会。他站在雨地里试了试,雨不大,脚下软绵绵的,都是青黄色的银杏叶。孙月明说不碍事,这时人车都少,跑着更欢。套上骑行服,戴上头盔,扶起靠着墙的山地车,撅起屁股,伏下身,滴铃铃,一头扎入黑暗中。

人生就是一场赌局

徐扬最早的人生记忆,应该是麻将。他躺在吉童童怀里,梦里都是麻将落在桌子上或重或轻的声音——轻的时候少,重的时候多。他还记得屋山头那几个石凳,没有牌场时,就隐在下午的日影里。不远处的杨树林,梢头动也不动,知了的叫声一阵比一阵高昂,仿佛彼此在赌气。几只野猫偶尔嬉闹着冲出来,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又忽地停下,警惕地巡视一回,卷起尾巴,一窝蜂转回去。那时候天短,发一阵呆,三顿饭一吃,就没了。

一晃儿长大,上了初中,徐扬开始逃学,趴在沟边草地上与人赌钱,赢了同学的饭票拿到小卖部换零食,换钱。初二下学期开学,几个同学在宿舍推十点儿半。都是学生,脸上藏不住喜悲,牌点一看便知。先是试探,赌注越来越大,有几个学杂费输得精光。月余,老师督促交费,真相大白。家长找到学校,徐扬据理力争,愿赌服输。老师说赌博违法,徐扬不信,母亲天天赌博也没见有谁管。老师说没人看到,没人举报。徐扬反问,街上卖彩票的不也是赌博?老师想了想,说彩票是政府搞的,赢利用于公益事业。徐扬说,我也拿点儿钱做好事。老师无语,踢他一脚让他站好说话。转身给徐天水打电话,威胁要报案,将徐扬交给派出所。徐天水知道轻重,赶到学校替那几个学生交了学杂费。

初中没上完,徐扬就被学校赶回了家。父母也不怪他,家里的汽车美容店正好缺人手。徐天水也是初中毕业,做过麻纺厂车间主任。吉童童是他手下,有一次工厂停电,两个人撞到一起,徐天水趁机占了她的便宜……麻纺厂停产后,夫妇俩过了一段无所适从的失业生活,之后就在路边开了一间简易洗车铺。徐扬上初中后,洗车铺又衍生了汽车修理、配件销售等业务,渐成气候。

手里活泛了,徐扬看不上过去的小打小闹,开始到邻近镇上赌,到县城赌。有一次他们躲在淮河上赌,天热,众人都脱了上衣,以防有假。风顺着河道溜过来,撞得小船一漾一漾。徐扬是庄家,抓了猴王(牌九中最大的)。他僵着脸,不动声色,装着掉到地上一张牌,弯腰去捡。赌博的人手快,另外三家迅速换牌,往桌上加钱。徐扬也不急,缓缓直起腰,亮出猴王,同时将桌上的钱统统收走。还有一晚,是在一个镇上,徐扬手气好,到后半夜已经赢了近五万。最后一把牌,桌面上押了三万多块。他拿到对天(仅次于猴王),二家却又亮出一张天牌。肯定有人作假!徐扬略一思忖,即将自己手里的两张天牌面朝下混进一堆牌里。庄家没点,通赔。回去跟人说起,他一个外人,又是当晚的赢家,牌桌上多了一张天牌,不仅前功尽弃,恐怕还躲不过一顿毒打。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五年不到,徐扬欠了二十多万赌债。吉童童让他到外婆家躲一阵,徐扬不从,他想去深圳。吉童童说,人生地不熟的,跑那么远你能干什么?徐扬让她放心,那么多人跑深圳打工,哪个饿死了?

头一年,徐扬开一辆红色昌河车给大酒店送油盐酱醋,隔不几天再跑到广州永福路的汽车用品批发市场给家里进点儿货。那条路上有上千家商户,只要手里有产品,哪怕放一颗螺丝,钱就会刷刷地流进你的腰包。

逾半年,徐扬应聘到一家汽车零部件贸易公司,做业务。他脑袋灵光,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老板娘很快提拔他做了业务经理。未几,又将他派往广州,管理永福路上的档口。正好表弟钱鹏程来深圳,徐扬把他招过去看店,做他的帮手。

想发财,还是得炒货——利用公司的业务渠道,将自己的产品样品散到永福路上各个门档销售。徐扬琢磨来琢磨去,瞄上了油箱盖。这东西技术含量低,一个小厂就能生产。产品出来后,他让钱鹏程出去铺货,自己做幕后老板。

翌年,被老板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光明正大地出来单干。在坪山找了厂房,招了五个熟练工人,生产方向盘套。订单做不完,又招工。厂房一再扩大,最多时有七十名工人,还签了三个外包工厂。生产顺当了,业务有表弟管着,徐扬做起了甩手掌柜。最初只是陪客户打两圈麻将,牌瘾渐被勾出。反正时间充裕,开始主动约人。他牌技好,输少赢多。但总嫌不过瘾,专程回老家办了护照签证,半年内去了三次澳门。钱鹏程不解,在屋里支个牌场玩玩也就算了,还要去澳门?徐扬说,小牌场有小牌场的好,大赌场有大赌场的妙。钱鹏程劝他,可别上瘾了,耽误事儿不说,经济上还受损失。徐扬笑,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局?我们赌的不仅是钱,还有希望。

女朋友也是赌来的。徐扬去酒吧,见一穿连衣裙的女孩儿落单,上去搭讪。两个人掷骰子喝啤酒,女孩儿像能透视,很少猜错。徐扬问她秘诀,对方说这是博弈理论。再问,又牵涉数学、心理学。徐扬愈觉其玄,遂下功夫索爱。

夏杪,吉童童在家切除了一侧乳房之后,来深圳探亲。徐扬带她到处闲逛,深圳几天广州几天。吉童童觉得外面人太多,还不如待在家里自在。徐扬便每日约好小区里的老人,与母亲凑成一桌。如此数日,吉童童脸色渐渐红润。忽一日,徐扬西装革履,让钱鹏程送他去宝安机场。他要去马来西亞的云顶,听人说那儿的赌场要求苛刻,必须正装。吉童童亦纳闷,跑那么远,澳门还不行?徐扬浅笑,没去过云顶,始终是种遗憾。吉童童自叹比不上儿子。

云顶没有送徐扬上云端,反将他打入地狱——回来时,徐扬背了近千万赌债。本想将公司的一辆车送给表弟钱鹏程,但未被债权方允许。

五年后,钱鹏程带着新婚妻子去香港度蜜月,回来经过澳门,见到徐扬——他在赌场打工,还债。钱鹏程问他有什么心愿,毕竟兄弟一场。没想到,徐扬竟答,想去拉斯维加斯赌一把。

习惯了委屈自己

钱鹏程比表哥徐扬小三岁,“严打”那年出生。

两三岁时,钱鹏程就开始粘徐扬。徐扬话少,也可能是嫌他年龄小,钱鹏程说十句也听不到一句回应。但他们都有耗不完的精力,一颗小石子,两个人争抢着,能从家里踢到学校。

初中毕业,钱鹏程在镇上帮人卖手机,和几个街痞子混到一起。做过很多好事,比如路见不平,比如帮人推车,但大多是坏事,比如抢人家的货散给身后的小可怜,暴打西装革履的乘客……自以为是英雄,劫富济贫,手里握着正义。十六岁那年,他们被仇家半路埋伏,一场混战,同伴动脉被刺破,血流如注。他催钱鹏程快跑,说自己不行了。钱鹏程觳觫不已,股胫全软,眼睁睁看着同伴闭上双眼。那是钱鹏程第一次经历身边的人死亡——殡仪馆门头上白底黑字写着一个年轻的名字,他才惊觉生命脆弱,要做些有意义的事。

钱鹏程去深圳投靠表哥。未几,徐扬转到广州。他们同住在一个广州小区的公寓楼里,租金八百元——钱鹏程觉得太奢侈,他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元。晚上,他们趴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徐扬指着半空中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说你看那些高楼大厦,只要我们好好干,早晚有一天会成为那里的主人。

钱鹏程的工作就是送货——徐扬设计的一种油箱盖子,到批发市场挨家挨户铺样品,第二天早晨再去巡店,卖掉了就和老板结账,有订单就拿回来批量生产。

一天深夜,钱鹏程正用手机和老家的女朋友聊天,被徐扬发现,骂了一通。让你来学习,想玩就回家去。钱鹏程觉得委屈,一气之下离开了表哥,在酒吧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只做了一晚,端茶倒水,直到凌晨打烊。钱鹏程受不了,又回到徐扬那儿。

翌年,一个专做方向盘套的公司把徐扬挖过去,底薪一千五百元。钱鹏程像一个搭头,被徐扬带过去看店。因为工资低开支大,春节没有回家。除夕那晚,钱鹏程游荡半天,没找到营业的饭馆,只好买了两包泡面、火腿肠、卤蛋,准备回去当年夜饭。那一年广州特别冷,风里藏着针。行至高架桥下,母亲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吃饭。钱鹏程躲在石柱后面避风,说是在一个小饭馆,要了两个菜,一瓶啤酒。母亲又问为什么不回来,是不是没钱买票。钱鹏程眼底鼓出两泡泪,硬着嗓子说不是,公司加班。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们不用操心,我在这儿过得很好。

逾二年,徐扬与老板产生矛盾,离开公司。钱鹏程失去依靠,带着十几本客户名片去车源贸易公司应聘。应聘的队伍排得很长,大学生居多,有学计算机的,有学销售的,还有学会计的……轮到钱鹏程,他说他初中都没毕业,但在永福路上的门店干过两年销售。如果给他机会,两个月他能做满十万元销售额。老板大喜,让他第二天就上班,底薪一千五百元。从招聘现场出来,钱鹏程突然觉得天地似乎不一样了——离开表哥,他不是没有活路。

旋而一年,一同入职的阿军被另一家大品牌挖走,小王也另立山头,做起贸易。钱鹏程被徐扬拉出来,回深圳坪山建厂生产方向盘套。一个有经验,一个有客户资源,订单做不完,又另外联系了三个外包工厂。徐扬给钱鹏程配了专车、秘书,还有文员。短短三年,他们的“安稳方向”几乎无人不晓。

女朋友催钱鹏程回去结婚,女孩子青春短,她不愿再等。钱鹏程父母也赞同,趁他们还不算老,能帮忙带带孩子。还为他寻了份高速公路收费的工作,月薪一千元。钱鹏程想象不出一千块钱该怎么花,还怕回去和先前的朋友混到一起,咬牙与女朋友分手。

工厂红火到第五年,徐扬欠下巨额赌债,不得不关闭。

那一年,钱鹏程三十岁,正值而立之年。阿军和小王都已身家千万,他还拿着每月六千元的工资。钱鹏程决意自立,虽然有点儿晚。他在坪山找了处二楼的房子,带了五六个熟练工人,开始自己创业。做订单,每月平均生产一万个方向盘套。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即便永福路,也不像他初来时那样,一枚小螺丝都能让人迅速致富。

又两年,二叔去世,钱鹏程回去奔丧。父母明显老了,看见儿子,竟有了讨好的神情。钱鹏程定下神,答应与舅舅邻居家的女孩儿见面。人多场面大,钱鹏程余光瞥见对方低眉顺眼,相貌寻常。晚上回去母亲问起来,钱鹏程敷衍说,还好。父亲在一旁追着,那就定下来?钱鹏程犹豫间,母亲已抄起电话联系舅舅,商定好双方家长见面的日期。

未几订婚。正好一个月后有好日子,又定下婚期。父亲随后弄了个名单出来,都是要请的人。还有婚礼用车,谁主持婚礼,酒席设在哪个酒店……钱鹏程做梦一般,一晃儿就到了婚礼前夜。

那是他第一次失眠,索性开灯坐起来。迎面就是放大了的结婚照,钱鹏程穿着燕尾服,腮上还着了点儿色,脸上端着架势,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老婆也是,化了浓妆,只有眼神温和,依稀可辨。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她应该适合婚姻。

在深圳和广州这十几年,钱鹏程习惯了委屈自己。

差距

代建民不好动,眼睛又小,坐在那儿看电视时经常被人误以为睡着了。屏幕上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在抢一个椭圆形的球,好像还可以冲撞,一个被推倒另一个压上来,双方队员很快叠成一堆。黄敏上前关掉电视,遭来一顿骂。代建民喜欢所有的竞技比赛,家里的电视频道锁定在体育台。但他生活中不做任何运动,体重一百八十斤。

阴差阳错学了给排水。高考报志愿,代建民预估的分数只到省内专科线,第一志愿便填了平顶山城建专科学校。保险起见,专业也挑了招生数量最多的那个——他想象不出给排水是什么。三年大学,长了一身虚肉,颤巍巍的,眼睛也愈发小。那是大学扩招第一年,小县城还可以分配工作。代廷东拿了儿子的派遣证去县里托人——他一直在村里打煤球卖,手里有点儿积蓄,七拐八拐找到政府办副主任,人家让等,半年。代建民等不及,跟人去了深圳,进了一家五金塑料廠,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月薪七百元。过年辞了工作回去,副主任还要他等。

代建民边等边帮父亲蒸馒头卖,两个月瘦掉十斤肉,人变得帅气起来,眼睛也比先前有神。但方圆几公里的顾客都说,大学生蒸的馒头不如他爹蒸的好呼气。还有人把代建民当成上学的反面教材,上了大学还不是回来蒸馒头?代廷东觉得丢人,交了五千元上岗费,匆忙把儿子弄到城建局的一个二级机构,自来水公司。第一天去上班,代建民还特意买了套西装穿上。经理坐在老板桌后,说你是我们公司第一个大学生,又是学水的,正好可以学有所用。代建民嘴上喏喏,出来却觉得丢脸,第一个大学生,意思就是他是第一个没有本事才进了这个单位的大学生。

代建民每天挖沟埋管,还真与他学的专业对口。工地上有水有土,穿不上西装。逾半年,代建民又要去深圳打工,代廷东不允,说你好歹有个工作,老了政府能管着,在外面打工算啥?

代建民毕竟见过世面,说他父亲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大学生出来打工的多了,“五险一金”一买,跟公务员一样,老了照样有保障。

代廷东问,没工作去哪儿找对象?

代建民哭笑不得,心想,还能找不着对象?

代廷东僵着脸,反正上了大学还出去打工,我们没脸面。

代建民嘁了一声,什么脸面?我在自来水公司挖沟埋管干的都是民工干的活儿,工资不到两百块钱,你们就有脸面了?

到了深圳,代建民没有进厂,好歹也是大学生,他把目标设定在人才市场。花几十块钱买了一堆招聘信息,挑合适的去应聘。合该代建民走运,正好南方设计院某设计所缺人。干满一个月,代建民领到两千元工资,出来觉得天比原来蓝了,路边的草也比平日绿了。榕树的长髯随风轻飘,阔大树冠的影子打在马路中央。他伸开双臂,深圳真美啊!下午买了部波导手机回去,给家里打电话,给熟悉的同学打电话……翻来覆去,半夜睡不着觉。

代建民没有“固定工作”,代廷东觉得儿子的婚姻就打了折扣。他放出话,儿子好歹是个大学生,要找个城里媳妇。未几,有人介绍黄敏,代廷东满心欢喜。黄敏在一家通讯公司卖传呼机,虽不算正式工作,但人家出身工人家庭。代建民其时二十八岁,相过几次亲,都没成——有人嫌他胖,有人嫌他眼小,也有他嫌人家这这那那的。到了黄敏,他正有点儿急。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逼仄的小饭馆,教室一样摆满了小饭桌。代建民眼神躲闪,余光瞥见黄敏面容平常,头发有好闻的草莓香味,心下欢喜。但他没有与女孩儿相处的经验,找不到话题,只好一味催服务员上菜。服务员也是新手,菜上来不知道报菜名。代建民殷勤给黄敏搛过去一筷子,这个,好吃。又一道菜上来,还是那句话,这个,好吃……黄敏笑,有没有不好吃的?代建民一怔,少时放松下来。

旋而结婚,黄敏接管家里一应事务。她比代建民嘴甜,又家常,人来客去,应付自如。黄敏有时候嘟囔他小气,代建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庆幸有黄敏这样的女人持家,让他少操了好多心。

做过中内空调、水上公园之类的设计后,代建民试图进入主流行业。他将求职信息挂到南方人才网,很快得到回应,新河湾地产集团愿意聘用他驻北京,工资涨到七千元。

逾三年,代建民重回深圳,工资又涨了三千。他满怀信心跳槽到更大的碧桂园或万科,被拒,人家要求第一学历必须是全日制本科毕业。代建民始觉学历重要,从此静心学习,计划参加成人高考,报考注册建造师、建筑设计师……黄敏被男人的雄心吓到——她早已不工作,在老家专职带孩子。都两个孩子了,还费那劲儿干吗?她怕他们差距太大,也怕男人有更多的诱惑。

2014年,代建民打电话给黄敏,准备在深圳买房。黄敏对深圳不放心,有一年暑假探亲,她看到门缝里塞进来的性服务广告,疑心代建民受不了诱惑。她不想将家安到她够不着的深圳,孩子们的户口又办不过去。第二天,黄敏坐高铁赶过去,谎称已在郑州买下学区房。当晚,代建民对她似乎没有期盼,更不用说激情。黄敏愈加坚定,从深圳回去一周不到,就在郑州买好房。她给代建民打电话,赶紧回郑州,我们再不要两地过活。

一路向南

常家在闵湾是独门小户,大集体时代处处受狭,因此一直想要出人头地。好在常江争气,腰板一挺,考上了大学。都说南方发达,报考的时候常江就选了上海。常河结婚早,本来因为分家跟父母闹得不得劲儿,弟弟的录取通知书下来时,常河腰板硬了,买了一万响的鞭炮回家放,还放了两场电影——十里八乡都知道闵湾出了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姓常,不姓闵。

其时正值世纪之交的浮躁时代,常江却憋在图书馆读书,偶尔还会有豆腐块见诸报刊,在系里小有名气。大四那年喜欢上长沙同学欧阳小妮,无奈对方父母反对。分分合合到毕业,欧阳小妮回长沙芙蓉区某中学做教师,常江没有长沙户口,又没有关系,只能选择长沙的私立学校。打电话通知家里,常河难以接受,学师范专业做不了官也就算了,如果能回老家县城高中也好,闵湾哪家进城上学不得来求常家?偏偏去了长沙,又不是铁饭碗,一家私立学校。

常江解释说,私立学校待遇好。

常河没好气,能多好?人家說撵你就撵你了,大学不白上了?

有本事不怕找不到饭吃。常江有点儿自己安慰自己,他不好意思跟哥哥讲与欧阳小妮的恋爱。

在长沙又熬了一年,欧阳小妮另择高枝,常江一气之下辞职考研。常河听说了,电话里鼓励他,需要钱只管说,但这次一定要读个能做官的学校,回来在咱镇里当个所站长也好。常江苦笑,哪有做官的学校啊。

考研失败,常江决定去深圳寻梦。有了先前的经验,他不敢再向家里报告,只说准备再考一年。从深圳西站下火车换乘公交,一路上到处都是工厂,高精空调、永诚制衣、新时代电子厂、世纪鞋厂……赶到与朋友约定的公交站点,天还没黑定,但见周围打工者云集,常江心想,还打什么工啊,在这儿开个饭馆岂不挣钱?用尽积蓄,租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饭馆的招牌做好了,装修也进入尾声,卫生许可证却迟迟办不下来——旁边要建垃圾站。接着又是“非典”,出来吃饭的人更少。第一次投资血本无归。

为找工作,常江频繁与人才中介机构联系。中文履历,包括他发表在报刊上的小文章,在深圳毫无优势。他从此摁下写作的念头,决意先把生活搞好。碰过无数次壁,也被中介骗过无数次,后来干脆在一家中介机构做业务,希望借以帮助外来务工者。

未几,晋升为业务主管,继而又升为经理。常河听说他在深圳蹬三轮已是一年后,打电话求证,常江否认。说的人言之凿凿,常江穿什么衣服都一清二白,常河狠下心,非要来深圳看看。一见面,常河眼角就鼓出两泡泪。常江拿出自己的名片,你看,我都做到经理了。常河接过名片翻来覆去地看,果然,上面印着某某人力资源公司业务经理。常江一旁加油,我的工资是咱们老家乡长的十倍,手下有十七个业务员。常河半信半疑,回家带了常江买的两大包礼品,一件羽绒服、一盒山东阿胶、一个皮包、一盒雀巢奶粉、两件衬衫、一台MP3播放器,父母、侄子侄女、哥嫂都有份儿,还有两千块钱路费。公司的车专程送他们到火车站。临上车,常河终是不放心,说一千道一万,你这还不是铁饭碗。家里东厢房给你留着,城里真不要你了,再回去。

汶川地震,常河听说弟弟给灾区群众捐献一车矿泉水,打电话问常江真假。

一车矿泉水我还是买得起的,常江坦言。

得好多钱吧?常河追问。

不多。对了,忘记跟你说了,我又创办了自己的人力资源公司——以前的那个是跟人合伙。

很挣钱?

差不多吧。

你要是有钱,先慈善亲戚吧,咱还有好多亲戚穷着哩,咱舅,咱二姑,还有我……

你?常江问,你是缺吃还是少穿?

常河默然半晌,嗫嚅道,总比给人家强吧。

哥,你吞吞吐吐,是觉得我傻是吧?我们家也有过难,你比我清楚吧?要是没有贵人相助,我们能有今天?之前我们常家在闵湾不受待见,我觉得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我们太过于关注自己,很少去关注别人。做慈善其实不是多难的事儿,说白了,就是做个好人,为他人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对天下苍生有悲悯情怀。一车矿泉水,这笔钱对我来说不算多,我承受得起。以后,我还会努力做个好人……

常江后来又成立了众志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扶贫帮困,免费为外来工提供心理咨询。稍后又当选区社区义工协会副会长。

劳务输出经常要与工厂或工人打官司,为减少劳资纠纷,常江两次报考,终于取得国家高级劳动关系协调师资格。是年,被评为深圳市优秀异地务工者,通过积分获准户口迁入深圳市。其后,常江作为外来务工者代表,三次被邀请参加市政府工作报告征询会。面对市长,他多次呼吁政府要多加关注外来务工人员,增加入户指标。

常江在业内声名鹊起,“有困难找警察,揾工找阿江”。一时,他手下员工五千多人,是十多家公司的“话事人”。

常江最喜欢的身份不是老板和经理,而是作家、老师。他先后三次主办“城里的月亮”征文活动,给区内外来务工的文学爱好者铺路。2016年,出版社觉得常江的经历非常励志,将他发表过的散文集中出版,题目叫《一路向南》。当选区作协主席时,常江说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初来深圳时蹬着三轮送盒饭——每只饭盒里都夹着他写的一首短诗。他还现场朗诵了几句:

我梦过的鹰飞在天上

它不在天上的时候

天是空的

我念过的姑娘藏在写字楼里

她不在写字楼的时候

我是空的

新世纪

好猫李争

李凤鸣是王畈公认的能人,力气还大,一个人能把稻场里的石磙竖起来。他老婆体弱多病,生下儿子李争也是个病秧子,风一吹就感冒,吃两个生番茄就要拉两天肚子。但李争继承了李凤鸣的聪明,从小就知道改爹娘的工分本,1改成7,2、3改成8,7改成9……

弟兄三个,只有李争读完了高中。高二寒假前,学校改善伙食,炸油条。他没钱,只能买馒头稀饭。晚上馋了,围着伙房乱转,看到面板上还有一筐油条,找了根铁丝,钩出来半筐。剩下十几根吃不完,拿到寝室卖给同学换成了饭票。第二天政教处找上门,李争打起精神倚着高低床站起来——平日吃饭缺油少盐的,突然饱吃了一顿油条,胃受不了,拉了一夜肚子。听说要送他去派出所,泄了气一般,股胫全软,瘫到地上。

读书久了,李争回去做不了农活,只好到村小学做代课教师。他讲体面,出来进去都收拾得干净利索,又有文化,上门说亲的络绎不绝。李争精挑细选,娶了个街上卖百货的姑娘。女儿出生后,老婆劝他辞了工作,出来随便做点儿啥也比当代课教师强。话音未落,老婆就因为倒卖假酒被查处,多年的积蓄被罚光。两人协议离婚,李争进县城开理发店——他小时候跟父亲学过理发。

李争的店开在菜市场边上,房租便宜。头一年还好,起早贪黑,收入是他当教师的五倍还多。1998年夏秋,理发店生意直线下降。李争还不知道县城理发店已经遍地开花,隔个十几步就有一个。靠理发肯定无法生存,大部分门脸上都写着按摩、洗面、洗頭。李争没办法,房子还有一年到期,只得学他们,增加服务项目。“技师”好招,周边的已婚少妇多,思想也放得开。唯有一个叫薛青青的女孩儿,第一天来上班就哭着从帘子后面跑出来。李争也不怪她,及时换上另一个“技师”。

未几,薛青青挟了被褥衣服过来,开始与李争同居。薛家难以接受,女儿还未满十八岁,身子都没长开,却要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薛父费尽心机,查出李争过往劣迹,细细讲与女儿。薛青青回去质问,李争悉数承认。读书时受处分是因为家里穷,嘴馋。离婚是前妻的错,与他无关。

翌年五一,薛青青偷来户口本,两人结婚。理发店撑到薛青青生产,李争要带几个条件好的“技师”去南方碰碰运气。外面回来的人说,东莞生意好,还安全。薛青青没经过事,有些害怕,毕竟不是正当生意。李争安慰她,咱们的理发店为什么没人来查?政府保护嘛!现在政府鼓励多种经营。报纸电视上老说,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相信我,我是好猫。

李争的店在东莞运营不到半年,被警察封了。薛青青将孩子放到她姥姥家,慌里慌张赶过来,交罚款,找关系,人才被放出来。李争惊魂未定,不敢再做这行,遣散众人,与薛青青一道到深圳打工。

薛青青很快进了厂,李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四处游荡。中秋节,几个老乡聚会,薛青青无意中听人说到罗浩然,为之一振。罗浩然是她姑奶的儿子,十年前辞了乡卫生院的工作,下海经商。

第二天,薛青青请了假,两个人一人搬了一箱香蕉、菠萝到坪山找表叔。罗浩然手下产业很多,除了药店、诊所,还租了一整栋楼,开印刷厂。听说李争高中毕业,一直在做生意,就留他为厂里跑业务。

李争嘴皮子利索,头一个月就跑了两个单,不大,但也不小。罗浩然觉得他有培养潜力,带去见了几个老客户,回来一二三四五六七,逐条跟他讲注意事项。

逾数年,罗浩然的印刷厂越办越红火,李争来的那一年营业额还不到一千万,第三年已翻倍。罗浩然干脆把印刷厂交给李争,反正是亲戚,自己还可以腾出手好好管管药店和诊所。给李争的年薪是八万,再加年底5%的利润分红。

2008年春杪,李争抱怨网络对传统印刷业冲击太厉害,再加上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整个儿经济不景气,印刷厂亏损严重。罗浩然一惊,停下手里的事,回到印刷厂。账面上只剩下不到十万块钱,近半年没有订单。罗浩然责问李争为什么不早报告,李争说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现象,自己可以撑过去的。

几年未接触印刷业务,罗浩然一时无从下手,只好先关了厂子。未几,又传来李争在龙岗租厂房招熟练印刷工人要开印刷厂的消息,罗浩然仍不相信,直到李争发来短信。李争说他有从业经验,还想搞印刷,表叔的机器如果甩卖,请首先考虑他。

一次罗浩然路过李争的厂房,顺便上去探望。厂子里热火朝天,李争碰巧不在。跟单员不认识罗浩然,说他们不愁订单,挑着做。联想到薛青青在微信里发的新房图片,罗浩然恍然。他指责李争带走厂里的客户,掏空了自己的厂,买房又办厂。李争分辩说,他不可能一辈子总给别人打工。两家从此闹翻。

2015年冬,李凤鸣病重,胃癌晚期,吃不下饭,只能靠输液维持。李争开了新买的大奔回去,问娘和两个兄弟,爹还有什么念想。娘说,你爹几年前就说想去深圳看看你的新家。李争半晌无语。晚上吃饭时,娘又对着李争说,你有钱了,能不能带你爹到外面的大医院再看看?两个兄弟也附和,就是,爹以前最上心的就是你了,既然回来了,就带爹到好医院看看吧。李争嘁了一声,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决断,都这个样子了,死到半路上怎么办?在家里做点儿好吃的吧,去哪儿还不是白费钱?

待了一天,李争要走。薛青青一旁小声劝阻,你爹熬不了几天了。李争说,等他断气咱再回来。那边一大摊子,我不回去能行?

走了两百公里,老家打来电话。李争划拉电话的当口,方向盘打偏,车子被两边的护栏划伤。李争停下车,惊出一身冷汗。电话回拨过去,李凤鸣五分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薛青青一旁小声嘟囔,肯定是你爹在生你的气。

深圳西站

邓保光初见深圳,是在电视上。那时候,王畈还没通电,他是在镇中学他哥哥那儿看到的。电视剧叫《外来妹》,一群山里的女孩子在深圳打工的经历。那些女孩子大多都不好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化妆师,对电视上的一切深信不疑。但深圳的高楼,旖旎的灯光,甚至那些港味普通话,都牵绊着邓保光。彼时,邓保光已初中毕业两年,在村里做没有编制的代课教师,拿年薪,三百元,免提留。过年时有人劝他去南方打工,他说等送罢这一届学生再说。

一学年又是一学年,邓保光才辞职进城。城是县城,邓保光买了辆二手三轮搞营运,晚上住在哥哥逼仄的厨房里——哥哥早一年调入县城中学。不是不想去深圳,他有残疾,怕人家工厂不收。

十一岁时,邓保光在村头小桥上玩耍,不慎落到桥下,摔断了胳膊。不要说给他看病,家里连出门坐车的钱都没有,他只好用衣服吊着胳膊,等它自然痊愈。两天之后,胳膊肿痛得难以忍受,一家人哭着把墙上留作来年当种子的大蒜取下来,割下蒜头,卖了换医药费。可能是误了医治的最佳时期,邓保光的胳膊最后只能伸到150度。

在县城那几年,邓保光的生活犹如打仗,除了要抢客人,还得躲避交通稽查——他没有驾驶证,更不想交管理费。每天死守在哥哥学校门前,等客人。哥哥教导他,干啥都得用心,遇到多个客人去同一个地方,要主动问一问他们是不是去开会,估计什么时间会议能结束,然后提前去候着……这样的日子远不如当教师体面,但邓保光手里没断过小钱。下雨天,偶尔还会和几个开三轮的朋友打打牌。哥哥见了,厉声喝斥,怕他走上歧路——舅舅就是因为赌博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寡汉条子。有一次,邓保光正在牌场,哥哥找上门,越说越急,踢了他一脚——哥哥怕他这样下去也成了寡汉条子。其时邓保光已经二十三四,找老婆已经迫在眉睫。王畈那里时兴早婚,女孩子们十六七岁都已经定好亲事。但邓保光倒像胸有成竹,让哥哥放心,他打不了光棍。

邓保光的桃花开在2000年。有人上门说亲,女方是哥哥同学的侄女,脑子不太灵光,但也不傻。这对二十七岁的邓保光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家人慌不迭地应下,邓保光却犹豫不决——朋友又为他牵了一条线,对方相貌虽中等偏下,但一切正常。

婚后,邓保光被老婆拖去深圳打工——三轮车贱卖了,跟南方的工资比,那点儿钱算什么?邓保光不敢说他胳膊的事,连老婆都瞒着。到了深圳,老婆很快进了厂,他却在工厂外面游荡了近两个月——工厂喜欢女工,男工只招高中毕业生。打电话回去给哥哥,做了一个假高中毕业证,邓保光才算有了工作。第一次领到工资,他几乎一夜没睡,一千块钱,是在县城工作的哥哥工资的两倍。

现实生活中的深圳一点儿也没有他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的斑斓多姿。人在生产线上忙碌,像机器上的一个零部件,时间长了谁都会觉得枯燥无聊。身边不断有老乡辞职、进厂,有人跳到待遇更好的厂,也有人出去单干,开小店,跑业务,甚至传销。小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与邓保光同龄,两家相距不过百米。但小民能折腾,回去当兵不成,又去学开车。跑了两年货运,现在做原材料,听说已经挣了几百万。座驾就是明证,先是大众,后换成奥迪,现在是奔驰宝马都有。有人说他早过千万了,邓保光不太相信,千万是多少?百万就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小民送货经过邓保光这里,偶尔会来看看,建议他别打工了,在厂门口开个小吃店,哪怕只卖早餐,也比他工资高得多。邓保光不是没有考虑过,资金不成问题,他要是张口,小民不会拒绝的。但他怕事太多,他应付不过来……

四川人好像看透了邓保光的心思,在厂门口盘下一间房子,做早点,卖各种肠粉,生意好得不得了,又去另外一个厂门前复制了一家。邓保光也不后悔,自己发不了财,太畏手畏脚,却愈加佩服小民的商业眼光。小民还拉过他一次,他想在南山开一家快餐店,交给邓保光夫妇打理,投资他八邓保光二,收益邓保光六他四。邓保光回去翻出自己的存折,上面已有四万元。十年前他当代课教师时一年只有三百块钱,邓保光觉得自己简直成了百万富翁。四万,他之前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能挣到这么多钱。想了一夜,邓保光还是拒绝了,他太宝贝这四万块钱了,万一投出去收不回来怎么办?老婆也不积极,万一没客人呢,萬一客人食物中毒了呢,万一……还是放在屋里安全。

有时候回老家,哥哥会说,深圳机会那么多,你怎么不自己干点儿什么呢?你看人家小民……

邓保光说,有几个小民?咱们村几百个在深圳打工的,不就小民自己发了财?

还有一句话邓保光没敢跟哥哥说,你的同学不也有当校长当局长的,你怎么不努力?

邓保光在深圳的日子无比安定,无比满足。无论在哪个厂,他都不惹事,不拉帮结派,更不会去找劳动局维护权益。老板省心,但也不会因此器重他——如果工厂里全是像他这样没有“野心”的员工,那就是死水一潭。在深圳十六年,邓保光没有得过任何形式的奖励,哪怕是口头表扬。如果硬要给他颁个奖的话,也只有安分守己奖。他只跳槽过一次,还是因为老婆生第二胎,回来厂里已没有位置。

2017年,邓保光四十五岁。他遇到了从前的工友,两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邓保光只知道他是重庆人,比他小两岁。重庆人很惊讶,你还在打工?深圳房子这么贵,你打多少年工才能买够一个厕所?邓保光被问住,铁板的事实,他心里当然清楚。重庆人问他是不是错过了好多机会,他想了想,也没有多少,就一次。重庆人又问,后悔不?邓保光老实地答,有点儿。重庆人说别后悔了,现在机会又来了。有一种香港产的按摩椅,你买十万元的货,转手就能挣一百万,你算算赚不赚?很简单的账,做过代课教师的邓保光自然算得出来。这么挣钱,会不会有陷阱?重庆人撇了下嘴,富人眼里都是商机,穷人眼里都是陷阱。

厂长说,厂董事会已经开会研究过此事,决定三年内补齐所有工人的社保金,文件马上向全厂公示。有人不同意,听说工厂明年就要迁到东莞,三年不行,必须一年内补齐。厂长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这样吧,董事长答应一个月内先将你们几位代表的补齐,其他工人的得慢慢来,因为所需资金庞大,请大家理解。几个代表都不说话,杨玲扬着脸,说你光巴结我们没用,我们代表的是全厂工人。一年,给你们一年时间,你们补齐所有工人的社保。同时告知厂长,我们还要申请成立工会,保障我们的权益。

出门后,几个代表即被监视,上厕所也有人盯着,怕他们相互联系。未几,杨玲被调到与东莞搭界的仓库,很少再见到工友……

奖赏

张光年虽是农村人,但祖父做过小学校长,也算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到他这一代,无论知识还是家境,都越来越萧条。弟兄三个,都没上完初中。老大张光明,娶了个好老婆,把他带到省城做小生意。老二张光辉靠着祖父的一点儿人脉,部队转业进了县城一个小厂,未几失业,今儿卖苹果,明儿卖假化妆品,什么挣钱做什么。

父亲喜排场,留下张光年在屋里守老营,种地,收割,撑着张家的门头。有一年过年,表哥领着新娘来拜年,张光年受人撺掇,与表哥拼酒。一杯四两,张光年并不觉得异常。第二杯喝下,脸变得赤红,全身发热,缠着新娘摔跤。众人稀奇。张光年平日给人的印象就是懦,寡言,算三兄弟中最老实的。

到了适婚年龄,张光年娶了老婆姜利敏。姜利敏开朗果敢,与张光年正好互补。夫妻俩置了台轧面条的机器,闲时就在镇上轧面条。逾数年,竞争加大,利润变薄,姜利敏做主盘出机器,让张光年买车出租。

2002年,姜利敏的二姑从深圳打来电话,说老板要招一个司机,月薪一千五百元。夫妻俩卖了车,儿子托付给爷爷奶奶,赶了过去。

老板姓黄,包工头,给人建私房。张光年的任务是帮他开车,拉沙石等建筑材料。工资无法按月兑现,领年薪——年终结账,做生意的总是需要资金周转。不过,平时缺钱了也可以借。有时候,年终也拿不到工资,黄老板紧张了,便写张白条,先欠着,发一点儿钱过年。不断有人劝张光年,拿到钱赶紧走吧,压一年又一年,别最后老板跑路了一分钱都拿不到。张光年觉得黄老板对他还算实诚,不像那种跑路的老板。

五年之后,黄老板又有了第三个老婆。家大业也大,黄老板又买下挖掘机,打算把抵债给他的坪山镇某村一座小山和一片田地推平。张光年的工资也涨到两千四百元,整日在工地上往返运土。

张光辉催张光年回县城买房,深圳毕竟不是家,老了回来得有个住的地儿。姜利敏拿着二十万块钱回去,带着几个亲戚去看房。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再好的房子也能挑出毛病,自然没买成。张光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追到深圳。

张光年给大哥订了酒店,姜利敏骂他,自家兄弟面前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家里不比酒店住着方便?一天一百六十元,还不如省下来请他吃顿好的。张光年闷头不语,任姜利敏吵骂,大哥多少年不就来这一次?他瞒了姜利敏,酒店其实二百三十八元一晚。

酒过三巡,张光明才说明来意,想借他们买房的钱。姜利敏没法儿拒绝,谁让她那么高调地回去买房?问他做啥,张光明只说一年保证给他们六万元利息。姜利敏追问啥生意,利息这么高?张光明想了想,说炒房。姜利敏说既然你也是拿这钱做生意,咱就该咋着咋着。你也不容易,我们不要六万,给四万就成。张光明折中,说那就五万吧。张光年觉得兄弟两个这样讨价还价终是不好,闷着头吃饭,也不插话。写借条时,张光明写的却是四万。

翌年,姜利敏意外懷孕,希望生个女儿。不想,生下来又是个带把儿的。两个儿子,夫妻俩压力倍增

夏杪,黄老板在自己平整后的地皮上开了家箱包厂。张光年从泥土车上下来,又上了两排座的客货两用车,工资涨到三千六百元。

第一年,张光明按时打了四万元利息过来。第二年,说是生意不太好,让等等。等到第三年,姜利敏提醒张光明别忘了头一年的利息也应该算作本金,反正张光明他们是合伙生意。张光明没有回话。姜利敏心急,让张光年催讨。张光年嘴上喏喏,却张不开口,毕竟是自家兄弟。姜利敏撇了张光年,自己发短信过去。张光明还是不回。姜利敏以为对方没看到,又发了一次。这次张光明很快回了一个长短信,像是早准备好的,说去年推荐你们买的一个股票,现在翻了十几倍,还不够抵利息?

姜利敏心下一紧,要依张光明的逻辑,那二十万本金怕是要不回来了。晚上讲给张光年听,张光年僵着脸,仍不言语。姜利敏急了,当着张光年的面给张光明打电话,你给我们推荐买股票赚了是不假,我们承你的情。合着将来那股票要是再涨了,我们还得找给你钱?你闺女小时候我抱过她几次,她现在考上大学你是不是也得给我点儿补偿?你以为我们攒二十万块钱容易啊?你兄弟白天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地干,晚上还去外面工地上给人家开夜车……张光年拦住她,不让她再说。姜利敏带着哭腔,你上次来不是问我们家那辆又大又笨的自行车干吗用吗?我告诉你,是你兄弟不出车时当人力车夫挣钱的工具!那边张光明的底气渐渐不足,说我们生意确实不好……姜利敏打断他,好不好你自己知道,我就知道你今年换了新车。

过了两日,张光明打来二十万本金,算是两讫。两家从此生了罅隙,来往稀少。

2014年,箱包厂拆迁,政府赔了十几套房子、补偿金若干,张光年转而开上大奔,成为黄老板的专职司机,接送客人,以及家里的孩子上学。黄老板允诺,拆迁补偿的房子里,张光年和厨师每人一套。

2017年正月初三,正在老家过年的张光年被急召回深圳。黄老板心肌梗塞,不治身亡。高铁上,夫妻俩神情恍惚,姜利敏担心黄老板的诺言兑现不了,张光年为只有五十五岁的黄老板惋惜。

丧事回到黄老板老家潮州举行。下葬前一晚,众人守夜至凌晨,楼上突坠异物,砰然作响。近前细看,是黄老板二老婆的儿子。姜利敏觳觫不已,暗自敲打张光年,老婆多了有啥好?孩子个个活得别扭。第二天打扫卫生,肥皂水、洗衣液都用了,还是刷不净血污。张光年找来石刀,将有血污的水泥铲掉一层。污渍没了,却留下一个大大的人形凹坑。

逾数月,黄老板的大儿子接管家事,召集全家开会,张光年和厨师也被叫去。在律师的见证下,新老板宣布,按父亲生前的意思,他们兄妹九个每人一辆车,男孩儿每人五百平方米的房子,女孩儿每人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张光年和厨师因为在这个家服务了十五年,每人也分一套,但须支付每平方米七千元的购房款。张光年的工资提高到五千六百元,但每月只发三千元,余数作为购房款,直到扣完为止。

晚上回去,张光年随口说给姜利敏,姜利敏像中了奖一般,大喜。俄顷,又掩面痛哭。张光年一时不知所措,突然想到张光明,沉默半晌,隐觉面部发痒,一摸,一手热泪。

身心灵

杨娟红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天空高远,白云缥缈。母亲和左右邻居坐在当院的树荫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闲话。有人逗她,娟红,长大了想干啥啊?杨娟红答,当城里人。母亲夸张地撇嘴,你以为县城那么好进啊?杨娟红嘁了一声,县城也算城?人家追着问,那你想去哪个城?杨娟红蹦跳着答,深圳。众人哄笑。那年,杨娟红七岁。

上了中学,杨娟红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身边的同学都读《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她读张爱玲——她嫌他们幼稚。高考落榜,杨娟红没有选择复读,去了郑州的一所民办大学学金融。大学毕业那年,老师同学见面都问要去哪儿,杨娟红总是干脆地答,深圳,仿佛她已与深圳的用人单位签好了协议。

领过毕业证,杨娟红就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火车还没进市区,一个小孩儿指着远处的楼群喊,深圳深圳!杨娟红虽在郑州待过四年,但也没见过这么密集的高楼,它们像从地底下突兀长出来的芝麻秆,一棵挨一棵,参差不一。知道自己要在此长期生活,杨娟红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杨娟红形象好,大眼睛,瓜子脸,一米七二,身形也似芝麻秆。应聘第一份工作即被录用,外资公司总裁助理。逾半年,老板调她去公司旗下的宣传部工作。杨娟红意外,我一个学金融的,去宣传部能做什么?老板说,我也没指望你去做宣传,我是让你管理宣传部门。少时,杨娟红抱怨同事的稿子语病太多,几乎都需要重新编辑。老板说,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挣来钱。杨娟红左思右想,建议把宣传部改为事业部,强化部门职能。老板应允。年终开年会,总结过去计划未来,老板说想调她到业务部门,杨娟红不肯,业务部门有固定创收任务,她不想给自己太多压力。老板说你是部门领导,折半就行。杨娟红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应承。

工作第一年回老家过春节,杨娟红带了男朋友。杨母不悦,这个常江,离他们的期望值远着哩。五短身材不说,还只是个小职员——深圳不是遍地都是老板吗?杨娟红说,他听我的,对我好。杨母知道自家闺女的脾气,她定下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只得以女婿之礼相待。

儿子三岁时,杨娟红开始学习心理学,洗碗的当儿还在听辅导老师讲课。常江笑她,这么拼,还想做心理咨询师?怪不得你妈说你从小就心气儿高。杨娟红纠正说,不是心气儿高,我只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不知道,这两年天南地北地跑,见多了奢侈豪华,见多了高人,自己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心虚啊。常江说,你有金融专业的基础,怕什么?杨娟红说,金融是一门很虚的学科,算不上谋生技能。常江问,心理学算?杨娟红说,我一直觉得心理学很神秘,能读懂人心。我从小到大都不开心,我得想想办法分析分析自己。常江说,我来帮你分析。不开心是因为你不满足,老是觉得还有另一种活法。杨娟红惊讶,你怎么知道?常江嘁了一声,谁不是如此?

逾二年,杨娟红辞了工作,怕常江责怪,过了两天才说。常江像是早有预料,说跟我做网站吧,咱自己开个公司。杨娟红说,我想做美容。不待常江插话,又说,在外资积累了这么多资源,我得好好用用。

美容院坚持了一年,赔了几十万。那是杨娟红最落魄的时候,有同学从内地过来,她竟未敢招呼一顿饭。常江也不怪她,又帮她分析,你出手太草率,从看上这个行业到签协议不到十天,缺少论证。杨娟红不服气,做商业,有时候就得果断。我只是高估了自己,以为资源多。内心不强大,谁都帮不了。其时,常江在亚马逊一年能卖上万个摄像头,形势越来越好,他劝杨娟红加入。杨娟红说自己走得太快,想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充充电。

彼时,心理咨询工作室已经在深圳遍地开花,去咨询或就诊的都是经理或老板,一个小时需上千元。杨娟红看好这个行业的前途,跟着导师到处跑,想考下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仅在南宁七天,就花了几万元听课费。常江质疑其可操作性,说心理学过虚过玄,久了谁都不信。杨娟红急红了脸,不挣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工作室?回到家,仍积极备考。常江翻了翻她的书,都是心灵鸡汤,不过换了晦涩的新名词。杨娟红言之凿凿,说心理学对潜意识的梳理能改善夫妻关系、母子关系以及家庭与财富的关系。常江问她,你学了这么久,有改善吗?当然,杨娟红说,这种学习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教育。我希望借助心理学,从目前的世界看到更广阔的未来。

两年,杨娟红仅用在培训学习方面的费用就高达几十万,现在又与导师一起从事虚拟货币的买卖,说是“未来商业”的方向。好好的工作不做,尽做些虚无缥缈的事儿,常江埋怨她。什么虚无缥缈?杨娟红掷地有声,我投了六万元进去,一个月不到就翻了十倍。常江追问,钱呢,现在还有多少?杨娟红说,半年不到,我账上已衍生一百多万。常江不信,取出来吧,买房子正好付首付。杨娟红说他目光短浅,她有更大的目标。

某日,电视节目提醒慎重投资比特币,常江怀疑杨娟红的虚拟货币也属此范畴,怕杨娟红越陷越深,暗中请杨母来做说客。甫一见面,杨母就拉住杨娟红的胳膊上下摁捏,啥心理学也得先保证身体吧?你都瘦成这样了,学问还有地方搁?杨娟红觉得与母亲无法沟通,一个农村妇女怎么能懂心理学?主动問东问西,试图引开话题。杨母却紧追不丢,杨娟红勉强应答,满嘴的新名词让杨母如坠云雾。

出租车路过华桥城,正好云淡风轻,世界之窗直插云霄。常江用手机抢拍了几张照片,传到朋友圈。杨母仔细翻检,放大,照片上杨娟红短发圆脸,眼神笃定,仿佛眼前即是自己“广阔的未来”。

疯女孩儿

余飞燕仿她娘,性子慢,但人活泼,笑起来,一个村都能听到。她上头还有个哥,两人相差八岁。娘到处求医问神,才有了余飞燕。

考的本来是一高,一高明文要求男女生一律不得留长发。余飞燕不舍得剪掉修了六年的辫子,转到二高。学生稀罕长辫子,都来围观。班主任没办法,也要她剪掉。余飞燕躲在寝室哭一场,赌气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

高三下学期,班主任给余峰打电话,要他把妹妹余飞燕带回去——她谈恋爱,跟班里的尖子生。一高二高升学率都不高,尖子生是学校的稀有保护动物,班主任不敢有丝毫懈怠,搞不好就少完成一个指标,要受处分。听闻余峰刚刚大学毕业,在乡中学任教,班主任才松口,答应再给一次机会——高中抢生源,学校还指望他们乡中学支持。

余飞燕趁机跟哥哥进城改善一次生活,一路上仍是滴铃铃地笑。余峰板着脸,还笑,不怕开除?

凭什么开除我?

老师说你谈恋爱……

谈恋爱?我怎么会看上他?!你没见,那男生长得黑不溜秋的,还没一点儿内容。

人家不是尖子生吗,怎么没内容?

尖子生就有内容了?好多尖子生只知道学习,狗屁不懂。

那老师为什么说你们谈恋爱?

可能他喜欢我吧,给我买水果,送我笔记本……有一封信被班主任看到了。说完,又滴铃铃地笑。

老师说你太疯,女孩子还是矜持点儿好。

笑就不矜持了?

你笑得太……余峰想了想说,太肆无忌惮,老师说隔壁班都能听到。

余飞燕还笑,意识到正在讨论这个问题,赶紧刹住。

燕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余峰问。

像你这样的,白白净净,斯文,喜欢读书……

你班里有吗?

余飛燕摇头,没有。

问她最喜欢谁的书,答曰,张爱玲、安妮宝贝。

高考落榜,余飞燕跟人到深圳打工。未几,一个新来的工人被单冲机轧断了左手四根手指。一周后,同一台机器又吞噬了另一个新工人的一根手指。余飞燕的工位就在旁边,两次亲见鲜血染红机器。逾半年,辞职到广州一职业学校学韩语。积蓄用尽,春节回去要钱,家里还以为她进了传销窝,直到她亮出学生证。父亲大惊,正儿八经的学校你不好好念,现在去一个野学校,国家又不承认学历,不是白花钱吗?余飞燕争辩,我上学是为今后有个好工作,为什么非要国家承认?做工人太危险,我得离开工厂。父亲说,打工不就是进工厂吗?你不进工厂打什么工?还跟她算账,两年,你不挣钱不说,还要我们贴钱进去。赶紧结婚吧,结了婚你想咋折腾咋折腾,我们管不着你。余飞燕急得要哭,我才二十二岁,你们就急着让我嫁人?父亲嘁了一声,才二十二岁?人家二十二岁都两个孩儿了。你看村里哪个女孩子不是先嫁了人再出去打工?余飞燕说,我管不了别个,反正我这两年不想结婚。娘在一旁笑吟吟的,知道男方是哪个不?支书家的老二。余飞燕也嘁了一声,支书能当一辈子?

正月初三余飞燕就走了。余峰送她到车站,信封装了三千块钱塞进妹妹包里。燕子啊,哥知道你有想法,不甘心。好好学吧,有点儿学问总比一辈子做苦力强。余飞燕抱住余峰,默然半晌。听闻汽车连续鸣笛,方转身上车。

回到学校,余飞燕在QQ里给哥哥留言:我不后悔高中生活,那时候多开心啊。出来打工,才知道人不光要开心,还要有一个明晰的目标。你看我们村那么多人出来打工,在工厂干了一辈子,跟工厂的机器有什么区别?我不想做机器,我想做操作机器的人。

余峰回话:燕子,无论你做什么,哥都支持你!

夏杪,余飞燕毕业,回深圳应聘到一家韩资公司,同样做人事经理,工资是原来的六倍。

一晃二十八岁,余飞燕仍没有结婚的征兆,甚至连恋爱都没有。父亲在电话里唠叨,余飞燕不爱听,常常把手机设置为免提,眼睛盯着电视。那边说累了,自己挂断。

余峰也成了父亲的说客,微信里开门见山,燕子,怎么没听说你恋爱啊?

这么忙,哪有时间。

画画怎么有时间?余飞燕经常在朋友圈里晒自己的素描。

画画是我的爱好啊。

恋爱是人生大事,比业余爱好更重要吧?你是不是……

哈,你以为我性取向有问题?告诉你吧,我刚和一个男生分手。

分手了?你主动提出的?

怎么了,我不能主动?

不是,我是想知道对方怎么样。

结束了还问有意思吗?

哥帮你分析分析嘛。

同事,一米七八,大学毕业……

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要分手?

哥啊,这就是你的分析?咱俩真不像兄妹俩啊,哥你太理智,我太感性。我们俩综合一下就好了。

年少时不理智可以原谅,长大了还不理智会让人笑的。

也不一定。太理智了有时候也不见得好,比如你,有一个机会你会一点一点地分析,最后肯定会把机会分析掉。所以,你一直都没变,就这样憋憋屈屈地活着。我最早的同事也是,他们很多都是大学毕业,现在还在那个厂窝着,工资也不见涨,为什么?那个厂的薪水好啊。他们都成了温水里的青蛙,渐渐就没有了生命力。当然,我这样感性更不好,不像过日子的人……

记得你高中班主任怎么说你吗?他说你太疯。

是啊,他说得对,我就是疯。现在还是,比如画画,人家都在忙着挣钱,我一个快三十岁的人竟然跑去学画画……

余飞燕三十岁结婚,老公是网上认识的,华为工程师。那一年寒假,余峰一家三口来深圳,怕妹夫不高兴,要住酒店。余飞燕坚持住家里,他们住的是人才房,两室一厅,宽敞着哩。假期结束,余峰在回程的火车上问余飞燕,看你们相敬如宾,不太好吧?余飞燕反问,怎么不好?你希望我们吵架?余峰说不是,有时候婚姻也得有争吵,总是相敬如宾让人觉得有点儿假。余飞燕从微信上发了个笑脸,说从认识到现在,我们还真没生过一次气。这也是晚婚的好处之一,我们都已心智成熟,不会为小事分心。而且,单身这么多年,我们比谁都更珍惜婚姻。

又一年,余飞燕诞下一女,婆婆从东北过来带孩子。逾半年,见儿子儿媳每天亲热甜蜜,忍不住问,怎么没见你们俩拌嘴?余飞燕滴铃铃笑,拌什么嘴?有分歧了我听您儿子的,没分歧了您儿子听我的。婆婆被绕进去,一脸懵懂。余飞燕又滴铃铃滴铃铃,清脆爽朗,停不下来,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儿。

孺子牛

中专毕业回来,黄国莲想进镇政府。姐姐黄国美愿意出钱活动,家里出个公家人,都体面。辗转托了人,无奈恰逢乡镇机构改革,未果。彷徨数月,才应聘到一家私立幼儿园,工资不到两百元,勉强够她自己吃喝。干到第二年年底,用工资买了一张卧铺票,自己到了深圳。

先进了黄国美所在的鞋厂。没干够一个月,就想走。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晚上洗澡洗衣服得排长队从洗手间来回提水。黄国莲与同学通電话,说深圳的文博会,布吉的油画村,深圳的地铁,还有深圳旖旎的夜生活(都是听别人说的),最后话锋一转,说深圳打工妹的生活就像过去农村养的猪……黄国莲坚持不加班,晚上花几小时出去学电脑、打字、制表,为自己从猪变成羊或牛做准备。六百块钱工资,几乎都花在了培训上。黄国美说她傻,人家都争着加班,一个小时多挣五块钱。你一个打工妹,还去上那些野鸡学校,上完不也白搭?

翌年,新元鞋厂搬到东莞,黄国莲选择留在深圳——让她像姐姐那样在工厂做一辈子根本不可能。周日,深圳被大雨洗过一回,天蓝盈盈的,树木也干净翠绿。黄国莲穿戴整齐,去赶人才市场。转两次车,步行几公里,才到。几条劳动局、工会的祝贺横幅遮住了墙上巨大的金色招牌,露出“乐城”两个字。那是幢四层楼,据说先前是娱乐城,里面有KTV和保龄球馆。黄国莲花二十块钱买了张门票,里面人拥挤不动。她很紧张,什么都没带,也不敢靠近人家的招聘摊位。

前台:声音甜美,貌美气质佳,会office软件,说粤语。

车工:18至22,男,有外企经验,不近视,皮肤不敏感。

秘书:18至25,身高155cm或以上,五官端正。

保安:20至26,身高172cm以上。

……

有些工种黄国莲根本没听说过,比如图样分组工、贴花工、压力容器电焊工……黄国莲对自己算不算人才没把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五官端正还是貌美气质佳。熬到中午,人渐渐少了,才敢近前,问人家文员做什么。对方耐心作答,打字,接听电话,填表格,发送文件,接待来客。黄国莲哦了一声,这些我全都能做。人家问她要简历,她没有。问工作经验,也没有。懂电脑不?一点点。旁边的张姓经理递了张表过来,让她填。黄国莲找人家要了笔,仔细填好。张经理看看,你的字还不错嘛。黄国莲也不谦虚,以前更好,半年没摸笔了。

公司是生产手机接口和背光灯的。黄国莲的工作其实很轻松,管理冲床、轧床、磨床这些做手机零件的机器,记录它们的状况和历史。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完善一个哑巴病人的病历。黄国美,包括其他在工厂打工的女孩儿同样都能胜任这个工作。黄国莲后来问过张新声,那么多人都想要这份工作,为什么最后选了她。张新声说,一是你字写得好,二是直——你比其他人诚实。

黄国莲给父亲打电话报喜,说她现在不在流水线上工作了。父亲不懂什么流水线,问,没工作了?黄国莲说,不是,是跳槽了。跳槽?父亲还是不明白。换工作了,黄国莲说。父亲这下听明白了,你总是东跳西跳的,不安分。黄国莲说,我当干部了,比我姐工资多,一个月八百元,住四个人一间的房,吃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张新声是她的第一任男朋友。黄国莲进公司半年后,张新声又调入采购部。他带她出入日本餐厅、高级酒店,吃新鲜刺身、神户牛肉、咖喱蟹,喝上等清酒。见到姐姐黄国美,讲与她听,对方一脸懵懂。

年余,黄国莲还想跳槽。黄国美听说了,专程过来劝她,工资又涨了二百,你还想怎样?黄国莲说无聊,老是跟一堆机器打交道。黄国美嘁一声,哪里不无聊?你是来打工,又不是来玩。黄国莲说,我是想提高生活质量,寻找新的快乐。黄国美说她发神经,书读得太多了。

未几,黄国莲跳到张新声一个客户的厂里,做铸件采购员。她的前任回去休假被关在老家,父母不让她与外省的男朋友再联系。黄国莲补了缺,工资又涨了二百元,但这还不算大头,真正的大头是供货商返还给她10%的回扣。逾半年,黄国莲就存下三万块钱。以前都是她觉得不称心就走,现在突然开始担心,厂里要是不要她了怎么办。于是上班愈加小心,不敢出半点儿纰漏。

春节放假,张新声想带她回江西,黄国莲没同意。张新声不可能娶她,她很清楚。回到老家,一切都不习惯,没有空调,人人都穿得像粽子,恨不得披上被子。晚上老早就黑定了,电视剧看了两集就没了,剩下都是新闻、搞笑。黄国莲躺在床上,睡不着。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声响,连狗叫都没有……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安排一天的活计。他去集上卖姜,母亲蒸馍,黄国莲去相亲——男方是村小学老师。黄国莲不愿意去,爸,他一个月拿七八百块钱,我拿五六千,即便我同意他也别扭啊。父亲说,你那啥工作?有今儿没明儿的,人家可是正式教师,吃国家饭的。黄国莲笑,谁不是吃国家饭?父亲语重心长,莲啊,我知道你心气高,谁让咱没赶上好时候呢?咱一个打工的,踏实点儿吧。黄国莲也正色道,爸,我好歹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翌年,张新声结婚,娶了老板的侄女。张新声也不避讳,还和黄国莲合资开了一家建材批发公司。黄国美给她介绍过几个男朋友,黄国莲见都没见,姐姐那个层次的人,她哪能看得上?

三十岁那年,黄国莲嫁给了一个潮汕男人。张新声做的媒,对方是他老婆的表弟,在深圳经营一家印刷厂。大儿子长到四岁时,看到黄国莲站在那个著名的“孺子牛”雕塑前的照片,问那个阿姨是谁。黄国莲笑,妈妈啊。那是2003年,她多年轻啊,才二十岁。她还记得自己沿着大沙河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就为了去看那个“孺子牛”。照片中,黄国莲短发圆脸,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兴奋,不安。时间过得真快,似乎哗的一声,十五年就过去了。

人生能有几次奥运会

中专毕业回来,涂晓莉没找到工作,窝在家里看了一夏天体育比赛。先是看能看出门道的乒乓球、排球、篮球,后来又看羽毛球、跳水、跨栏、体操、举重,甚至足球,还知道了越位……一个美国人竟然得了六枚奥运游泳金牌!涂晓莉不喜欢体育,体育课都不情愿上,天热,没什么事儿做,新闻离她远,电视剧又太假,只有看人家比赛消磨时间。

父亲让她去幼儿园当老师,涂晓莉不乐意,说她一天都不想再进学校。母亲看不惯一个年轻人老缩在家里,催她去南边打工,年轻轻的,总不能老抱着电视看啊!去就去,涂晓莉整理好行李,父亲又拦她。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没人跟着怎么行?马上就过节了,过了节再说。

过罢中秋,正好有个胖女人来镇上招工,说是交四百元包进厂,每个月至少一千元工资。十七个男孩儿女孩儿,坐满一个小中巴。快进深圳时又换了辆当地的巴士,胖女人先去联络。巴士开到约定地点,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众人才知受骗。

政府过来安抚,愿意帮他们联系工厂,但工资不到八百元。想回去也行,政府负责回去的路费。涂晓莉去了一家纸箱厂,工资三百六十元,加班每小时三元。干了两天,嫌累,上个厕所都要赶时间。洗澡也难,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涂晓莉辞工想回家,厂里向上级政府汇报,隔了两天,送了张回去的硬座火车票给她。

回县城找了份收银的工作,一个月三百。涂晓莉暗喜,比深圳少不了多少。月底发工资,除去吃住,所剩无几。第二年,吴光辉给她送玫瑰花,约她晚上去县城唯一的西餐厅吃饭。涂晓莉欣然赴约——吴光辉是老板的侄子,浓眉大眼,长得有点儿像贾宝玉。家境也好,独子,上面两个姐姐,父亲在乡下当包工头。

北京奥运会时,涂晓莉儿子已经两岁。她已经知道电视上好多运动员的名字,他们有的还在比赛,有的已经当上了教练。那个美国人——这一次她记住了他的名字——菲尔普斯,竟然又独得八枚金牌。羽毛球运动员林丹,决赛时每赢下一球,赛场内都有海啸般的欢呼……涂晓莉又想到四年前,想到那次深圳之行,她突然生出重返深圳的念头。

涂晓莉的中专同学黄国莲介绍她进厂做文员,那是一家生产手机接口和背光灯的公司。吴光辉高中毕业,又没特长,只能在流水线上做工。月余,吴光辉要回去,他比涂晓莉累,工资还比她低二百块钱。吃饭更气人,涂晓莉吃干部餐,餐厅还有空调。涂晓莉说这会儿你眼气了,谁让你不多读几年书?回去你能做什么,还不是跟你那些酒肉朋友混?再那样混,咱们的日子也就完了。转而又柔声劝他,别回去了,我知道你是想家了,想宝宝了。你以为我不想?人都这样,出来觉得累、孤单,回去了又厌倦家里的生活。吴光辉被说动,又坚持了两个月,老乡介绍他去夜总会当保安。涂晓莉怕他学坏,说那里上夜班,你能吃得消?吴光辉用她原先的话答,出来就不是享福的。涂晓莉想想也是,一个大男人老拴在流水线上确实不好受。去就去吧,反正又没出深圳。

周末,厂里放电影,一个武打片,另一个是《周渔的火车》。武打片还好,哼哼哈哈,你打我我打你,好人打贏就完了。《周渔的火车》光影潋滟,火车来火车去的,涂晓莉看得懵懵懂懂。第二天,她正和同事早餐,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端着盘子凑过来。同事介绍,市场部经理,赵光辉。涂晓莉笑,心想,这么巧。后悔早晨起得迟,没来得及好好捯饬捯饬自己的脸,没穿那件好看的掐腰小西服……赵光辉不知就里,问她为什么笑。涂晓莉顿了下,说我突然想到电影里那个写诗的,你像他。同事看着赵光辉,哪里像?涂晓莉嗫嚅着,说气质像。赵光辉说,气质是虚的。那个诗人其实喻指精神,孙红雷是物质,巩俐在精神和物质之间徘徊……

涂晓莉恍然大悟。

忽一日,吴光辉过来。他蓄起了胡须,稀稀落落的,配着那副紧张神情,有点儿像街上的痞子。涂晓莉不悦,径直回了宿舍。吴光辉游荡一圈跟过来,耳朵上多了根香烟,不伦不类的,像是痞子身上多了件装饰品。正好是半晌午,同事都在上班,吴光辉上来要掀她衣服。涂晓莉撇开他的手,身上来了。吴光辉不信,不是月初吗?用手去探,果然垫着层东西。

春节返厂前一晚,涂晓莉给赵光辉发短信,喜欢你。半晌,那边问,发错了?涂晓莉回复,没错,后面用了感叹号。

赵光辉调到培训部,将涂晓莉也拉了进去。你不能当一辈子文员,得不断学习,有自己独立的人生。他教她在公众场合讲话的技巧,教她如何从网上拼凑演讲稿,给她机会在新员工面前演示操作流程,讲厂规……这段婚外情持续一年多,涂晓莉渐渐成长为培训部骨干。

赵光辉是突然消失的,手机也不在服务区。旬余,涂晓莉也辞了工,回去和吴光辉办了离婚——男人最重要的不是一副好皮囊,而是他内里的质地。

涂晓莉在深圳的第三份工作是在一家韩国公司负责培训。她还记得赵光辉的话——之后好多年,她经常想到赵光辉说过的话——美国、欧洲的老板对工人最好,其次是韩国、香港、台湾,大陆最差,工厂老是倒闭。涂晓莉之后又换过好多工作,多是香港、台湾的公司。

伦敦奥运会之前,涂晓莉再婚——日子是她定的,蜜月正好看奥运会。男人是公司下面一个工厂的生产厂长,他们计划巴西奥运会之前怀孕生产。新家的电视几乎锁定体育频道,涂晓莉成了运动迷,能认出NBA和英超联赛的大半明星。她喜欢拿奥运会作参照点,人生能有几次奥运会呢?

唱不完的歌

蒋文化是在分局欢迎警校实习生的宴会上认识许若男的。那是夏初,又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窗外树上的枝叶比平时格外绿。许若男和她的六名同学拘谨地挤坐在一起,偶尔为领导并不好笑的笑话放松一下僵在脸上的皮肉。说是实习,其实就是顶岗,分局人手紧张。局长离席之前吩咐司机蒋文化,送那两个小姑娘回去。

实际上只需要送许若男,另一个女生有男朋友,是一起来实习的同学。蒋文化暗喜,酒宴上他就注意到许若男,很耐看——瘦小,微黑,典型的南方人特征。可能是因为赴宴,两个女生都没有穿警服。许若男是一身明黄色连衣裙,头发被一条精致的小手绢系在脑后,干练中不失女人韵味。蒋文化把车停到分局院里,与她一起步行回去。

谢飞扬坚决不走父亲的路,他要靠脑力吃饭。大四那年,表哥给他打电话,问他知道东盟不,谢飞扬说不知道。表哥说,东盟是东南亚国家联盟的简称,是一个政府性国际组织。中国-东盟自贸区今年刚成立,这是中国对外商谈的第一个自贸区,你知道建在哪儿不?不等谢飞扬回答,表哥就说,我们南宁!国家下一个发展方向就在南宁。你学金融的,得了解国家的经济走势啊。谢飞扬不服气,心想你一个农民工,搞得跟经济学家似的。但表哥接下来的话又让谢飞扬动心了,来南宁吧,凭你大学生的脑子,在这儿肯定能发大财。

适逢股市低迷,谢飞扬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遂决定去南宁碰碰运气。一下火车,就失去了自由——表哥进的是传销窝。一间房子住了九个人,没电视,手机没信号,靠墙地上一溜儿席片,晚上他们就睡在那上面。被骗去的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来给他们讲课的人水平也不高,2的平方讲了大半天也没讲清。谢飞扬急着出去,主动要求上去讲解。原本一星期的课程,谢飞扬两天讲完了。

表哥自觉无趣,介绍他去金华一家上市公司,他朋友在那儿做人力资源部长。未几,换了新部长,谢飞扬从班长降为普工。新部长问他想当副主任不,工资翻倍,但得拿钱跟相关部门打理。谢飞扬觉得这做派不像一个上市公司,骂了一通,扬长而去。

谢飞扬给父亲打电话,要去深圳。谢青松以为儿子走投无路,想来比亚迪工作,连声说好。正好装配车间走了一个工人,谢飞扬可以补缺。做了一天,谢飞扬辞职。谢青松问,你是嫌工资低?谢飞扬摇摇头。又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谢飞扬想了想,说,我就是不想做体力活儿。

谢飞扬在龙城一家茶协会找到一份工作,做策划——他在大学做过策划,有工作经验。谢青松听说儿子工资才四千块,问他图啥,比亚迪四千六你不做,你上学上神经了?谢飞扬跟父亲解释,爸,工资固然重要,但我更想找一份能够提升我的工作。你那装配的活儿谁都能干,你希望我就那样做一辈子?我的日子还长着哩。

逾半年,茶协会里一个姓余的老板看他实诚,又懂策划,将他拉出来,成立了一个策划公司。一晚,谢飞扬请父亲出来吃饭,说是新公司发了工资。谢青松问多少钱,谢飞扬让他猜。谢青松估计比原来多,大着胆子猜,四千五?谢飞扬笑,太少。谢青松又猜,五千?我在这儿干了半辈子才五千啊。谢飞扬说,比你多一倍。一万?谢青松不相信。谢飞扬嗯了一下,年底还有分红,10%。谢青松说,你蒙人家吧?谢飞扬还是笑,人家是老板,我能蒙得了?

策划公司运营两年,利润近二百万,但有七十多万没收上来。余老板又改投净水器行业,让谢飞扬做净水器第三方服务——整合全国资源,服务所有厂家与客户。

逾半年,谢飞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老板目光长远,计划三年见效益,管财务的老板娘却没耐心,长期不见钱,想停掉项目。谢飞扬不忍,一是自己倾注了心血,二是觉得前景很好,不时做些额外的功课,拿回去一万两万的小钱应付老板娘。久了,老板娘又起疑心,谢飞扬肯定利用公司在外面挣钱,拿回来的只是小头。谢飞扬争辩,天地良心,我要是有其他收入,你随时可以查我的电脑记录——事实上,老板娘早就偷偷查过他的电脑。

两年合约到期,余老板放弃了那个项目。谢青松问,老板发现了?

发现什么?谢飞扬不解。

你蒙人家啊。

爸,谢飞扬解释,策划是一门学问,可不是蒙人。比如一个楼盘想卖上好价钱,就得有个好的策划……

想点子?谢青松明白了。

是啊,就是给人家出点子。

你的点子不中?谢青松问。

中啊。

中人家为啥又停了?

谢飞扬没法跟父亲解释,他得来一个经验,创业一定要找对人——这个人一定要有创业激情,还要有创业的使命感。

歇了两天,谢飞扬接到余老板的电话,他朋友的锂电池生产公司想请他去做市场部企划。谢青松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谝他儿子给人出点子,月薪一万三。众皆不信。谢青松敛衽正襟,也不看他们,一句“有智吃智,无智吃力”,转身离去。

创业

杨红旗甫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那是个大家族,他又是他那一辈的第一个男丁,冠名红旗,显而易见,意思是要他在前面扬起一面大旗。

大学上的是广州的一所三本院校,杨父坚信城市对文科学生的影响并不比知识本身小。果然,大二一开学,杨红旗就印了一千张精致卡片,一面是学校门前公交的行车路线、校内各服务项目电话等,另一面是他售卖的防晒霜等产品广告。军训结束,他收入近万,趁机换了台电脑。

有一段时间,杨红旗沉迷网游,有意毕业后去网易做游戏推广,但又觉得越是正规的公司年轻人机会越少。销售倒是一直在做,还曾经上过广州市大学生销售业绩榜。大四那年他给学校一年级宿舍配了洗衣机,每年收取一定租金……

在一家民营公司实习结束,杨红旗给武汉总公司老总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对公司管理及公司前景的看法。老总邀其面谈,放言海阔凭鱼跃。

杨红旗等不及毕业,早早加盟,牵头创建公司策划部。未及半年,又决定辞职——公司是家庭企業,总部都是老板亲戚,杨红旗所思所想无法兑现。

其间,杨父曾与他认真交谈,鼓励他考研。

考研为做学问,营销这碗饭靠的是年轻,错过了,岂不浪费?

那么,公务员呢?公务员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平稳,且逮住机会还能做点儿小生意。你看,那么多公务员不也过得很滋润?

滋润什么?前十年至少得像孙子一样伺候领导吧?

杨父无言以对。

杨红旗坚定地选择了深圳——深圳是年轻人的,深圳机会多。初始,他看中了一家大学门前新建的几间房子,想开超市。无奈所需资金过大,非父母那样的教师所能负担。犹豫之中,房子被别人签走,也是开超市,生意果然如日中天。杨红旗悔不当初,迅速盘下隔壁小间,卖正装,取名毕业季,定位很有针对性,就是即将就业的大学生。

很顺利——说不上太好,但也完全过得去。辗转半年,杨红旗又在另一所大学门口复制了一个店。

汉语言里,创业这词赋予的成功色彩总是大于失败。春节回老家,杨红旗在深圳创业并开了“连锁店”一说迅速传开,赞扬之声不绝于耳。杨红旗借助风势,真的飘了起来,似乎自己已经登上追赶马云的台阶。

两个店都请了店长,杨红旗抽身出来到东莞朋友开的网吧做社区营销。给父母的电话里,总是踌躇满志,说朋友非常看重他,他们争取合力打造出一种新型的休闲网吧。杨父心下甚喜,观念超前的儿子终被赏识。挂电话前,杨父惴惴问起工资待遇,儿子说还没谈到这一块儿——一起创业,他宁愿分文不取换来锻炼机会。杨父无语,古往今来,为学艺忍气吞声历经磨折的例子太多了。反复思量月余,杨父仍觉不对,如果对方真觉得儿子重要,工资高低应该是最好的明证,更何况是在东莞那样以财富论高低的城市。杨父鼓起勇气追问,儿子略有不耐,说下个月即将研究这一块儿——他要是张口,一万也没问题。问题是,儿子顿了一下,他想要股份。股份?自己没投一分钱能分到股份?杨父开始怀疑自己,在小县城待久了,真的跟不上大时代了?未几,杨红旗不声不响回到深圳。不用问,一万的工资和股份都是儿子自己的臆想。东莞也是中国,与内地同一片天空,梦不同,但现实无二。

暑假,杨父杨母去深圳探班,杨红旗已贷款买车——两个店来回跑,公交需要四个小时,他不想把时间都耗在路上。新车牌号01Y1,杨红旗笑言,这是天意,暗示他能挣够一个亿。

杨父没有泼冷水,甚至小心翼翼避开东莞的话题,唯恐打击儿子的自信。

下半年,杨红旗又开了几家加盟店,西安、银川、武汉……好消息接二连三,先前的老总也抛出橄榄枝:来武汉开店,办公室和住室都准备好了,前期费用全由公司负责。杨红旗欣喜若狂,有人投资是一,武汉市场前景也广阔,一百多万大学生呢。

杨红旗马不停蹄地在武汉各高校之间跑了一个多月,选定四家店址——计划第二年再开四家。不料,像一个玩笑,老总突然宣布不再投资。

那是杨红旗迄今为止遭受的最大打击——他已经卖掉深圳红火的两个店铺,一心想在武汉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杨父不忍看到儿子的沮丧,东借西借,补偿似的凑够了开两家店的资金。

勉力支撑了一年,仓库又重新搬回深圳,杨红旗将主要精力从开店转移到供货上。

杨父暑期再去探班,发现新仓库在地铁11号线附近,离机场只有一站路。头顶上,不几分钟就能听到飞机起落的噪音。杨红旗说,虽说离市区远了点儿,但交通方便,出了门就有地铁。杨父心想,最重要的应该是这里租金低廉吧。弹丸之地挤满了亲嘴楼,人都在逼仄的大楼间小心行走。仓库在一楼,角落里摆了几张办公桌,充当办公室。

杨父头一天早上起来就遇到堵心事:杨红旗停在仓库门前的车上放着一块砖头。邻居说,怕是村头停车场搞的事,车都停在自家门前,收谁的费?杨父怕事,催着儿子赶紧找房主帮忙协调。可能是遇到此类事多了,杨红旗仍没事儿一般,真要是停车场干的,为什么不直接来告知?

那十几天,杨父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杨红旗没有三头六臂,别说跟马云比,跟任何一个创业成功者比,都差得远。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多么盲目啊!杨父还有一个更加失落的发现,杨红旗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搞批发,杨红旗是花钱买了上一家的客户资源——如此重大的事,根本没跟他们商量。还有从杨红旗同学那里不经意听到的缥缈爱情——他们以为儿子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回到老家,遇到朋友同事再问起兒子的事,杨父改了口,再不提创业一词,只说打工,勉力维持生活。杨父也没跟杨母讲儿子车顶上的那块砖头,知道讲了也是徒添牵挂。倒是讲到了那些飞机,杨母以为有些夸张,哪有那么多要飞来飞去的人呢?杨父说,你还没看地铁里,那边刚走了一拨,这边转眼又满了。继而又自言自语,天上飞来飞去的毕竟是少数,还是地上的人多。

策划Euclid Frakturo@p杨桂峰

责任编辑Euclid Frakturo@p季 伟

绘图Euclid Frakturo@p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