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风景看透陪她一起细水长流

2019-12-12 16:22陈若鱼
家庭生活指南 2019年1期
关键词:戏校

文/陈若鱼

天长地久,就意味着甘苦与共。一个人的磨难,两个人来承担,再苦也有回甘。

良辰美景,都付与断井残垣

那是个春和景明的晌午。九岁的小女孩被送到苗天驰面前。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昂着脖子说:“我要回家!我不学唱戏!”

苗天驰被逗乐了,如慈父般捏起她傲娇的小下巴,柔声问:“那你想学什么?”

女孩答:“学唱歌,学跳舞!我要当明星!”

曾若离抱歉地打圆场:“师兄,小孩子不懂事,别听她瞎说。”

苗天驰登时变了脸色,起身拍了拍衣襟,从牙缝里蹦出俩字:“不收!”

小姑娘叫莺莺,人如其名,一开口就让人想起一句古诗,“自在娇莺恰恰啼”。

苗天驰是欣赏她的。

这些年,他在媒体上频频露脸,为的不是争名逐利,而是弘扬戏曲文化。很长一段日子,少有小孩学戏,他的戏校从良莠不齐,变得乏善可陈。

莺莺参加了一档达人秀节目,苗天驰是评委之一。小姑娘年纪不大,一亮嗓子,他就按亮了通过灯。

艺人常挂在嘴上一句谦辞,叫“祖师爷赏饭吃”。曾莺莺是这话的明证。

再看她的动作、眼神,招招式式油是油盐是盐,特别对味道,他心下更添了几分喜欢。

采访环节,他问道:“你的基本功是在哪里学的?”

曾莺莺答:“是妈妈教的。她叫曾若离,是您的师妹。”

苗天驰笑吟吟的表情立刻浓晴转薄阴。后半截节目,他再没给选手爆过一次灯。

曾若离这个名字,他已十年不提了。那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刻在他骨头上的一道疤,纵使隔着三千多个日夜,他想起来,还有锥心蚀骨的疼。

这小姑娘,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个人的名字堂而皇之与他挂上钩。呵,真是没脸!还当他是当年痴情错付的傻小子吗?

这还不算完。录完节目没几天,那个人带着曾莺莺直接找到了他门上。

保姆来通报时,他的“不见”已经说出口,但想想,又把人喊回来。见面就见面,堂堂苗天驰,哪里有躲着的道理?

又不是他抛弃旧爱,是曾若离嫌贫爱富,跟个开饭店的老板跑掉的!是她背叛了不离不弃的盟誓,把那些良辰美景,都付与断井残垣!

苗天驰费了好一番功夫,克制住身上的颤抖,对保姆说:“叫她进来吧。”

很快,曾若离进来,苗天驰看她一眼故作轻浮地说:“收她也可以,条件是你嫁给我。”曾若离一愣,知道他是开玩笑,若是以前她一定会说,好啊。

可是现在的她,连这样的玩笑也不敢跟他开了。

规划的每一寸未来,都有你参与

曾若离是苗天驰的竹马青梅。两人打小跟同一个启蒙师傅学戏,后来一起考上戏校,都学旦角。

苗天驰相貌端秀,眼角眉梢向上提起,英气里透着温柔。不上妆,是儒雅清隽的书生;勾眼涂脸,换一身天女散花般的衣裳,便成了台上酒酣独醉的杨贵妃,一颦一笑,尽显颠倒众生的媚与美。

曾若离唱不了正旦大角,却擅长诠释一应爱说爱笑、好打好闹的小花旦,像《豆汁记》中的金玉奴,《勘玉钏》中的韩玉姐,《花田错》中的春兰。

她本人的秉性也顽皮跳脱,不肯下苦功,最简单的念白身段,学许久都不得要领,偷奸耍滑数她最行。

他们学戏的时候,早已不作兴打骂,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饶是如此,曾若离还常逼得老师发火,罚她留堂练功。

十几岁的孩子,还是长身体的年纪,最挨不了饿。等她受罚结束,食堂里早就冰锅冷灶了。曾若离噘着嘴发脾气。

远远的,苗天驰挺着大肚子过来,从怀里取出焐着的饭盒,说:“给你打了芹菜炒肉、青菜香菇,还热着呢,快吃!”

1993年7月,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上映《霸王别姬》,主演是曾若离最爱的演员张国荣。据说,当天想要一睹哥哥尊荣的观众人山人海,硬是挤破了影院的玻璃大门。

曾若离好生羡慕,心心念念想看的电影、想见的明星,却都不来他们的城市。

一天晚上,苗天驰偷偷带她翻出学校的围墙,找了家录像厅,偿了她的心愿。虽然盗版的质量不算太好,但曾若离还是哭成了傻子。

他俩因此被记了处分,但苗天驰却乐呵呵领罚。他说:“以后咱俩老了,给儿孙讲这些,多有趣!”

活泼的曾若离红了脸。这世上最浪漫的表白,大约就是,他规划的每一寸未来,都有你参与。

再往后,他们一齐聘到当地最出名的剧院。

苗天驰有悟性有天分,二十出头已崭露头角。剧院去外地演出,都点名请他。可曾若离照旧唱些小角色,名字常出现在演出人员海报上,却不温不火。

随着地位的差别,有些什么,悄悄变了。

忘情忘爱,活成一座孤岛的十年

25岁那年,苗天驰成了剧院的台柱子,受邀去国外演出。等他回来,听说曾若离辞职了。

同学有模有样地描述,曾若离在著名酒楼邀请老朋友吃饭,里里外外张罗,俨然老板娘风范。席间,老板特意来敬酒,说:“多谢各位照顾我家阿离。”

苗天驰攥紧手里的戒指,打碎了玻璃窗。血呼呼涌出来,满手背都是,触目惊心的。阿离,也是别人能叫的?他一直当这是他们之间的爱称。

后来的十年,是他事业腾飞的十年,也是他忘情忘爱,活成一座孤岛的十年。

苗天驰成了苗老板,被奉为人神。可他从不近女色,深居简出。总有人意味深长地感叹:“男人唱旦角嘛,你懂的。”

苗天驰从不辩驳。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有点时间精力,他全花在自己一手创办的戏校上。

当年,他只敢把宏伟抱负讲给曾若离听,弘扬中华戏曲文化,传承老祖宗的手艺。没曾想,以往羞于示人的鸿志,后来成了旁人对他的美誉。

他到底还是收莺莺做了弟子。这姑娘太有天分,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基本功也扎实。曾若离大概是想通过女儿,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

苗天驰对曾若离旧恨难泯,但教导曾莺莺却尽心竭力。莺莺也争气,六年时间,大小奖项拿到手软,成了梨园行的小明星。

苗天驰问她:“还想学唱歌跳舞?”

“才不呢!”小姑娘娇滴滴斜她一眼,长长的睫毛挡住半边眼珠,“我要好好学戏,超过师傅!”

苗天驰点头含笑。不枉他一番心血。

这些年,他发现曾若离始终独来独往,不知是离婚还是丧夫。他不肯问,她也没说。

时而,她做些精致糕点送来,笑语盈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师兄长师兄短。他听多了脸便绷不住,渐渐有了柔和的颜色,冰封多年的心渐趋温暖。

偏偏在这个当口,寡情薄意的曾若离,再次离开了。

莺莺得知后大哭,脱口而出:“连姑妈也不要我了!”

姑妈?苗天驰一惊。曾若离这个女人,到底隐瞒了什么?

钱慰藉不了千疮百孔的真心

曾若离消失前,给莺莺留了张银行卡,寄去苗天驰家里。每个月,这张卡会收到一笔不小的费用,付过莺莺的学费和生活费,仍绰绰有余。

苗天驰一分没动。

六年亲授技艺,他已将莺莺视作亲人。这个可怜的孩子失去父母,又失去姑姑,只有他这一个依靠了。他不需要钱,钱慰藉不了他千疮百孔的真心。

莺莺一时失言,暴露了她和曾若离的真实关系。但为什么姑姑会成为妈妈,莺莺也说不清。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不知所踪。姑姑说,从此就把她当作妈妈吧。

在莺莺的记忆里,曾若离从未结过婚,一直拼命赚钱、攒钱,却舍不得花钱。她常对莺莺说:“姑姑没别的特长,但从小学戏,知道这本事学成了,肯定少不了饭吃。”

于是,从三四岁开始,她就跟着姑姑唱念做打,一步步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

后来莺莺大了,曾若离说她教不了,但她师兄可以。于是,她为莺莺报名了那档达人秀,将她推到台前,推到苗天驰身边。

如今,莺莺就要成材了。她已陆续接到演出邀约,还有导演请她参演电影。可曾若离却走了。

随着莺莺出名,苗天驰的戏校也红火起来。他只收取很低的费用,却教得全情投入。

戏校常收到匿名捐助,苗天驰起初没在意。但有工作人员透露,每年农历四月五日,固定有一笔捐助进来,好生奇怪。他不禁留了心。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对外公布的出生年月,都是公历日期。得知他农历生日的,除了父母家人,还能有谁?

抱着一线希望,他开始托人调查。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把那个人找到了。果然是曾若离。

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她没事人似的咯咯笑,就像昨天刚见过似地招呼:“师兄快坐,我叫大厨做好吃的。”

她已是连锁餐饮公司的总经理,手底下管理着十几家店铺。

苗天驰没坐,他一把拥住了心心念念的女人。

柔情渐生,动了再续前缘的心思

这些日子,苗天驰将曾若离前前后后查了个清楚,终于知道多年恩怨的来由。

很多年前,曾若离父亲病逝,他却不知是什么病。曾若离自己也说不清,只说她记事起,父亲就渐渐不能动了。没过两年,人就走了。

后来,在她哥哥三十岁时,忽然有一天,腿一软半跪在地上,久久动弹不得。去医院检查,说是“渐冻人症”。

医生说,这病原因不明,初次发病后,大多患者会在五年之内去世,仅有10%能存活10年以上。更可怕的是,“渐冻人症”有一定的遗传倾向。

曾若离的母亲这才回忆起,父亲家族里四代都有人突发同样的症状,先是握东西吃力,后来走路不稳,无法吞咽,直到全身失去知觉,只余大脑运转。他们大多死于呼吸困难。

在哥哥发病前,曾若离从未详细了解过这些。即便哥哥生了病,他们仍存着侥幸心理,想尝试医治,可治病需要钱。

曾若离只是剧院的小角色,收入微薄。于是她辞了职,预备南下打工。她不想为了自己的家事,影响苗天驰如火中天的事业,于是拜托酒楼老板合演了一出戏,让同学们误以为她傍上大款,抛弃了苗天驰。

更重要的是,她要苗天驰断了跟她成家的念想。她不知自己有没有病变的基因,不知道会不会将它遗传给自己的孩子。为以防万一,她决定终身不嫁。

手术过后,哥哥的行动力小有提升,但终究抗不过病魔侵袭。渐渐地,他的并发症相继出现,肾脏、心脏、肝脏,无一不存在问题。

嫂子患有不育症,在哥哥发病前,他们刚领养了一个女孩,就是莺莺。看到哥哥恢复无望,嫂子走了,什么也没带,包括孩子。

曾若离无法责怪她什么,只有陪伴哥哥走完他人生最后一程。母亲对她说,不嫁也不能没了后,就把莺莺当作自己的女儿吧。

这也是曾若离的心声。

可是,在她和苗天驰重逢后,曾被抑制的温情再次潜滋暗长。聪颖如她,自然明白苗老板柔情渐生,动了再续前缘的心思。但是,她不敢接受。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又跑了。

说好一辈子,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苗天驰拉着曾若离的手,将他得知的娓娓道来,眼角噙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

他埋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心痛:“这些年,难以想象你吃了多少苦。”

他自责:“都怪我,我不该疑心咱们的感情。”

曾若离摇头。泪珠甩在桌面上,洇出小小一滩光亮。

“怎么能怪你?是我有心不让你知道。”她微微颔首,低语道:“你该找个好姑娘成家,过好日子。”

“什么是好姑娘?不是你,就都不好。什么是好日子?没有你,哪有什么好日子!”苗天驰说得动情,眼眶通红。

曾若离仍挣扎:“可我不能让你绝后!”

“谁说不生孩子就是绝后!”苗天驰情绪激动,铿锵地说:“戏曲就是我的血脉,学生就是我的孩子!即使我苗天驰作古,毕生所学也能得以传承,这叫绝后吗?”

“师兄……”曾若离望着眼前熠熠生辉的苗天驰,哽咽着说不出话。他明明是已过四旬的中年,却仍有少年时的热血,激情澎湃,满心抱负。

那一瞬间,他们仿佛穿越回青葱岁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她想偷懒,他却一脸郑重:“戏曲是中华民族的国粹,咱们学好了,才能传给后人,咱们学歪了,后人学得更歪!”

她嗤笑着提起他耳朵:“苗老板,您这大话太没边没沿了吧?能人多得是,用得着咱们传承国粹吗?您可歇着吧。”

苗天驰嘿嘿傻笑着,任凭她有些刁蛮的小亲昵。他想一辈子这样,被这个骄横的小师妹教训着捉弄着,把风景都看透,陪她一起细水长流。

“即使你生了病。”苗天驰认真地说:“你也还是你。”

他从衣兜里摸索出一枚小小的戒指,不安地抬眼看她。这是那年去国外演出,他特意带回来,预备向她求婚的。晚了十六年,但,还不算太晚。

“说好的是一辈子……”苗天驰低低地说,“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你愿意吗?”

曾若离咬着唇,眼泪簌簌落下。那是他们一起看《霸王别姬》时,她默诵了许多遍的台词。

后记

在四十三岁这年,戏曲大师苗天驰结婚了,从此退出舞台,以教学为本。他的夫人曾若离辞去工作,回到戏校,负责一应后勤杂务。比如,管理食堂。

有些调皮的孩子被罚留堂,来得晚了,她远远就招呼:“过来,给你们留了热菜热饭,赶紧吃了用功去!别被苗校长发现!”

苗天驰站在食堂门口的花树下,远远看着,眼角笑出鱼尾纹。一阵风过,满树淡粉色的樱花徐徐飘落,落在他头上、肩上,将他描成一幅画。

画中人在看意中人,意中人在看画。

天长地久,就意味着甘苦与共。一个人的磨难,两个人来承担,再苦也有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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