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真实存在过

2019-12-12 06:12张国立
婚姻与家庭·婚姻情感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大姨老张男朋友

张国立

大部分人将父母的存在视为天经地义,一如阳光、空气与水一般,他们不就一直在那里,问这个干吗?

我对老爸和老妈的好奇,始于30年前母亲过世的那天。看着她的遗照,我忽然想:“咦,她的人生真的仅是阳光、空气和水?”

唯一能提供答案的只有南京的大姨,我妈排行老二,大姨是她最亲近的姐姐。

那时她已80多岁,坐在客厅的藤椅里,腿上盖着毯子,阳光斜斜地晒在她半边身子上。她握着我的手说:“你妈呀,你爸不是她的第一选择。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她儿子,只有你能知道。”

故事里,老妈在抗战时期,痴痴地等着去了重庆的男朋友,等掉青春,等掉岁月。

抗战胜利后,她收到一封电报,是男朋友发来的,说他在武汉。老妈二话不说,提起行李便去了机场。之后的两个月杳无音信,即使她回来,也绝口不提自己在武汉的事。

我爸在战前结过婚,妻子不幸过世,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与我妈见面。大姨说:“你妈和老张只见3次面就决定嫁了。”

大姨讲故事的声调或高或低,其间还会睡着,不过每回醒来都恰好能接着故事继续往下讲。

在她的睡梦与清醒之间,我听了3个下午,那是冬天,气温降得很低,幸好有阳光与她讲故事的温度。

老妈嫁给老爸后,先在上海住过一阵子,后来一起搭船到了台北。嗯,听起来老爸是老妈失恋后的救生圈。

“晓得你妈以前那个男朋友后来怎样了吗?”大姨促狭地笑,“我报纸上看到的,解放没多久,他跳楼自杀了。”

我懂大姨的笑,其中包含对妹妹的爱,对负心汉的恨,还有对人世间的公平表达她的满意。

我爸,那个老张咧?

“他和前妻有个女儿,抗战时候留在上海,由她阿姨抚养。你爸妈当年走得急,没带她一起。”

我见过大姐,她的人生里只有很短暂的母爱,几乎完全不记得父亲。老张显然不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尽管到台湾后仍设法与上海通信。

至于兩个经过一段坎坷岁月的男女,婚后生活如何?我只能推测,他们在恢复平静的日子里,重新找回曾失落的感情,再度建立起日趋温暖的家。

是啊,家便这么由过去的点点滴滴用心用爱一步步组成。

“然后呢?”我女儿问。

然后就有了我,经过大姨故事的补充,也许我该庆幸大时代的动荡成为张家感情的背景,有点儿炮火的硝烟味,有点儿风浪后的万里晴空。

凡事总得那么煎熬、烧烤再细火慢炖,坐在饭桌旁的人方能享受丰富的晚饭吧。

“你离过婚,你在前一段婚姻也留下一个女儿,”我女儿说,“你有什么感想呢?”

很难回答,我试想父亲曾有的懊恼,想过母亲抛下痛苦的过去迎向新的未来当中打开的感情。

“所以,”我对睁大眼睛等待回答的女儿说,“我们坐在这里讲你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代表我明白上一代的遗憾不能再发生于这一代。”

我和女儿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虽然不是冬天,户外是37℃高温的炙夏,但因为强烈的冷气,即使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我们身上,丝毫不感觉热。一如那年我抚着大姨布满皱纹的手,她轻轻发出鼾声,我知道十多分钟后她会醒来,完美地衔接刚才未说完的故事。

咖啡凉了,我问女儿:“故事还可以吧?你对未曾谋面的爷爷和奶奶有什么感想?”

“现在,我知道他们真实存在过,像坐在对面喝茶的亲人了。”

“很好,那我们忘记咖啡,叫瓶酒来喝吧。”

我们一直喝到傍晚,台风来临前,天空的云彩与光线变得复杂而强烈。酒意里,我感觉到和女儿之间有某种不必说出来,也不必以化学方程式分解的变化,更加确定存在于家人中间的亲密关联。

每个家庭,或许都有这样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吧,这些历史让我们更加确信,家人真实地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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