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庄的现代抵达

2019-12-12 06:53杜怀超
北京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吕梁村子石头

杜怀超

我幻想和迷恋生活世界的样子,应该是万物静默,杂乱无章却又顺其自然,无贪无欲。我们终将无法抵达。

倪园村,这是位于江苏徐州版图上的一个山村。是的,山村。准确地说确实是那种深山藏古寺的幽深、僻静与静寂,并有过沧海桑田的履历。原始、守拙、自然等元素十足,远离尘世的喧嚣。村里的人要想去市区,就必须要经过那九曲十八弯的水泥石子路。如果我们站在山坡上俯视,倪园村,偎依在吕梁山脚下,在灰色石块与树木杂乱的遮蔽中,隐入大地深处。

我说的吕梁非山西的吕梁山。但据考证,此地山脉的源头正是来自山西吕梁。在肉眼看不见的地底深处,它们以盘根错节的豪迈缠绕着、蜿蜒着。我对这样的山脉是充满敬意的。在泥土之下,它们以骨骼相连的方式暗中支撑着大地、村庄、时间还有卑微的人们。不以峰的巍峨,不以岭的磅礴。他们所恪守的就是在大地深处蛰伏着,时刻等待迎接洪水的盛大仪式。山水相连,这是历史早就证明的宿命。吕梁二字,其中的吕字,不正是池塘的象形?天上辉映着地上的池塘;而梁,正是茫茫水域中的石头,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在汹涌波涛的冲击下,形成一道石头堆砌的坝,就叫作梁。水是大地的血液,而梁,则是大地的骨骼。倪园村正是安居在这梁上。或许,不只是倪园村,我们不都是活在一种叫作“梁”的上面?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梁,这个“梁”也许是有形的,也可能是无形的。

这个倪园村确乎神奇,因为她的前身,叫悬水村。顾名思义,悬在水上的村子。依傍山的村子,却有着水的名字,玄机重重,是大自然的内部秩序,还是天地命理?山因为水而存在,水因为山而抵达。

去倪园村,我们首登的就是凤冠山及观道亭。这是吕梁的最高处,站在山巅,可以看到密布在大地上的高高低低的楼群,还有山脚下草木遮蔽的倪园村。我们当然不可比拟孟子那旷世的胸怀,“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不可比拟高邮的文游台,当年苏东坡路过高邮与当地乡贤他的学生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等人,雅集于斯。

我们的车子在山脚下停下来了,观道亭就在前方的山巅。来吕梁我是有很多憧憬的。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了些颓废。我们来时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火辣,空气中弥漫的是当地伏羊节的味道。在这膻味十足的空间里,我们似乎感受到了羔羊的呼喊,青草的卑微和虐心的疼痛从内心里呼啸而出。一种节气,一旦与动物牵连在一起,总是让人心生疼痛。动物与我们,我们与动物,彼此有何区别?谁能说自己不是待宰的羔羊?有些杀戮与暴力是生长在心里的,疼痛是无声无息,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这炙烤的时间里,我们几个人选择登吕梁山,是不是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幼稚还是疯癫?就像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我们还在执着于文字?

前往观道亭。一路乱石、野草、坍塌的土坡。老子道,无为亦有为。呜呼,无路却有路。心中有路处处都是路。在观道亭和孔子之间,一时间我产生了困惑。从鲁国到吕梁山,在古代,绝非易事。在孔子的山水册页上,什么山水没见过?唯独他却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来吕梁呢?这吕梁的山水有何神奇?

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一路风尘,从鲁国赶来,站在亭子中央,望着吕梁山水,目睹“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庄子》)的壮观景象,发出石破天惊的惊世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是谁?这水,那城,还是战争、时间,现实的,虚无的……形形色色的逝者,恰如这吕梁山水,滚滚东流。

历史不容我们质疑。史料记载,孔子确实来到了吕梁,站在凤冠山上,审视山水。好一个“逝者如斯夫”!战争如水,富贵如水,时间如水?名利如水?万物如水?还是上善若水?我们知道,胸怀治国平天下的孔子,儒家祖师的孔子,当他急匆匆地从鲁国赶来,在吕梁观水。面对战乱不断,纷争迭起的春秋战国,他究竟遇到什么样的难题?是战乱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引起他的心痛、不安?还是他深藏于怀的礼乐无处安放?战争根源是在于没有完善的礼乐吗?鲁国乃尚武之地啊。

观道亭。海拔实在是低。少顷,我们几人登上了山顶。风大。亭废。乱石碎布,荒草丛生。亭顶筛下斑驳阳光,斜照在石柱上,石柱片片剥落,一种时间深处的风雨沧桑,粘着历史的鳞片,簌簌落下。万籁俱寂。天空中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一切都在静默,都在回忆,都在反刍。

我们挨着亭沿坐了下来。这亭子分明是空的。亭子中央有个巨大的石坑,是地陷还是巨石被盗?只留下这个偌大的坑,像一只深陷进岁月的眼睛,失神而空洞。四围的野草漫过来,穿过青灰石板,把亭子打扮得枝枝蔓蔓,这使得原本海拔就不高的观道亭更加地落寞与苍老。朋友说,高台四周原来砌有石墙,镶嵌着《鲁司寇孔子真像》碑等数块,如今只有东西两面石墙,残存两块石碑。一块是由明代文徵明书写的《疏凿吕梁洪记》碑;另一块是镌刻有岳飞的五言诗碑刻,“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马蹀阏氏血,旗枭可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是否为岳飞之诗,颇有争议,但是向往英雄之心确是无可厚非。这也算是历史的暗示吧,后人在观道亭旁,建了一座瓦檐碑亭,中间的是狼山阻击战纪念碑。这是为了纪念淮海战役徐东阻击战时牺牲烈士的,恰好与岳飞的诗碑相呼应。让人心痛的是,那凝聚着革命者鲜血的纪念碑已不知所终。随即我们把兴致转移到那两块碑刻。彼时也早已移于新盖的石屋内,名曰保护。荒诞的是,石屋门没锁,空荡荡的,尘埃累积。我们在房内找到了碑刻,两块五花大绑的石刻,在蜘蛛网般的铁丝包裹中,赤裸着,怎么看都像两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

鸟尽弓藏。山下的水早已干涸,这亭、这碑还有何意义存在?朋友说,后来明人秦固纪念孔子吕梁观水,按照孔子所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在这里建了座书院,叫川上书院。川上,河流之上。豁然開朗。

我在倪园村断断续续,逗留有三四个月。所见的倪园村不大,纵横交错,呈现井字形,江南风格,二层小楼,屋檐精雕,有棱角,屋脊起梁,有花纹。与水乡江南建筑唯一不同的是,不是粉墙黛瓦,她的墙,完全是吕梁的石头堆砌而成。这是吕梁倪园村的胎记。进入村子的路,不再是泥泞,而是灰色的石块整齐排列而成,裸露的缝隙,则有蔓生的野草填充,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古典素朴之美。一时间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村子韵味就弥散开来。

北方村落,更多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呈现,真实面目应该是草垛、猪圈、庭院和乡场,门口有石碾、古井、农具和牛羊,三五个垂髫之童在地上摸爬滚打,这才像北方村庄的生气。而且村子里也很难看到这么氤氲葳蕤的野草。这是村里人对土地的一种态度。野草绿到门槛前,这是耻辱,要遭到左邻右舍笑话的。村子的周围空地早就被菜园取而代之。即使菜园也做不成,那么就做一块空白干净的地好了。村人是不喜欢野草的,虫子多,诸如苍蝇、蚊子,还有蟑螂、蛐蛐等。这些野草。在农人的视野里,土地只能生产一种植物,叫作庄稼。在这庄稼之上,是生存和生活。

我喜欢黄昏时分在村子里走走。沿着井字形一路跟随,稍不注意你还以为到了江南呢。这也许是地域因素的缘故。处于长江以北的人似乎骨子里有着对江南的憧憬和向往,或者说对一种诗意生活的追求。“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语)水乡的小桥、荷塘和古镇,组合成诗意的生活,成为北方人们梦里的天堂。所以生活里,总是不由自主或者有意无意地模仿或克隆江南的风情。

村子里除了住家,还有农家乐店铺、酒店和宾馆、饭店。屋檐前不是张扬着酒家的旗号,就是在门前布置着农具石器,长廊、花架也是遍布庭院。不少人家在正屋前建造牌坊,有类似“清风徐来”“风清月白”“富丽堂皇”等字样。村子的路口,摆着几个地摊,正在冷清里贩卖着当地生产或批发来的挂饰、玩具和手链之类。

村子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一个村子,空荡荡,很难看到多少人影,偶有人影在村子里闪现,稍后就无处寻了。村子的最大一片空地上,安置了一些简单的体育器材,看样子是健身用的。滑稽的是,这些高高低低的单杠双杠、滑滑梯旁,聚集着屈指可数的耄耋老人或抱着孩子的妇女,他们坐在单杠或双杠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眼睛里盯着的是进出村子的陌生人。她们守候的应该是远道而来的游客吧,时刻准备着递上谄媚的笑,以便售出贩来的商品。

夜晚的倪园村,是个可以谛听万物的世界。住在村里,岂是一个静字了得。月光的移动,山峦的静坐、小鸟的惊飞和蛐蛐、蝈蝈们的跳跃声响,都会隐入耳边。更别说那些鸟的惊叫、黑暗中一些穿行的动物们,还有孩子的哭闹声、老妪的咳嗽声、少妇的梦呓以及午夜的鼾声,都将纤毫毕现。这时候,你完全抛却都市的喧嚣、职场的纷扰、情感的纠葛,人被自然融化了,化作山石、水土、鸟兽或者路旁的野草灌木,“调素琴,阅金经”(《陋室铭》)。在享受山村静谧之余,总有点不安的情绪在浮动。这村庄的夜晚空荡荡的,水是空的,石器是空的,村子是空的,整个吕梁山都是空的。

村子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白天我在村子里也偶然见到过一些乡土的植物,如那静寂角落里暗中生长的茄子、辣椒和向日葵,间或还有葱、蒜、山芋秧、瓜垄,但都寂寥得无人问津。村子里,似乎就我一个闲人。多想听到一声犬吠或者鹅叫,这声音的存在,至少证明我是个入侵者,这村子是醒着的。

这是个快要空了的村子,虽然是个所谓的旅游村。村子里大部分成年男子女子“孔雀东南飞”,南下广州,北上北京。

吕梁的今日,正是应了孔子发出的宇宙般的惊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斗转星移。亭废,水无,往昔繁华的漕运也荡然无存,只有一个小小的山村,在旧貌换新颜里,以一块块石头的堆砌,继续刷存在感。

发现吕梁石。这是我在倪园村的意外之喜。院子里散落着农具,有草鸡在院子里徘徊,墙壁上挂着些风干的红辣椒、咸鱼干,门上的春联,风吹日晒里早已褪色,发出饱经风霜的暗淡。而地上所有的空地,被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石头所占有,这些石头以各种形状站立着,不似江南的太湖石,也不像泰山上的青色竖石。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石头的主人用红色雕刻着几个字:吕梁石。

吕梁与石有着某种难以名说的神秘关系。据说泗水上,有两险滩最为著名,即百步洪和吕梁洪。这两处险滩里,怪石林立。怪石又称大石溜。所谓石溜,就是水中巨石经过激流冲击变成异常光滑的石头,依据形状称之如门限溜、蛤蟆溜、夜叉溜、黄石溜等。这些石溜暗礁,严重影响了吕梁的漕运;过往船只,稍有不慎就会船覆人亡。明朝皇帝多次召开大臣商议,除去这些石溜。直到明嘉靖二十三年即公元1544年,这些怪石在河床干枯之际,派人疏凿,至此,舟船上下,如出坦途。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谁曾料到,水底怪石的除去,漕运得以畅通,吕梁洪又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喧闹,然而这却是她最后的辉煌光景。原本以为,水底怪石的除去,有益于漕运。谁料到水底巨石除去,失去了阻挡泥沙的屏障,上游冲击下来的沙石,随着天长日久,逐渐抬高河床,河道淤积。狭窄的水道与奔腾的河水是不相容的,河水满溢,水患环生,以致历史上多次造成灌城溺民的惨剧。后为规避风险,被迫漕运改道,吕梁漕运从此废弃。据说,吕梁城就是遭此水患而埋于沙石之下。

村子里,像这样的家庭作坊不在少数,相似的布局。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站立在空地上,原本朴实缄默的石块,一旦在刀削斧砍下,就有了形状有了思想。

历史总是给予人更多不可思议的想象。吕梁山,给予了不舍昼夜的水,也给予了石头的美妙。还别说,吕梁山的石头还真有来历。观道亭的建造者张镗就曾以吕梁石制成砚送给朋友。其实原本这石不是用来制砚的,而是制磬。这磬是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打击乐器,用石头或者玉雕磨而成的;吊之敲打,可发出美妙的声音。所以又叫鸣石。这是不是有点类似战国时期的缸与缶,都是打击乐器。也许“金声玉振”这个词语就是这么来的吧。

我靠近这些石头,虽然它们不说话,甚至主人也缄默不语。他专注于石头的沉思中,挥动着铁器。他的眼里只有这些青色的石头。凝重与坚硬从石头的表面出来,沿着肌肉、经脉,抵达骨骼。我忽而浮躁的心有了一丝安定,就像一块石头,击破冰面,沉浸到了水底。是的,触底的生活才是真实的,就像眼前的村子。外表看来再美丽的村子,也是需要生活作为底色的。没有俗世的烟火,没有人的家园,那还是村庄吗?比如摊贩聚拢、商铺包围的村子和这眼前青石遍地烟火袅袅的村子。

朋友來接我的时候,问怎样?我似乎显得局促不安或心怀内疚。为没有准确认知倪园村而心生惭愧。我对他们说,这倪园村就像一道河流,上游是观水问道的孔子、繁盛之际的漕运。这下游,是那磬石作响的、传统与现代的倪园村。朋友微笑不语,他知道我说的意思。

黄昏迫近,天地再次进入混沌之中。而那个叫磬石的石头沉浸到我心底。远处,铁锤锻打的声响,沿着风吹草动的波纹,从四面八方漫漶而来,模糊而又真切,细小而又洪大。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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