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市博物馆藏《北宋熙宁七年残碑》考释

2019-12-15 01:12王怀宥
西夏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马场吐蕃

□王怀宥

2012年,甘肃省华亭市马峡镇骡马寺村村民在附近山沟里割牧草时发现《北宋熙宁七年残碑》,后上交华亭市博物馆。残碑长48厘米、宽37厘米、厚4厘米,录文如下:

一、《北宋熙宁七年残碑》与马峡得名

《北宋熙宁七年残碑》虽文字残失较多,但仍然保留了许多重要历史信息,立碑时间为北宋神宗熙宁七年二月,最重要的是载有唐玄宗时期的重臣王毛仲。王毛仲在两《唐书》中分别有传。据《旧唐书》记载,王毛仲本为高丽人,其父因犯事没官,后生毛仲,成为李隆基的家奴,因其天资聪慧,敏于事务,为玄宗所赏识器重。毛仲专知东宫驼马鹰狗等坊,后官至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进封霍国公,实封五百户,专门负责国家的马政事业。“毛仲部统严整,群牧孳息,遂数倍其初。刍粟之类,不敢盗窃,每岁回残,常致数万斛。不三年,扈从东封,以诸牧马数万匹从,每色为一队,望如云锦,玄宗益喜。”[1]3254唐玄宗为了表彰他在养马方面的功绩,令张说作《监牧颂》(全称《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以美之:

大唐接周、隋乱离之后,承天下征战之弊,鸠括残烬,仅得牝牡三千,从赤岸泽徙之陇右,始命太仆张万岁葺其政焉。而奕代载德,纂修其绪,肇自贞观,成于麟德,四十年间,马至七十万六千匹,置八使以董之,设四十八监以掌之。跨陇西、金城、平凉、天水四郡之地,幅员千里,犹为隘狭,更析八监,布于河曲丰旷之野,乃能容之。[2]621-622

从记载可知,唐代贞观以后的四十年间,西北之陇西、金城、平凉、天水四郡之地是唐代国家养马的主要区域。华亭地处天水与平凉之间、陇山东麓腹地,必在养马之地范围内,所以碑云“旧唐养马之地”。碑又云“距今几三百七十”,其后紧接着提到王毛仲,以碑刻落款时间北宋熙宁七年(1074)为节点向上溯及370年,大致在公元705年左右。王毛仲因罪被赐死时间在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碑记所载时间与王毛仲生活时代吻合,可见宋人在碑文里追溯了王毛仲在前朝牧马的事迹。

碑记又云“……川莽苍林木森”,此段碑文前后不完整,但仍可窥知其大意,即“山川莽苍,林木森郁”,实则描述的是陇山牧区的景色:林木繁盛、郁郁葱葱,牧草旺盛,一望无际的原野,山川连为一片,广阔无边。

陇山脚下的马峡,虽是一块极为不显眼的置锥之地,但却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颇早,最早见于《旧五代史·王瑜传》:“王瑜,其先范阳人也。父钦祚,仕至殿中监,出为义州刺史。”[3]1272此义州就指华亭。《文献通考》云:“仪州。唐末,李茂贞于陇州废华亭县以县为州治。”[4]8820北宋初年,为避讳太宗赵匡义之名,改义州为仪州。王瑜后官拜刑部郎中。其父钦祚督察义州,瑜探亲来到义州,时逢契丹南下灭后晋,占据中原,又后晋雄武军节度使何建以天水等地降归后蜀政权。王瑜乘机企图说服其父亦归蜀,但遭拒绝,最终在王瑜的胁迫下,其父不得已而从之。“时陇东屯兵扼其川路,将北趣蕃部假途,而因与郡盗酋长赵徽歃血为约,以兄事之……行有期矣,徽潜召其党,伺于郊外。子夜,瑜举族行,而辎重络绎十有余里。徽之所亲,循沟浍而遁,至马峡路隅,举燧相应,其党起于伏莽,断钦祚之首……瑜尚独战千人,矢不虚发,手无射捍,其指流血。及窘,乃夜窜山谷,落发为僧。月余,为樵人所获,絷送岐州,为侯益所杀,时年三十九。”[3]1273

这段文献记载了王瑜父子出逃蜀地的经过,首次出现马峡地名。所经路线涉及陇山地区的两条古道。一条是从华亭到陇东即陇县,从陇县既可继续南下经宝鸡入川,也可翻越陇县以西的大震关从张家川或清水进入秦州,再南下到达蜀地。此路线因后晋在陇县驻兵而受阻,不得不转向北边借道蕃部翻越陇山。经笔者研究,这条路线走向如下:从华亭出发经过马峡,沿陇山东麓继续北上,途经北宋的山寨镇(今甘肃省华亭市山寨及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新民)、白岩河镇(今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六盘山镇),在此西折穿过唐宋时期的安化峡(今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凉殿峡)翻越陇山,到达西口宋代通便镇(今甘肃省庄浪县通便),沿北水洛河南下到达水洛城(今甘肃省庄浪县城),再到秦州。[5]96-100

通过以上考述可知五代史中出现的马峡就是今天华亭境内的马峡。而《北宋熙宁七年残碑》的发现,实则将马峡得名年代向前推进到唐代。历史文献与石刻文献的二重证据表明,马峡在唐代是陇右监牧区的范围,是唐代官方牧场之地。马峡因为唐代牧马之地而得名应当不误。

二、《北宋熙宁七年残碑》与北宋华亭马政

《北宋熙宁七年残碑》内容的残缺为判定此碑的性质造成了一定的难度,如若仔细推敲仍可窥见端倪。首先,此碑应该不是墓碑,以华亭出土的宋代墓碑为例,碑首一般会写明撰文者与书丹者,碑尾则会写石匠之名,常作某人刊石。而此碑尾作“张袭承之记”,与北宋墓志书写格式大相径庭,而且古代墓志尾部一般不会写某某人之记,不符合墓志行文方式。因此,这件残碑应是当时为某人或某事创作的纪念碑文。就追述某人而言,碑记开头便言名山、牧马,中间才提到王毛仲,不符合人物碑记的行文方式,因此,可确定其为纪事碑,且碑文中追述王毛仲在唐代牧马,可知碑文撰写者具有一定历史知识,是从官方角度出发撰写碑文。另外,碑体尺寸较小,表明立碑的官方行政级别不是太高。

碑记现存内容均与养马有关,说明此碑当与北宋华亭马政有关。北宋由于与辽、西夏等政权常年交战,对战马的需求旺盛,故在西北等地置市马场与吐蕃、党项等少数民族进行马匹交易。北宋雍熙端拱年间(984—988),沿边收市:“河东则麟、府、丰、岚州、苛岚、火山军、唐龙镇、浊轮寨,陕西则秦、渭、泾、原、仪、延、环、庆、阶州、镇戎、保安军、制胜关、浩亹府,河西则灵、绥、银、夏州……”[6]2421由此可见,北宋初年,仪州及其相邻的制胜关(今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城以西)就有买马场。

咸平(988—1003)初年的买马场,“河东则府州、岢岚军;陕西则秦、渭、泾、原、仪、环、庆、阶、文州、镇戎军;川陕则益、黎、戎、茂、雅、夔州、永康军”[6]921。其后为获得更多战马又设招马处,分布范围有“秦、渭、阶、文之吐蕃、回鹘,麟、府之党项,丰州之藏擦勒族,环州之巴特玛家、保家、密什克族,泾、仪、延、鄜、火山、保德、保安军、唐龙镇、制胜关之诸蕃”[6]92243。从文献得知到宋真宗咸平初年,仪州一带的买马场规模进一步扩大。

北宋在地方所设买马场基本都是在靠近吐蕃、党项人生活的地方,以便于买马。《北宋熙宁七年残碑》出土地马峡则是唐宋时期吐蕃人的聚居地,五代王瑜父子经过马峡时有蕃部,此蕃部指的就是吐蕃人。唐代安史之乱后,吐蕃人乘机东进占领了大量唐代领土,唐肃宗乾元(758—760)以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淹没者数十州”[1]5236。伴随着军事行动的展开,吐蕃移民大量涌入陇山周围。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宰相尚恐热杀东道节度使,以秦、原、安乐等三州并石门、木硖等七关款塞,泾原节度使康季荣以闻,命太仆卿陆耽往劳焉”[1]5266。可见唐代晚期,吐蕃人已经遍布陇山南北。及至北宋,文献中记载陇山周围大大小小的吐蕃部族不计其数,而且有“熟户”与“生户”之分,即编户与非编户。《旧五代史·王瑜传》提到的吐蕃酋长赵徽应该是蕃人被赐汉姓,系五代统治者为笼络利用境内吐蕃人所为,赐姓现象在后来的北宋则非常流行。在马峡附近,今分别有上、中、下八王村及八王沟,这应该也是吐蕃人在此活动遗存,北宋仪州境内最活跃的吐蕃部落就是八王族,五代马峡的蕃部极有可能就是吐蕃八王族。

马峡在北宋初年已设镇[7]2908。宋代市镇是进行商品贸易的场所,当然在西北地区还具有军事防御功能。前文已考证马峡是唐代的牧马之地,因此北宋初年仪州的买马场设在马峡应当无误。

史载:“自赵德明据有河南,其收市唯麟、府、泾、原、仪、渭、秦、阶、环州、岢岚、火山、保安、保德军。其后止环、庆、延、渭、原、秦、阶、文州、镇戎军置场。”[6]2421咸平四年(1001),李德明占领今宁夏中北部即黄河以南之地后,北宋的买马场数量逐渐减少,此时仪州已不设买马场。又嘉祐五年(1060)于原、渭州、德顺军三地置市马场[6]4643。至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至于收市,则仍嘉祐之制,置买马司于原、渭州、德顺军”[6]4950。文献记载表明真宗咸平年间至神宗熙宁年间,陇东地区的买马场时废时置,并无定数,且仪州一直没设买马场,意味着北宋中期仪州市马贸易被废弃。但是,华亭《北宋熙宁七年残碑》的发现则暗示文献记载可能有误。无论此碑具体功能是什么,肯定是与马有关,如果没有市马贸易,那么官方为何还要参与与马有关的活动?至少说明此地存在着小规模的市马贸易。

北宋熙宁五年仪州废,其所辖华亭、崇信与安化三县入渭州[8]2157。也就是说到熙宁七年(1074)时,原仪州辖地已纳入渭州。据《宋会要辑稿》载熙宁八年,北宋开始进行茶马贸易,在熙河路置六座买马场,原、渭州、德顺军的买马场均废[9]2157。换言之,在此之前渭州的买马场一直是存在的。从时间以及地域上看,熙宁七年华亭恢复买马场有一定可能性。从《宋会要辑稿》得知熙宁八年华亭境内便没有市马贸易了,但是史实却是在其后的元丰年间(1078—1085),在华亭西南方陇山里面的麻庵仍有一处茶场(考证详后),这恰恰能够佐证文献记载北宋中期仪州无市马场有误。

除骡马寺外,马峡境内还有上养马寺、下养马寺、大马滩、小马滩、饮马池等诸多地名均与养马有关。金元时期秦陇地区的马政不见于记载,实则已经废弃。明代初年又设陕西苑马寺,衙门治平凉府,由寺、监、苑三级构成,华亭境内则有威远监下的武安苑,明末又升格为武安监[10]6894,其位置在华亭以东靠近平凉的地方,而华亭以西的马峡等地则成为韩王府的敬依田[11]395。换言之,马峡在北宋以后再未出现过市马场,这些地名产生时间下限在北宋。其中,骡马寺与上、下养马寺得名方式可作如下猜测。

其一,“寺”为“司”的异写。北宋马政机构多有演变,群牧司一度成为马政最高机构,并无以“寺”署名的机构,只有在元丰五年将群牧司隶属于太仆寺,地方设置的买马机构为买马司。可见骡马寺等并不是马政机构。当然,“寺”与“司”发音相同,可认为“寺”为“司”同音异写。但是每州买马司肯定只有一处,此处存在众多与“寺”有关地名,显然这种推测站不住脚。

其二,“寺”为“市”的异写。今秦陇方音中“寺”与“市”发音相同,假定从唐宋至今,西北方音中的“市”发音未变或发生音转。那么,骡马市就是马匹交易的市场。但是上、下养马市如此解释却颇为牵强,可见此推测亦难成立。

既然上述假设推测均不合理,只能回到地名本身。骡马寺、上养马寺与下养马寺为北宋当地寺院名称,不妨为一种合理的解释。在唐宋几百年间的养马之地所建寺庙应当与祭马有关。真宗景德二年(1005)六月,群牧司言:

按《周礼》:“仲春祭马祖,天驷也。仲夏祭先牧,始养马者。仲秋祭马社,始乘马者。仲冬祭马步,灾害马者。既载国经,实助马政。虽有司常祀,然而监牧之内,因识旧仪。望令骐骥院诸坊监务各置庙,设四神像,每四仲月,委本司官以公钱致祭。冀遵典礼之文,用集宜主之礼宜主。”诏崇文院检阅故事以闻。检讨官杜镇等上言:“四神各有本坛,以时奉祀,难别建庙。但古礼用羊一,今止用羊豕肉一斤八两。”诏罢置庙,祀用一羊。[9]7136

文献说明宋代初年在骐骥院下属诸坊监务祭马活动早已有之,“虽有司常祀,然而监牧之内,因识旧仪”。此“旧仪”指《周礼》对祭马的有关规定。虽群牧司置庙祭祀的建议被否定,但“四神各有本坛,以时奉祀”,春夏秋冬分别祭四神,具体时间为“每四仲月”,即四时的第二个月。而《北宋熙宁七年残碑》的刊立时间恰为熙宁七年二月,也就是说,此碑很有可能为春二月祭祀马祖而立,碑文系“典礼之文”。置寺庙祭祀的建议虽在北宋初年没有实行,但从骡马寺这些地名判断,在北宋中晚期,祭祀马神的场所有所变化,即由原来设祭坛后转入寺庙。

到了北宋晚期神宗元丰年间,礼院仍有祭马所用牺牲标准的讨论。元丰四年(1081)二月礼院言:

案祀仪,春祭马祖;夏享先牧、土王,祀中霤;秋祭马社,秋分享寿星,立秋后祀灵星;冬祭马步,立冬后祠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孟冬及藏冰、开冰祭司寒,每岁共用一羊,每位猪肉一斤半。谨按《周礼》小司徒之职:“凡小祭祀,奉牛牲羞其肆。”又肆师职云:“小祀用牲。”所谓小祭祀,即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宫中七祀之类是也。后世王者,虽以有司摄事,难于纯用太牢,宜下同大夫礼,用羊、豕可也。而祀仪如此,殊为非礼。盖礼惟郊用特牲,所以贵纯一而不杂也。本朝祠令,小祠,牲入涤一月,所以备洁养之法。今猪肉既临时裁取于市中,则又与令文相戾,甚非供给鬼神诚庄之义。今欲乞诸小祠祭以少牢,仍用体解。从之。[6]7537

由此可见,整个北宋一朝,祭马活动经久不衰、延绵不断。

三、余 论

依《宋会要辑稿》记载,熙宁八年,北宋开始实行茶马贸易,在熙河路新设市马场,原州、渭州、德顺军三地的市马场废置。但是据其他文献可知渭州的华亭也设有茶马、盐马贸易的榷场。《元丰九域志》“渭州华亭县下”载:“州南七十里。四乡。黄石河一镇。一铜场。一铁冶。一茶场。一盐场。有小陇山。”[12]131华亭设一茶场与一盐场,首先可以肯定其位置在靠近吐蕃人居住的陇山地带。具体在何地,需先搞清楚黄石河镇的位置。《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北宋大臣王尧臣对陇山交通有过一段概括,其中提到仪州去往秦州的道路,“自黄石池、弓门穰、长山寨至秦州止二百余里……”[6]3340黄石池即黄石河,弓门镇即今张家川恭门镇,已在秦州境内,可知黄石河与弓门是仪州与秦州的交界地带。与恭门镇相接的是华亭麻庵,也就是北宋的黄石河镇,两地一山之隔。经考古调查,麻庵现存铜矿开采遗址一处,冶铜遗址三处,即大殿山铜矿开采遗址,铜场沟、小铜场沟、旧城冶铜遗址。考古调查者认为这里就是宋代的博济监所在地[13],此说甚是。景德五年(1007),“三司奏罢河东铸大铁钱,而陕西复采仪州竹尖岭黄铜,置博济监铸大钱”[8]4381。庆历末年,“仪州博济监既废复置”[8]4382。神宗元丰六年(1083),陕西转运司言:“渭州华亭县博济监因循废罢,欲于黄石河铸冶务复置监,废秦、陇州铁监。”[6]8137文献记载得很清楚,在黄石河复置博济监,铸冶务就是考古发现的那些冶铜遗址,冶铁遗址虽没被发现,也应在此。北宋的地名基本都保留了下来,铜场就是铜场沟,盐场在麻庵以北的地方,今叫盐场子。如此,茶场也应该设在黄石河镇。黄石河地处汧河发源地,地理位置重要,沿汧河南下可到陇州,向西翻越陇山到达弓门寨,向北可达水洛城,是秦陇地区的一条要道。政府在此设立茶、盐榷场目的是便于和渭、陇、秦三州的吐蕃部族进行商品贸易,换取吐蕃马匹、羊只等畜牧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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