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深山时光

2019-12-17 17:30杨艳川
壹读 2019年9期
关键词:代课老师山村学校

◆杨艳川

我从遥远的异乡来到小凉山。

小凉山,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每一个白天,我用粉笔把知识写在黑板上,每一个晚上,我则在思想的小路上或沉思或沉睡。三年的时光,我被小凉山搂在她宽阔的怀抱里,听风声,看星辰,感受大地的呼吸。

当黎明把夜的发梢染白的时候,孩子们拨开雾霭,一路奔跑着,往学校赶,跑几步,咬一口荞粑粑。翻完一座山又接着越过一座岭,山像被斧头往中间劈开的两半树根,又陡又峭又惊险;上完一段坡又开始攀爬另一段坡,小路像几段在寒风中摇摆的枯藤,战战兢兢地挂在梁子上。他们一边背着老师刚教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诗句,一边把嚼不碎的荞粑粑硬咽下去。

古老的广播千篇一律地响起,把欢畅的流行歌曲唱得异常煽情,终结了良辰好梦。老师们迅速起来,开始一天的征程。借着微弱的星光,叫醒贪睡的住校生,像调皮的羊群,把他们赶进教室,批评几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然后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点上蜡烛,开始晨读。

之后,走向柴房,拾起一抱干松枝,一头扎进黑糊糊的厨房。开始生火做饭。我们的双眼,常常被缭绕的火烟熏得泪眼婆娑。但为了能更快地吃完早饭然后上课,我们还是迎着火烟,对着火塘猛吹,炭灰劈头盖脸地朝脸上袭来,有时火星飞溅而来将衣服烫通几个小洞。往往一顿饭做结束,我们满身都沾满烟尘,眼睛干涩。尤其是到了冬天,我们经常坐在凳子上烤火,几天下来,裤子上接触凳子的那一块被擦得黑黝黝的。

在山村,最艰难的就是语言障碍,他们讲的语言我常常听不懂,我讲的他们又常常不能理解。

值得庆幸的是,山民很支持我们,他们称老师为舅舅,在彝人眼里,舅舅的地位至高无上。他们把孩子送到学校,任我们管教。山里的孩子不像城里的孩子般金贵,犯错误时用棍子抽他几下,他服服帖帖的,不争不辩,默认自己的错误。

山里的孩子上学难,回家要翻山,近一点的学生也要走一两个小时,他们只有挨到下午放学之后才能回家吃饭。他们把荞粑粑或是煮好的洋芋用塑料袋包好,装在书包里,晌午的时候拿出来吃。

为了让孩子们能早点回家吃饭,老师只好压缩休息的时间,将下午的课时提前。山村学校老师少,往往一个老师承包一个班,有的地方还不止。村小教学更是师资奇缺。到了学生快放学的时候,我们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似的,那时才真正体会到“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滋味,唯独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空壳,饥肠辘辘。

随着铁棒敲击铁片的铃声响起,一天即将终止。

集队,交代安全事项,放学。

走出破旧而狭小的木制校门,目送孩子们走向各自的山间小路,消失在密林深处,或是山的那一边。目之所及,那是一群特殊的天使,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们几个来自异乡的老师,在这个由一间间破破烂烂的土墙房围成的四合院里,日复一日,重复地上课、吃饭、批改作业、备课,单调而冗长。

盛夏的雨,尤其绵长,雾霭沉沉,笼罩住远山。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的心一直平静不下来,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忐忑。孩子们要爬山涉水才能到家,下雨路滑,山高路险,一不小心就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孩子们太小,还贪玩,万一遇到河里涨水,摸不清情况,被吞进蟒蛇般的河肚子,那可就遭殃了。

山里也没信号,即使有,学生家里也没电更没电话,离开学校就难以联系上。很多时候,只有到了第二天早上,看着一颗颗小脑袋出现在教室里,我忐忑的心才算搁下来。

也有的孩子,不怎么爱学习,总要迟到一节半节课,到山里找鸟蛋,掏鸟窝,在森林里找野果,捡蘑菇。但所有的孩子都热爱劳动,他们主动帮老师去挑水,他们把泥巴地的校园扫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每个人都是料理家务的能手,杀猪宰羊从小就会。

秋天,是他们最快乐的季节,家里的树枝结了果实,什么梨子、苹果、核桃、松子,一批接一批地宣布成熟,好不容易盼了一年,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口腔了。他们贪婪地摘下来吃个够,还不时背来学校与同学一道分享。有时老师正在上课,走近某个孩子的身边时,她会怯生生地把手伸进书包,掏出个苹果或梨递过来,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语让你吃,弄得老师措手不及,真挚的目光看着你,让你感动万分。

一次又一次,我们被孩子们的善良感染着,我们没有理由不以诚相待。

秋天过后,就是冬天,孩子们同样穿着破旧而单薄的衣服,在皑皑的雪地里奔跑。最冷的时候,也就到彝族家过年了。一个山村妇女的勤劳能干此刻就能分出个高下,比比那家喂出来的年猪个头大,膘厚。不论贫富,每家每户都杀猪,肢解下来腌成腊肉,这可是一年四季的油和肉食。山里离街道远,几乎与世隔绝,只能自给自足。一整年里,他们就以洋芋荞粑粑为主,偶尔煮顿坨坨肉,加些干酸菜、洋芋块,这已是美味佳肴了。

杀完猪过完年,有的孩子会背一块较好的后腿肉,外加几斤荞面来送给老师,杀年猪给自己的父母、岳父岳母送腊肉是这里的风俗。我们知道,他们是对老师教育的感恩,学生早已把老师当做亲人,老师们用笔记本、钢笔等学习用品,作为回赠和答谢。

离学校五六十米的地方,是方圆数十里最繁华的地方。这里有村委会的小院落,卫生室,两三家巴掌大的小卖部,一不小心就会买到过期的食品。破旧的土坯房里,还有一家凉粉店,加点干辣椒面,一点自制的酸醋,五毛钱一碗。孩子们想方设法从大人手里弄来两块零花钱,在这儿尽情享受。不仅孩子,山民也爱来这里,哪怕走上十来公里,也愿意隔三差五来这儿坐坐,吃上一碗凉粉,泡上一碗方便面,心里甭提多惬意。

夏季雨水淤积在道路上,牲畜一踩,泥泞不堪。那些猪鸡也不讲卫生,随意大小便,惹得到处臭烘烘的,蚊子成群结队,欢呼着赶来凑热闹。山民可不顾这些,买瓶啤酒或饮料,蹲在墙根,听别人聊聊家长里短,谈谈国家大事,吹吹山外的稀奇事,高兴时插几句话,不赞成时撇撇嘴。世界太大,一个下午接着一个下午,讲都讲不完。

还有比完小更偏僻的地方,那就是村小。麻绳一样的小路,把零散的村落串联起来。走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让人心惊胆寒。村小只有两间破旧的木楼房,一间做教室,一间做老师的宿舍,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代课老师一个月领着两三百块的工资,教着十来个学生,那种一二年级一块儿的复式班,在前面的黑板前讲完一年级的课,让孩子们做作业,然后又走到教师后面的黑板前给二年级的学生讲。孩子学而不厌,老师诲人不倦。那是至今仍让我感动的情景,见过之后让人心疼。

山里人过于淳朴,到期末考试,代课老师将准备喂大过年的猪崽,杀给我们吃。古老的火塘边,代课老师一边剔着猪毛,一边憨憨地笑着,唯恐招待不周。代课老师家境不好,几乎只靠妻子种地的收入养家糊口,还要供两个孩子上中学。代课老师初中毕业就回来代课,十五年如一日,由于长时间呆在高寒山区,落下了严重风湿,秋天过后那关节就像裂开了一样疼。他说不教又不行,不忍看着孩子们十多岁还呆在家放牛放羊,你看那城里的孩子,十二三岁都上初中了。我们是进来山里任教的第一批大学生,他们高兴,也充满感激,知识的火种将在这里燎原。那刻,我看到代课老师沟沟坎坎的额头上,写满了忧虑,是那种深谋远虑的担忧,亦是一种智慧,那种最质朴的责任和担当。

送走学生,吃过晚饭。我们相约一起,到校外散步。

我们沿着棉线般的山间小路走,除了稀稀拉拉的人家,就是松林。据说十多年前经常有狼和黑熊出没,村子里的人要拼命的生小孩,一不留神被狼叼去一两个,好有个备用的。而今,大树被砍伐了,林子不深也不十分茂密。孩子们周末可以结伴去山坡上放羊,饿了烧几个洋芋,心情好时,采几朵蘑菇。

我们时常坐在巨大的岩石上,仰望高空,平日里感觉近在咫尺的天空,此刻又显得遥不可及。大朵大朵的白云好似被赶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变幻起姿态,向牛群,像羊群,或紧急集合,或解散休息。看得眼睛又酸又涩时,头开始胀痛,眼前天旋地转。

万桃,在彝语里,被意为山崖之上的地方。小路的尽头就是悬崖,足有数十丈,一块石头扔下去,半天才听见回音。我们看着山下玉带般的清水河,匆匆而流,那么认真,那么倔强。经过无数次讨论之后,我们还是无法断定河是不是流到滚滚的金沙江,但是我坚信,以河的执着,没有理由见不到大海。这大抵就是根植在山民骨子里的“大山精神”。河的两边,人们把山坡改成梯田,种满了包谷,向日葵,荞麦、洋芋、大豆和青白菜,放眼望去,一格格的绿意由下往上堆积起来,好像被雕琢的绿宝石。我不由地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地。山下人家,把河水引到修筑的沟渠里,安一个小型发电机发电,断断续续的电可以带动一台电视,将外面的世界展示给山民们。

当天空放下黑色的幔帐,我们带着干涩的眼睛返回学校。山村还没通电,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已悄然躺下。偶尔从山村小院,传出几声犬吠,山村静得出奇。

夜漫漫,像蜗牛的脚步在挪移。

我们在床头点起蜡烛,豆大的光亮充满半个小屋,对我来说,半间小屋已经算整个世界了,这点光亮实在是难能可贵,它照亮我的心灵,指引我在书海里遨游,如醉如痴。有时,也对照书本梳理生命,感叹人生苦短。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过许许多多的弱者,那些卑微的生命,由于封闭,以至于被世界忽略。我只有用知识将他们武装强大,从而将传道授业作为自己最崇高的使命。

烛光一扑一闪的,想到那条通往山下的路,我的目光开始浑浊。在故友或同情或质疑或指责的声音里,我一时不知所措,脑海一片迷茫。有的人出国深造,有的人升职,有的人创业发财……而我,仍旧滞而不前,站在三尺讲台,年复一年地苦苦舌耕。城市的文明离我愈来愈远,当初的梦想愈来愈远。每一年都有同事想方设法地离开,在他们眼里,深山里不但永远体现不出价值,而且是一种莫大的摧残与折磨。

当每天早上走进教室,看着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目光时,我的心开始软化下来。我承认我做不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般伟大,但面对他们,我会尽其所能,不辜负他们。

亲眼看着一批批懵懂的孩子走进校门,脸庞挂着鼻涕口水,不知所云;又亲眼看着一批批少男少女走出校园,知书达礼,落落大方,把普通话说得有板有眼。这是一种莫大的慰藉,老师打心眼高兴。

送别毕业生,我们举杯畅饮。有的学生被迫中途嫁人,有的学生外出打工,有的因贫困辍学,山沟里飞出只金凤凰确实不易。

平日里,我给孩子们讲山外的世界,多彩的盆地和坝子,一望无际的平原,浩瀚的大海,喧嚣的城市,现代化的新农村,摩天大楼,磁悬浮列车,鸟巢水立方……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倾听着,双目放光。那一刻,宇宙就好像被我完全掌控,在我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也跟孩子们讲我的家乡,那个盛产蔬菜水果的地方。讲着讲着,我不禁喉咙哽咽。原来,那个可爱的家竟然不像我说得那么轻松。逢年过节,我只能朝着家的方向瞭望,关于故乡的点点滴滴,在我的文字里,却只字未提,对我而言,这两个字在我的心目中太沉重了。我只盼着明月能把我的愁思邮寄回去,朝我华发横生的父母诚恳地鞠上一躬。

那晚,我醉了,把掏心窝子的话都给孩子们说了,重复忠告他们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祝福他们早日走出大山,盼望他们学成回来建设家乡。校园里,篝火燃起,火烟直窜云霄,群星之下,师生手牵手,唱歌打跳。孩子们拉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围着篝火,一遍又一遍地转,也不知道脚踩在哪里!

那跳跃的火焰,不正像孩子们那枚火热的心么?

世界上又有哪一种幸福能像这样呢?

除了生活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我有,山村的孩子们也有。

2011年,万桃通电了,县里实施了校安工程和改薄项目,推倒了原来的土墙房,万桃完小建成了混凝土教学楼,我在另一所乡村学校点燃一炷心香,为他们祝福。自从有了我们接力赛跑出的第一棒之后,一批又一批的大学生,走入这所山村学校任教,一拨拨爱心人士为山区孩子带来学习和体育用品,送来衣服和鞋帽,政府和社会的拳拳爱心,温暖着小山村,为山村孩子筑梦圆梦,“山里娃”和“城宝贝”共享一片教育的蓝天,我感到无比欣慰。

不知不觉,已到了而立之年,当初一起到万桃完小任教的几位年轻人,已各奔东西,李建波到了昆明当警察;张俊德先到县一中,之后去丽江,现在在贝尔中学任教;而我,先后去了永进完小,战河中学,蒗渠中学,辗转了好几个单位,总有那份无法割舍的教育情怀,在潜移默化地引导着我脚下的路。唯有殷红平,还留在万桃完小,整天与一群“山里娃”为伴,老家在曲靖的他,也只能在寒暑假才能回去,陪伴母亲和妻女。

我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成天忙碌着,偶尔通个电话,不经意间就谈起万桃完小,现在学校不仅有教学楼,宿舍楼,还有标准的食堂,供学生洗澡的浴室,每间教室里都装了LED多媒体教学一体机,互联网早已在山村安营扎寨。但我们的记忆,还在手机里那些旧照片里走走停停,那些被淘洗的山村时光,像结在时间藤蔓上的一个金灿灿的南瓜,上面镌刻着青春的印迹。我们因谈论起校园里的那株只开花不结果的梅子树,谈起某一个学生上大学或读了职业学校留在城里面工作而兴奋不已。

这几年,因公去了宁蒗的好几个乡镇的好多所学校,校园环境都焕然一新,每个乡镇村庄,最漂亮的房子是学校,要是你不出校门,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城市还是乡村。乡村的很多中青年人,为了更好的生活,外出打工,美丽的校园里走着的孩子越来越少,包括万桃完小在内,当初两百来号学生的学校,只剩下二三十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我的心也像教室一样空荡荡的。

世界,每天在变着,在似是而非的事物中,我们曾经的那种情怀,依旧还在。

在街头巷尾,偶尔碰见曾经教过的学生,或是打过交道的学生家长和山民,称呼自己一声老师,会倍感亲切。

也不知何时,再回到深山,看看万桃完小,喝一口那里的山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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