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外一篇)

2019-12-17 17:30阿卓务林
壹读 2019年9期
关键词:宁蒗彝人彝族

◆阿卓务林

你说你不会拼读宁蒗的蒗

这并不奇怪,与你的阅历和学识

也无关联。它仅仅说明

你从未到过此地。翻开《现代汉语词典》

宁蒗的蒗的确形单影只,孤寡落寞

它虽然与‘浪’同音,但一点也不浪漫

一点也不多情。它仅仅和‘宁’字

组合成一个彝族自治县

但对我而言,这个字就是巢

就是家,就是土豆,就是燕麦

就是给我生命的母亲,就是祖国

此刻,我就在这个字所覆盖的土地上

谈情,说爱,娶妻,生子,做梦

这是我发表在2007年12月《诗刊》“青春诗会”专号上的一首叫《宁蒗的蒗》的诗。《现代汉语词典》对“蒗”字的解释,确实只有一条:“宁蒗,彝族自治县,在云南。”

我是土生土长的宁蒗人。我熟悉宁蒗,就像熟悉自己的履历。宁蒗位于滇西北高原川滇交界处,1956年9月20日成立彝族自治县。宁蒗的县情特点,可以概括为五个字:“山、少、偏、穷、特”。“山”,就是山区面积大,平均海拔3000 米以上,属典型的高寒冷凉山区。“少”,就是少数民族众多,境内生活着彝、摩梭、普米、傈僳等12 种世居民族。“偏”,就是区位偏僻,交通闭塞,离市府丽江古城120 多公里,离省会昆明500多公里。“穷”,就是贫困面大,贫困程度深,1986年被国务院列为首批治理的特困县,2001年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特”,就是社会发展背景特殊,是一个由上世纪50年代初原始共耕制、奴隶制、封建领主制等多种社会形态并存的区域,“一步跨千年”,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特殊县份。“蒗”字的孤僻,与它所覆盖的这片土地的偏远,巧若造化。

宁蒗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热爱宁蒗,就像热爱自己的母亲。从宁蒗县城东侧流过的那条叫宁蒗河的河流,自二十多年前参加工作以来,我已不知在它的两岸留下过多少无足轻重的脚印。或者思考人生,或者忘记忧伤,晚饭后,我常常带着家人到河岸散散步、发发呆。河流,确实可以让疲惫的心灵安静下来。几乎一年四季,这条河都是温和的。它没有大吵大闹,也从不无病呻吟;它没有矫揉造作,也从不故弄玄虚。顺着河岸走走神,常常有股和它一起流淌的冲动。

对于河流,我的先辈们向来是怀有敬畏之心的,也许是凉山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极力蛊惑的缘故。《勒俄特依》这样告诉我们:“雪山子孙十二支,无血的六支:黑头草、柏杨、红豆杉、水筋草、铁灯草、藤蔓;有血的六支:蛙、蛇、鹰、熊、猴、人。”我的先辈们坚信人类是从雪中、从河里繁衍而来,他们至今称呼人类为“佤葱”,直译便是“雪人”的意思。

我的先辈们个个能歌善舞,他们都是天生的诗人,他们都是山歌王。他们一直坚信“万物有灵”,坚信真理往往是朴素的、自然而然的。他们把一切动物和植物,都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当成可以与之对话的生命。多年前,他们一直对梦境、幻觉、影子、回声、疾病等现象的变化深信不疑,总觉得那是神灵通过这些物像,在向自己召唤或言说。他们把这些自然力当成神,试图通过祈祷祭祀等活动,去劝导和影响它们,让它们护佑自己和亲人,并由此改变命运。这种敬畏山水、珍爱生命的思想,虽属言传身教,但在我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谈到先辈,谈到族人,我想我是应该介绍一下他们的生活方式的。彝族是个大坨吃肉、大碗喝酒的民族。在彝人的高山上,除了土豆、苦荞、燕麦和圆根萝卜,你无法种出花枝招展的食材来。我曾经写过一首叫《耐寒的洋芋》的诗,它确实是我们彝人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在云南的高山上/彝人像洋芋一样耐寒/洋芋像彝人一样普及/人们谈到彝人的时候/往往扯上洋芋的话题/人们提到洋芋的时候/也忘不了山上的彝人/人们习惯在洋芋和彝人之间/画上手足一样通感的等号//有一回我的一位前辈/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后他骄傲地告诉我们/欧洲也有多子多福的洋芋/我们一下子自豪了起来/好像是心头的那匹狼/终于跑出了视野”。

在彝人的饮食习惯中,值得介绍的有坨坨肉、荞粑粑和冻肉。坨坨肉嘛,就是把牛羊或猪鸡等肉,剁成拳头大小的大块炖煮,半生不熟时添加点干酸菜,味道既鲜又香,十分可口。因肉块成坨,且用手托着吃,故名“坨坨肉”。荞粑粑呢,可煮,可烤制,据说是上等的保健品。而冻肉,则用猪脚煮熬后,添加作料,冷冻而成,历来被视为拜年或待客的上品。此外,彝人以酒为贵,婚丧嫁娶、逢年过节、设宴待客、调解纠纷、驱鬼求神等等,都离不开酒,民间有“汉人茶贵,彝人酒贵”之说。彝人喝酒,一般是先把酒倒进小碗,大家依次轮流喝,这种喝酒方式被称为“转转酒”。不过现在无论是在哪个地方,都时兴“干杯”了。

彝人的婚恋奇特而有趣,有媒人说亲、喝酒定亲、新娘挨饿、通宵哭嫁、迎亲泼水、抢背新娘等传统婚俗,部分地区部分彝人至今实行姑舅表优先婚、父母包办婚等制度。说来,过去的彝人是不谈恋爱、不说爱情的,“云南十八怪”之“背着娃娃谈恋爱”,说的应该就是彝人。彝人有“猴子靠树林,彝人靠家支”的说法,家谱在彝人社会生活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彝族家谱系父子连名记,大多靠口传心授,对于记录成册的家谱,往往视若经书。如果有谁把家谱称之为彝人的“身份证”,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彝族传统节日数“火把节”和“彝族年”最为隆重。“火把节”于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举行,一般要过三天三夜。“彝族年”也即彝族的春节,一般于每年农历十月举行,具体日期择吉日而定,一般要过五天五夜。彝族的忌讳也很多,比如忌讳夜间在家里吹口哨,忌讳跨越火塘或踩踏锅庄石,忌讳触摸男子“天菩萨”,忌讳妇女上屋顶,忌食狗、马、驴、蛙、蛇等肉,等等,还有很多呢。其实,一个民族的性格,往往可以从他们的忌讳窥斑见豹。哦,差点忘了,彝族先民在很久以前,便创制了与汉文同源异流的彝文,使用至今,并一直温暖着我。

我深深爱着我的族人,爱着我的先辈,爱着脚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大地,也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一切生命,爱着这些生命创造的过往和现在。这片土地收容了我的躯体,我的灵魂,也收容了我的忧伤。我是这片土地上沧桑生命中长歌短吟的一员,我知道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知道他们的浪漫和艰辛,也知道他们的富足和隐忧。

这片土地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感悟内心韵律的天赋,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她的神光照亮我梦游的幽径,她的山风滋润我远眺的目光。山水间,人海中,火塘边,炊烟下。母语,履历,生灵,尘光,俗恋,顿悟。我的诗歌来源于这里每一间会唱歌的土墙屋,来源于这里每一条会跳舞的河流,来源于这里世代相传的说唱文化和传统习俗。

因为热爱这片土地,所以歌唱和赞美这片土地。诗歌是神灵附体那一瞬间让人眼前一亮的那一束光芒,它可以把魂魄照耀得更加明亮;是春暖花开那一片刻穿透岩石的那一股溪水,它可以把心灵洗濯得更加干净;是种子破土那一刹那含情脉脉的那一片嫩芽,它可以把人性点染得更加美好。诗歌也是生命个体对世界的呼唤和应答,是与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的交流和对白。

所以我试图把想象的触角伸进历史深处,用爱激活神话传说;试图把现实融进心灵,以现代人冷峻的视镜去转述。试图从脆弱而顽强的生命个体身上,寻找原始的美,同时对他们的悲壮表达抚慰;试图从生生不息的俗世生活中,寻找佛光和胎记,同时对包含真理的事相和细节,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直以来,我也常常告诫自己,要静下来,像祖先的祖先,那最原始的父亲,最古老的酋长,他的无比慈祥的脸,无比干净的心,还有比邮票还窄的梦。静下来,为了那深藏于内心,那因忠贞而从不逃遁,因虔诚而从不叛逆,因怜悯而从不狂妄,因仁爱而从不嚣张,那最最真实、最最纯粹的“另一个自己”。静下来,像当年走在万格梁子偶遇的孩童,他的没心没肺、纯洁无瑕。静下来,叫醒耳朵,让它去倾听人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静下来,打开眼睛,让它去刻录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静下来,以低飞的姿势,向着远方以远的山:“这个人/总是对某个不能回答的人/说话!”

是的,那些优秀的宁蒗人,一个个走向了更为辽阔的远方。他们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的榜样。但我会一直站在宁蒗,和我那些以苦为乐、把酒当歌的族人一起喜怒哀乐,一起一日两餐,并代替他们说出快乐和痛苦。因为是他们的善良在感染我向善,是他们的美好在引领我赞美。而我也将顺应内心的召唤,听从太阳的指引,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像凉山云雀一样忘情歌唱,用蘸染夜色的笔,记录彝人的生活变迁和心灵悸动。因为除此之外,我好像再无更好的、善待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再无更好的、感恩先辈的报答途径了。

每一首诗它都纯属天意——关于我的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

一、说说写诗

世上美事多,美好事甚少。窃以为,上半生最美好的一件事,便是写诗。诗歌之美,无与伦比,没有再比“诗人”这个称谓更悦耳、更美妙、更神圣的词了。

1984年9月,上学,从此与高深莫测的汉语结下不解之缘。汉语真是玄妙,它比舌尖还灵活,怎么说都合宜,只要你会说。一个意思可以有无数种表达,神奇。

1992年春天,一个感冒突然收走父亲苦难的一生。从此,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如影随形,至今无法摆脱,这或许是我写诗的源头。

1993年9月,考入云南省水利水电学校。语文老师赵景先生喜欢讲解一些名著和佳作,深深被吸引。课余时间着实无聊,只好经常到学校图书馆打发时间,如饥似渴地读各种各样的书。一次偶然机缘,在学校门口书摊上淘得《吉狄马加诗选》,诗歌原来可以这样写,深深被震撼。这部诗集的封面也特别精致,系彝族毕摩神图,至今萦绕脑海。它是我读过的书中最美的书之一。

1995年,开始涂鸦,并走上了一条视诗歌为生命的道路。1997年9月,参加工作,断断续续写下所见所闻所忆,所思所想所悟。1998年,《凉山文学》发表处女作《我的父亲》,至今已有21年。

诗歌,是我摩挲伤口的避风港,也是我踽踽独行的指路经。听风流,听人流,观花开,观云开,悠然自得,不亦乐乎。常常,我也会作一次次洄游,向童年,向故乡,言妙不可言,等闲视之。

20 多年了,至今笔耕不辍,是因为真的喜欢汉语,喜欢诗歌。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自己最喜欢的作品集结出版,有个小结。幸运的是,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前几日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却了一桩心愿。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既有旧作,也有新篇,是我20 余年诗歌创作的精华,半生的收获。它基本涵盖了我的三个创作视域。

我曾出版过两部诗集,《耳朵里的天堂》和《凉山雪》,都很粗糙,耿耿窝火。《耳朵里的天堂》,出得匆促,甚至来不及校对,很遗憾。《凉山雪》,编排像是内部出版物,不忍睹。它们遮蔽了语词闪熠的尾翼,遮蔽了意旨翻飞的翅膀。也好,不罢休,写下去。某种层面而言,《飞越群山的翅膀》,是我第一部可以谓之曰诗集的诗集。

二、说说故乡

我于1976年出生在川滇交界处一个叫大观坪的彝家山寨,生月大概在荞麦飘香的秋收时节,生日被父母遗忘。生在宁蒗,其实很幸运。身为彝人,心怀感恩。

我的宁蒗地处滇西北高原横断山脉中段,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的宁蒗风景迷人,密不透风的万格梁子,蓝得没有杂质的泸沽湖水,鬼斧神工石佛山,天宫瑶池青龙海……我的宁蒗民族风情独特而浓郁,彝族十月太阳历、毕摩文化,摩梭人母系大家庭、“阿夏”婚姻习俗、达巴文化,普米族韩规文化,傈僳族尼扒文化……

我的宁蒗太为苍凉了,苍凉得富有诗意,就连它的名字,也叫小凉山。我那些早不见晚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胞,太为源远了,源远得让人心疼,就连他们的对话,也用谚语和格言。哪怕是一匹马、一头牛、一只绵羊、一条猎狗,都有无数关于它们的神话传说。哪怕是村庄的一只公鸡、山坡上被风吹歪了的一棵老树、节日里照亮夜空的一枝火把,都有美好的弦外之音。欢乐的节日、忧伤的葬礼,身上穿的衣服、生活用的工具,都有深厚的文化内涵。男人盘在头顶的天菩萨、女人刺在手臂的梅花纹,为颈项鼓劲的领牌、为耳朵提神的珠玑,都在给人以诗性的召唤。

我的宁蒗啊,尽管它是那么苍凉,但它的山,有山的雄伟;它的水,有水的灵秀;它的天空,也有天空的质感。说耳濡目染也好,说境域熏陶也罢,所有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和见闻的一部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比别人收获更多的宁静,拥有更多的祥和,就算仅仅以一名翻译者的身份去诠释,也足以花费我一生的时间。

三、说说彝人

我的民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无论婚丧嫁娶,迎来送往,或是祭祀庆典,无论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或是爱恨情仇,他们都会创作发自肺腑的歌舞,以表达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和想法,知道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知道他们翻江倒海的内心,知道他们深藏苦汁的灵魂。

我的民族也是个害羞的民族。他们不善于倾诉,不善于与人对话或辩解,他们喜欢默默地与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展开诚挚的畅谈和交流。这与他们的生存环境有关,或与他们的集体记忆有关,无从而知,也无法明了。他们从不怨天尤人,也从不愤世嫉俗,他们乐于助人并以此为荣,广施善行并以此为耀。他们疼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怜悯身边的每一个物种,善待山上的每一块岩石,认为“万物有灵,不得莫名伤害。”从这片土地上,我学会了一种叫做爱的东西。

父辈们一直认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精灵。他们常常告诫我:“不要惊吓吉耳,不要鞭挞吉耳,不要辱蔑吉耳。” “吉耳”是彝语,意译就是“灵魂”“另一个自己”的意思。他们说一旦“吉耳”失魄,便会慌不择路,迅即消失,待你策马追悔,已是无力回天。老人们还说,灵魂一旦逝去,肉体的呼吸也将随之停止,生命之河就会随之凝冻。我知道老人们的这些说法全属迷信,不足为凭。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曾是我从小接受并深信不疑的一部分,已经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无法拭去的印痕。

四、说说思想

在这个世上,我们应该承认,大多数人是有诗心感受力的,他们有自己的主见,有积极向上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诗人与他们的区别,仅仅是能够写出来而已。

显然,语言是意思表达最重要的途径。对于写诗人而言,语言就是猎人的马刀,战士的枪弹,是飞禽的翅膀,走兽的眼睛。如果对写诗人需要提一个关于语言方面的要求,我想,是可以用“精确”这个词来约束的。离开了精确,意象就会变质,指向就会紊乱,思想就会歪曲。

思想,当然也包括灵感,在大脑一闪而过乃至成型之后,重要的或许不再是思想是否恢弘,观点是否新颖,重要的是意思表达是否精确。当然了,一语双关、寓意深刻、余味无穷等等,与语言精确与否,则是两码子事。

难的是,语言有时确实无法承载我们内心所有的情感、思维和秘密,我们永远也无法把内心波动毫无保留、没有差错地表达出来。包括神灵附体后的想象,包括闭目冥思后的顿悟,我们能否精确地予以表达、倾诉,的确是个大问题。

我们也应该承认,相同的原始材料,经过不同工匠的“雕刻”之后,生产出来的“作品”定然也会迥然不同,甚至有天壤之别。技巧的至关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容质疑。

技巧无疑是为了表达某种思想,借助语言这个工具横冲直撞的一种手艺。但诗歌不仅仅是到技巧为止,技巧也绝对不可能是诗歌的目的,它仅仅是到达“彼岸”的手段。对于写诗人而言,技巧就是猎人的挥舞,战士的冲锋,是飞禽的振动,走兽的凝视。我也愿意把技巧比作是串联语言之珠的丝线,它能让散落的珠玑组合成迷人的图案,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彩。

如果从形式上拷问,或许我们还可以这样说,诗歌的形式大多是由内容决定的。当一件作品在大脑成型之后,它的大致轮廓无疑也是相应地一同成型了的。如果用拔高一点的说法,那就是:每一首诗,它都纯属天意。只要是能够感动人的方式,它必然也是适宜的、恰当的方式。当然了,除了感动人,如果还能感染人、感化人,则是真的好诗。重要的不是方式,重要的是思想。

五、说说诗歌

眼里所见、耳畔所闻,脑海所忆、心中所思,都是诗歌的源头。对我而言,有几个词显得特别重要,其中第一个词是“看见”。我指的“看见”,它是广义的,包括眼睛所见、心灵所见、梦幻所见、记忆所见。那些被我以不同形式,从不同途径看见,并感动我的意象和情节,我向来视若贵宾,马上迎进家门,与之留影并留存下来。写实手法仅仅是意思表达的一种手段,其实我更倾心于对心灵所见的捕捉。

第二个词是“感悟”。通过耳闻、手摸、身受得来的体验,会在不经意间给我以温暖,对它们我也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走上前去与之热烈拥抱,唯恐转瞬即逝。待我转身,它们往往也会给我以新的启迪,如果言之“善有善报”,我想也是精当的。

第三个词是“天意”。我的心越宁静,我就越能感受到它翅膀的抖动。有的时候,我似乎都触摸到了它那柔软的羽毛,听到了它微微的鼻息。艺术的至高境界,向来就是自然而然,返璞归真。

当然了,写一首诗,我们肯定很少考虑诗歌以外的因素。诗作写出来以后,我也很少按照某个体系进行相应的归类。很简单,什么东西迷住了我,我就赞美什么;什么事件感动了我,我就抒写什么。至于创作理念和追求,则是另一回事。如果非要形容,那么我愿意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翻飞在小凉山的小鸟,虔诚地用忧伤的眼睛阅读静谧而滚烫、苍茫而生机的大地。

六、说说使命

诗歌在我的生活中占据怎样的分量,我想可以这样说:我写诗,是因为闷在心里、不便说出的话,写出来,既不伤人,也拯救了自己;我写诗,是因为我的这个嗜好,犹如蜜蜂偏爱鲜花、太阳眷念东山,与生俱来,老也改不了。写诗,是我拯救内心之苦的一条有效途径,就如有的人喜欢运动,有的人喜欢旅游,平常,自然,纯属爱好。我不会把诗歌当作一份职业来经营,写诗从来也不曾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诗歌早已演化为我命中注定的宗教,写诗早已变成我习以为常的风俗,这是我能够沉潜下来的原因。

记得诗人孙文涛这样说过:“诗歌来源于一种空气、水分和土壤,它的命运也取决于这个特定的环境。”窃以为,无病呻吟,就是践踏情感;故弄玄虚,就是浪费时间;矫揉造作,就是欺骗自己;闭门造车,就是摧残生命。

那么,我要写什么样的诗歌呢?我想我应该听从内心的召唤。因为我无法漠视自己内心的呼唤和呐喊,它们或低沉,或高亢,或激昂,或温顺,或漫不经心,或来势凶猛地击打着“另一个自己”。

我也无法漠视每一个生命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无法漠视每一个物种的转瞬即逝与渺小无助。聆听他们的心声,触摸他们的体温,凝视他们的举止,感受他们的呼吸,把生活中听到的精彩语言记录下来,把梦想中一闪而过的出格意境叙述出来,把经历的“旅程”真实地摄制下来,把体会的情感真实地播放出来,把沧桑彝人的快乐与痛苦形象地“翻译”出来,以无比沉静的心态应对风云雷电和时世变迁,这或许也是善待生活、敬畏生命的方式之一。这是我的责任,其实也是很多边地人的责任。

七、说说时间

谁说这只是美景?此刻一阵风轻轻拂过此棵树,下一刻,如果另一阵同样轻微的风轻轻拂过此棵树,树的心情会不会同样愉悦,或哀伤。此刻一朵云徐徐滑过此片岩,下一刻,如果另一朵同样徐缓的云徐徐滑过此片岩,岩的脸色会不会同样辉煌,或黯淡。万物有灵,万物皆有生命,只不过形态万千、心态万千罢了。

谁说这只是人世?此刻一个人让你感激不尽,或仇恨至极,如果我们将心比心,这个人在彼人的眼里,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善,或那么恶。换言之,这个人压根就没那么善,或那么恶。每一个人,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总有你触摸不到的秘密。你所感触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的内心。

谁说这只是生活?此刻一件事让你欣喜万分,或悲痛欲绝,如果我们冷静下来,这件事在彼时的心境,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或那么糟。换言之,这件事原本就没那么好,或那么糟。每一件事,都像一场雾,总有你看不见的谜。你所看见的,只不过是事件简单的经过和结果。

谁说这只是历史?如果一个物种濒临灭绝,生生不息只不过是一句梦的呓语。如果一种文字行将消亡,浩繁经书只不过是一堆纸的碎片。

幸好有的人有思想,有的人有良知,在这个世上。幸好,有的人既有思想,又有良知,还有一颗怜悯之心,在这个世上。

时间碎片借此留存千古。

八、说说冲动

上半生,我貌似只写了一部诗集,就是《飞越群山的翅膀》。说到底,出版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的初衷,也是基于此。我关注吸引我关注的一切动物和植物,它们都是生命,它们都有灵魂,它们堪称奇迹。从它们身上望过去,我看见它们身后慈母般无私的山和水。山水有情,山水有爱,山水有菩萨,山水有无尽。这些山水背后的人们,他们神色各异,他们各美其美,他们自成一家。他们的风土人情,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的沧桑历史,值得品嚼,值得回味,值得珍惜。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爱恨情仇,他们的心灵激荡,让人感动,让人感慨,让人感悟。我常常有为他们抒情立传的冲动。

感谢中国作家协会,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幸运地入选了2018年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并于2019年6月由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至于这部诗集的命数,交由读者和时间去评说,不过至少有一点我是很欣慰的,诗集里的作品是我半生的精华,是我向小凉山这片土地献上的诚挚的礼赞,也是我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献上的诚挚的贺书。我祈愿“它们可以让小凉山从无数的山峰中独立出来,并尽可能地接近蔚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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